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
一封寫給老北京的憂傷情書
文/張曉
冬天,邁克爾經(jīng)常和球友在紫禁城護城河上的冰場打冰球
“我搬到大柵欄的那天,‘老寡婦’用她那雙棕色的眼睛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宣布了四合院唯一的規(guī)矩:‘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然而,一旦我跨進院子的門檻,融入到胡同里,生活就不存在什么隱私了。”
這是作者邁克爾·麥爾(Michael Meyer)在《再會,老北京》中第一章的內(nèi)容。這本書的英文版榮獲了《華爾街日報》年度最佳亞洲圖書,2013年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2005年8月,邁克爾搬進楊梅竹斜街(一條連接大柵欄和琉璃廠東街的老胡同)的大雜院,并在炭兒胡同小學擔任志愿者。沒有足夠隱私空間的大雜院生活并沒有讓邁克爾卻步,相反,他與大雜院的街坊們、學校的同事、片區(qū)的民警都成了朋友,不管是被大家叫作“老外”還是“梅老師”(邁克爾中文名為梅英東),也不管冬天里沒暖氣,還有每天早晨院子里各種嘈雜聲,邁克爾真正融入了大雜院的生活,在胡同持續(xù)生活了將近3年。
這本厚達400頁的著作,記錄的僅僅是奧運前的3年、北京一條胡同楊梅竹斜街所發(fā)生的事。邁克爾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記錄了大柵欄幾個胡同的拆遷,和身邊的幾個朋友在拆遷洪流之下的生活和命運,所以,“我們看見有血有肉的善良鄰居‘老寡婦’和‘老兵劉’、修手機的老韓,看到他知足順命的同事朱小姐還有炭
兒胡同小學的學生們,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線在北京的宏大敘事背后起承轉(zhuǎn)合著,沒有他們就沒有北京——這是作者沒有明說但是用寫作結(jié)構(gòu)就證明了的,無論北京怎么變,這些人才是北京的血脈所在?!毕愀圩骷伊蝹ヌ倪@樣評價。
初入大雜院,邁克爾就寫到了諸如上廁所、洗澡的難題,經(jīng)過多次實踐后他找出了一個從家出門到廁所的最短距離,而要痛快地洗個澡,得到幾條巷子以外的“大力澡堂”。到了冬天,在沒有暖氣的房間里,他不敢燒蜂窩煤——“一種圓柱體煤球,中間有十六個洞”,本指望靠電熱器熬過嚴冬,結(jié)果一打開就燒了全院的保險絲。
大雜院的女主人“老寡婦”就像家人一樣闖進了邁克爾的生活。她總是不敲門就走進邁克爾的房間,給邁克爾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她也會絮叨邁克爾,說他從機場打車回來,太浪費;她還告訴邁克爾,自己絕對不會離開四合院,因為住四合院“接地氣”。在“老寡婦”最終還是搬離后,邁克爾還聯(lián)系自己在臺灣的朋友,幫忙尋找“老寡婦”那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經(jīng)聯(lián)系不上的山東籍的丈夫。
邁克爾也受到了孩子和家長們的愛戴。當他需要去片區(qū)派出所時,他的手上有75張這個片區(qū)的手繪地圖,告訴他該怎么走,這些都是他教的學生們親自畫的,“孩子們親自標畫了超市、書店、理發(fā)店、餐館、公廁……沒有家長因為怕孩子落后而代筆。”一位做針灸師的孩子家長謝先生主動提出給邁克爾扎扎針灸:“我兒子跟我說,您的胳膊有點酸痛,所以沒法在黑板上寫字。您知道,我是個針灸師,我們就住在一條胡同里,到我那兒去,我給您扎幾針。”這位謝先生家里總有一套針,免費給左鄰右舍的街坊扎針治療。
大多數(shù)胡同里都至少有一個養(yǎng)鴿人,邁克爾的學生小劉的爸爸就是其中一個。“與報販子們回蕩在大街小巷的‘晚報’叫賣聲一樣,低低的、嗡嗡的鴿哨聲也標志著一天勞作的結(jié)束。傍晚時分,鴿群總是迅速地從胡同上空掠過,在各處的房頂上繞圈?!眲职衷谧约曳宽旔B(yǎng)了60只鴿子,還訂閱《科學養(yǎng)鴿》,真是把這個愛好發(fā)展到了一個高度。邁克爾認為這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愛好,劉爸爸也只是笑笑說:“這些鴿子就是我的消遣,我的一切,新鮮的空氣、廣闊的空間,看看這風景。” 站在屋頂?shù)镍澴踊\旁,視線隨著鴿子畫出的大圈,邁克爾隨即感受到了這愛好的吸引力:鴿子們成為主人眼界的延伸,在天空中宣布著生活空間的擴展。面對總是冒出來的拆遷的消息,劉爸爸說他會把這些鴿子帶走,這一點是肯定的,盡管他知道很多新的公寓樓都嚴禁養(yǎng)鴿子。
與很多外國人寫北京的書不同,邁克爾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真正的體驗者。該書的譯者何雨珈說這是自己最敬佩邁克爾的地方:“胡同和大雜院里‘那鮮活而俗氣的市井生活’,讓他體會到在一開始吸引他的老建筑之外,還有一種難能可貴的社區(qū)文化,將隨著拆遷而消失?!?/p>
拆遷可以說是《再會,老北京》這本書最宏大的歷史背景,太多人的命運在這只“無形巨手”的推動下發(fā)生了改變。
邁克爾詳細地記錄了街坊老張,一個鰥夫,和開發(fā)商討價還價的過程。在多次拒絕開發(fā)商的21萬元的補償款后,老張得到了兩次聽證會的機會,他不斷強調(diào)著這點補償款,他只能吃蘿卜白菜,他希望補償款能夠買得起一套房子好讓自己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老張幾次和邁克爾重復著聽證會的事,邁克爾評價說他的表現(xiàn)能得“A”,因為他的發(fā)言包含了所有能喚起同情的關(guān)鍵詞。最終老張拿到了58萬元,但他仍然說:“我不想離開?!崩蠌堖€是先租住在另一個大雜院,這樣他還可以騎車接孫子上學,享受那種“雙腳接地氣”的生活。
也許正是被太多像老張這樣的老北京人的拆遷故事所感動,也許是作為一名新聞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邁克爾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不僅閱讀了大量資料,更是實地調(diào)查了大量的胡同歷史,還比較了越南、老撾幾個老城的改造。
邁克爾特意找來大量之前外國人寫老北京的書閱讀參考,《豐腴年華——傳統(tǒng)中國的最后時光》、《吳氏歷險記:一個北京人的生活周期》,他還閱讀了大量的西方關(guān)于城市設計和改造的書《保衛(wèi)世界偉大城市——歷史大都市的破壞與復興》、《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等。他也特意去越南、老撾看當?shù)刎毭窨叩母脑?,和當?shù)厝肆奶?,去資料館查詢。
研究北京規(guī)劃史時,他發(fā)現(xiàn)梁思成不容忽視,可惜斯人已作古。邁克爾就找到其兒子梁從誡,聽聽他的感
受。他也找到致力于城市保護和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的作家馮驥才,聊一聊老城保護。胡同里的“老兵劉”說鄉(xiāng)下的生活比大雜院的單間還要苦,邁克爾不信,他就真的坐火車去“老兵劉”的家鄉(xiāng)——山西的一個村子去看一看。
在同事朱老師家所在的胡同拆遷前,他陪朱老師回來看看?!拔覐男〉酱蟮姆孔右徊鹆耍孟褚矝]那么值得悲傷,”朱老師說,“我爺爺很想念晚飯后拿著煙斗,坐在樹蔭底下和老朋友們聊天?!彼约簞t懷念春天摘椿樹的葉子,奶奶會把椿樹葉切碎混著雞蛋液一起煎。臨走前,邁克爾關(guān)注著那些門楣上的蝙蝠、梅花鹿的裝飾,而朱老師只是站在胡同深處,靜靜地看著那些大樹。
作家張金起也住在大柵欄,他曾寫道:“我在寫一篇文章時想找一張舊北京的照片,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舊北京的照片分兩類。一類是外國人拍的,質(zhì)量最好,最系統(tǒng)。一類是無論什么人拍,都注重那些故宮、王府、后花園,而關(guān)于民間的,用中國人的眼光看北京的則少之又少?!?/p>
因為共同的關(guān)注,邁克爾也和張金起熟絡起來,跟著他一起去看老胡同,也在他的幫助下,順藤摸瓜,搜羅自己所住的楊梅竹斜街這個四合院的歷史。在一本1937年的登記冊上,邁克爾翻到了:1937年5月,來自山東黃縣的一家人從一個未登記的房東處租了這所房子,戶主人的職業(yè)是賣雜貨的。邁克爾翻著厚厚的書,游走在70年前的胡同里:“看上去與現(xiàn)在是如此相似,大多數(shù)地址都顯示,來自不同家庭的九個、十二個、二十個甚至三十四個人共居于一個大雜院之內(nèi)。居民們從事的營生五花八門,有的是干粗活的傭工(搬水、賣柴);有的是有一技之長的生意人(木匠、理發(fā)匠、銀匠);有的則是‘白領(lǐng)階層’(銀行家、教書先生);還有的是藝術(shù)家(玉雕家、書法家)……很少有人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大多數(shù)都是從河北、山西和山東三個省移居而來?!?/p>
“作者和他的中國鄰居們,以及此后無數(shù)反抗巨手的人,無疑是堂吉訶德一樣的孤膽英雄,從這個意義來說,梁思成沒有失敗,畢竟他留下了一部抗爭史?!?廖偉棠評價說。
“老寡婦”還是搬走了,離開了住了45年的家,她堅持說自己一點也不傷心,說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她先是搬到了孩子所在的另一個大雜院,她的新房子在十七樓,她擔心電梯壞了回不了家,也擔心住樓房沒人說話。
朱老師搬進了四環(huán)外的一套高層公寓,和朱家父母做鄰居,朱老師也頭一次享受到中央供暖和獨立衛(wèi)生間。過去邁克爾和朱老師的話題都是英語教材的內(nèi)容和拆遷,“現(xiàn)在則變成了她的兒子和舒適但卻孤獨的郊區(qū)生活。”朱老師不懷念大雜院和蜂窩煤爐子,但她很懷念原來的家附近的陶然亭公園。
“老兵劉”租的店面刀削面館被拆了,他又在附近找了一間更大的店面,就在大柵欄西街旁邊。他的普通話越來越好,他已經(jīng)融入了這個片區(qū),不打算回鄉(xiāng)下去,甚至還在盤算著開一家有蘋果電腦的網(wǎng)吧。
“這個城市如果照這樣變遷下去,是否終有一天,你會說好想念曾經(jīng)在北京的生活?” 邁克爾的朋友問他?!拔也⒎菓T于懷舊之人,但只要我一離開胡同,就會想念北京。我并非想念那些搖搖欲墜的建筑,而是想念貫穿于胡同之中,鮮明而又瀕臨消亡的生活。我想念那些‘當時只道是尋?!?,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的事物。比如凌晨五點,老奶奶們在外面聊的家長里短;比如身穿絲綢睡衣去市場買菜的男人;比如圍坐在熱氣騰騰的涮鍋周圍飽餐一頓,久久不愿停下筷子;比如課間休息時朱老師和雪兒之間的一場踢毽子比賽;想念護城河上的冰球比賽;想念小劉爸爸的鴿子,以及他老婆的抱怨……”
但令人安慰的是,楊梅竹斜街并沒有在拆遷中消失。
在邁克爾住進來的這兩三年,“政府重建過楊梅竹斜街的公共廁所,鋪設過新的下水道,安裝過獨立的水表和寬帶網(wǎng)絡……”
2013年7月,西城區(qū)人民政府對楊梅竹斜街實施騰退改造,這是西城區(qū)第一個文保區(qū)改造項目,對原有居民實施自愿騰退政策。楊梅竹斜街1700戶居民中有529戶選擇遷出,1171戶選擇留下。對留下的原住民采用了“平移試點”的方法,即把分散在大雜院中的居民合并到一處院落居住,空余出的地方用來建公共廚房、便民菜站、公廁等等生活設施,一些工作室、書店、瓷器坊、餐館也陸續(xù)搬入,讓這條民國時期就曾匯集世界書局、中正書局的老街重新煥發(fā)文化的氣息,并保留了老北京的韻味。
不知道邁克爾再次回到楊梅竹斜街時,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