二十三年了,已經(jīng)二十三年和老同學們未見面了,今年暑期一碰頭,隨著酒興漸弄,大家的話匣子就轉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初三生活,也就很自然地聊到了我。
只因那年,我的父親竟以一名旁聽生的身份,坐在了我就讀的初三一班。換句話說,我的父親大人和他的兒子成了同班同學。
事情是這樣的:才小學畢業(yè)的父親,由于機緣巧合,在他二十歲時成了我們村校的民辦教師。由于學歷低下,父親很少被同事瞧得起,他們甚而經(jīng)常拿父親當初當兵時班長問他“1減去2等于幾”父親說“減不了”的事情打趣他。于是乎父親在這所學校里圍著一年級、二年級的學生轉了二十來年。是呀,校長也罷,家長也好,誰敢支持他教高年級呢?于是我一進初中,父親便撿起我讀過的課本,偷偷摸摸地比劃了起來,一遇到難題,就求助于我。到現(xiàn)在我教了不下一千名學生,但父親無疑是我如假包換的第一個弟子。
不過,當時我很是嫌棄父親的笨拙,我輕易能考滿分的數(shù)學試卷,他只能做對六七成,我就懶得和他多講解了?,F(xiàn)在想來,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父親,其實有二十年沒有接觸過平行、相交之類的術語了,尤其是當初他連負數(shù)都不能理解,更不要奢談指數(shù)、冪、根號這些更為“深奧”的知識了,那時他有這般功力已是相當?shù)牟蝗菀琢?,肯定付出了許多我沒有看見的汗水。
巧了,那年縣教育局來了文件,說父親這類民辦教師可以通過參加中考改變身份,即全縣前三十名的可以轉正成公職教師。父親蠢蠢欲動了。沒料到,這樣的小心思居然被他的同事們發(fā)現(xiàn),一個個笑話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知道學校里有好幾個擁有高中畢業(yè)文憑的老師也不敢有所妄想。
父親大概是由于每天在校園里受了七葷八素的嘲笑,發(fā)誓要證明些什么,于是沖動地請好長假,搬起桌椅,和他兒子一起讀起了書。
二十三年前,那個叫做皖河初中的校園,頓時沸騰了起來:“知道嗎?陳六一的爸爸,和我們一起讀書咯!”“這么大個年紀,還來讀初中,真不嫌臉臊?!”二十三年前,在皖河初中做了兩年學習委員的我,憑著小升初時第一名的成績,被老師寵著,同學們敬仰著,這下可丟人丟到家了。
由于恐懼父親的巴掌和棍棒,只得任由父親在我的后排天天抓耳撓腮。無從得知父親當時的心境,但因為與父親同班學習,我在同學們各種各式的眼光中,迷失了方向。強烈的羞恥感圍繞著我,我的智商無限趨向于七十。拋物線不再是歡暢的溪流,安培定理不管是左手還是右手,再也把握不住,就連簡單的化合價也欺負起我的記憶力。我想我這輩子還沒怎么開始,就已經(jīng)宣告結束了。
許多事情,如今回想起來,顯得溫馨而美好,在當時卻是我的噩夢。二十年的遙遠間隔,足夠讓這些傷心事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
舉一個有趣的例子?!啊R進勇悄悄走到后衛(wèi)連指導員的身邊。映著那閃閃跳動的火光,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了那個黨證,把其余六根火柴一根根遞到指導員的手里,同時,又以一種異樣的聲調在數(shù)著:一,二,三,四……”這些文字,節(jié)選于王愿堅的《七根火柴》,當年十四五歲的我們在考這道題的時候全都答對了,而四十多歲的父親竟寫出了“六根火柴”的答案。整整一個學期,我親愛的同學們在初中單調的生活里,有了一個可噴口的談資:“六根火柴”。
我的迷茫,我的彷徨,讓化學老師汪宏偉先生揪心了,汪老師把我喊到他的家,詢問我成績下降是否因為父親的緣故。一下子被擊中,我無處可逃。汪老師說:“苦惱的時候可以找我吐吐氣,但走出來,還得靠你自己。我送你本書,汪國真寫的,或許對你有些幫助?!彼麤]有對我進行“甜言蜜語”似的洗腦,也沒有對我進行“深刻”的人生教育,甚至都沒有追究我化學考得不好的原因,反而讓我讀起了閑書《年輕的潮》。汪老師是那樣的溫暖。
如今,我也晉升為人父,可依然不敢與父親交心,我害怕他那嚴厲的眼神與尖利的語言。然而,二十多年來,我卻從不在汪老師面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是的,宏偉老師教的化學知識我大多已忘記,但每逢坎坷,我總能汲取先生的溫暖,咬咬牙,跺跺腳,微笑著迎接苦與痛。
這里暫時轉換話題,溫習一個我與學生間的故事,看看宏偉老師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許多老師遇到學生出現(xiàn)一些學習上的差錯,或者說面對所謂的差生,總想探究其背后的原因。但很多時候,某個學生出現(xiàn)學習問題或者行為惡劣,就像二十三年前的我,其實是由于心理的不安全感帶來的,以為僅僅通過勸導他們認真聽課、多做練習,就能成績進步,端正學習心態(tài),似乎南轅北轍。深深地記得學生清明。一個萬里無云的下午,青木同學只是隨口回了清明一句話,嗖地一下,清明一把飛刀插在了青木同學的課桌上。又怎會忘記,在校車行駛的途中,清明不慌不忙地從書包里拿出一根長繩,麻利地離開座位,直奔同學山本松夫處,嘴里嘰哩咕嚕著:“我要勒死你這個日本鬼子!”原來前一天放學,山本松夫不小心絆了清明一腳,清明懷恨在心,今天報仇來了。
難道真的如大家所說,清明同學天生就是一個暴力狂?天生就是一個魔鬼?可他畢竟是一個才十歲的孩子呀!背后肯定有我們未知的傷心事。果不其然,我的精誠所至,獲得了他父母透漏的一些訊息:在清明一歲多的時候,他們兩口子天天嚷著鬧離婚,小吵是天天有,大打出手那是三六九,這樣的家庭氛圍大約持續(xù)了一年。
癥結就在這里。年幼的清明雖然不會說話,更不會勸架,但是在父母的斗爭中,生出了一顆玻璃心。當長大了遇上了問題,首先會滋生害怕的心理,害怕自己被拋棄;但又想證明什么,那就唯有模仿幼年記憶中的思維方式,以為出手侵犯才會贏得存在感。
經(jīng)過商量,我和清明的爸爸媽媽咨詢了心理醫(yī)生,當這個心理醫(yī)生在若干個月后,巧妙地成了清明的朋友,一切就都好了起來。話說一年后的某一天,低年級的涂涂同學在衛(wèi)生間咬了清明一口,大伙兒都以為他會雷霆大怒的時候,他竟忍著淚花,一個人跑開了。
心靈豁達了,心中便總裝著艷陽天。
可見,知識不一定有力量;但心頭若有一盞明亮溫暖的燈,在十之七八不如意的人生旅程中,必定會激發(fā)人在低潮中不拋棄、不放棄美好的愿景?,F(xiàn)在,常有學生問我:“老師,你為啥對我們那么好?”這時我總是無言地對著學生笑,留給他們一片湛藍的天空。其實,從宏偉老師身上,我理解了教育的魅力——用一顆心推動另一顆心,帶著學生用心去感受愛,去學會堅持愛,從而實現(xiàn)由他育到自育。
寫著寫著,似乎很像早年流行的雞湯文,心中默默發(fā)笑?!按瓜骂^顱,只是為了讓思想揚起;你若有一個不屈的靈魂,腳下,就會有一片堅實的土地?!焙陚ダ蠋熕臀业耐魢嬖娂欠袷请u湯文在此不想深究,不過在一個孩子面臨成長的困惑和挫折時,它曾給予他勇氣和力量是確實無疑的。就像著名學者錢理群所說:“我們讀書、學習、做研究,都要問一個問題:和自己的生命成長有什么關系?和自己生命無關的讀書,那是死讀書;和自己生命無關的研究,那是毫無活力的研究?!爆F(xiàn)在看來,宏偉老師送給我的,就是和我的生命成長有深刻關聯(lián)的書。
最終,我沒有辜負自己的辛勤,中考以優(yōu)異成績被師范學校錄?。欢赣H竟也一鳴驚人,成了全縣唯一一個只有小學學歷卻考進編制的所謂“赤腳教師”,為那些年所遭受的冷嘲熱諷好好出了一口氣。
故事落幕了很久,今天重新翻起,既為緬懷那段“不堪”的歲月,也為追憶塵封已久的掙扎。父親從教師崗位上退休幾年了。按照新的退休規(guī)定,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我還要與學生打交道二十七年。既如此,我何不從中吸取一些營養(yǎng),學習做一個給學生帶來心理安全,并不斷給予學生心靈溫暖的老師?
你可能會竊笑我,都教二十年書了,還要重新學習做老師?其實,縱然教書多年了,如果自認為還不是一個好老師,重新學習又何妨。與父親的那段同學經(jīng)歷所得的啟示就是:學習,第一好的時間,是昨天;錯過了昨天,那第二好的時間,便是今天。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陽山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