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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間刑·楓露千紅

      2016-12-07 16:29:55減子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蜀山道長虛空

      減子

      【序幕】

      夏之將至,霧雨霏霏。

      一條臘肉發(fā)霉需要五天。

      一具尸體腐爛需要多久呢?

      十三天。

      院子的土被翻開,男孩破碎的白骨裸露出來,高度腐敗,殘缺不全。

      陰云低垂,雷聲滾滾,二層的閨樓靜默著,鏤空的窗口如同主人冷漠的眼睛,垂視著院子中或忙碌或蒼白或興奮的臉。

      形狀難辨的腐肉和破碎的骨頭呈現(xiàn)了出來,纏繞著一截頭發(fā)、一片衣衫和半把彈弓。

      蜀山掌門神功大成,各路英雄齊聚金頂?shù)蕾R,誰曾想此時發(fā)現(xiàn)了其幼子的殘尸。

      抽泣從喉嚨中溜出,打破了院子中詭異的寂靜。所有人凝住的情緒被融化,悲傷洶涌開,星星點點的哭聲終于綴成網(wǎng)浪,波濤起伏。

      晴天閣的執(zhí)法使將院子主人壓上囚車,負枷戴鐐,粗繩封口。

      二樓的窗戶洞開著。寂靜之中,吱呀吱呀地響著。

      【一】

      錦官城的夏天是孩子們碗中的冰粉。

      嫩白瑩透的冰粉淋上濃濃的紅糖,隱隱透著酒釀的香韻,再撒上芝麻、瓜子、干果,風吹過,每一絲的冰粉都顫抖起來,誘人的吹彈可破,纏繞著孩子們的笑聲如絲綢般從嗓子滑入,清爽、香甜,全身的燥意都寂靜了,涼沁脾腹、唇齒生香。

      就像錦官城人們的性格:走嘛走嘛,喝茶去,打牌去,巴適得很!

      即便有那么一點點霸道的陽光,也在無盡的霧氣中稀釋成了屋頂上白貓慵懶的叫聲。

      ——“喵。”

      孩子們黑漆漆的腦袋圍成一排,看著那個蹺著二郎腿、悠閑坐在房檐下的半大小人。

      “快點,繼續(xù)繼續(xù),吃了七七四十九個人的眼珠之后,真的能變成千里眼?哼,胡編的都這么不靠譜,我才不信?!?/p>

      “嚶嚶嚶,好可怕……那、那你們抓到他了嗎?”

      “你們見過那人嗎?如何曉得他口吃、臉上有傷疤,從事體力勞動卻身有殘疾的?啊,難道你就是阿媽說的蜀山劍仙,只要掐指一算就什么都曉得了?”

      “劍仙劍仙……那、那你快幫我算算明天學堂先生考什么,我再背不會要被老漢打死啦!”

      性急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催促著故事繼續(xù)。

      “真是愚蠢?。楹稳祟惐M是忙著提問,卻無暇鍛煉下他們本就不發(fā)達的大腦呢?”

      那屋檐下的小人蹺著的腳顛了顛,眉毛一動,似乎做了個鄙視的表情:“我自然什么都知曉,我便是專業(yè)摹情狀物、揣摩人心的。而兇手比我們更精于此道,不過是場狩獵游戲。比如說——”

      那小人琉璃似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在思考:“比如你們當下圍著聽故事,而我是一個兇手,此刻正在尋覓獵物。我在暗地里觀察著,從你們的言談舉止、神態(tài)動作推測出你們的性格和弱點,甚至身世背景、家庭故事……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判斷,誰更容易下手,誰不會掙扎,誰死后家人不會過問……而這些,都會決定你們之中的誰——會為我提供下一餐的眼珠?!?/p>

      他看著孩子們瞬間受驚的眼神,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行為反映性格。不同的是,兇手分析潛在受害者,而我們分析兇手。此外,”小人不可一世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我們比兇手更加高明?!?/p>

      他的頭轉(zhuǎn)動了一個角度,扭向最先說話的那個男孩:“你父親以維修廢舊機關(guān)為生,母親是煉藥師,有個妹妹……”他猶豫了下,斟酌著詞句,最終還是以最不傷人的方式模糊道,“嗯,你妹妹出生時被報廢機械的蒸汽灼傷,身體略有些不便。但你這么努力讀書,日后定會找到方法治好她的?!?/p>

      “哇!神仙??!你真是比算命的余半仙還厲害!”男孩還未反應(yīng),旁邊一位與他相熟的小伙伴已驚嘆不止。

      “想知道我如何得知的?”

      “嗯!嗯嗯嗯!”一眾小孩們點頭如搗蒜。

      “那——求我啊。”

      小人坐在屋檐的陰涼下,雖然看不清面容,可仰著頭、踮著腳,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早便呼之欲出。

      “嗚嗚……我呢我呢,神仙你猜猜我,猜猜我……”

      “你啊——”那小人尾音拖得長長的,“你愛吃城東那家的牛肉鍋盔?!?/p>

      “真是神了!神仙神仙,你教教我吧?!?/p>

      “嗯哼!”

      “……我求你,求求你了。”

      聞言,小人手臂懶懶地抬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男孩的衣襟——剛聽得太入神,半個鍋盔掉落下來,前襟沾得滿是牛肉和辣椒粒。大概是早上吃剩的半個,舍不得丟掉,便藏了起來。

      小男孩的臉又紅又臊。

      就在這時。

      “離生——”

      一聲輕喚僵住了小人的動作。

      清風徐徐,遠山淡煙浮墨,巒氣流波,柔藍濕翠,清暉搖蕩。那聲音極低、極輕柔,帶著淡淡的笑意,就好像一聲最有氣無力的嘆息,幾乎模糊了字音。

      小人方才不可一世的囂張模樣全不見了。他似乎有些尷尬地咧了咧嘴角,解釋:“是我那個好溫柔好溫柔的主人……”

      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可身子已經(jīng)不可控制地站了起來。

      一絲銀光沿著陽光閃過,孩子們這才發(fā)現(xiàn),小人的四肢關(guān)節(jié)都連著絲絲縷縷的引線。難怪眉目如畫、眼如琉璃,分明是個傀儡人,只是太過惟妙惟肖,以假亂了真。

      順著那引線看去,茶館的門后繞出了一道修長的紫色身影。

      那是個極年輕的人,甚至有些過分纖柔秀美,分明還是個稚氣的孩子。

      他掌心握著精致的操控傀儡的木十字,似乎嘆息,又似是可有可無地低喃:“莫玩了,要做事情了?!?/p>

      他說話時眸光含露,嘴唇微微上翹,唇角細細的紋路舒開了稚嫩純良的笑容。

      蘭畹主人仿佛生來便是屬于錦官城的,濕潤、愜意、慵懶。

      當年星天白月下,他像一縷紫霞而來,披著漫山的霧氣,自薦于晴天閣、加入花間派時,也不過十六歲。江湖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稱呼蘭畹主人。

      深林以薌名,花木不知數(shù)。

      一點無俗氛,蘭芽在幽處。

      “我最討厭喙喙!每次喙喙來,都會帶來壞消息!哼,又要干活了!”蘭畹主人似已習慣了機關(guān)傀儡師的身份,更多時候,他會垂睫不語,腹語變成了木偶離生的聲音。

      而他本人,卻羞澀而靦腆,極少在外人面前開口。

      那叫喙喙的機關(guān)鳥立在他的肩頭,撲扇著機械翅膀,嘰嘰喳喳地叫著。

      “又是碎尸——人類真無聊,就不能有些新花樣嗎?”離生迅速閱讀了機關(guān)鳥送來的信件,“近日他們在蜀山派掌門長女泠鏡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小男孩的殘尸,懷疑是失蹤已久的蜀山掌門幼子?如今,泠鏡已被帶回晴天閣,并于三十個時辰后斬首。

      “這藏尸手法是很蠢啦。不過,跟咱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離生看看信,又扭動脖子看向主人的方向,如果它有表情,一定是無辜又莫名:“無妄之災(zāi)?。≈挥猩婕啊匀涣α康奶厥馐录艢w咱們‘花間派管,可這明明是家庭倫理嘛!找齊幼子的剩余殘尸以公示江湖?‘上邊要給江湖交代,跟咱們有何關(guān)系?哼。”忽然,它轉(zhuǎn)動脖子扭向蘭畹主人一邊,似乎極認真地盯著他的臉打量,“主人你這么溫溫柔柔的,莫非看起來很像樂于助人、善于幫別人找兒子的?”

      蘭畹主人正聽得津津有味,聞言好脾氣地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哼,信上的這套說辭只能騙騙主人這種無知小孩子,才高八斗、智慧過人的離生才不會相信呢——所以,泠鏡殺人動機是什么呢,莫非找到了殘尸能解答?哦,我差點忘記了,‘上邊那些人才不關(guān)心這些,他們只想快些結(jié)案、給江湖一個交代?!?/p>

      蘭畹主人似乎是真的低頭思考了一會,才溫柔地道:“大概,這便是閣中來信的原因吧?!?/p>

      “他們瞧你在蜀地歇息養(yǎng)傷,便正好就近處理此事?真是人盡其用,真是會安排呀!只有三十個時辰,時間緊迫,強人所難!”

      “無妨?!碧m畹主人好脾氣地一笑,眉眼彎彎,顯得分外稚嫩柔弱,分明還是個孩子。

      離生一下子高高躍起,擠掉機關(guān)鳥,坐在了主人的肩上:“舊傷還沒休養(yǎng)利落呢,我才不允許你又回去工作,你們小孩子不顧身體……”

      聲音斷掉,蘭畹主人抬手合上了離生的嘴。

      “無妨?!甭曇粢琅f輕柔。

      他前行的影子落在地上,不過是細細的一縷,好像天空盡頭一道極輕柔的淡紫色煙霞,似乎風一吹,便要消散了。

      三十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最后三十個時辰。你幼弟殘余的尸體在哪里?”靳忌抿了一口杯中的楓露茶,將另一杯放在泠鏡的面前,“如果你現(xiàn)在還不說,三十個時辰后就只能將秘密帶上刑場了?!?/p>

      “一蓑煙雨”是靳忌在花間派的私宅,與其他成員不同,他喜歡在自己家舒適闊綽的廳堂里審訊犯人。

      泠鏡坐在陽光下,銀發(fā)白膚的小女孩,瘦瘦弱弱就好像椅子上一束晃過的光線。

      可她抬手一拔發(fā)簪,銀發(fā)如瀑而瀉,那發(fā)簪竟是一桿白玉煙桿。她單腳蹺在椅子上,大咧咧地斜覷著靳忌:“借個火?!?/p>

      靳忌丟了個火折過去,面色不變。

      泠鏡吧嗒吧嗒地吐了幾口煙,道:“你們在懷疑什么?”

      她的聲音是不符合年齡的喑啞,就像樹枝撫過石粒的那種窸窸窣窣之音。語氣壓抑又冷靜,絲毫不像三十個時辰后便要被斬首的人。

      “你沒有殺人動機?!?/p>

      “我的確殺了他?!?/p>

      “那么——剩下的部分尸體在哪里?”

      “肥料。呵,你看見我院子里的那方荷花塘了嗎?今年一定比往年開得更好,可惜我無緣見到那盛景了?!?/p>

      靳忌搖搖頭。目光冷定地觀察著面前這個殘忍碎尸的兇手,抿唇不語。

      “楓露茶口味淡而醇厚,不清冽、不香馥。”泠鏡抽了口煙,聞聞遙遙飄來的茶香,“你能喜歡,我真的很開心。證明你是個內(nèi)心溫柔的人。”

      “喝茶便是,不要揣摩我。”靳忌道,“真正溫柔的人正提前結(jié)束病假,調(diào)查尸體的下落呢?!?/p>

      二十五個時辰。

      蜀山。

      “便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離生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聽說當時蜀山掌門神功大成,正宴請群豪呢。這種時候,竟有人會懷疑他寶貝千金的院子有問題?嗯……除非有內(nèi)鬼知情,故意泄密?!?/p>

      時近日暮,池塘中的菡萏初綻,空氣中混雜著蒹葭與水蓮的裊裊香氛。一樹春枝半凋的黃素馨旁,蘭畹主人隨意地倚在一邊墻角,倚在這漫天溫柔的金色斜暉中,淺笑地聽著離生的喋喋不休:“的確有神秘人寄信揭發(fā)?!?/p>

      “哇,那這個掌門千金當?shù)靡蔡d了吧!殺了人竟然只能埋到自己的房子下面,而且有人來自己院子里挖坑調(diào)查,竟然也不阻止?還膽子很大,每天在一堆尸骨上面,依然能安眠呢?!?/p>

      蘭畹主人笑著搖搖頭,卻只是溫言道:“他人庭院,莫要高聲喧嘩。”

      他說著,操控著木棒的手指微微一縮,離生大張的嘴驀地縮小了半分,好像真的壓低了音量——

      “……反而更像她故意將尸體埋在這里,然后等著大家來發(fā)現(xiàn)。所以她并不懼怕犯罪的事實也并不懼怕被抓到。那么,她為什么要將死者碎尸呢?這是相互矛盾的。唉,這類‘驀情狀物、揣度人心的事情靳大叔最擅長了,不知道他那邊有什么進展。

      “畢竟我們只是機關(guān)師,幫忙只是情分,是不是哦,主人?”離生撣了撣雙手,一副自掃門前雪、杜絕惹事上身的姿態(tài)。

      蘭畹主人垂首思考了片刻,溫柔地笑了:“離生還沒有進過女孩子的房間吧,想不想去看看?”

      “主人你什么時候能霸氣些??偸钦髑髣e人的意見多么無聊,直接下命令不好么?”離生的雙手抬了抬,似乎做了個聳肩的姿勢,“你是主人當然聽你的嘍?!?

      二十七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審訊并不順利,泠鏡只是抽煙,關(guān)于剩余殘尸的藏匿地保持著可怕的沉默,雙唇間連一個筆畫都問不出來。

      靳忌走出一蓑煙雨的大廳,捧著茶在院子中漫步,若有所思。每個花間派弟子都是最聰明的兇手,他們善于從兇手的角度思考分析。眼前的“一蓑煙雨”在靳忌看來,已經(jīng)變成了泠鏡的院子,他以罪犯的視角重返案發(fā)現(xiàn)場。

      “這是一座少女的閨樓,是蜀山派最美的幾座庭院之一。”靳忌低聲自言自語。

      “案發(fā)大約在半個月前,那時已是春末。也許是在一個寂靜的黃昏,蜀山頂煙霧彌漫,落霞與蒼鷹滑過檐角。嗯,院子中會有幾株桃樹,幾叢黃素馨,有一方種滿荷花的池塘?!苯烧f著,緩步走到了一蓑煙雨的西南角,想象著那里落英繽紛的模樣,“這時,有一陣風來,粉色的桃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荷葉的清香也從池塘隱隱飄來,耳邊有北歸的雀兒在叫……就在這里,我將尸體的一部分,埋了起來。我選擇了一天中最美的時間,將它埋在了最美的角落……我此刻感到安心、舒服,我并不害怕?!?/p>

      靳忌踱著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搖搖頭:這樣的環(huán)境,很干凈,很美麗。泠鏡將尸體埋在了這里,她自己的閨樓下,每晚她打開窗子便能看到的地方。她對尸體不僅沒有怨恨,而且毫不隱瞞、小心珍視,甚至——

      充滿希冀!

      她希望人們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將自己殺死幼弟的罪行昭示天下。

      罪惡的煎熬、深切的負罪感和充滿良心譴責——這決不是一個親手肢解幼弟的人會有的情感。

      靳忌的眉頭皺了皺,一個推測浮出腦海。

      除此之外,她是否還想借這具尸體傳達什么難以明說的信息?

      在蜀山之上,是什么樣的強勢權(quán)威能逼迫掌門千金做出這樣的行動?

      靳忌靈臺一閃。他轉(zhuǎn)身回屋,從桌上堆疊的層層紙張中翻出一只機關(guān)鳥,拉動弦繩,靳忌送出了口信:“傳信給喙喙,告訴阿畹去找蜀山掌門虛空道長。這不是一起簡單的碎尸案,泠鏡可能是被動兇手,她父親虛空道長才是主謀!”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來,機關(guān)鳥身體內(nèi)細密的凹凸相互摩擦,記錄著他的聲音。

      若當真如此,蜀山掌門虛空道長必定知道余下殘尸所在。無數(shù)的資料堆積成的經(jīng)驗——兇手大多喜歡事后前往死者墓地,檢驗狩獵成果可以使他們獲得愉悅。

      機關(guān)鳥“咯吱咯吱”地轉(zhuǎn)動著脖頸,辨認了頭鳥“喙喙”的方向,“唰”的一聲,巨大的機械翅膀展開,按照磁力指引飛了出去。

      【二】

      二十四個時辰。

      蜀山。

      離生站在房間門口,目瞪口呆。它抬起右手,“咯嗒”一聲,將驚掉的下巴托了回去。

      初升的月光穿過層層紗幔落了進來,離生手腳并用地攀上梳妝臺,六面鏡子從六個不同的方向探出,宛如藤蔓般纏繞在曲折而生的月光之樹上。

      它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刻著繁復雕花的鎏金木箱。忽然聽得極其輕微的“嗒”的一聲,類似機關(guān)的響動,它跟隨蘭畹主人日久,對這種聲響最為熟悉敏感,猛地向后一躍,翻身下了梳妝臺,左手抄起椅子一擋,遠遠地避了開去。

      過了許久,卻沒有預想之中的暗器攻擊。離生這才緩緩地從椅子后探出半張臉來,然而,它的動作忽地凝滯了,仿佛看到了比暗器毒藥更為恐怖且費解的東西——

      那小小的鎏金木盒竟然有九層,此刻層層綻開,每下面一層都比上一層要多綻一些,就如瓣瓣蓮花盛開于月光中——甚至每一層的邊緣都分別支起了三面鏡子。

      離生看著房間中無數(shù)面鏡子里映射出了大大小小的自己,默默抬起右臂,扶住了前額。

      跟在主人身邊,它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機關(guān),傳信的、聊天的、救人的……但此刻,它仍完全搞不明白這個四四方方的小機關(guān)盒子有什么用。離生好奇地走過去,仔細探查片刻,看著里面的景象——如果它有眉毛——此刻必定已眉頭緊皺。

      它抬頭看了看房間中隨處可見的鏡子,無數(shù)影像相互交織纏繞,還真像某種不為人知的上古陣法。

      莫非這是一種器物崇拜的宗教?拜鏡教?

      就在這時,倏然眼前一花,一道紅色的影子幽幽從鏡中浮現(xiàn)。

      離生衣袖炸開,一個跟頭避了開去。

      無數(shù)的鏡子層層疊疊,無數(shù)道紅色的影子無聲無息,悄然飄近。離生這才看清,是一名紅衣侍女,目光泣血,涕淚漣漣,默默望著鏡子這端,似有言語。

      血從她的下身涌出,染紅了她的衣服,染紅了這屋內(nèi)的凄冷月光。

      離生順著她的目光回頭,蘭畹主人正探查完畢其他房間,恰好出現(xiàn)在門口??匆娺@邊情形,蘭畹主人似乎也愣了下,沒說話。

      忽然間,窗外一道劍光倏地閃過,紅衣女孩的影像驀地消失了。

      “天??!天啊、天啊、天……”驚呆了許久,離生乍死回魂似的一聲怪叫,“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是子沒說真有怪力亂神啊!我的乖乖主人,剛剛、剛剛那個就是……鬼神之力?”

      蘭畹主人對著劍光消失的方向微有些出神,目光悵然。他搖搖頭,另起話題:“這間屋子離生可發(fā)現(xiàn)什么?”

      “咯嗒咯嗒”,幾下機關(guān)響,離生已經(jīng)蹦蹦跳跳地回到蘭畹主人身邊,高高一躍,坐到了他的身上,肩膀一聳似乎長長地嘆了口氣:“有發(fā)現(xiàn),還是很神奇的發(fā)現(xiàn)呢……主人你說,那是什么顏色?”

      “紅色?!?/p>

      “這個呢?”離生指著另一個小格子里的胭脂。

      蘭畹主人好脾氣地道:“也是紅色?!?/p>

      “那這個呢?好了好了,不用你回答了,肯定也是紅色,你看這幾個,分明是一樣的嘛?!?/p>

      “嗯?!?/p>

      “那為什么要放在這么多不同的格子里面?莫非女人的眼睛和我們不一樣?在她們看來這些顏色是有區(qū)別的?”

      蘭畹主人遲疑了下,似乎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敢確定的神態(tài):“……也許吧?!?/p>

      “好了,雖然‘驀情狀物、揣度人心是靳大叔擅長的,我只是個機關(guān)傀儡人,可是我也知道——”離生伸手虛指了一下房間,“層層疊疊的紗縵、無數(shù)的鏡子、分工精細的梳妝品——這是個標準的愛惜容貌的女子閨房,能分析出什么來呢?”

      “離生?!碧m畹主人的音調(diào)很低也很輕柔,“不是這間呢,”他很溫柔地眼角彎彎,“泠鏡的房間在那里。”

      離生坐在蘭畹主人的肩上呆住了。它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頭:“哎呀,我忘記了,既然是掌門千金,肯定會有貼身的侍女,這定然就是她侍女的房間了。真是笨!不對,離生不笨。天才離生,不過天才也有疏漏的時候嘛……”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木頭制的小人身上似乎也散著驚恐:“莫、莫非剛剛那個、那位……咳咳……是這屋子的主人,泠鏡的侍女?也就是說,”離生的聲音緩之又緩,“她已經(jīng)死了。”

      “似乎事情復雜起來了,”它轉(zhuǎn)動頭頸看向蘭畹主人,“主人查看那間房間,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蘭畹主人笑著搖搖頭,隨后又點點頭。

      離生摩挲著下巴:“嗯,讓我猜猜……是和我們這些‘男孩子平時的房間相比沒有異常,但和這間房子一對比,就大大的異常了是不是?”

      蘭畹主人配合地點點頭。

      “異常在哪里呢……莫非是那房間里沒有這些叫人摸不到頭腦的鏡子和不知所云的胭脂水粉?如果我再大膽猜測下,也許不僅如此,反而有許多男孩子的小玩具?”

      蘭畹主人笑道:“離生很聰明呢?!?/p>

      “莫非她是丑得自慚形穢,完全無法見人。所以也就自暴自棄、徹底放棄了打扮?”

      “不會難看的?!碧m畹主人笑著搖搖頭,“否則靳忌哥必不會這般上心……嗯,而且黑瞳長睫,雪膚朱唇?!闭f著,他頑皮地眨了眨眼睛。都是極精湛于揣摩人心的人,他們之間的心思瞞不住彼此。

      “既是如此,泠鏡的房間中那些男孩子的小玩具,便只能是為弟弟準備的了。也就是說弟弟經(jīng)常來她這里玩,他們姐弟關(guān)系非常好。

      “好了,現(xiàn)在不需要靳忌大叔在這里,即便是我也能得出結(jié)論了?!彪x生拍了拍蘭畹主人的肩膀,聲音低沉下來,似乎安慰著。

      ——“泠鏡沒有殺人動機,兇手另有其人。笨蛋主人和他的同門,抓錯人了?!?/p>

      “但距離泠鏡行刑,只剩兩天了,這似乎不是個好消息?!彪x生道,“恨不能親自把這個消息帶回給靳大叔呢!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慣?!贌o禁忌的臉上會是什么表情?!?/p>

      “那要小心些呢,”蘭畹主人笑道,“莫要再被拆成零件了?!?/p>

      就在這時,幾下機關(guān)翅膀扇動的聲音,喙喙帶來了靳忌那只機關(guān)鳥的消息——去找蜀山掌門虛空道長。

      二十三個時辰。

      蜀山。

      “剩下的殘尸在哪里?”

      香篆結(jié)云深院靜。

      離生伴隨著話語而來的腳步聲,踏碎了一地清冷沉寂。

      虛空道長毫不吃驚地側(cè)過頭,他看著那縷紫色的身影從門口走進,似乎早已料到,而且待客多時。

      紫衣融化在夜風中,年輕人掏出腰間那枚金銅混制的腰牌,微微頷首而揖:“在下晴天閣下屬花間派,蘭畹主人。深夜叨擾,有幾點困惑請教道長?!?/p>

      無論面對誰,蘭畹主人似乎永遠都是最令人舒服、最恰當?shù)皿w的。他不失風度,恰到好處地有禮,恰到好處地自矜。

      虛空道長上下打量著這個溫柔得似乎一陣山風便能吹倒的少年,目光平靜:“都說俠以武犯禁。晴天閣代表朝廷領(lǐng)導江湖,怕是有幾百年了吧?朝廷更迭變了又變,可是總需要一個晴天閣,來替他們看著這片讓人不放心的江湖?!?/p>

      熏香的氣味籠在他身上,籠在那一盤黑白殘局上。

      蘭畹主人溫柔地淺笑:“前輩是在責怪我們多管閑事了?!?/p>

      虛空道長沒讓他坐,他便立在那里,從容自得,不見絲毫局促。

      虛空道長:“既然來到江湖,誰不想知道極致的力量在哪里?數(shù)百年了,每每談起神鬼之能便是膽寒敬畏,可若有朝一日,天地色變的鬼神之力能被常人肉體所用,區(qū)區(qū)犯禁又算什么。聽說晴天閣成立你們花間派,便是專門阻止這些與鬼神有關(guān)的江湖事?”

      蘭畹主人笑道:“前輩這是又在說我們不識時務(wù)、癡心妄想了。”

      香篆裊裊。

      蘭畹主人道:“我明白前輩的意思。江湖是一個不容許常理存在的地方。蹬萍渡水、飛葉摘花、憑虛御劍……似乎前人窮極武功之境,早已將‘人的余地推至極限了。到如今,我們能做些什么呢?似乎連生死的界限都淡了,更遑論善惡和其他呢?”

      “大概江湖上的人,都很迷茫吧……”蘭畹主人的聲音很輕。他笑著搖了搖頭,語氣緩而婉,卻每個字都很清晰,“但我做的事,我清楚是對的?!?/p>

      “所以抓走了貧道的女兒也是對的嗎?”平靜的情緒瞬間被打破,虛空道長沖淡的面孔也不禁露出幾分憤怒,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在還有兩天女兒便要砍頭時,深夜來打擾一位正在傷心思女的父親,也是對的?莫真是仗著身后有朝廷撐腰、欺負我蜀山派無人!”他拂袖掃落了身前的滿盤棋子,幾近咆哮。

      蘭畹主人想著靳忌來信所言,卻不與他爭辯,只是溫和道:“我們想要知道剩下的尸體在哪里?!?/p>

      “呵,”虛空道長怒極反笑,鼻孔重重地冷哼一聲,“也好,也好。這盤棋你陪我下完。若你勝,我便告訴你蜀山可藏尸之處;若我勝,要求自然也不多,你將神魂償了我小兒的命便可。”

      “絕!對!不!可!能!剩下的尸體查與不查,你女兒都會死,與我主人何干?”蘭畹主人還沒說話,離生似已感到危險,猛地跳起,一下?lián)踉谥魅松砬?,“讓我主人用性命跟你賭?別要癡心妄想了!天很晚了,做你的大夢去吧,牛鼻子老頭!”

      萬沒料到一具傀儡竟能如此伶牙俐齒,虛空道長氣得臉色鐵青,看著蘭畹主人一個勁冷笑。

      離生轉(zhuǎn)身看向主人:“自從進門他便一直打量你的手,指腹上分明就沒有下過棋磨出來的繭子嘛。他是故意欺負你不善下棋,存心要你的命!主人啊主人,我們溫柔也不能這么被人欺負,不能答應(yīng),太危險了。我們不查了唉,寫封信給上邊,繼續(xù)回去歇病假吧……”

      “離生?!碧m畹主人的聲音還是那么溫和,離生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笑道:“道長,我答應(yīng)你?!?/p>

      這一笑,連山間明月都溫柔起來。

      十七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從這里看去,陽光下的渭水真美。你當初建這宅子時,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便鲧R捧著茶杯倚窗而立,死期將至,她卻似乎很是閑適舒服。多日來冰冷的面孔第一次有了微微笑意,“還有不到兩日,真好啊……喂,我死后這楓露茶就留給你吧?!?/p>

      靳忌道:“楓葉經(jīng)霜染紅,露滾而下,如泣血。你隨身帶著楓露茶,是想讓世人知道什么血淚之苦?你在保護誰,又在同情誰?”

      “你不要分析我了?!便鲧R微笑著搖搖頭,語氣平和,“還有兩日便要死了,請讓我安心度過這最后的時光,好嗎?”

      靳忌道:“可一個清白無辜的女孩即將因她沒犯過的罪而被斬首?!?/p>

      泠鏡笑了笑:“一夜秋露起,漫山遍野,百里霜葉,千紅同哭。這等血淚之景,在外人眼中,也不過是染秋之美。你既出此言,這種人間悲景還是見得少了?!?/p>

      靳忌道:“根據(jù)你的供詞,半個月前你用劍殺死幼弟,先是將尸體拖入房間藏了起來,等到晚上夜深人靜時,用刀將尸體剁碎,隨后又用石碾將尸體壓爛,留了一截頭發(fā)、一攤骨肉模糊的衣服埋在了院子里,剩下的部分藏了起來?!?/p>

      “不,是施肥進了荷花池?!?/p>

      “哦?那么為何不全部變成肥料?”靳忌寸步不讓。

      泠鏡沉默片刻,閉上眼睛又睜開:“你是個善良的人。但請不要再查了?!?/p>

      “不到兩日你就要被斬首,然后帶著秘密進墳?zāi)埂兂山z臭百年的惡棍,被后世口誅筆伐。沒有人會關(guān)心楓露泣血,人們只會覺得這是一個魔女的變態(tài)嗜好,”他閉了閉眼睛,聲音緩下來,“還是個小姑娘,不要一意孤行?!?/p>

      泠鏡小口小口地啜著煙桿,嫩白瓷的煙嘴映得她微噘的嘴唇如水波瀲滟。她說:“這個結(jié)局很好。很好?!?/p>

      二十二個時辰。

      蜀山。

      子夜的月光好似露珠一點,晶瑩在指間。蘭畹主人撫下最后一枚黑棋,微微而笑,嘴角淡淡的褶皺舒展開:“前輩,承讓了?!?/p>

      虛空道長的臉色微頓,看著棋盤呆了半晌,但還要維持武林前輩的體面,只得嘴角抽搐地擠出了個笑容:“后生可畏啊?!?/p>

      說著,他從衣襟中抽出了一方薄絹,上面彎彎曲曲地早已畫好了路線地圖:“其實我早便備好了,一直等著你們來。但事到臨頭,卻有些不甘心。蘭畹主人在江湖上素有溫柔之名,大概能體諒一位年老父親的小心思吧?!?/p>

      蘭畹主人抬起指尖擺弄著裊裊升起的香煙,點點頭。

      虛空道長:“蜀道難,山上更是多歧路,特意畫了地圖,你們好找些。”

      “多謝前輩?!?/p>

      他看著蘭畹主人側(cè)頭撥弄香煙飄散的神情,頗有些不甘心自己就這么輸在了一個稚嫩纖柔的孩子手里,他又看了眼蘭畹主人的手指:“少俠言說不善棋藝,原來是自謙了。”

      他這樣一說,便是承認了自己方才是存心趁虛欺負的心思。蘭畹主人卻毫不在意,淺笑道:“的確不精此道。不過是曾和友人學了些計數(shù)方法,是討巧了?!?/p>

      “哦?”

      蘭畹主人笑著搖搖頭,不再說下去:“得失自有天數(shù),前輩莫要執(zhí)念了?!?/p>

      這一句語氣稍沉,頗有些意味深長。

      虛空道長的眉頭皺了皺,試探:“有了這個……泠兒她,是否可以減刑?”

      蘭畹主人沉默片刻:“……難。告辭了?!?/p>

      十六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靳忌推開一蓑煙雨的大門,正蹲在椅子上抽煙的泠鏡逆著陽光轉(zhuǎn)過頭來,她微微一抬下巴:“我將楓露茶的烹煮方法寫下來了,還有一日我就走了,也免了暴殄天物?!?/p>

      靳忌站在門口,頗有些怔忡。陽光如裂錦斷續(xù),層云染血,銀發(fā)的女孩側(cè)眸一笑,虛無得仿佛就要融化開。靳忌看了眼案上:“字不錯?!?/p>

      “從字跡來看一點不像殺人犯是不是?你又要分析我了?!?/p>

      靳忌沉默不語。

      泠鏡道:“死前最后一天,我想回去自己……”

      靳忌依然沒說話,他從袖中拿出一封紙箋:“剛剛機關(guān)鳥送來消息,五個時辰前,我們得知了你弟弟的所在,我的同門已經(jīng)在前往的路上?!?/p>

      空氣瞬間陷入了凝滯。

      笑容在泠鏡的嘴角一點點凝固,一點點下垂。

      她呆了半晌,忽然一道宛如閃電的冷光從眸中閃過,煙桿一扔,她猛地撲了過來,劈手奪過那封信箋,尖叫著撕碎了一把扔到靳忌臉上。

      “你們不放過他!你們?yōu)槭裁床环胚^他!”

      靳忌撣了撣鼻子上的紙屑,反手擒住發(fā)瘋的泠鏡,將她一把扔在椅子上:“你這么激動,我定要仔細看看那尸體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有什么秘密?”泠鏡冷笑著,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為什么不讓他過正常人的生活!‘變態(tài)魔頭的兒子這個稱呼很好嗎?江湖人的譴責、無休止的復仇、莫明其妙的仇恨將跟隨他一生。有什么秘密?呵!有什么秘密,那尸體……”

      【三】

      二十個時辰。

      蜀山。

      “主人主人,百無禁忌大叔明明來信都已說了那個腎虛道長是主謀,你干嗎還忍著聽他胡說八道?不如干脆直接抓了省事,我們也能回去歇假了?!?/p>

      蘭畹主人淺淺笑著,目中似有月光融融。

      “好吧好吧……離生知道了!”離生湊上前,在主人側(cè)撒嬌似的蹭了蹭,“我們要找到殘尸,如果當場揭穿腎虛道長,他就不會告訴我們殘尸在哪里了對不對?主人跟離生講過的,事有輕重緩急,謀定后動,善于忍耐?!?/p>

      誰也想不到像個孩子似的溫柔少年會說出“謀定后動”、“善于忍耐”這樣的話。

      可蘭畹主人卻笑道:“言之有理呢?!?/p>

      冷月高照。

      雜草泛起于溪水邊,青苔彌漫在巨石上。

      半個時辰前,蜀山掌門的地圖將他們帶到了這片滿是淤泥碎石的山澗淺灘。蘭畹主人從工具包中掏出大大小小十幾枚零件,手指幾乎就是晃動了一下,一臺簡易的挖掘機關(guān)便被他組合好了。

      他從腰間的工具箱中掏出一只琉璃瓶,滴了幾滴黑色液體,只聽轟隆隆幾聲,齒輪相互交錯,那挖掘機關(guān)冒出幾縷白煙,就動了起來。

      約半米的深坑中,顯露出破碎的白骨,在月光下泛著粼粼藍光。

      一顆已腐蝕殆盡的斷首斜插在已經(jīng)看不出形狀的骨架上,兩個黑洞空茫地望著天空。

      離生從主人肩頭跳下,圍著那土坑轉(zhuǎn)了一圈:“殘尸找到,大!功!告!成!給閣中去信吧,剩下拖拉運輸?shù)捏w力活就不歸咱們管啦!”

      蘭畹主人笑著不語。

      “沒想到那個牛鼻子還真的配合呢,還以為他會告訴咱們一個錯誤的地點!哎呀呀,我竟然看錯他了。”

      蘭畹主人淺笑不語,忽然席地坐了下來。他略動了動,調(diào)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好像滿地泥濘也渾不在意。

      他單手抱膝,另一只手從坑中拿起一截碎骨,舉到眼前細細觀察著。

      十六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說著,泠鏡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他:“你說……尸體?”

      她忽然安靜了下來,低首細細收撿地上的碎紙,衣袖向上縮了縮,晶瑩如玉的胳膊上幾道暗紅色的疤痕縱橫交錯。

      有新有舊,形狀可怖。靳忌的眉頭不可察覺地皺了皺。

      泠鏡低聲道:“我想回去?!?/p>

      這變幻莫測的情緒轉(zhuǎn)變,靳忌立在那里,細細打量著泠鏡的每一處表情。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身跑出去,抓起機關(guān)鳥三言兩語地給蘭畹主人去了信——不是尸體!男孩沒死!

      看著機關(guān)鳥高高飛走,他方覺冷汗涔涔,衣衫透涼。

      他們抓了個根本沒有殺人的女孩,并將于一天后斬首!

      十五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時間不多了?!苯勺谧腊傅牧硪活^,“最后十二個時辰他們會把你帶走做行刑準備,不能見任何人。你的弟弟既然沒死,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們會保護你,也保護他?!?/p>

      泠鏡道:“請讓我上法場,這個結(jié)局很好。”

      “你身上的那些傷痕……你父親虐待你?”靳忌忽然道,“我叫靳忌,字百無。百無禁忌,沒有人能奈何我?!彼穆曇魷睾拖聛?,“有我在這里,不會有人傷害你,不要害怕。弟弟在哪里?”

      泠鏡搖頭:“我從不害怕?!彼值沽吮柰频浇擅媲?,“你是會品味的人,想是不會糟蹋我的茶?!?/p>

      靳忌嘆了口氣,沉默片刻:“真正的兇手是男性,五十到六十歲之間,猥褻女孩,將女孩當作獵物,同時展示出了極強的控制欲。他視受害者為獵物,行兇時決不會允許你在場。你起初并不知情,即便后來也寧愿佯裝殺死幼弟,都沒有選擇反抗兇手,你畏懼他。他在你心中有權(quán)威、是個掌權(quán)者——所以,真正的兇手是你的父親,虛空道長?!?/p>

      泠鏡呆了一下,忽然笑了:“這便是你們說的揣摩人心、驀情狀物做畫像嗎?”

      靳忌觀察著她的表情,靜了片刻:“我說對了?!?/p>

      泠鏡不語。

      十三個時辰。

      蜀山。

      山澗漲了復退。

      離生倚在巖石上,閉目噤聲,好像睡著了般。

      它的主人已經(jīng)在這淤泥灘上坐了近一個對時。

      可蘭畹主人依然很耐心。他仔細地撿起碎骨,細細觀察著角度、形狀和破損,琢磨片刻,放到了身邊。而他身畔的地上,一具人形骨骸已拼合大半。

      雖然不懂醫(yī)學解剖,但他是個機關(guān)傀儡師,熟悉力量與機巧,他了解怎樣的骨骼架構(gòu)才能完美受力、支撐起身軀的行動。

      坑底的最后一塊骨架拼合完成,他盯了半晌,手指微動,喚醒了一旁的木偶。離生吱吱呀呀地走過來,也有模有樣地和主人一起觀察著那具殘缺的白骨。

      “離生覺得像什么?”近一個對時坐在泥濘中拼合骨架,蘭畹主人卻依舊神清氣爽,淺笑宴宴,眉眼彎彎。

      “主人問不住離生,這個很熟悉嘛,主人做的木偶骨架,都是這樣的?,F(xiàn)在看著零件雖然多,”離生沿著那具白骨走了一圈,用腳步粗略量了下大小,“但組合完成后,不會比離生高。這樣的木偶,只能給離生當小弟!”

      蘭畹主人溫聲道:“離生真聰明呢。”

      “離生聰明,主人也聰明。那只牛鼻子果然說謊了,這是另一具受害人的尸體??伤麤]想到主人這么聰明,會識骨?!?/p>

      蘭畹主人眉目一彎:“這是人家地盤呢,小聲些。”

      離生繼續(xù)繞著那具白骨轉(zhuǎn)圈,忽然停了下來:“主人你看。”

      “——這里的骨頭碎出了一個孔洞,這里也是,這里、這里……這樣的碎骨一共有十三處?!彪x生指指點點,那些碎骨孔洞正好比他的拳頭略小,“用兇器連戳了十三下,連骨頭都碎了,好大的力氣啊,離生不會武功,離生做不到?!?/p>

      “這里是人類心臟的位置嗎?”離生指著胸腔偏左的一處碎孔,“這里比其他地方略大,兇器從這里捅進去,隨后左右旋轉(zhuǎn),將死者的心臟攪爛。這是致死傷。”

      “捅傷,”蘭畹主人聲音很低地補充,“代表性欲。”

      離生的聲音也隨著主人降低:“昨天晚上,我們?nèi)フ夷桥1亲訒r,他正在自己與自己下棋。主人,你還記得那盤棋局嗎?進退有度、張弛嚴謹。描摹狀物,從棋藝也能推測性格。我知道棋手大多分為三種類型:攻擊型、防守型和計算控制型?!?/p>

      蘭畹主人點頭:“他是控制型。”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機械翅膀扇動的聲音,遠遠地一只機關(guān)鳥飛來,喙喙迎了上去,帶來的是靳忌的信件——“蜀山掌門幼子沒死,泠鏡沒有殺人。”

      蘭畹主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拿出那方畫著地圖的薄絹摩挲著,眼睛閉上,又睜開:“是龍涎香?!?/p>

      那薄絹在虛空道長的身上已久,沾染了他熏香的味道,蘭畹主人此時才注意到,那夜房中熏的是龍涎香。

      ——是一種象征著地位、身份、權(quán)力、威嚴的香料。

      代表性欲的捅傷、鏡中無聲泣血的紅影、窗外一閃而過的劍光,種種景象在蘭畹主人腦海中穿珠成鏈,他輕聲喟嘆:“那房中的,不是鬼魂,那是劍鬼?!蓖nD片刻,語氣漸沉,“以侍女骨肉入酒,飼育出的劍鬼?!?/p>

      在某本失傳的古籍上,他見過類似記載。是他疏忽了,浪費了這樣久的時間。

      當下,他們要做三件事:證明泠鏡無罪、為虛空道長定罪、找到尚在人世的蜀山掌門幼子。而這三件事全部需要——蘭畹主人站起身來,撫摸著機關(guān)鳥喙喙:“煩勞你了,請通知江湖上的朋友們,便說蘭畹要找一名幼童,約摸十歲,蜀地口音,性格軟懦,寡言少語。他可能剛剛離家出走,新搬入村鎮(zhèn)?!?/p>

      十三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帶泠鏡回監(jiān)牢做最后準備的晴天閣弟子已經(jīng)等在了“一蓑煙雨”。

      靳忌看著桌案另一端的泠鏡,心里有些著急了。

      “你寄出了那封‘殘尸的密信,只為了昭示天下幼弟已死。你并非定要走上刑場?!?/p>

      “不僅如此,還有那些女童……”泠鏡長長嘆了口氣,點燃煙袋默默吸了幾口,“你可聽說過伺育‘劍鬼之術(shù)?”

      靳忌一怔,“劍鬼”二字在腦海中只有個模糊印象,卻早不記得在哪本殘缺志怪傳奇上見過。他搖搖頭。

      泠鏡道:“‘劍靈有典可循,為江湖所熟,可育成一只‘劍靈需要成百上千年的地元天精、物華人和,極其艱難,于是便有了這蹊徑異術(shù)的‘劍鬼——男子采擷女童后,可連其魂肉,控其神魄,再以其某些部位的肉體為‘器,飼育鬼魂附于利劍,戰(zhàn)時為己所用,以鬼神之力裨益武功?!?/p>

      晴天閣組建花間派,便是專以摹情狀物、機關(guān)機巧等手段,處理這些涉及鬼神異術(shù)的江湖“特殊”事件??偸且姸嗖还郑犮鲧R談起“劍鬼”,靳忌倒沒有顯出太多驚訝。

      他面色平靜,傾聽得專注而凝重。

      “還記得我曾問你的楓露千紅之景么?”泠鏡道,“起初我并不知曉,直到侍女楓紅也……她失蹤后我去尋找,直到在她房間的鏡中看到了滿目泣淚,血染胭脂。后來我留意追查,才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劍鬼之術(shù)?!?/p>

      泠鏡緩緩道:“那些女孩子……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她們即便活下來,輿論也不會放過,她們會生不如死。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想到的,我沒能阻止父親……”

      “你父親犯下惡事與你無關(guān)。”

      “有關(guān)的。”泠鏡緩緩抬頭,看向靳忌,一字一頓,“有、父、如、此,便是我最大的罪?!?/p>

      “所以你就假裝把幼弟殺了,為了保護他?”

      泠鏡沉默片刻,輕輕呼出口氣:“如今在你手中,握著我與弟弟兩條命。我愿死,請你給予他正常人生。

      “讓父親的罪惡終結(jié)于我吧。不再要牽連弟弟了,他會有正常的人生……”泠鏡綻開了一點笑容,“靳先生,請讓我離開。死前,我希望能安安靜靜喝完一杯楓露茶。”

      靳忌道:“你父親惡行暴露,今后再無威脅。說出弟弟在哪里,你們可以一起回歸正常生活。”

      泠鏡聞言抬眸,嘴角銜了一絲笑謔:“靳先生可去茶館聽過說書?”

      靳忌微怔,點點頭。

      泠鏡道:“聽客們喜歡那些血海深仇、人生悲慘、身世離奇的主角,恨不得看到他們在泥沼里掙扎卻跌入更深的泥沼,看他們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靳先生,你明白沒有,這才是人們茶余飯后喜歡的事情?!?/p>

      她舉著白玉煙桿默默吞煙吐霧,聲音清凌凌的:“可你若是話本中的主人公,就不會這么覺得了。

      “無論是弟弟,還是那些女孩,你以為父親才是最大的威脅嗎?其實是輿情啊……楓露千紅,游者眾眾矣?!彼环捦辏⑽㈩h首,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靳忌看著她離開的身影,耳邊傳來院子里鐵鐐的聲響,他心中也隨之一沉。

      來不及了,再有證據(jù)也來不及了。

      十二個時辰。

      蜀山。

      ——“最后十二個時辰。”

      這句話便如詛咒,即便是離生,說出口時,都帶了低沉的肅殺。

      俠以武犯禁,近幾年晴天閣發(fā)出皓白長令,從天下聚集了幾位異人,成立花間派,便是專門對抗江湖上的超自然力量,輔助、支援管理江湖。因此他們面對的犯人,大多身懷異能,遠非尋常人。為防萬一,行刑前的最后十二個時辰,這些死犯會被關(guān)在晴天閣的密室中,銅墻鐵壁,與世隔絕,縱有神鬼之能,也只能望而生嘆,只等時辰一到,直接由密道送往刑場。

      死亡十二時辰。

      “唉,反正如今再做什么也沒用了,我們回去繼續(xù)歇病假吧?!彪x生一躍,跳上蘭畹主人的肩頭,已做好了收工回家的陣勢。

      說著,它側(cè)首看了眼主人的神情,依然微微淺笑,不見沮喪,不見灰心,矜持有度,不卑不亢。離生一下子倚在了他的臉上:“不會吧……這種時候還要堅持嗎?我知道主人會說不管其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可是算算時間啊,即便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證據(jù),再送回去估計早人頭落地一干二凈啦!”

      蘭畹主人輕輕開口:“我們要相信他?!?/p>

      這個他,自然是指此刻在花間派審訊兇手的靳忌。

      聞言,離生無奈地聳了聳肩,似乎真有一口氣長長嘆出:“好吧,你是主人聽你的!那么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去抓那個腎虛道長嗎?”

      “我們等?!?/p>

      “我的親親溫柔主人,如今還等什么?‘上邊那些人可不會看你溫溫柔柔,就主動把泠鏡放了的?!?/p>

      蘭畹主人好脾氣地解釋:“等道長。”

      “那個腎虛道長?他在哪里?”

      “在這里。”

      他話音未落,幾道人影在彌漫的霧氣中漸漸清晰,為首的正是昨晚才見的虛空道長,他身后跟著幾名蜀山派輩分不低的弟子,此外四周影影綽綽地漂浮著許多殺氣肆溢的人影,冷風幽咽,鬼影昭昭,陰氣森森,盡是以女童之身飼育的“劍鬼”。

      蘭畹主人好看地笑了起來:“都說啦,在人家地盤上,說壞話要小聲些的。”

      【四】

      十二個時辰。

      蜀山。

      蜀山掌門虛空道長目光如刀,一刃一刃地削在蘭畹主人的臉上。他形容本就纖弱稚嫩,此刻在虛空道長的強大氣場面前,更是弱不禁風的小孩子。

      “早就說嘛,朝廷派這么個瓜娃子來管我們江湖事,做啥子的白日夢嘛?!?/p>

      此聲一出,眾人隨著放聲大笑起來。

      虛空道長笑道:“小娃兒,不抓我歸案嗎?你們信仰的江湖正義呢?!彼f著,左手微抖,寶劍锃亮。只覺月華一暗,空中冷光閃過,劍刃還未出鞘,澎湃的劍氣已四溢而出,殺氣恣肆而起,枝葉巖石上綴著的霧氣,漸漸凝成了冰霜。

      劍氣一躍入天,激蕩空中,瞬時間云聲滾滾,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蘭畹主人輕輕打了個噴嚏。

      ——莫說一招,便是這凌厲的劍氣他已承受不住。

      肩膀上的離生沉默了下去。

      虛空道長右手結(jié)印,左手捏了個劍訣,四周的劍鬼尖嘯而起,張牙舞爪地向著蘭畹主人直飛而去。

      就在這時,忽聽“撲棱棱”一陣翅膀扇動,十數(shù)只機關(guān)鳥從四面八方飛來,圍著喙喙盤旋,漸漸組合一體,巨大的機械齒輪摩擦聲中,一只碩大的機械鳥組合完畢。十數(shù)對鳥翼螺旋展開,迅速攪動著空氣,卷起了巨大風流。

      一道銀色從蘭畹主人身上躍出,只見一道繩索連著半空中的機關(guān)鳥喙喙,絲毫不會武功的蘭畹主人竟借力騰空而起,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機械鳥上,千鈞一發(fā)之際,躲過了這凌厲一擊。

      他在空中再次借力,手中引線不斷變幻,操控著巨大機械鳥兩側(cè)數(shù)對機械翅膀的方向,直直向蜀山掌門攻去。

      整套動作他做完不過眨眼之間,快捷又熟練。

      就在這時,蘭畹主人心中一震。

      那晚泠鏡侍女房中的紅色鬼影從一柄利劍中浮現(xiàn),她滿目血淚,面容凄楚,卻不受自己控制地向蘭畹主人攻了過來。

      更多的“劍鬼”從蜀山眾人的長劍中浮現(xiàn),圍攻向機關(guān)鳥。

      心念急轉(zhuǎn)間,蘭畹主人的笑容微冷……兇手不單單是蜀山掌門一個,這些人,這些所有向往力量的人……

      為了得知迅速提高武功的秘法,這些男弟子們在掌門的暗示下,瞞著妻子將幼女獻祭。不曾想從此踏入異途,力量是甜蜜的禁果,永遠無法饜足,更多的弟子們自愿獻上妻女,十百而傳,更多的女孩被荼毒。

      直到那封神秘人的信,殘尸被發(fā)現(xiàn),泠鏡在自己的閨樓院中埋下線索。

      控制欲那么強的虛空道長,他知道自己被最滿意的“獵物”背叛了么?

      兩崖之間壁立千仞,煙霧成凝,怪石崚嶒,異木橫生,底下似有大江濤濤而過,虎賁狼嘯。眼看著四周劍鬼已呼嘯而至,只要引線一斷,巨大的機械鳥失去控制,必將撞上峭壁粉身碎骨。

      蘭畹主人忽然微微一笑:“泠鏡無罪釋放了?!?/p>

      十一個時辰。

      晴天閣,花間派。

      夜雨淅瀝,星光漫天。

      咯吱咯吱,翅膀扇動的聲音。機關(guān)鳥滑破寂靜,飛進了院落。

      深夜的“一蓑煙雨”中燈火如白,一道剪影落在窗子上,正伏案讀信,他握著信的右手微微抖動,夜空下,落在地上的光影也隨之一抖一抖。

      虛空道長俘獲了蘭畹主人,要晴天閣用泠鏡來換,而囚禁蘭畹主人的地方,只有泠鏡知道。

      那個溫柔稚嫩、眉眼彎彎的少年啊,甚至同門都不了解他內(nèi)心的堅強,他當然不會有事;而泠鏡被“上邊”關(guān)押了起來,只剩十二時辰。

      可是……靳忌依然翻身上馬,奮蹄揚鞭地向晴天閣總閣趕去。

      經(jīng)水環(huán)山,又穿過十里梅林后,在長安城的西南邊,那片西漢建筑風格的院落終于來到了靳忌面前,勾檐翹瓦,飛廊相連。

      夜色已深,穿過重重院闕,掌燈侍女將他引進主樓。靳忌秉明來意,借犯人泠鏡一用,救出蘭畹主人。掌燈侍女走上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樓梯,在樓梯頂處的那扇黑金大門后,是象征著晴天閣最高權(quán)力的閣主所居。

      靳忌等了一會,掌燈侍女的身影再次在樓梯盡頭浮現(xiàn)。

      她搖了搖頭,閣主拒絕了。

      靳忌眼神一凜,閃身而過,便欲硬闖。一只白凈的素手擋在他面前,掌燈侍女道:“晴天閣是不可談條件的。既然有人敢威脅晴天閣——閣主說,便用蘭畹主人的死,來立這個規(guī)矩吧。”

      靳忌沉默了,他當然知道、也理解這個立場。

      “咣啷”一聲,他掏出那枚象征晴天閣身份的銅金混制的腰牌,扔到地上。

      “閣主明鑒。于公,泠鏡非真正兇手;于私,蘭畹主人乃我好友。真兇在逃而不追,為不信;好友危而不救,為不義——五個時辰之內(nèi),我定將蘭畹主人、泠鏡與蜀山掌門一起帶回。救出蘭畹主人、釋放好人、抓捕真兇,護晴天閣之威嚴。如不然——

      “這等不信不義又無能之輩,晴天閣不要也罷。”

      語畢,他不顧兩側(cè)暗衛(wèi),提劍在手向囚禁泠鏡的密室而去。

      九個時辰。

      蜀山。

      三個時辰過去了,四周始終一片漆黑,空氣潮濕得用力擠一擠便能擰出水來似的。

      黑暗中,耳朵分外敏感,在頭頂十分三寸處傳來吱呀吱呀的轉(zhuǎn)動聲,那是牢房頂部的排氣孔。有時蜀山掌門的聲音會從那里傳入,煩躁地、挑釁地、辱罵地。

      房間中的唯一一束光線,也是從那里落下。

      蘭畹主人輕輕打了個噴嚏,鼻子動了動,空氣中是梔子花的濃郁香氣,還混雜著點點草荇竹蕨的味道。

      他雙手抱著膝蓋,斜倚在墻角,很閑適,很泰然。他是個非常懂得享受的人,似乎無論在什么境地,他都能找到最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

      幾個時辰前,他詐稱泠鏡已被放出。那一瞬間,始終將泠鏡視為私有物的虛空道長震驚停手,四周的蜀山弟子、兇惡劍鬼失去指令也都茫然地停了下來。

      他正欲趁機操控機械鳥沖殺過去、擒住虛空道長。誰知,一直靜靜坐在他肩頭的離生忽然動了起來。機械翅膀攪動的巨大風力卷起了離生的身體,它忽然從機械鳥上跌落而下,身體在氣流中旋轉(zhuǎn),沖著漂浮空中的劍鬼直沖了過去。

      那一刻,四周劍鬼嘯唳,陰氣彌漫,一股異樣的感覺涌過蘭畹主人心頭——強大的鬼神之力啊,這世間遠逾人常的力量,如果能占為己有,將這力量牽引操控于自己指間,該是多么美妙。

      蘭畹主人為這忽如其來的可怖野心驚詫了,這一恍惚,連接著離生關(guān)節(jié)處的引線便斷裂而出,向著虛空中的浮影釘射,似乎要將那些“劍鬼”控制起來,也變成自己操控下的木偶傀儡。

      ——將世間一切操控于傀儡引線,正是每個機關(guān)木偶師向往的極致力量。感受到野心的召喚,蘭畹主人的肢體先于心念而動,木偶離生做出了反應(yīng)。

      第一次,木偶反抗了主人,他的潛意識逃脫了自己的控制。

      蘭畹主人背后一寒,面色可怖。

      可眼看著離生一跌而下就要粉身碎骨,他猛地拉緊掌中的木十字,想將其救回,卻不慎將其遺落,從機械鳥上跌下,正好落入蜀山眾人中。

      關(guān)于力量、關(guān)于欲望,毫無防備地,慣常極端自我克制的溫柔少年被泄露了心事。在那一刻,他百味陳雜,憤怒?驚怖?蘭畹主人淺笑著輕輕搖頭,自己都分不清了。

      空氣嗡嗡的,虛空道長的聲音再次從排風口傳來——

      “泠鏡呢?他們怎么還不將泠鏡送來?泠鏡、泠鏡、泠鏡……你!都怪你!”

      光聽聲音,虛空道長狂躁地踱著步子走來走去的身影便已呼之欲出。

      似乎泠鏡被放走、占有物逃脫了,他比陷入囚禁的蘭畹主人還要焦慮還要煩躁。

      蘭畹主人微微而笑。

      “前輩定是想砍下我的什么部位,來給他們加些壓力了?!?/p>

      “你說得不錯!”緊接著,虛空道長的聲音便消失了。只聽得“咣當”一聲,他摔門而去。

      氣憤的腳步聲從頭頂密密傳來,要剁他的人快來了,蘭畹主人卻依然微微笑著,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他緩緩地站起來,離開屋頂上那道通風口,唯一的光束便遠離了視線,瞬間陷入黑夜。蘭畹主人抬起手來在墻壁的縫隙間細細摸索著,白皙的手指靈活如昆蟲觸須,四處試探。

      他似乎在尋找房子的機關(guān),又似乎在摸索墻上留下的什么線索痕跡。

      這當然是徒勞的,虛空道長決不會在囚禁的密室中為他留下破門而出的密匙。

      可蘭畹主人絲毫不慌不忙,他的腳步緩緩挪動,手指也是有節(jié)奏地上下觸碰,特別是走到門邊,他的動作更加小心、更加細致,手指觸摸的頻率密如針腳。

      頭頂排氣孔的聲響隱隱約約,卻已經(jīng)足夠。正如他唇角微勾的笑容淹沒在了黑暗中,那一絲絲機關(guān)輕微碰撞的聲音,也淹沒在了排氣孔的聲響里。

      十個時辰。

      長安,晴天閣。

      作為花間派專門負責“摹情狀物”的成員,靳忌的武功不算絕佳。他提著那把劍闖入關(guān)押泠鏡的密室時,已是一身血。

      他看著被鐵鏈捆成粽子的泠鏡,說:“你不能死。你那煮茶方法我已學會,出去請你喝茶?!?/p>

      泠鏡瞪著他。

      靳忌說:“后面有追兵,你不走,我們就一起死?!?/p>

      泠鏡:“我……”

      靳忌說:“我把人引開,你趁機跑。聽話?!?/p>

      泠鏡點頭。

      靳忌說:“你發(fā)誓?!?/p>

      泠鏡:“我發(fā)誓?!?/p>

      靳忌又看了她一眼,才起身離開。

      可他走到門口,前腳剛踏出,又迅速折返回來,俯身一把拎起泠鏡,將她扛到了肩上。

      “坐好?!苯烧f。

      然后他攻了出去。

      靳忌像戰(zhàn)神一樣沖了出去。

      夏初的雨落淅淅瀝瀝,夾雜著血與火的味道。

      他提著腰間已卷了刃的長劍,冷光迭起。追擊而來的弟子一個個具倒下如風中菊花瓣飄落。刀光劍影,驚雷閃過,鮮血噴涌如屏綻。

      漸漸的,雨珠落入積水,漫眼而望,盡是血紅色的花。

      泠鏡坐在肩膀上,感受著生死一瞬間,身下男人粗粗喘息的心跳,感受著他每次發(fā)力前肌肉的虬起,感受著這具身體里咆哮的野生力量。

      她破碎的衣衫從男人的肩膀垂落,被雨水澆濕緊貼著他的身軀,勾出肌肉的線條。

      鬼使神差地,她側(cè)身摘落了一片巨大的樹葉,在星空下擎起如蓋,不讓鮮血濺落在這具身體上。

      關(guān)于力量,關(guān)于男人,此刻,她有了不一樣的體悟——父親是吞噬的、獵捕的、占有的,而這個人是守護的、安全的、自由的。

      那一夜,衣衫飛揚,男人負著瘦小的女孩殺出重圍,而她滴血未染。

      八個時辰。

      蜀山。

      虛空道長的腳步聲消失在頭頂,不一會,又在門外響起,漸行漸明。

      門與通往二層的樓梯,大約間隔五百米。蘭畹主人想,足底落地的聲音并不利落,帶著回音,證明四周不空曠,是個封閉的暗道。

      結(jié)合著潮濕的空氣,混雜著泥土草蕨的氣息,還有那一束稀缺的光線,他大概能斷定自己在哪里了。

      腳步聲漸漸靠近房門,蘭畹主人的身體一點點后退,消失在了黑暗中,又復出現(xiàn)在了那束光線下。眉眸下斂,唇角含笑,神態(tài)溫和而無辜。

      地上的灰塵揚起,房門緩緩打開,卻沒有光線,只是一片黑暗。如蘭畹主人所料,并非室外,而是一處封閉的秘密暗道。

      他挪動身子,將自己徹底暴露于唯一的光束中,放松虛空道長的警惕。他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一道目光如冰冷毒蛇,一寸寸地纏在他身上,如同等待著在毒液中慢慢死去的獵物。虛空道長已徹底撕去道貌岸然的偽裝,變態(tài)的欲望毫不掩飾地暴露。

      虛空道長抬頭望見那光線下安然不動、眉目含笑的少年,雙頰側(cè)的皮肉抽了抽:“你能贏得了我?”

      “晚輩尚知天高地厚?!碧m畹主人低聲回答,依舊溫柔。

      “那你想逃出去?”

      “的確想。卻逃不出去?!?/p>

      ——方才他四處走動之時,已摸清了室內(nèi)的布置,有一張窄而高的木案,木案旁立著一臺簡易的架子,上面的東西零零碎碎,有些像他的工具臺,卻又有所不同。有木質(zhì)的手鐐、腳鐐和許多其他形狀奇奇怪怪的東西。起初,蘭畹主人以為這是用來囚禁犯人的,可他體形已算纖弱,比了比那手鐐,仍是瘦小許多,戴不進去。

      這是一間藏在虛空道長臥室地底的暗室,蘭畹主人仔細比了比那些工具的形狀和尺寸,又想起那些采陰補陽的武功、極致的控制欲、變態(tài)的性欲、失蹤的小女孩——他頓時領(lǐng)悟了這間房間的用途。

      多少個夜晚,他曾用這些工具,對付過那些小女孩。那么,在這之中,泠鏡又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

      蘭畹主人淺笑。光線晦明晦暗,他就如蛛絲密布的洞穴中,誘人致死的妖精。

      他素手出袖,掬起一捧凝濯的水汽,稍稍一傾,那團水霧飄落而下,近線而斷,被引線毫無阻礙地切成兩半,飄落地上。

      自然是水霧本身就不堪一擊,但蘭畹主人此舉的暗示已是一清二楚。

      “此物刀劍難斷。前輩若不小心被切成千千萬萬片,”蘭畹主人微微一笑,聲音溫柔,“他日晚輩粘合身體時,萬一未能收集齊全,遺落一二——不知前輩是喜歡怎樣的替代呢?琉璃、獸皮還是木石?”

      蘭畹主人被關(guān)入此地時,身上物件早已被蜀山弟子上上下下搜索了三遍,隨身的那個工具包也被卸了下去,決不可能帶什么機關(guān)進來。

      虛空道長目光掃過,傀儡人離生此刻碎成細小的零件癱在角落里,身上的引線全部被蘭畹主人抽出。

      原來蘭畹主人方才在黑暗中看似隨意地到處摸索,墻壁粗糙不平,已在凹凸處做結(jié),用絲絲引線設(shè)下了這天羅地網(wǎng)——而將木偶的抽絲碎肢,也算是小小懲罰。

      “同歸于盡的刁毒心思,隨意生死的滿不在乎,”虛空道長道,“你的行事風格,有些不大像晴天閣?!?/p>

      蘭畹主人的眉眼好看地彎了起來,像個纖嫩的孩子:“泠鏡也是道長的獵物吧,可還聽話?”

      虛空道長道:“她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分不開。”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股迷醉的笑容,“她當然聽話。那些姑娘都是她引來的,她引來給我——享用。她不敢不聽話,就在那臺桌子上,我將一個她曾經(jīng)想救的姑娘放了七天七夜的血做成干尸,泠鏡就綁在你那里,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救不了她,也不能幫她終結(jié)生命、結(jié)束痛苦,只能看著她一點點死去……自此泠鏡就再也不敢反抗我。她變得更好了,甚至還主動幫助我處理那些女孩。”

      對獵物獨占的人,會與他人分享自己“行事”現(xiàn)場么?

      蘭畹主人目光認真地聽他言之鑿鑿的講述,眉角淺笑,不置可否。

      虛空道長目光越過層層引線,炯炯地看著蘭畹主人:“她是兇手啊,你們怎么能放過她?她只能和我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處……”

      “死吧——”

      身后空曠的暗道忽然傳來一聲冷冽厲喝。

      就在這時,機械轟鳴聲傳來,塵土飛揚,暗道一側(cè)墻壁倒塌,巨大的機械鳥調(diào)整著羽翅轉(zhuǎn)動風速,盤旋而落。

      見狀,蘭畹主人眉間的笑意方絲絲滲入眼眸,總算趕來了。

      ——自己跌落的瞬間用最后一絲力氣調(diào)整了操控裝置,指令機械鳥尋著靳忌身上的磁石飛去。

      風聲攪動,衣袂翻飛,一道瘦弱人影從機械鳥上飄下,拎著長劍攻了過來。在黑暗中,她的身形翩躚,若隱若現(xiàn),衣袖陡起如水蓮綻放、如花蝶紛飛。

      虛空道長閃身避過,雖被攻擊,他卻嘴角上挑,浮現(xiàn)出曖昧笑容:“乖乖女兒啊。”話音不落,他身子幾晃,已經(jīng)避開了泠鏡十幾招攻擊,“怎么,要親手弒父嗎?有悖天倫的不孝啊,父親能有什么錯呢?父親的所有錯,都是子女的不是啊……”

      此言一出,正凌空刺下的劍頓住,泠鏡呆了一呆,隨后搖了搖頭。

      她足尖在暗道的墻壁上一點,身子再次騰飛而起,劍影淋漓而下,如一朵折斷的花在風中抖落露水:“我剛剛明白,何為真正的守護,父親?!?/p>

      泠鏡的身影在空中騰轉(zhuǎn)挪移,躲避著虛空道長操控飛來的寶劍。她的功夫自然無法與虛空道長相比,但勝在身法奇異、招式詭譎,一式還未用老便新招疊起,陡變層生。

      “當初看你是女子沒傳你本門武功,卻沒想反而幫了你。如今是從哪里學來的這旁門武功?”

      泠鏡報了一顆同歸于盡的拼死決心,劍光招招拼命,冷光粼粼,殺氣肆意,毫不留情。虛空道長卻并不想那么快殺死她,她是他最重要的獵物,他要看著她慢慢受折磨,卻永遠逃不脫。故而出招之際已留了三分生路,未盡殺機,只是防守,竟一時失了優(yōu)勢,在泠鏡的攻勢下步步后退,眼看著就要踏入了密室,那里有蘭畹主人布下了天落地網(wǎng)的機關(guān)陣。

      虛空道長足尖抵在門框處,一聲低喝,雙手結(jié)出咒印,那寶劍陡然翻轉(zhuǎn)而起,似有一道閃電劈下,冷光暴漲,已是動了殺招。

      就在這時,蘭畹主人的聲音傳來。

      “險些忘了……幼子根本未死?!?/p>

      ——“前輩,你失控了?!?/p>

      虛空道長的身影猛地頓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泠鏡,看向這個自己最為滿意的獵物。

      蘭畹主人操控著手中的木十字,無數(shù)引線在他的控制下調(diào)整著位置,相互借力,緩緩攀附上了頭頂轉(zhuǎn)動的通風口。

      他五根手指輕輕一握。

      只見密室內(nèi)的天羅地網(wǎng)陡然之間翻轉(zhuǎn)而起,呼嘯著凌厲的風聲,變形為一張巨大的口袋向著門口的虛空道長兜頭罩下。

      那一記殺招還未至,虛空道長已察覺身后氣流旋轉(zhuǎn),殺氣凜背。他不及轉(zhuǎn)身躲避,只得上提一口真氣,足尖一點,已踏在了寶劍之上,御劍而起。

      然而,通風口一刻不停歇地轉(zhuǎn)動著,在巨大機械力的牽引下,引線織成的密網(wǎng)呼嘯起不竭的動力,竟也追隨虛空道長而上,鋪天蓋地而來,無處可逃。

      就在最后一瞬間,一道人影蝶舞而入,又迅速轉(zhuǎn)出,“砰”的一聲,鮮血噴出,虛空道長的人頭已被砍下——

      “這個人,我親手殺?!?/p>

      泠鏡的聲音還未落。那張網(wǎng)已經(jīng)落下,絲絲利比刀刃的引線割入皮膚,順滑如切豆腐,甚至都未曾聽見筋骨切斷的聲音,虛空道長已綻如一團血花,不足指甲大小的殘瓣凋落滿地。

      香囊也被割碎,一時間,龍涎香的味道溢滿空氣,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濃膩得讓人作嘔。

      蘭畹主人依舊倚在角落處的那唯一一束光線中,眉目含笑。他有些驚訝:“泠鏡——你越獄了?”

      【五】

      五個時辰。

      虹溪村。

      蘭畹主人跟在泠鏡的身后,來到了泠鏡幼弟藏身的村子中。

      木偶離生早已被重新組裝,身上破漏的地方蘭畹主人也用針線細細地縫補了上??苫謴腿绯醯碾x生低頭看著自己的“疤痕”,呆呆幾秒,幾乎要哭出來——破相了破相了,自己從此要跟美男子告別了嗎。

      它開始了與主人漫長的冷戰(zhàn),氣惱洶洶地不出聲、不走路,一路上傲嬌地強硬騎在主人肩頭,作為“隨意拆掉自己”的懲罰。

      蘭畹主人笑著輕輕拽了拽引線。

      迎來的是一聲無情的“咯嗒”——離生轉(zhuǎn)動頭頸,將后腦搪塞主人,分明是無聲勝有聲的“哼”。

      蘭畹主人悠悠一嘆:“原想此行辛苦,送給離生一身新衣服呢。誰知明月落溝渠,被嫌棄了,淚流滿面地傷心啊,唉……”

      這一聲“唉”,真是千回百轉(zhuǎn),繚心繞肺,綿綿不絕。

      離生的眼睛動了動。

      “不行、不行、不行!!”它“啪”的一聲從主人肩上跳下,叉腰跳腳地擋在路前,“要新衣服!對了,顏色必須離生自己挑選,主人的眼光最差了!”

      蘭畹主人忍住唇邊笑意,哀婉低語:“離生有傷疤了呢,生氣不理我了……”

      “傷疤,傷疤,嗯……有傷疤的男人才有味道!”離生大咧咧地揮動著雙臂,“對嘛,你們這些嫩嫩的小孩子不懂的!”

      蘭畹主人的眉角彎出了一抹姣好如月光般的溫柔。

      泠鏡將幼弟寄托給了村中的一戶孀居老人。

      小男孩歡笑聲傳到院子外,還有一個男人低聲說話的聲音。聽見那聲音,泠鏡一愣,腳步頓住了。蘭畹主人微微一笑,推門而入:“靳忌哥哥?!?/p>

      靳忌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狠狠一點頭,沒說話。目光卻越過他,在泠鏡的身上停滯了片刻,卻一轉(zhuǎn)身,坐回了院中矮凳:“楓露茶剛剛好,來喝。說好請你喝茶的?!?/p>

      泠鏡默不作聲地拿起杯子,熱騰騰的茶香氤氳在臉上,她鼻尖有一點點泛紅。

      “我猜想你定然不放心弟弟的安全,逃走后肯定會來找他。邊分析你留下的線索邊追蹤,一路就尋到了這里。”

      泠鏡小口小口地喝著茶,不作聲。

      “我不生氣。”靳忌忽然道,“你在擔心我生氣。辛辛苦苦一路殺過去將你救出,你卻半路逃跑。不用擔心,我不生氣?!?/p>

      泠鏡的目光從茶杯中飄了出來。

      “你回來了,而且?guī)е业男值芤黄鸹貋??!苯傻?,“這就夠了?!?/p>

      泠鏡道:“我殺了我的父親?!?/p>

      靳忌一怔,他還不知方才的幾個時辰中發(fā)生了什么:“他罪有應(yīng)得,早已該死?!?/p>

      “我殺了父親?!便鲧R道,“弒父——這輩子都逃不脫了?!?/p>

      “所以當初你寧愿當殺人犯砍頭,來保護幼弟,也從未想過殺了你父親斬草除根?”

      “當然想過?!便鲧R停頓片刻,繼續(xù)道,“但怎么能殺父親呢?這世上哪有不是的父親,父親所有的罪惡都是子女的?!彼@話說得輕飄又空靈,語氣陌生,好像變成了旁人,在不停地對自己重復這樣的話。

      “他活著,我要忍受他的罪惡;他死了,我要用一輩子來背負罵名。”

      正如在過去,這句話已經(jīng)被不同人重復了無數(shù)遍。

      “虛空道長是我殺的?!碧m畹主人的聲音傳來。

      泠鏡震驚地轉(zhuǎn)頭,沒想到一直溫柔秀氣的少年傀儡師竟是最懂她的恐懼。

      “虛空道長不小心撞上了我用以自衛(wèi)的引線,被肢解,如今已變成了一攤?cè)饽唷!彼粗鲧R一字一頓地道,“你沒有弒父,無須承擔旁人目光。”

      靳忌道:“案情有了新變化,十日后“上邊”會重新開庭審理。到時他會出席作證,泠鏡免罪很簡單。”聞言,蹭在泠鏡懷里的小男孩點點頭,雖然一言不發(fā),卻神色堅定。

      蘭畹主人笑道:“原來靳忌哥哥也是遵循流程的人呢。”

      “沒辦法的事?!苯墒柰氐纳袂榻K于也出現(xiàn)了一絲無奈,“為了帶她出來,我將腰牌壓在閣主那里了?!?/p>

      蘭畹主人眉眼彎彎,面孔稚嫩柔和:“啊,我猜閣主一定被靳忌哥哥氣壞了。”

      “是啊,我去請罪時,他沉默了半個多時辰,只說了五個字‘百無靳忌,滾!”

      【尾聲】

      錦官城。

      蘭畹主人繼續(xù)歇完他還剩十天的病假。

      他摸出幾枚銅板遞了過去:“老板,多加些紅糖。”

      霧雨霏霏,青石板路的邊緣生出了薄薄的綠苔,路邊的幾支竹筍已長到了半人高。

      蘭畹主人吃了口紅糖冰粉,就這么很舒服地盤膝坐在了路邊,嘴角含笑眉眼彎彎,閑適又慵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

      那件發(fā)生在蜀地、調(diào)查在長安、審判又在東京的案子,飄轉(zhuǎn)千里,此刻又傳回了錦官城人們的口耳間,喝茶時、打牌時、聽戲時,有了新的談資。

      “要我說嘛,肯定是有人妒忌。蜀山上的仙人們修仙,需要幾個童男童女,算得啥子事情啦?!?/p>

      “就是說。你不知道,那蜀山掌門可是修道有成,上個月他下山開壇作法我還遠遠地看過一眼呢,白胡子長得到膝蓋啦,真是仙風道骨?!?/p>

      “誒,你們聽說沒,最后晴天閣正要抓蜀山掌門時,電閃雷鳴,就見一道青煙騰起,蜀山掌門直接超脫肉身,羽化登仙去了。參與的晴天閣看著忽然間變成一攤泥的肉身都嚇傻了?!?

      “那幅畫面喲,想想就蠻嚇人的——誒,小娃兒,你說是不是?”

      忽然被拉入聊天,蘭畹主人卻依舊好脾氣,笑道:“有好吃的冰粉,我就不怕的?!?/p>

      一個人繼續(xù)道:“要我說嘛,修仙那可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蜀山掌門那個女娃子竟然還不配合,敢害自己的父親,真是有悖天倫、不知孝道?!?/p>

      “老兄你說的可是最后為了保護弟弟的那個女孩?”

      “還能是誰,不過那弟弟也沒活成——原本說再審時他會出庭作證,可是一直沒出現(xiàn),朝廷又趕緊責派晴天閣去查找……”

      “是不是犯人沒抓干凈,報復到弟弟身上啦?”性子急的人插了話。

      之前那人聞言搖搖頭:“哪里是犯人。晴天閣到了之后才知道,原來早幾日小男孩便被害死了。那些被蜀山掌門害了女娃的父母、親朋,哪個能放過他嘛……”

      “等等,老兄,我怎么聽說有些女娃子是父母自愿獻祭上的?”

      當先那人一臉諱莫如深:“是么?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這世上的事哪里說得清呢,誰知最后出事了,難道不恨別人,恨自己么?唉,說到底,還是要怪蜀山掌門那個不知孝悌的女兒,若她沒有害死父親,蜀山掌門尚在人世,便沒有這些事了?!?/p>

      “也是。子女面前,爸爸哪里有不對的地方嘛。再說就算是天大的不是,也是家務(wù)事,小女娃子忍忍就好的了,何必鬧到公堂。真是不懂事?!?/p>

      蘭畹主人恍若未聞,依舊很隨意地坐在路邊,神態(tài)悠閑地慢慢吃著冰粉。只是那握勺子的手有絲停頓。

      “收、收收——收攤了?!北蹟偟睦习搴鋈坏?。難怪他剛剛一直默不作聲,原來口吃得厲害。

      蘭畹主人抬頭看過去,只見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從左耳后滑到了唇角,似乎察覺到目光,他眼神閃閃,側(cè)頭躲避了開。

      蘭畹主人笑笑,抓緊吃完最后幾口,站起身將空碗遞了過去。

      忽然,他抓著碗的手指猛地緊縮。

      ——“那個惡魔真的吃了四十九個人的眼珠?”

      ——“你們?nèi)绾蔚弥麌乐乜诔?、面上帶著傷疤,從事體力勞動卻身有殘疾?”

      ——“真是可怕,你們抓到他了嗎?”

      冰粉攤旁邊正倚著一雙青竹削成的手杖,剛剛恰好被放佐料的竹筐擋住了,是以沒發(fā)覺。

      沒抓到。

      這江湖上的大部分罪犯,都是抓不到的。

      作者小札:

      在美劇《犯罪心理》中,無辜的母親與殺人狂丈夫同歸于盡,以自己的“死”守護了兒子的“生”。

      ——然而,這過于冰冷。母親步入死刑的瞬間,我淚如雨下。

      便有了《楓露千紅》。

      我?guī)缀酢坝昧^猛”地塑造了一個童話式完美的男主,讓他代替我,去改寫那位母親的結(jié)局——惡人當誅,善必有果。這才是武俠的溫暖。

      礙于筆力,難免有東施效顰之隙。還望諸君一笑,寬容我這癡心妄想。

      謹以此文,向我喜歡的那個故事致敬。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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