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
自傳與公傳:一九八一(二)
董學仁
有一件事情我沒弄明白,官方時間與非官方時間有什么不同。
在中國最有權威的官方文獻里提到的時間,當然屬于官方時間,并且不允許人們質疑。但它都是正確的嗎?
比如,按照官方時間,在1981年7月,一名叫作張華的大學生,為了救掏糞的老農民而光榮獻身。而按照非官方時間,1981年底,張華還活著,買了一架海鷗牌135相機,在他的校園里拍了不少照片。后來張華確實是救掏糞老農時犧牲的,但那是1982年的事情。
在這里,官方喜歡把張華的死叫獻身,還授予他“富于理想、勇于獻身的優(yōu)秀大學生”榮譽稱號。民間一些人則把張華的死叫犧牲,這個詞語含有對死者的足夠尊敬和認可;另一些人則把張華的死叫死,直截了當,不加修飾。
細看之下,漢語中的“獻身”,與“犧牲”有不同之處。前者最初用于佛教,后者最初用于祭祀。而在千百年來的語境里,前者說的是主動的選擇,人自愿自覺地獻出自己,不想獻身的就不會獻身。后者既包括了主動者,也包括了被動者,自愿付出生命的叫犧牲,不想死的死了也叫犧牲。
這種區(qū)別不是文字游戲。搞不清詞語間的區(qū)別,我們的世界就混沌一團。
在某些時代,“獻身”一詞被實際上濫用,以至于倡導和要求人們都有這樣的高尚道德,也是一種危險。
舉例來說,某處物流倉庫起火,調去許多消防隊員救火,其中大約一百名遇難,是其他遇難人員的二倍。一般來說,應該把他們叫作犧牲,不應該叫作獻身,這是因為,其中有人自愿為救火付出生命,有的人卻沒想到死于火中。
在1981年,或者1982年,大學生張華去救掏糞老農時,會想到自己犧牲生命嗎?
在那個公共廁所的蓄糞池中,掏糞老農像是不小心摔到糞水里的,身體仰臥著,頭發(fā)露在外面。初看起來,只要沿著竹梯子下去,拉著頭發(fā)就能拉他上來。張華一手抓緊梯子,一手從糞水中拽過老漢,向著糞池上的人群喊:快放繩子,人還活著!他的話音未落,也跌進糞水之中,引起四周的人群一片驚呼。
其中有個奶牛場工人,叫王寶安,二十五歲,曾經(jīng)在類似的情況下救過人,知道高溫天氣蓄糞池里沼氣的致命威脅。他擔當起現(xiàn)場救人的指揮者:快!先給池里潑水,趕沼氣,再找?guī)讞l濕毛巾來!
一共潑進去15桶水。然后,王寶安把繩子綁在自己的腰里,再用濕毛巾捂著口鼻下去,最終將張華和掏糞老農撈了出來,送往醫(yī)院。
很明顯,這里有兩個英雄,兩個人只差一歲。一個是讀軍醫(yī)大學的張華,按理說,學醫(yī)的他應當知道蓄糞池里有致人死命的沼氣,可他卻被沼氣熏死了。一個是奶牛場工人王寶安,他懂得在沼氣中救人的正確方法,避免了營救中更大的傷亡。
我們每個人是人類的一分子,如果把人類生存的群體利益放在首位考慮,我們更需要王寶安這樣的英雄,在他人需要拯救時出手拯救,但是要頭腦冷靜,懂得正確救人的方式,避免自身傷亡。
我沒有說我們不需要張華。我是說我們更需要王寶安,或者希望張華就是王寶安。
唉,在那個蒙昧的上世紀80年代,只有一個英雄張華出現(xiàn),幾乎全國民眾都知道張華跳下糞坑救人的事跡。
我們大學宿舍樓看門的大伯,有一天悄悄拉住我問,那個跳下糞坑救人的張華,是和你一個年級的吧?我點點頭,張華是1979年考上大學的,與我一個年級。看門大伯就很感慨:你說吧,張華跳糞坑里把人救上來,自己上不來了,怎么就沒有人跳下去救他?
那時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王寶安。那時鋪天蓋地的英雄事跡宣傳全都隱藏了王寶安救人的經(jīng)過。這件事直到二十多年后,才有一家媒體報道出來,但傳播的范圍已經(jīng)很小了。
剛才我說到80年代時,使用了蒙昧這個詞語,相信許多人都不會同意。它并不比上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蒙昧,甚至也不比90年代和2000年后蒙昧,但肯定比許多年代蒙昧一些。
幾乎全國民眾都以為救人的張華犧牲了,被救的掏糞老農活了下來。這個誤解是怎么造成的呢,是否與當時的宣傳方式有關呢?這應當是傳播學討論的課題,至少關系到大眾傳播的效果:傳者發(fā)出訊息,通過一定的媒介到達受眾后,對受者造成的影響。
在這個傳播學案例中,只有當?shù)貓蠹堅谑掳l(fā)第二天的報道中,提到了六十九歲掏糞老農魏志德?lián)尵葻o效死亡,此后,在全國宣傳張華事跡,各大報刊和廣播電臺的報道,以及能找到的出版物,講到張華跌入蓄糞池以后,都不再提及掏糞老農的死活。
也許這是一種宣傳策略,淡化了張華沒有救起掏糞老農的事實,可以讓英雄形象更加高大。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個社會環(huán)境里的大眾傳播,根本就忘記了要交代一條普通生命的下落。而第三種可能,也許來自傳播學家阿特休爾教授的一個視角,他發(fā)現(xiàn)在某種社會里,當政者維持著對新聞媒介的控制,新聞必定要傳播該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體系。哪些事情不能報道,哪些事情能報道和怎樣報道,新聞的作者與編輯們身不由己。
在我看來,與先前宣傳的英雄們略有不同的是,大眾所接受的張華,像是使用夸張修辭方式塑造的張華。除了在蓄糞池里不得不犧牲之外,他的其他行為都有超人的感覺。比如,張華十一歲時跳入剛剛化冰的江水中拯救起落水兒童;在農場當知青時用身體做滅火機碾滅了森林大火;大學暑假回家時跳入洪水救起了老大娘;秋游時在懸崖邊一個箭步救回了滑坡墜崖的同班女同學。
難道張華生活的環(huán)境中,潛伏著那么多人命關天的險情?
提起張華,不能不提起八十年代初民間的自發(fā)討論。大學生救掏糞老農,一命換一命,到底值得不值得?
有人說不值得,有人說值得。都能講出自己的道理。
一種觀點認為,年輕大學生救年邁老農,這是金子換石頭的“獻身”,不值。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需要耗費更多的國家資源,而且就社會價值而言,一個大學生能對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一命換一命對于社會來說是虧本投資,所以張華救老農不值得。
另一種觀點認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愛生命、愛人類的人,生命的價值從來都不在于等價交換。就算跌下去的是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殘疾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們就可以袖手旁觀嗎?在生命的天平上,難道精英就比普通人更重?一個社會、一個民族怎能如此勢利?
這當然是個偽命題。張華的命沒有換來掏糞老農的命,張華死了,老農也死了。但這一點,觀點對立的雙方都不知道,知道了就沒有這場討論了。
張華的一名同學,在張華死后的幾十年中多次想過:生命的意義何在?作為張華的同時代人,在他們青少年時期,對于人生的意義,只有一個標準化的答案。但是隨著人的成長和成熟,逐漸意識到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生命的目的除了某個時代的、特定的政治意義之外,還應該有一個以人為本的、更加普世的價值。
約翰·欣克利去了耶魯大學,參加寫作培訓班。他的小目標是當詞曲作家,在好萊塢混出名聲;大目標是會寫世界上最好的情書,再把情書遞給正在耶魯文學院讀書的朱迪·福斯特。
前前后后,他看了差不多二十遍《出租車司機》,那是朱迪的電影,可見對她癡迷很深。那時她十四歲,扮演吸毒酗酒的雛妓,穿著性感又暴露,還獲得奧斯卡獎提名?,F(xiàn)在,她十九歲啦,更加迷人。
欣克利給心上人寫情書,兩次打電話給她,朱迪對這件事不感興趣。欣克利是石油大王的兒子,智商超過一百一十,但此時沉迷,覺得自己干一件大事,才能打動夢中女神。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輕易地走到總統(tǒng)吉米·卡特身邊,甚至只有一步之遙。于是在1980年10月,卡特總統(tǒng)為競選連任拉票那天,欣克利因為非法攜帶武器被捕,卻沒有人因為他在總統(tǒng)附近出現(xiàn),認為他會刺殺總統(tǒng)。此后卡特競選失敗,再刺殺一名退休總統(tǒng),就沒有意義了。
下一個目標是誰?
1981年3月21日,上任兩個月的羅納德·里根總統(tǒng)出席福特劇院的募捐活動。他抬頭看向對面的一個包廂,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百多年前的某個晚上,亞伯拉罕·林肯總統(tǒng)就在那個包廂遇刺,里根覺得,“雖然我們現(xiàn)在擁有特勤部門的保護,但要是誰真的有足夠的決心,他仍然可以接近一位總統(tǒng)并且向他開槍?!?/p>
里根大約是第一個好萊塢演員出身的總統(tǒng)。這讓他有閑心也有經(jīng)驗,想到可以寫進電影的一個情節(jié),有人突然向他開槍,刺殺美國的第四十任總統(tǒng)。刺殺國家領袖的電影,在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都不會拍攝,不會上映。在美國例外,想拍就拍,沒人阻擋。這樣一來,想刺殺美國總統(tǒng)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除了政治見解不同的人,還有那些想在歷史上留名的人,以及帶有各種精神和心理疾病的人,都可能產生這個念頭,其中會有人付諸行動。天知道美國怎么那么多瘋子,天知道怎么只有他們能完成恐怖組織都無法完成的任務。
在美國特工的行話中,總統(tǒng)周圍的區(qū)域被稱為“殺戮地帶”。
在里根之前的三十九個美國總統(tǒng)中,有四人遭遇刺殺,幸好沒有被子彈擊中;還有四人遭遇刺殺,中彈死去。于是,總統(tǒng)成了高危職業(yè),陣亡率超過“二戰(zhàn)”中的美國士兵。
3月30日,星期一。里根去一家酒店與工會團體代表吃午飯,飯后從飯店出來,到他的專車距離只有9米,正好走過人群中的欣克利身邊。欣克利掏出左輪手槍連開6槍,一名特工拼命將總統(tǒng)推入轎車,另一名特工撲在總統(tǒng)身上,但其中一顆子彈擊中轎車后反彈,從里根腋下進入肺部,在距離心臟幾厘米時停住。
七十歲的里根出了很多血,失血量超過一個成年人血量的一半,手術治療后奇跡般活了下來。他成為被刺客擊中后死里逃生的第一個美國總統(tǒng),并且由此相信,他的幸存是上帝的意旨,自己應該做一些更優(yōu)秀的事情。
把里根拼命推入車里的那名特工,也相信是上帝指引他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里根,于是改變人生,當了一名牧師。
欣克利被確診精神疾病,經(jīng)法院判定無罪,需要在一家精神病院里長久地生活,估計要六十歲以后,才能回到他的母親身邊。
在1981年,土耳其人阿克查二十三歲,就讓世界大吃一驚。
五月里的一天,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站在一輛白色敞篷車上,在梵蒂岡的廣場上為信徒祝福。儀式快結束時,槍聲響了,教皇被四顆子彈中的兩顆擊中。手術持續(xù)五個多小時后,教皇的生命得救。
當場抓捕的刺客,就是那個阿克查。接下來,警方、新聞界和大半個世界的人都想知道,他為什么要刺殺十億天主教徒的精神領袖?
這不是他第一次當刺客了。兩年前,他二十一歲,刺殺了土耳其一位著名新聞人士,差一點引發(fā)政局動蕩。他進了監(jiān)獄,先判死刑,后來改十年監(jiān)禁,但還沒到一年,就被他所在的那個極端組織營救出獄,遠走國外。如果說,刺殺教皇是土耳其國內極端組織的指示,這看起來并不合理,它沒有足夠的動機。
意大利羅馬法庭開庭審訊阿克查。有輿論認為這次刺殺存在國際背景,但他一口咬定沒有特定的動機和效忠的對象。他拒絕回答其他任何問題,法庭認定他有罪,判處他終生監(jiān)禁,第一年獨立關押。
所謂國際背景,也是動機的一部分,集中在一點:殺了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對誰的好處最大?
關進監(jiān)獄以后,阿克查才告訴意大利調查人員,刺殺教皇案他不是獨自行事,而是保加利亞的情報部門策劃的。這個部門與土耳其的極端組織有很多聯(lián)系,而保加利亞又是前蘇聯(lián)的忠實追隨者,這就提出了一種可能,即前蘇聯(lián)安排了這次刺殺計劃。
如果是前蘇聯(lián)刺殺教皇,它的好處是明顯的。
約翰·保羅二世原為波蘭人,對波蘭的影響太大。那是個傳統(tǒng)的天主教國家,宗教意識強大,在反納粹占領時有三分之一的教徒獻出生命,遠超過全民族的死亡率。戰(zhàn)后,波蘭成了前蘇聯(lián)陣營的一部分,但在那里,天主教徒能加入執(zhí)政黨派,軍隊中有神父存在。
教皇在1979年訪問波蘭,之后還會見了工會領袖,支持工會領導的罷工和經(jīng)濟改革要求,這不僅會影響到波蘭,還會讓東歐的整個社會主義陣營動蕩,已經(jīng)讓蘇聯(lián)人很惱火了。
對一名保加利亞人的調查和審判曠日持久,開庭九十八次,終于無罪釋放。這結果也正常。如果真是蘇聯(lián)人安排了刺殺教皇,也是個極為復雜的國際事件,不是一個地方法庭就能審問出來的。
阿克查曾在法庭上說,“我的恐怖主義不是紅的也不是黑的;它既是紅的也是黑的?!边@句話沒有受到重視。實際上,他已經(jīng)把二十世紀的刺殺行為,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兩種刺殺案,兩種刺客。
怎樣才能讓刺客少一些?
在刺殺里根的欣克利判了無罪后,美國人再一次感到震驚。此前許多年里的許多謀殺案,都有殺人者因精神疾病被宣判無罪,這公正公平嗎?這是不是法律的一個紕漏呢?如果我們都有精神疾病,就都有危害人類的特權嗎?
審判結束后,欣克利沒有悔恨,說這次槍擊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愛情表白”,這也讓美國人震驚。怎么能這樣表白愛情?接下來,1981年的美國有一個全國性調查,其中百分之八十七的公眾,認為被告過度使用了精神病辯護,并且總是辯護成功。
于是聯(lián)邦國會和多個州都改寫了有關精神障礙辯護的法律。一些州法院做了庭審程序上的必要修改。以前由控方提出證據(jù),證明被告沒有精神疾病,應該承擔有罪認定的處罰?,F(xiàn)在則改為,由辯方提出證據(jù),證明被告有精神疾病。這中間的區(qū)別是明顯的,在美國法庭上,推翻一項證明是容易的,確立一項證明卻困難得多。
美國有三個州走得更遠,可能在刺殺里根案之前,就完全廢除了精神障礙辯護。
在刺殺教皇案中,阿克查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他在意大利監(jiān)獄服刑十九年,在土耳其因舊日罪行入獄十年,五十二歲時獲釋。這讓土耳其人很不高興,他們曾經(jīng)認為他是全國最大恥辱,象征國家一個黑暗時期,而現(xiàn)在,他像個英雄一樣走出監(jiān)獄,面對的是出書和拍電影、紀錄片等幾十份邀請,可能達數(shù)億美元的合同。他們覺得,不應該讓罪犯利用別人的鮮血發(fā)財。
土耳其人的擔心不是多余的。這會提供一個很壞的榜樣,讓想發(fā)財?shù)娜俗兂蓺⑹帧?/p>
此前的法國人也曾擔心過。1973年,一個叫“梅林大盜”的傳奇殺手入獄,寫了一本自傳《殺手的本能》,出版后暢銷,成了大富翁。這本書的出版直接導致了法國政府出臺一項法律,禁止犯人通過出版罪行實錄來獲利。
后來,這種法律被稱為“山姆之子法”,是因為美國的一個案子。
一個化名“山姆之子”的連環(huán)殺手剛被逮捕,就引來一些知名出版商的出書邀請。于是,美國四十多個州和聯(lián)邦政府制定了各自版本的“山姆之子法”(Son of Sam Laws)。其中一個規(guī)定,罪犯出書講述其犯罪故事,必須將其出書所得,給受害人作為補償。
有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1978年獲獎,1981年就去世了,并且他的身上中了六顆子彈,據(jù)說與他的獲獎原因有關。
他叫薩達特,去世時,正在擔任埃及總統(tǒng)。
據(jù)總統(tǒng)夫人描述,那一天有埃及一年一度的閱兵式,薩達特知道有人要謀殺他。她提醒他穿上防彈衣,但他拒絕了,還說那不是男子漢的行為。
還有一種說法,薩達特不知道有人謀殺。據(jù)報道說,1981年10月6日這天早上,薩達特總統(tǒng)出門前,女保姆拿來熨得非常平整的黑色元帥服、金黃色的綬帶和大沿軍帽,總統(tǒng)夫人在幫丈夫著裝時提醒他說:“里邊還是穿上防彈背心吧!”“沒有必要,今天我是去看我的孩子們。”薩達特說,臉上露出可見的笑容。
似乎能證實其中一種說法的,是薩達特的遺言。
他肩佩鮮艷的綬帶,坐在閱兵臺正中,目標太明顯了。一輛軍車在閱兵臺前突然停住,四個穿士兵服裝的人從軍車上跳下來,薩達特還誤以為是他的“孩子們”前來向他致敬。那些人邊跑邊向他開槍,讓他愣在那里,脫口說出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話:“不!不可能!”
在我看來,這幾種說法,有事實也有演繹,但都離薩達特不太遠。
知不知道那一天有人要殺死他,對于他來說,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因為在這三四年里,他一直沒離開過死亡的威脅,大約有一半以上的阿拉伯國家叫喊要殺死他,國內的極端政治組織也叫喊要殺死他。那些國家在明處,那些組織在暗處,那些殺手隨時會出現(xiàn)。
二十世紀過了一半以后,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前蘇聯(lián)推廣到中東的原教旨極權思潮,與阿拉伯社會某種原教旨的宗教思潮,結成了一種新的政治生態(tài)。具體來說,以前也有謀殺,也有恐怖人物,與現(xiàn)在的恐怖主義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他的衛(wèi)隊保護不了他。他什么時候被殺死,僅僅是個時間問題。
他是個軍人出身的總統(tǒng),一直掌管全國的軍隊,那是阿拉伯國家里最強大的軍隊。他只是沒有料想到,刺殺來自他的士兵,他的“孩子們”。其實他錯了,那四個人中的三個,不是士兵,是極端政治組織派來的殺手。
殺手到來的時候,閱兵式正在高潮。一個殺手沖到了閱兵臺前,攝像記者攔住他,大吼了一聲:“你這個叛徒!”接下來,他被殺手一槍打倒。當時在實況轉播的電視播音員哽咽著說:“刺客,叛徒,同胞們,埃及……”說到這里,電視屏幕上一團漆黑。
兩分鐘內,殺手們扔出了他們所有的手榴彈,射光了所有的子彈。
你當然有疑問,那些國家那些組織,為什么一定要殺死薩達特?
據(jù)我了解,薩達特是個不安分的人。他那種人,處于總統(tǒng)的位置上,注定了要當一個改革家。
他的前任當了接近二十年埃及總統(tǒng),直到被心臟疾病奪走生命。那時候也有選舉,可是你知道的,那種得票率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選舉,不過是軍事獨裁時代的領袖終身制的某種小點綴。薩達特只需要按照前總統(tǒng)的方式行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馗上氯ゾ托辛恕?/p>
他改變了什么呢?
一是將埃及的國有化改成非國有化,也就是將蘇聯(lián)方式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改了,改成了自由市場經(jīng)濟。這樣一來,國家在政治上寬容多了:一黨制變成了多黨制,政治多元化進程拉開序幕;出現(xiàn)了新聞自由,民眾開始參與政治進步。還有,原來寄生于此的官僚腐敗集團,現(xiàn)在失去了生存的基礎。這叫改革,走得挺遠。
二是國際關系上的改變,這叫開放,也走得挺遠。他吸收外國資本,引進先進技術,要把埃及變成真正開放的現(xiàn)代國家。他停止與蘇聯(lián)人的合作,改變了受前蘇聯(lián)控制的外交政策,接下來又改變了同以色列的拼死對抗。
薩達特先是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即一九七三年的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埃及人打勝了一半,打敗了一半,這在先前許多阿拉伯國家聯(lián)合出兵也占不到優(yōu)勢的情況下,確實改變了無法同以色列抗衡的局面。然后,薩達特主動訪問以色列,建立了和平發(fā)展的兩國關系,不再為軍事對抗付出昂貴的代價。
那昂貴的代價是什么?是埃及要將四分之一以上的財政收入用于軍事抗衡,基本上沒有空間改變民眾的生活水平。薩達特看到了,整個阿拉伯國家,都希望埃及與以色列拼盡國力,死戰(zhàn)到底,但是,集合阿拉伯國家的力量也不能將敵人完全消滅,埃及又能有什么作為?薩達特清楚地知道,埃及在以往的幾次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犧牲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如果繼續(xù)與以色列對峙下去,只能把自己一點點消耗干凈,什么也不能剩下。
薩達特認為,“思想僵化的人,永遠無法改變現(xiàn)實,因而也就永遠不會有所進步?!?/p>
于是,埃及成了第一個承認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
有了這兩點改變,想殺他的人就太多了。遍布埃及的官僚腐敗集團想殺了他,阿拉伯國家的陣營也想殺了他,還有,在這場改革中受到?jīng)_擊的極端宗教勢力也想殺了他。
這里再補充一兩個細節(jié)。
“從和平利益出發(fā),眼光要放遠些。”薩達特說,“如果埃及與以色列會談能避免一場新的戰(zhàn)爭,那我們還猶豫什么?我不能計較個人得失,必須考慮國家的利益和民眾的安危?!?/p>
他訪問以色列的時候有個演講,其中引述了《圣經(jīng)》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段關于和平的章節(jié):“主啊,我大聲地呼叫你,你聽聽我懇求你的聲音吧!如果我向你求救并向贊美你的勇士高舉起我的手時,你不要拉我與壞人,與那些口談和平而心里想干壞事的人同流合污。我要根據(jù)他們的行動,根據(jù)他們的劣行給予報償。我要求和平,并努力尋求和平。”埃及譯員在將這段文字譯成英語時,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需要查對一下原文,于是找到旅館行政部。那天晚上,一位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以色列老婦人,知道薩達特為了和平的演講中需要引用一段《圣經(jīng)》章節(jié)時,感動地流下了眼淚,當即趕回家去取來一本精致的《圣經(jīng)》,要這位埃及譯員轉送給薩達特總統(tǒng)。
埃及民眾需要和平,以色列民眾也需要和平。
不需要和平的,是一些有著特殊利益的極端的政治組織。
1978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兩個人,埃及總統(tǒng)與以色列總理,這是因為兩國曾經(jīng)打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有了和平談判,不再把民眾驅向戰(zhàn)場,像把羊群趕進屠宰場的大門。
好的政治家,應該是這樣。十七世紀的英國學者霍布斯在《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式和權力》中有個觀點,人類之所以組織政府、進行政治生活,就是為了結束“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這種自然狀態(tài)。
薩達特是那種有良知的政治家,也有勇氣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于是成了謀求人類和平與政治寬容的先驅者。他死后十多年,一些中東國家相繼與以色列休戰(zhàn),一些東歐國家走向自由市場經(jīng)濟。而薩達特的意義,就在于比他們先邁了一大步,并且為它流盡了鮮血。
在一幅照片上我看到,托洛茨基是個戴眼鏡的人,這一發(fā)現(xiàn)吸引了我。我的常識告訴我,戴眼鏡的人像是知識分子,而在一場破壞力巨大的革命過程中,戴眼鏡的人總是不夠堅決,手段也不夠狠,其領袖地位會被不戴眼鏡的人剝奪,下場可能不好。
托洛茨基,其實是他在假護照上的名字。1899年流放西伯利亞以后,他辦個假護照逃走,他的真名字反而被人忘記。到了1906年,托洛茨基被判處終身流放西伯利亞,流放途中再次逃走,去了外國。
他下一次逃亡國外,是在1929年,這次是被斯大林驅逐出國的。此前的1917年10月,他組織了俄國布爾什維克的奪權運動,后來列寧成了最高領袖,他排名第二。他與列寧的畫像并排懸掛,畫像前時常有一群革命者們集會,喊的是列寧與托洛茨基萬歲。接下來,斯大林比他還狠,取代他當了最高領袖,還把他驅逐出境。
據(jù)說,托洛茨基像先知一樣,有些預言挺準的。他預言蘇聯(lián)會出現(xiàn)黨內獨裁和政權解體。在這方面,他的推論如下,首先是黨組織(秘密會議)以自身取代全黨,爾后是中央委員會以自己取代黨組織,最后是一個獨裁者以自己取代中央委員會。在另一本書中,托洛茨基還預言,這個獨裁政權的解體,會伴隨著工業(yè)與文化的悲慘衰落。
斯大林的人追殺到墨西哥,是1940年的事情。第一次暗殺用了很多人,射出二百多發(fā)子彈,沒有傷到他。第二次就簡單多了,派個人假裝向他學理論寫作,一把冰鎬就完成了暗殺。
他知道斯大林會派人來殺他,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無論如何,人生是美麗的。
我的這篇文字本來與他無關,只因為題目寫到了美麗人生,就順帶想起了他。
電影導演羅伯托·貝尼尼也知道這句話,還用這句話做電影片名,拍了《美麗人生》。
電影中有一對猶太人,父親很年輕,兒子才六歲。
走在街上,兒子問父親,“為什么所有的商店都寫著猶太人不得入內?”父親不想告訴他,排擠猶太人的浪潮已經(jīng)從德國傳到意大利,就制造了一個謊言:“這個‘不得入內’的標志,是最新的潮流。有一天我跟一個袋鼠朋友逛商店,但是門口寫著‘袋鼠不得入內’,我便跟他說,好吧,我們也沒辦法,他們不讓袋鼠入內?!?/p>
看到這里,我愣住了。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也制造過類似的謊言,不是一個,而是很多。
比如,我爹我媽在沈陽生活到“二戰(zhàn)”結束,蘇聯(lián)紅軍來了,城內大亂,沒有安全感,他們只能逃往鄉(xiāng)下。但他們說給孩子聽的不安全感,卻是在沈陽看馬戲時一根柱子倒下來,差一點砸到他們身上,于是回到了農村老家。
他們經(jīng)歷過幾個朝代,經(jīng)歷過幾種不同的社會,卻很少談起過去的事情,也不去比較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哪些好,哪些不好。許多年后的我,讀了能裝滿幾個房間的書籍,經(jīng)歷了幾代人才能經(jīng)歷的人生,才逐漸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們那樣做,是為了保證一個家庭的安全。
而我呢,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訴我的孩子嗎?我會不會藏起一些暗黑的往事,只把有光亮的部分給孩子看,然后還默默期望著,下一代人和再下一代人,都不要經(jīng)歷我的生活?
電影中的猶太父親,這一點做得太好,以至于讓我心里充滿苦澀。
被送進集中營后,父親告訴孩子,現(xiàn)在開始一場游戲,如果得到滿分,獎品是一輛真正的坦克。這場游戲的規(guī)定是,如果你違反了三條規(guī)定中的任何一條,你的得分就會被扣光:一、如果你哭;二、如果你想要見媽媽;三、如果你餓了,想要吃點心,想都別想。
這個游戲的最后,不可能活下來的孩子,真的活了下來。當美國軍人的坦克開到集中營里,解放了幸存者,那個孩子眼里放出驕傲的光芒,他以為那是他的獎品,終于來了。
看了《美麗人生》,有人說是一篇寓言,有人說是黑色幽默,可能是因為電影中的年月,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遠;我說它只是日常生活,可能是因為電影中的歲月離我很近。
我還有一份擔心,因為善意的謊言能遮蔽事實。父親的遮蔽太完美了,那個孩子長大后,仍然把集中營當成一個游戲場所。他是集中營的親歷者,如果使用第一人稱寫一本書,寫他從那場游戲中得到的滿足與快樂,我們能說他寫得不對嗎?
1981年的中國,有位剛好七十歲的女作家出了一本書,仿照大清帝國時的自傳體隨筆《浮生六記》,寫了六章文字,描述了她在河南息縣接受勞動改造的日子。那段日子時間不短,有兩年多。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后園的樹木,雨里綠葉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沖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凈??墒窍⒖h的雨,使人覺得自已確是黃土捏成的,好像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睍袑懙?。
這本書我讀過一遍,本來還想讀第二遍的。
女作家出生于清朝末年,接受了國內國外良好的文化教育。她的這本書遺留著前兩個朝代的文學語言,自然,干凈,娓娓道來,有如閑話家常。它沒有革命年代所謂文學的假話、空話、大話、狠話,真應該再讀一遍??墒?,它的內容讀一遍就夠了。
那個年月的知識分子,不過是一批政治賤民。書中寫到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分子都被驅趕到農村,靠自己種糧食填飽肚子。當年的托洛茨基流放到西伯利亞,過的就是那種生活。但女作家在記錄這種生活時使用了抒情文筆,真的是溫柔敦厚,委婉平和,即使寫到她女兒的丈夫留在北京被批判斗爭時自殺,也看不到一點怨怒與哀傷。
還有兩處提到知識分子的死亡,都是自殺。其中一處,只有一句,聽說一個知識分子在磚窯里上吊死了。另一處寫的是她親眼所見,幾個負責看管、教育知識分子的軍人,拉來一具尸體埋了,沒有棺木,沒有墳頭,沒立墓碑。死者是自殺的,男,三十三歲。女作家同情地寫道,不久后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尸體給野狗拖出來。
女作家的丈夫是著名的作家學者,也被驅趕到息縣參加勞動改造。他為這本書寫了引言,說那批知識分子在息縣兩年多的生活,是在“批判斗爭的氣氛中度過的;按照農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運動的節(jié)奏一會子加緊,一會子放松,但仿佛間歇瘧疾病,始終纏住身體”。
因此,他覺得這本書還可以寫到幾類人,一是受冤枉、挨批斗的那些知識分子,寫他們的屈辱和憤恨;二是普通民眾,追隨政治運動去糟蹋一些好人;三是政治運動中的一批惡人,是他們制造了許多冤案和錯案。
這種想法好是好,卻沒辦法實現(xiàn)。
1981年,北京有一位決定意識形態(tài)的高層人物,讀到了女作家這本書的書稿,給出十六字的評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為它在中國出版發(fā)行打開了一路綠燈。
你可以假設,這本書如果寫了那幾類人,可能就沒有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可能就無法出版了。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