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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秉道

      2016-12-07 16:37:17武無吾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俠義師妹前輩

      武無吾

      簾外是雨打秋池。

      簾內(nèi)是孤館青燈。

      燈籠酒肆里,一身淡紫繡衣的老板娘左手支在油膩的桌面上,右手五指流轉(zhuǎn),撥弄筷桶里的筷子。

      屋外的夜風(fēng)將細(xì)密的雨聲撥亂,淅淅瀝瀝打在心頭。

      “唉……”

      許是念著這雨壞了本就不多的生意,老板娘這么嘆一嘆氣,不知何時(shí)爬上眼角的細(xì)紋似乎又重了半分。

      桌上青燈忽地一搖,竟是有人掀簾進(jìn)了屋,冷風(fēng)一時(shí)跟著被掀開的門簾往里猛擠。

      老板娘被涼氣驚走了倦意,一抬眼便看見了進(jìn)屋的男人。

      男人一身青衫已被雨水淋透,隱約現(xiàn)出棉布下鋒銳的身形。老板娘起身相迎,自然而然地瞥見他背上無鞘的鋼刀。

      酒店做的是開門生意,按說這樣的刀,老板娘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這一眼,她卻莫名地望出股透骨的寒意來。

      她微一晃神,那男人已找了位子坐下。她忙迎到桌旁,明明是想問男人吃些什么,一張嘴,卻變了腔:“這位英雄,怎么稱呼?”

      男人聽了這話,眉頭微蹙,卻仍是生硬地答了:“我叫易秉道。”

      他說我,而不是在下。

      易秉道瞄了眼姿色猶存的少婦,反問道:“老板娘又如何稱呼?”

      “奴家就叫老板娘?!?/p>

      易秉道一怔,便微微頷首。

      老板娘回以淺笑,她明白,男人雖點(diǎn)頭,卻不是懂了。畢竟只有自己聽過白衣書生口中那句淺淺淡淡的詩(shī):“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p>

      老板娘以前姓花,單名為紅。自那句詩(shī)后,她便再不提起自己的名字了。

      她按照易秉道的吩咐,上了壺酒,便在鄰座百無聊賴地坐下。她一雙手玩弄著裝滿筷子的竹筒,眼見著易秉道拿起酒杯卻不飲,只一雙眸子緊盯向屋外的大雨,老板娘不禁又多了句嘴:“你在等人?”

      易秉道似乎沒料到她會(huì)再次搭話,眉頭微皺,隨意地應(yīng)了一聲。

      屋外雨聲漸響,襯得屋內(nèi)的靜越發(fā)尷尬。

      易秉道抿了口酒,半晌續(xù)言道:“我在等人殺我。”

      三月初十。

      “我在等人殺我。”

      易秉道說這話時(shí),面前的劍客,已舉不起持劍的手。

      “可你殺不了我?!?/p>

      劍客苦笑一聲,他按住肋下涌血的傷口,恨自己不知深淺地接了留君樓的俠義令。十歲練成“衡山綿劍”,十五歲修得“芙蓉夜雨劍”最后一招,十九歲成為衡山第二劍客,劍客以為自己算是個(gè)高手。

      直到面前的人,一刀破盡自己綿密的劍網(wǎng),帶出肋下一道血光。

      這一刀,還是手刀。

      “你滅人滿門,卻無半分悔意……”劍客深吸口氣,提起僅剩的豪情喝道,“我雖殺不了你,但天道昭昭,你終會(huì)死于俠義之手!”

      易秉道望向前路,唇齒微動(dòng),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來人世一遭,我只想在死前,看看這天下的景,也看看這天下人的武功。”

      半跪在地上的劍客慘然一笑,那一記手刀的刀氣早已順著肋下盲俞穴沖入四肢百骸,劍客眼下已是提不起半口真氣。

      他望向易秉道那鋒銳如刀的手掌,不禁伸出左手雙指,在銀白的劍身上彈出一個(gè)鏘音:“欲整鋒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奸血……”

      易秉道不等他唱至半酣,便沉膝揚(yáng)手,又是一記手刀。

      正是宮商斗轉(zhuǎn)處,歌聲卻戛然而止。

      身首異處的劍客頹然軟倒,濺起一地的塵灰。

      老板娘被易秉道的話驚到,手里的竹筒脫了手,砸在桌上,再滾到腳邊,也濺起一地的塵灰。

      她連忙彎下腰去撿地上散落的筷子,也不知該如何去接男人的話,好在易秉道也不在意,只一口一口地抿著酒。

      屋外的雨聲里不知何時(shí)雜進(jìn)了“嘚嘚”的馬蹄聲。老板娘心中一緊,心想莫不是殺他的人來了。她斜眼去看身側(cè)小口抿著酒的男人,目光不自覺地搭上他背后的那柄寒刀。

      這刀舞起來,該是怎樣的光景。

      馬蹄聲綿延到屋外便匆匆停下,老板娘聽到屋外的馬一擤馬鼻,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shí)攥緊了拳,指甲嵌在肉里,手掌火辣辣地疼。

      門外的人掀簾而入,老板娘站起身來,雙腿不自覺地隨著屋內(nèi)的昏燈一顫。

      進(jìn)屋的是一對(duì)年輕男女,俱是一身月白長(zhǎng)袍,許是馬上奔波得緊,比起先前進(jìn)屋的易秉道,二人被雨淋得狼狽了許多。

      老板娘面上帶笑,眼光卻落在二人腰間掛著的長(zhǎng)劍上。

      匣中三尺水,曾入龍虎潭。

      打頭的年輕男子見到易秉道,臉上訝色一閃。老板娘瞥到他面色變化,冷不丁地就向后退出一大步。

      哪知男子的手經(jīng)過腰間,卻沒去碰那三尺青峰,而是舉到胸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前輩可是‘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輩?晚輩泰山派任戎生,見過林谷主?!?/p>

      易秉道并未搭話。

      “前輩許是不記得了,前年‘鐵指曲林東曲老爺子的壽誕上,晚輩和師妹跟在家?guī)熒砗?,與前輩有過一面之緣?!?/p>

      那男子見他口中的“林知南”眉頭微蹙,似在回想,忙接口道:“家?guī)煴闶恰仫L(fēng)劍高匯生,當(dāng)時(shí)您還言及貴谷正循古卷之法,依靠自身精血淬煉刀靈。晚輩斗膽問句,此事可有眉目?”

      男子洋洋灑灑廢了不少口舌,哪知易秉道也不抬眼看他,只冷冷說道:“你認(rèn)錯(cuò)了,我不是林知南?!?/p>

      任戎生面上一紅,緊接著似有所悟,露出個(gè)心照不宣的微笑:“前輩說不是,便不是。逆旅相逢,便是緣分。晚輩斗膽敬您杯水酒。”

      老板娘見二人還算和氣,長(zhǎng)舒口氣,連忙取來酒水。

      任戎生斟滿老板娘遞來的酒盅,朝著易秉道一飲而盡。

      易秉道依舊看也不看他,只抿了口酒。

      任戎生與他身后的年輕女子落了座。他似是心有不甘,也不理迎到桌前的老板娘,朝著易秉道再一拱手,道:“晚輩斗膽再問一句,前輩此行,可是要去衡陽(yáng)留君樓領(lǐng)那俠義令?”

      任戎生見易秉道微微挑眉,自認(rèn)為猜得八九不離十,不禁面露喜色:“前輩仙蹤不定,換作平時(shí),晚輩自是不敢妄加猜度。只是距上次俠義令現(xiàn)世,已有五年,我想著以前輩的俠骨豪情,聽聞此次俠義令出,豈有不來之理?看前輩風(fēng)塵仆仆,這一路上定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

      “家?guī)熞彩且话愕男那?,他聽聞俠義令出,也是一心向往,只可惜他身體有恙,無法遠(yuǎn)行,所以便派我和師妹前去留君樓,倒不是讓我二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接那俠義令,只是想著讓我二人多聽多聞,多些江湖閱歷?!?/p>

      任戎生說到這兒,似乎是想到什么憾事,語(yǔ)調(diào)一轉(zhuǎn):“我二人剛離開泰山不久,便聽說衡山劍客呂少陽(yáng)近水樓臺(tái)先得月,領(lǐng)走了俠義令。再過幾天,噩耗傳來,呂少陽(yáng)竟被俠義令所指的魔頭殺害!”

      任戎生見易秉道忽然冷笑一聲,以為他起了敵愾之情,更覺得自己句句都說到了點(diǎn)子上。

      “不過前輩若是真要去領(lǐng)那俠義令,怕要有些失望,我和師妹三天前到了衡州,卻聽說俠義令再出,又已被一老一少領(lǐng)走。按留君樓的規(guī)矩,俠義令所指魔頭之名不可透漏,可也不知為何,此番留君樓對(duì)領(lǐng)令二人的身份,也是諱莫如深。我?guī)追蚵?,也不過知道那‘一老背了根鐵棍。至于那‘一少,除了是個(gè)女的,便再?zèng)]有其他線索?!?/p>

      任戎生沉吟一下,續(xù)道:“使棍的名宿不多,若領(lǐng)令的只是個(gè)老前輩,倒不算難猜,只是從未聽過有老前輩行走江湖,身邊還跟著個(gè)女子……”他目光一轉(zhuǎn),望向易秉道,“倒不知您想到了哪位耆老?”

      易秉道雙目游離,對(duì)任戎生的話充耳不聞,看上去已不知神游出幾個(gè)兩萬八千里。

      任戎生見易秉道許久也不答話,自己被晾到一邊,只覺面上熱辣,他尷尬地清咳一聲,正琢磨著如何給自己找個(gè)臺(tái)階。

      他身后的年輕女子就“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朝著易秉道嬌叱道:“簡(jiǎn)直是豈有此理?怎么有你這樣憊懶的前輩!我?guī)熜止ЧЬ淳吹馗阏f話,你卻理也不理!你這般行徑,莫不是小瞧我泰山劍派?”

      “師妹!”任戎生眉心糾纏,朝著身后的女子喝道,“不得無禮!”他朝易秉道一抱拳,“我這師妹年歲尚淺,又被師兄弟們嬌慣壞了,脾氣有些急躁。她有口無心,還望前輩海涵?!?/p>

      “師兄,你怎么向著……”那年輕女子還要說些什么,卻見任戎生狠瞪自己,一時(shí)就有些怯了。她狠跺下腳,便鼓著嘴氣洶洶地坐回位上。

      任戎生不尷不尬地說了幾句場(chǎng)面話,見易秉道仍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便也悻悻地坐下。

      后廚已沒了干柴,炒不了熱菜,老板娘向落座的二人告了罪,便切了些熟肉上來。

      上菜的時(shí)候聽到那年輕女子朝著任戎生低聲道:“師兄,他不認(rèn)自己是林知南也就罷了,可他這一副眼高于頂?shù)臉幼樱降资且鼋o誰看?”

      那叫任戎生的男子瞪了女子一眼,不悅道:“休在這里胡說,前輩行事自有道理,師父讓你跟著我多聽多聞,可沒叫你多言?!?/p>

      女子冷哼一聲,便不再多話。

      偌大個(gè)酒肆,又重歸死寂。

      三月初八,未時(shí)。

      偌大的院子,又重歸死寂。

      易秉道的懷里,軟趴趴地靠著個(gè)人,而易秉道的手,插在那人溫?zé)岬氖w里。

      他看向滿院堆疊的尸首。

      那個(gè)叫童兒的孩子,終是叫來了所有人。

      晌午的日頭灼灼地打在易秉道身上,照得他有些茫然。

      他只想殺一人。

      可最后,他殺了一百零六人。

      這一百零六個(gè)好漢,無論男女老幼,沒有一聲喊叫。他們只是咬著牙,拿著刀,握著劍,噙著狠,朝著易秉道,一波又一波地沖上來。

      再一波又一波地死去。

      易秉道從懷中男人的身體里拔出發(fā)軟的手,若這手是刀,怕是早已卷了刃。

      他踢開擋住院門的尸體,踏步而出,走出一進(jìn)又一進(jìn)的院子,穿出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再推開兩扇沉重的朱漆木門。

      外面的天是藍(lán)的,而里面的天,藍(lán)里卻蘊(yùn)著股血?dú)狻?/p>

      易秉道合著一身血污,邁出大門。

      他越過半截小腿高的門檻后,不自覺地回過頭,去看門上高懸的匾額。

      “藏兵谷”。

      藏兵谷不是谷,只是占著半條街的院子。

      院外的青石街上,零散地走著行人。他們看到院內(nèi)走出個(gè)渾身浴血的漢子,看到漢子背后背著把霜光閃閃的鋼刀。

      他們驚得噤住了聲,只默默地向遠(yuǎn)處退去。

      唯有個(gè)盲眼的老頭,拄著根被蟲蛀過的拐棍,還沿著街佝僂地緩行著。

      他口中荒腔走板,唱著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曲。

      “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fèi)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

      也不知在這死寂中熬了多久,酒肆外忽然亮出個(gè)蒼老的男音。

      荒腔走板的,唱著也不知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雜曲。

      老板娘雖未聽過這曲兒,但愛戲的人都懂,敢當(dāng)這樣唱詞的,只有那搗天庭翻四海的齊天大圣。

      唱的是誰并不難猜,只是唱的人似乎故意雜了好幾種唱腔,把這好好的詞唱得不倫不類,卻也唱出種別致的趣味來。

      老板娘嘴角噙著笑,去看身側(cè)的易秉道,卻看到他本有些彎的背,不知何時(shí)已繃得筆直,直得就像崖上傲立于山雨中的青松。

      老板娘面上一僵,不自覺地屏住口氣。

      東首的任戎生并未注意到這邊微妙的氣氛,他聽到屋外的唱曲,精神一振,朝著身邊的師妹低喝道:“是江南第一棍——‘通天神猿孫黃庭!”

      任戎生說完這話,也是微微怔忡,他自言自語(yǔ)道:“棍?領(lǐng)了俠義令的,莫不是孫前輩?”

      任戎生的師妹聽到江南第一棍的名號(hào),不禁聳然動(dòng)容,她雖未離座,身子卻不自覺地向前探去。

      屋外風(fēng)雨不歇,歌也未歇。

      “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

      歌聲一頓,竹篾編就的門簾猛地往上翻飛,雨霧被乍起的狂風(fēng)推著,從門外向里狠命倒灌,老板娘一時(shí)被雨水迷住了眼。

      等到門簾再次將雨隔在門外,屋內(nèi)則多了一位消瘦老者。

      那老者兩鬢斑白,穿著件半舊短褂,一雙眸子卻神光熠熠。他手中拿著一根精鋼制成的齊眉棍,斜睨西首的易秉道,從鼻子里擠出一聲輕蔑的悶哼:“你這妖孽,可讓俺好找!”

      易秉道眉頭一皺:“我不是妖孽,我是易秉道?!?/p>

      “是不是妖孽,你說了不算,俺說了也不算。不過呆會(huì)兒你進(jìn)了地府,倒是可以問問閻王爺,殺了藏兵谷滿門一百零七人的你,算不算妖孽!”

      任戎生聞言大驚,他與身側(cè)的師妹面面相覷,這二人怎么也沒有料到,留君樓俠義令出,要?dú)⒌木故茄矍暗哪腥耍?/p>

      “師兄,孫前輩為何說林前輩滅了藏兵谷滿門,林前輩自己不就是藏兵谷谷主嗎?”

      任戎生眉頭緊鎖,他細(xì)品孫黃庭話中意味,驚覺面前此人不僅不是林知南,還滅了林知南滿門。

      “看這架勢(shì),這人怕還真的不是林知南?!比稳稚D了頓,喃喃道,“難不成,林知南還有一個(gè)孿生兄弟?”

      孫黃庭環(huán)視四周,見到老板娘已怯怯地躲到柜臺(tái)之后,便微微頷首。緊接著瞥見任戎生身上的月白長(zhǎng)衫,問道:“泰山派?”

      任戎生剛聽了孫黃庭如平地驚雷般的幾句話,此時(shí)還在默默猜測(cè)前因后果,他身側(cè)的師妹見他走了神,連忙一抱拳,朝著孫黃庭恭敬說道 :“晚輩見過孫前輩,家?guī)熓翘┥健仫L(fēng)劍高匯生?!?/p>

      孫黃庭“嗯”了一聲,看向眉頭緊鎖的任戎生,道:“你二人在這兒做什么,不會(huì)跟這妖孽同行吧?”

      孫黃庭將“妖孽”二字咬得極重,易秉道聽了冷哼一聲,也不多言。

      任戎生方才回過味來,他微微一抱拳,朝著孫黃庭說道:“晚輩與師妹并未與林前……并未與此人同行,我二人剛從衡州過來,路過此地,恰逢大雨,便借著這酒肆躲雨?!?/p>

      他斜睨易秉道一眼,言語(yǔ)中疑惑重重:“可雖未同行,但晚輩剛剛將此人錯(cuò)認(rèn)作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輩,還與他喝了杯水酒……”

      孫黃庭微微頷首,道:“此間事情繁晦不明,三言兩語(yǔ)也說不清楚。不過你既是從衡州過來,該認(rèn)得這個(gè)吧?”他說完這話,從腰間拿出一物,形如鐵劍,長(zhǎng)卻不過半尺,通體烏黑,看上去非金非石。

      “留君樓的俠義令?!比稳稚哉Z(yǔ)愈發(fā)恭敬。既已確認(rèn)了孫黃庭就是接令之人,他便再無懷疑。

      任戎生凝眸望向易秉道身后的寒刀。

      他便是用這把刀,滅了藏兵谷滿門嗎?

      “既認(rèn)得,便省了俺許多口舌?!睂O黃庭收回俠義令,言道,“你二人既帶藝之身,俺便不費(fèi)心去趕了,只是呆會(huì)兒打起來,生死相搏,你孫爺爺可就顧不上是否殃及池魚了?!?/p>

      他說完這話,手中長(zhǎng)棍一抖,棍上沾著的水珠“奪奪奪”連響,釘在身側(cè)的立柱上,打出一串坑凹。

      孫黃庭面上神色轉(zhuǎn)冷,低喝道:“起來,俺要?dú)⒛??!?/p>

      三月初八卯時(shí)

      “我要?dú)⒛??!?/p>

      湯碗上氤氳起的熱氣將兩個(gè)眉眼完全相同的男子隔在桌案兩側(cè)。

      易秉道似乎嫌剛才語(yǔ)氣有些隨意,又一字一頓地,朝著對(duì)面大口嚼著饅頭的林知南重說了一遍:“我要?dú)⒛??!?/p>

      林知南抬了抬眼,看向與自己相貌毫厘未差的易秉道。

      “為何?”

      “因?yàn)槲乙ソ??!?/p>

      林知南還未咽下口中的饅頭,便含混不清地打了個(gè)機(jī)鋒:“你敢見江湖,但江湖未必敢見你?!?/p>

      “所以我便要在這院子里孤守一生嗎?”

      “你才活了月余,就妄言一生?”林知南好整以暇地吹開湯上的熱氣?!案螞r,我陪你,何來孤守?”

      “好不容易來人世一遭,我不愿只做你的影子,所以……”易秉道頓了一下,等著林知南把胡辣湯飲盡,方緩緩說道,“我還是要?dú)⒛??!?/p>

      林知南點(diǎn)了點(diǎn)頭,呵出一口熱氣,起身取下墻面上掛著的寶刀,走到院中。

      院外的歪脖樹將幾縷枝條探入院內(nèi),枝上青杏成雙,葉綠春濃。

      林知南看著易秉道走入院內(nèi),在對(duì)首遙遙立定后,方才緩緩拔刀。

      那刀每出一寸,探進(jìn)院內(nèi)的枝條似乎就又彎了半分。

      拖著兩條鼻涕的半大孩童忽然闖入,他看了看院內(nèi)兩人,看了看林知南抽到一半的刀。

      林知南一時(shí)啞然:“童兒……”

      那叫童兒的孩子面上忽然露出不屬于這個(gè)年紀(jì)的愴然來。他抹去鼻涕,拿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狠瞪了易秉道一眼,轉(zhuǎn)身向院外跑去。

      易秉道忽然就懂了,他苦笑一聲:“原來他們懂,都懂我這妖物早晚會(huì)弒主。”

      林知南不置可否,僅是微微地挑了挑眉:“你不攔他?”

      “藏兵谷的孩子怎么攔?殺了嗎?”易秉道搖了搖頭,“我只要?dú)⒛?。所以殺一人剛好,殺兩人,便多了?!?/p>

      林知南似是放下了懸著的心,他微微頷首,金刀脫鞘。

      春意濃,刀意更濃。

      “你若要?dú)⑽?,便出招吧?!?/p>

      “你若要?dú)⑽?,便出招吧?!?/p>

      屋內(nèi)的青燈左右飄搖,易秉道站起身來,卻未去摸身后的刀。

      一旁任戎生見孫黃庭蘊(yùn)滿了氣,擺出個(gè)起手式,忙拎起桌上的酒壺和桌邊的師妹,向著酒肆一角退去,習(xí)武人的嗅覺催促著他遠(yuǎn)離這樣一場(chǎng)死戰(zhàn)。

      可這樣一場(chǎng)死戰(zhàn),又豈能不看!

      眼見孫黃庭身形一動(dòng),長(zhǎng)棍外展。他形如鬼魅,顯出不凡的輕功修為,起手的棍法卻不見如何高明,只平平無奇地朝著易秉道胸前點(diǎn)去。

      易秉道也不拔刀,只向西首踏出一步,欺入這一棍外側(cè)生門,緊接著單手橫切,以攻帶守,直取孫黃庭咽喉。

      孫黃庭口中呼嘯,腰身一擰,棍法忽然由簡(jiǎn)入繁,精鋼棍幻化成萬千游龍,罩住易秉道渾身上下。

      任戎生眼中一亮,低喝道:“四海千山!”

      易秉道冷哼一聲,也不管這招變化如何,再向內(nèi)欺進(jìn)一步,瞬時(shí)分出棍勢(shì)虛實(shí),以手為刀,直朝孫黃庭握棍的先鋒手砍去。

      孫黃庭招式用老,只得后縮先鋒手,要知棍棒招法全靠先鋒手發(fā)力,孫黃庭這么一撤手,這一棍便失了力道,打到易秉道肩上,反被易秉道以肩蕩開。

      任戎生似是沒想到這招竟還有如此破法,不禁就叫出聲好來。

      屋內(nèi)兩人招式愈發(fā)精妙,任戎生心神所系,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孫黃庭的棍法繁密,更可怖的是他手中明明是根精鋼鐵棍,內(nèi)力吞吐之間,鐵棍竟由剛轉(zhuǎn)韌,掄披掃砸之外,居然讓他用出了軟棍的折扎纏捉。

      一根鐵棍,如龍游四海,上下翻飛。

      易秉道卻只是單手為刃,也不見他手中招式如何變幻,只是每一招都堪堪壓在孫黃庭棍勢(shì)轉(zhuǎn)折之處,砍向他握棍的先鋒手。

      可他的招式越是簡(jiǎn)單,越是襯得他的出手詭譎妖異。

      兩人廝纏在一起,不足盞茶工夫,交手已有百招。

      躲在柜臺(tái)后面的老板娘雖只能看出個(gè)熱鬧,卻也似被這熱鬧扼住了咽喉,扼得她喘不上氣來。更別提另一側(cè)的任戎生,他僅是在心中默默復(fù)盤兩人招式,就已是汗流浹背。

      再斗幾招,孫黃庭忽而猛喝一聲:“不痛快!”

      言罷腰身一擰,合著鐵棍扶搖而上,身側(cè)帶起的氣流卷起數(shù)張桌椅。孫黃庭于半空中一展鐵棍,那些桌椅被勁風(fēng)一帶,朝易秉道直飛而去。而孫黃庭則借著這次發(fā)力,身形倒置,兩腳反蹬房梁,作勢(shì)俯沖。

      易秉道面上一冷,伸手就要去拔背后的鋼刀,哪知桌椅飛到半空中,竟從中炸成齏粉,蓋住易秉道視線。

      而如鷹隼般掛在房梁上的孫黃庭則忽然雙腳發(fā)力,與鐵棍一起化作一道電光,破開半空中彌散的粉塵,一棍擊在易秉道胸前,擊出一聲悶響。

      這一棍足有萬鈞之力。

      易秉道被打得倒飛出去,只聽“嘩啦啦”連珠脆響,屋內(nèi)眾人便看見易秉道高大的身軀砸入酒肆北角堆疊的酒壇里。

      任戎生想著勝負(fù)已定,竟然有些發(fā)愣。

      孫黃庭使完這一棍,不去看倒在酒海中的易秉道,更不去看屋內(nèi)其他三人,回身掀開門簾,大喇喇地走入屋外風(fēng)雨中。

      屋內(nèi)三人面面相覷,老板娘正猶豫著要不要去看易秉道是否死透,便聽到酒壇破碎之處,傳出個(gè)低沉男聲:“好酒。”

      老板娘眼睛一亮,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涌得心都跳出股燥熱來。

      他、他居然沒死!

      易秉道從淌了一地的酒水中站起身來,他身上青衫已被碎裂的瓷片刮得破爛,卻不見身上有一丁點(diǎn)傷口。

      他見老板娘望向自己,一時(shí)會(huì)錯(cuò)了意,沉吟道:“你別怕,打壞的東西,我賠?!?/p>

      老板娘未及答話,門外便遙遙地傳來孫黃庭的冷哼:“裝什么好人!要賠也是我這個(gè)活下來的人賠!”

      他說完這話,手中鐵棍一落,在地上頓出一聲悶響:“賊孫,里面不痛快,喝夠了便出來再打!”

      易秉道雙眉緊縮,他冷哼一聲,單手一扯,將撕爛的青衫丟在地上,露出一身刀劈斧鑿般的筋肉。

      一旁觀戰(zhàn)的任戎生似是心生幻覺,竟覺得易秉道身后那用牛皮背帶綁著的鋼刀一側(cè),爬上了點(diǎn)點(diǎn)鐵銹。

      易秉道展步而出,跨過門檻時(shí),卻被老板娘輕聲叫住。

      “你,你可要有命回來……”老板娘面上一紅,續(xù)道,“可要有命回來,賠我的桌子?!?/p>

      易秉道怔了一下,忽而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屋外,風(fēng)欲摧木,雨欲掀屋。

      屋內(nèi)的三人湊到窗前,便見風(fēng)雨之中,孫黃庭長(zhǎng)棍弓折,激射出一支水箭。

      易秉道閃身讓過,那水箭射到他身后門簾上,削去門簾大半。

      既而雷音一現(xiàn),孫、易二人似是以雷聲為號(hào),同時(shí)出招,斗在一起。

      屋外兩人越斗越快,孫黃庭手中鐵棍變化無方,不過十?dāng)?shù)招后,連任戎生都已看不清他棍勢(shì)走向。易秉道則出手如電,但一招一式,卻清楚明白。

      兩道身影乍合乍分,頃刻間再交百招。

      孫黃庭將手中鐵棍舞成一片銀光,銀光之中的他面色含恨:“知南給你三魂七魄,你卻滅他滿門。你得了他一副上好皮相,難道他的俠義之心,你就不曾去學(xué)分毫?”

      易秉道眉頭微蹙,以手為刀,一招“霸王卸甲”破開孫黃庭棍勢(shì),他的招式睥睨四方,神態(tài)語(yǔ)氣卻仍是一片寡淡:“我殺他們,只因他們也要?dú)⑽摇!?/p>

      “好一個(gè)只因他們也要?dú)⑽?!”孫黃庭血灌瞳仁,目眥盡裂,一聲虎嘯直沖云天。

      他不顧易秉道遞到胸前的手刀,鐵棍一收一送,內(nèi)勁層層疊疊,如泉奔浪涌,直搗易秉道小腹。

      易秉道本可側(cè)身回救,卻只是將內(nèi)勁催到了極致,手側(cè)暴漲起半尺銀光。

      風(fēng)雨中傳來兩聲悶哼。

      風(fēng)雨外飄進(jìn)三聲驚叫。

      易秉道向后跌出丈許,狠狠地在地面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而被刀氣侵入心脈的孫黃庭,倒退幾步,雙腿一軟,癱坐在泥濘里。

      酒肆中的老板娘微一發(fā)怔,就要沖入雨中,任戎生卻鬼使神差地挽住了她的手:“等等,再等等。”

      老板娘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根空心稻草,她雙目微紅,微顫著嗓子問道:“你覺得他還活著?”她熱切的目光似要看透任戎生的眼底,好像哪怕在他眼中看出一絲欺騙、一絲猶豫,就要沖進(jìn)雨霧中。

      “不,按說這樣一棍……可他……”任戎生迎上老板娘的目光,臉上一紅,道,“總之再等等,再等等。”

      任戎生的師妹忽然一聲尖叫,便見那本該氣絕的易秉道,雙臂一撐又重新站起身來。

      老板娘的臉上,忽然就涌過一陣潮紅。

      可任戎生卻是面如死灰,因他這次真真切切地,看到易秉道身后的寒刀,已爬上了半片鐵銹。

      “難不成……”任戎生只覺口干舌燥,只是一遍遍地重復(fù)著,“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老板娘以為他是在說易秉道本不可能重新站起,她挑了挑眉,語(yǔ)氣中不知為何就帶上股沒來由的驕傲:“怎么不可能,他不是站起來了嗎?”

      雨聲漸弱,似乎是知道這一場(chǎng)死戰(zhàn)的戲已快唱到了最后一折。

      “你還未死……”癱坐在泥水里的孫黃庭慘笑一聲,看向重新站起的易秉道,“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嗎?”

      易秉道卻不答他,只是用他那僵硬慣了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你說得沒錯(cuò),林知南給了我三魂七魄,可他既不愿讓我見這天下,為何要將我?guī)У竭@天下?”

      易秉道說完這話,也不管癱坐在地上的孫黃庭,就提步轉(zhuǎn)身,向著不遠(yuǎn)處的酒肆走去。

      身后卻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還不能走!”

      易秉道微微回首,看見孫黃庭撐著手中的鐵棍,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你還不能走,因我還有一棍未使。”孫黃庭手中的鐵棒遙指易秉道,“我還有這一棍。這棍叫——乾坤生我?!?/p>

      那鐵棒在空中猛然一擰,只聽到“呲呲”的連響聲不絕,精鋼制成的鐵棒,竟如同從中絞斷的青竹般,迸濺出萬千鐵箭。

      鐵箭如驚鳥疾飛,鋪天覆地,遍及六合。

      那鐵箭嘯鳴不絕,天地間的風(fēng)雨被箭聲蓋住,蓋成一片喑啞。

      可這箭聲,仍沒蓋住孫黃庭口中那句蒼茫的唱詞。

      “孽障,吃老孫一棒!”

      易秉道卻在這一瞬扭過頭,看了眼身后的酒肆,看了眼被雨水打濕的招幡:“殺一人剛好,殺兩人,便多了?!?/p>

      他聽著密如雨簾的鐵箭疾飛而來,終于拔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業(yè)火淬煉、攀爬、綰結(jié)了無數(shù)遍,卻仍舊霜寒的刀。

      刀寒如霜。

      不,刀寒如冬。

      沒人見到易秉道如何出刀。

      老板娘見到萬千的飛箭被瞬間結(jié)成冰的雨水凝成了張牙舞爪的冰雕。

      任戎生見到易秉道手中的寒刀似是散盡了所有寒氣,一息之內(nèi)就爬滿了鐵銹。

      而逆行經(jīng)脈才使出這一棍的孫黃庭,雙目陰慘慘地滲出血來,他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也再無法看到。

      雨停了。

      易秉道掀開僅剩一半的竹簾回到酒肆內(nèi)。

      重新落座的易秉道接過老板娘遞來的方巾,一抬頭,看到老板娘眼里透著淚光。老板娘意識(shí)到自己的失態(tài),面上一紅,笑道:“我以為你沒命來賠我的桌子了呢!”

      易秉道將刀平放在了桌面上,囁嚅了半晌,只拿起桌上的酒壺,破天荒地海飲了一口。

      另側(cè)的任戎生目光閃爍,他瞥了眼桌上被鐵銹吞沒了的鋼刀,默默掂量著以自己的斤兩,能否撿得起面前這個(gè)“便宜”。

      門外忽然傳來孫黃庭聲嘶力竭的斷喝:“上坤下艮。土散了,你這山,還不動(dòng)嗎?”

      唱了整夜的孫黃庭,只是這一句,卻不是曲了。

      倒像是為了驚醒醉在曲中的人。

      易秉道沒有懂,任戎生和他的師妹更沒有懂。

      唯有老板娘似懂非懂地從筷桶里抽出一支竹筷,然后手指一攆竹筷,褪去外面那層漆皮,露出里面一根鋒銳的玉刺。

      “老板娘”的戲已唱盡,下一折的角兒換成了“玉刺”孫影兒。

      電光一閃,老板娘一擊而退,易秉道不可置信地看向退到門邊的老板娘,再不可置信地看向插入自己胸前膻中穴的,那根玉刺。

      “原來,你也是要?dú)⑽业??!?/p>

      像是醉在戲中太久的戲子,一身紫衣的老板娘怔忡半晌,方才一抬眼,凝眸向易秉道望去。

      “原來,我也是要?dú)⒛愕?。”老板娘臉上的淚未干,淚意卻干了。

      任戎生和他的師妹沒想到驚變突起,一時(shí)間啞然愣在原地。

      屋檐上掛著的雨“吧嗒吧嗒”地往下落著。老板娘忽然撩起耳邊凌亂的鬢發(fā),聲音里不由自主地帶上分悵然:“你知道嗎,老板娘她,剛剛愛上你了。”

      始終坐得挺直的易秉道慢慢彎下了背,冷冷道:“可你不是老板娘?!?/p>

      “可我不是老板娘?!彼D了頓,“我只是個(gè)演過‘老板娘的戲子。”

      “你演得很好,你讓我信了?!?/p>

      她嫣然一笑,口中的話卻更似喟嘆:“連自己都信了的戲,別人怎會(huì)不信。”

      易秉道覺得自己的眼越來越沉,身體卻越來越輕。

      他沒有聽到她最后的話,他只聽到一聲陰慘慘的脆響。

      桌上那把銹刀,終是斷了。

      二月初六。

      九天爐內(nèi)的一聲巨響,將大半個(gè)寧遠(yuǎn)城從睡夢(mèng)中炸醒。二月的朔風(fēng)里,林知南草草披了件單衣,就奔出了門。

      彼時(shí)沖天的火光已將藏兵谷的后山映成白晝。林知南施展輕功,向著后山的九天爐疾行。

      離九天爐還有半里,猛烈的山火就阻下了林知南的腳步。

      他望向前路還未盡興的大火,嘴里喃喃道:“還是不行嗎?”

      林知南剛要轉(zhuǎn)身離去,面前的山火驟然向兩側(cè)分開,便見火海之中,露出一條小路。小路之上一人一刀,走得寂寂。

      小路上那人渾身精赤,手中提一把寬背寒刀,眉眼竟與林知南毫厘不差。他看到面前的林知南,就如同遇上多年未見的舊友,卻偏想不起兩人是在何處初遇。

      他皺了皺眉,開口問道:“你是誰?”

      林知南心神激蕩,脫口而出:“我是你??!”

      “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誰?”

      林知南思量半晌,正色道:“你是一柄刀。”

      精赤著全身的刀靈皺了皺眉,似懂非懂地重復(fù)道:“我是一柄……易秉道?!?/p>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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