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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孩子(外一篇)

      2016-12-08 10:09:20蘇滄桑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艷紅菜地媳婦

      →蘇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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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孩子(外一篇)

      →蘇滄桑

      冬至的曙光從窗簾透進來前,玉琴奶奶已經(jīng)醒了。她本能地伸出左腳往另一個被窩伸過去,碰碰老頭的腳,卻什么也沒碰到,只碰到了清晨五點半涼涼的空氣。

      老頭在老家農(nóng)村里。這是離老家一千多公里的兒子的家,城里的家。足尖的涼意讓她縮回了腳,重新縮進被窩,感覺被窩霎時也冷了。

      一千公里以外,老頭會不會也像平時每天醒來一樣,伸出腳碰碰她的腳,也碰了個空?

      該起床了,帶上小狗豆豆,給兒子、媳婦和寶貝孫子買早餐去,回來再叫他們起床。又會是一個忙碌的早晨。然后,他們出門,家里就剩她一個人,再過一會兒,連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們也離開了。樓道里,回響著電梯叮叮的回音,空調(diào)的嗡嗡聲,像山谷回音,鄰居們的門與門,像山與山,看似很近,走走卻很遠。

      坐在陽臺上,陽光暖暖地照上她瞇縫的眼睛,臉慢慢熱起來,但一種凄惶的感覺慢慢像水一樣從腳底漫上來。此刻,老家村口的老槐樹下,也會有這么好的太陽,老姐妹們坐在長板凳上,手里邊做著事,邊啃點南瓜子、紅薯干,邊扯著嗓子嘮嗑,東家長西家短,舒坦。

      她覺得自己像一棵樹,一棵從老家地里挖過來的樹,種到了城里陽臺上的花盆里。她“漂”在城里,“根”卻在老家。這里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彎腰風(fēng)吹日曬,但就是不舒坦。

      像她這樣的“老漂族”,很多。離開老家,大多為了兒子、兒媳或女兒、女婿,為了與他們八分之一基因相同的小寶貝。報紙上說,在對三百名“老漂族”的調(diào)查中,大多老人認為子女對他們的重視不夠,感覺很孤獨,一半老人心里不高興時選擇憋著不說。

      此刻,玉琴奶奶正在等待一個電話響起。今天太陽好,樓下的蓮奶奶、樓上的牟爺爺,應(yīng)該會叫她一起去買菜,或者一起去菜園。

      菜園就在小區(qū)門口,是一大片待建的空地。聽說原來是要建高樓的,被這個小區(qū)的人告了,造不成了,要重新規(guī)劃,規(guī)劃成什么還沒定,所以就先空著。不知誰起的頭,小區(qū)的老人一個一個偷偷地去圈地,漸漸地,一塊空地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菜園子。種菜,仿佛成了“老漂族”們唯一的慰藉。

      他們將廢棄的泡沫箱、塑料桶、裝修用的廢舊鐵皮桶都用上了,漚肥、儲水,早上挑一點,晚上挑一點。玉琴奶奶第一次跟著蓮奶奶和牟爺爺走進菜園時,仿佛看見自己重新走進了老家的春天里,那些花花綠綠呀,都是活的呀,老朋友呀,小孩子呀,蹦著跳著來認她。甚至,她隱約聽到了母親在跟她說話,看到地里的蒲瓜架下,閃過祖爺爺?shù)纳碛?。而最重要的是,因為一塊菜地,她和素不相識的他們成了朋友,每天嘮嘮嗑,是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光。

      玉琴奶奶最愛聞的氣味,是從樓下菜地里飄來的大糞肥料的氣味。自從她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心里有點慌——我怎么跟小區(qū)里那些保姆一樣了?

      小區(qū)的保姆阿蓮說:“您不一樣,您是東家。您看,天冷了,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保姆就懶得穿胸罩了,外套一套就出門了,你們雖然也從鄉(xiāng)下來,但你們是東家,你們出門要面子,把胸罩穿在毛衣外面,再套上外套出門,回家一脫多方便。您瞧,連這一點事你們都這么聰明,怎么能跟我們做保姆的一樣?”

      電話一直沒有響起。其實,兒子媳婦還沒有去上班的話,玉琴奶奶特別害怕家里電話響起,尤其是周末,媳婦要睡懶覺,最討厭有人打擾。她說:“你告訴他們別打了,你要是不說,下次要是再打過來,我自己跟他們說,讓他們不要再打了!”

      玉琴奶奶紅著臉,跟他們說不要太早打電話給她。時間長了,電話就越來越少了。

      一天,牟爺爺在菜園外的墻上,看到了一張可怕的布告。

      “快來快來,要造房子了,讓我們十天內(nèi)把菜清理掉?!蹦矤敔斠豢跐庵氐闹貞c腔,因著急,口音變得更難懂。他和老伴一起給女兒帶孩子。老伴找了個小區(qū)食堂的活,他則無所事事,就去謀了一塊菜地,花大力氣平整完,播下了各式各樣的種子,長勢喜人,扁豆、青菜、絲瓜、青椒……地里種出來的蔬菜,成了每天餐桌上的綠色食品,吃不完,便樓上樓下地送,認識了不少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偶爾和兒子坐電梯,大家都牟爺爺、牟爺爺?shù)亟兴?/p>

      即使這樣,牟爺爺也常覺得,這兒,終究不是自己的地盤,不接地氣。兩老早商量好了,等把孫子帶大了,能住校了,就回老家,那里還有幾分地,還有更老的老人,還有親戚朋友。他也會特別想念自己的父母,有時想得晚上睡不著。母親八十多歲了,身體不太好,叔叔伯伯為方便照顧,把他們從老家接去了新疆。每每想起高齡的母親,他總會沉默許久,眼眶里噙著淚水。

      布告的大意是,這里按照政府規(guī)劃,馬上要打地基造房子了,所以,這片菜地過十天就要被處理掉了,你們趕緊該收的收,該拔的拔,不要再種了。

      說良心話,這個布告還算有人情味的。

      怎么辦?怎么辦?老人們急得團團轉(zhuǎn)??隙ㄊ悄莻€壞女人又去告了。小區(qū)里有一個退休教師,老來跟他們搶地盤,一定要讓他們分給她一塊地??墒牵@些地在老人們眼里,就像孫子那么寶貝,都是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呀,你要種,你自己去角落開墾呀,但她不,她打電話,去告狀,說他們偷用小區(qū)地下車庫的水,說他們施肥污染了小區(qū)的環(huán)境。老人們敢怒不敢言。怎么辦呢?她到菜地里,這兒看看,那兒瞧瞧,終于,一位老人上前遞給她一把青菜,說:“大妹子,你想要啥,自己拔吧?!彼稽c都不客氣,說:“好!”就到每一塊地里都拔了一些菜蔬,心滿意足地走了。果然消停了一陣。然而,玉琴奶奶不會裝,討厭就是討厭,對她從沒好臉色。那天,玉琴奶奶在拔蘿卜,她過來說:“這蘿卜真是好啊?!庇袂倌棠叹褪遣焕硭?,當(dāng)沒聽見,一直等她沒耐心地自己走了。時間久了,她自然看得出人們的嫌惡,她一來,大家一聲不響,她一出墻門,大家就說說笑笑起來。這回,是不是她又去告狀了?

      我們能不能去跟那個單位說說情?

      誰去?。慷计呃习耸?,門都找不到。

      兒子說了,叫我以后不要種了,本來就是人家的地。不對的。

      唉,心疼啊,就像我的孩子啊。

      胖婆婆抹起了眼淚。玉琴奶奶想:“那我就去當(dāng)這個傻子吧!那我就去當(dāng)這個出頭鳥吧!我比他們年輕,有力氣?!?/p>

      那些天,大家都沒看到玉琴奶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再過了些天,又一張布告貼了出來,意思是,再推遲三個月,請大家將莊稼收好。

      玉琴奶奶什么也沒說。其實,她也不知道,她每天去電話上那個單位那個管事人的辦公室門口站著,到底有沒有用。

      夏去秋來,玉琴奶奶胃出血了。老家人告訴她,是在菜地里遇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叫她別去了。出院后,又腰痛。媳婦再三叮囑她別去菜地了,說:“你都累出病了,有點空多操心操心家里的事好不好?要不你就吃吃睡睡,給我們省心,也是幫我們啊?!闭f這話時,她對玉琴奶奶一副嫌惡的表情,又一副心疼的表情。

      整整一個月,她忍住不去菜園。一個月過了,身體好多了,她忍不住了。她想:“我去看看吧,如果看見一堆菜蔬的尸體,那我就死心了?!笨墒牵?dāng)她一踏進墻門,陽光下所有的青椒、土豆、西紅柿、毛豆,像一群孩子向她嘰嘰喳喳撲過來。她的眼淚刷地流下來了。

      “你咋了?”鄰居老太太正在幫她的地澆水施肥?!澳氵@地里的菜好著呢,我們順帶都幫你弄一下的?!?/p>

      另外一個成都來的大媽在幫她的地撿石頭,抬頭說:“你可瘦多了。你過來,我?guī)湍阕鲎鲅堪茨Γ覍W(xué)過的,以后,一周一次,我們約好,就一樓大廳里等哦!”

      按摩手法果然有用。慢慢地,一周一次,她們像約會一樣成了習(xí)慣。有天下大雨,玉琴奶奶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下樓,她不會過來吧?可是,等她一出電梯,就看見她坐在大廳里沙發(fā)邊一把巨大的傘后面等她,一見她就叫:“妹妹你可來了?我順便給你帶了老家的紅糖雞蛋酒糟,胃出血,要補補的。”

      她一時覺得心口有什么熱熱的東西堵上來,愣著沒伸手接。成都大媽說:“別客氣,咱們不分彼此?!?/p>

      后來,大家都叫成都大媽“不分彼此奶奶”。

      傍晚,媳婦回來,看到了冰箱里多出來的雞蛋酒糟,還有各家送的一把把菜蔬。玉琴奶奶想好了,不管她說什么,就是對她刮暴風(fēng)雨,她也不解釋。為了這些珍貴的情誼,挨罵也值。

      但媳婦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說。

      吃飯時,媳婦問了些菜地的事,玉琴奶奶就說了,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開心,什么都說了?!澳阒绬幔课覀円稽c都沒貪小便宜,水,都是我們從自己家里挑過去的。我們不能給兒子女兒丟臉!”

      媳婦放下飯碗,沉吟半晌,說:“媽,以后家里的事,除了晚飯,其他都別做了,我會請鐘點工來做的,你好好養(yǎng),每天吃兩個雞蛋,自己弄點人參燉排骨、豬蹄或者鯽魚。我們隔天晚上去飯店吃,點五個菜,打包回來第二天吃,你就省力一點。菜地么,想去就去,跟他們聊聊天、散散心,就是不要挑水什么的再累著了。我想,胃出血跟去菜地沒關(guān)系吧?!?/p>

      玉琴奶奶覺得奇怪,本來,媳婦是堅決反對她去菜地的。更奇怪的是,本來那天頭很痛,媳婦說了這么多,她的頭就不痛了。

      她不知道,媳婦心里在想,這個城市里,有多少兒女,從來不知道父母身上發(fā)生的驚心動魄啊。

      但終于有一天,媳婦還是爆發(fā)了。那天,媳婦到浴室接水泡腳,聞到了一股臭味。她以為馬桶沒沖干凈,沖了一下,還是臭。便問玉琴奶奶,什么東西這么臭?玉琴奶奶過來,訕笑著不說話。媳婦便知道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媳婦再問,臉色已經(jīng)發(fā)沉了。

      玉琴奶奶趕緊蹲下身子,拿起那個澆花的水壺,說:“是小便,我想拿去澆菜的?!?/p>

      媳婦頓時大怒:“你你你,你怎么跟那些愚蠢的老太太一樣!臟不臟??!還存著?你你你!”

      玉琴奶奶趕緊將壺拿到門口,媳婦大喊一聲:“回來!你還想存哪兒?趕緊倒馬桶里沖掉,壺扔掉!馬上!”

      十幾年了,媳婦從來沒有這么厲聲過,可見,是生大氣了。媳婦愛干凈,她知道。

      那些尿是臟,可是,對一個農(nóng)村人來說,那可是菜寶貝們的牛奶啊?!傍B以為把魚舉在空中是一種慈善的舉動。”落戶城里的兒女,農(nóng)村來的父母,已是飛鳥與魚的關(guān)系。

      春節(jié)來臨前,玉琴奶奶回家了。她找了個借口,說爺爺一定要她回去。她還說,她在這兒沒醫(yī)保,如果上醫(yī)院,“傷不起”。上次的住院,她心里已經(jīng)很內(nèi)疚了,年紀越來越大,不想讓兒子、媳婦增加負擔(dān)了。

      其實,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等到二十號那天,親眼看著菜園被推土機推掉,她的菜孩子們被推掉,她在城市里唯一的夢被推掉。

      陽臺上的圖書館

      太陽和灰塵的氣味,以及紙的氣味,彌漫在正被牙痛折磨著的阮艷紅的錯覺里。

      牙痛像一個女鬼,跟了她整個白天了,現(xiàn)在跟著來到了夜里,并且更加猙獰了。痛的頻率跟脈搏跳動一樣,一秒鐘抽一下,就像陰險惡毒冷酷的女鬼,一門心思全力以赴地用一把鎬頭挖著最痛的地方,往深里、黑里挖,像三百六十天里最嚴寒的日子,最黑最冷的最低點。這種痛,又是灼熱的,像被燒紅的烙鐵尖,無休止地戳著她的靈魂。

      家人說,上火了。好像是習(xí)慣成自然,單位里一有緊急任務(wù),面對堆積成山的數(shù)據(jù)報表,阮艷紅就覺得“頭大了”,頭一大,牙齒就痛,其實她也知道,這是著急上火。先是一跳一跳的隱痛,神經(jīng)像一把扇子的扇骨一樣,將隱痛輻射到整個腮幫子,直上太陽穴,再到整個頭部。不是空洞洞的痛,是脹起來、溢出來的痛。如果牙齒不痛,那股虛火一定會從嘴唇突破,起泡,癢、痛,潰破,臉都沒法洗,一擦,毛巾上就沾血。

      但這次不同,是空洞的痛。

      阮艷紅迷迷糊糊中看到自己在爬樓梯。樓梯是灰色水泥砌成的,摸著墻皮,能感覺到水泥上細小氣孔在手指尖的觸感,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毛糙和滑膩!越往高爬,風(fēng)越大,阮艷紅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周圍有一朵朵烏云的地方了,腳下的樓梯一直在變窄,然后阮艷紅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扶手和落腳的地方。云層形狀猙獰,像一個人頭馬面的幻影。阮艷紅回頭看了一眼,被黑色云層覆蓋的水泥樓梯忽然變成了她白天面對的種種財務(wù)報表。

      “好累啊,快累死了。救救我吧!”

      阮艷紅從一身汗水里醒來,是牙痛把她從夢里救了出來。身邊那個人鼾聲正濃。

      阮艷紅強迫自己趕緊繼續(xù)睡。明天上午一早又是會議,又是業(yè)績!阮艷紅仿佛看到那個外國老板寸頭上的黃頭發(fā),像金子般閃亮。老外難道不會長白頭發(fā)嗎?我看這黃頭發(fā)要看多久,要看一輩子嗎?這,是我要的生活嗎?

      作為一名準(zhǔn)文藝女中年,阮艷紅從小的夢想是當(dāng)圖書管理員,而且,是學(xué)校里的圖書管理員。記憶里有一縷特別亮的陽光,時時穿過時光隧道閃現(xiàn)。十三歲,她剛上初中,第一次走進了學(xué)校的圖書室,而不是圖書館。圖書室只有一間教室那么大,立著一些黃色的木柜子,中間拼擺著四張桌子和幾條長凳。很靜,只有兩個學(xué)生在翻找雜志或書,一個瘦小白皙的中年女人,想必是圖書管理員,就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前,靜靜看書,偶爾抬起眼睛,看看學(xué)生們。一個學(xué)生找到書了,來到她桌前。她拿起一支圓珠筆,把書翻到最后一頁,在插在封底的一張卡片上寫上一個日期。

      窗外面,是南門湖。一片奇特的陽光,大概是從水面反射到窗玻璃上或天花板上,又反射到了她的雙手上,使她的手看上去異常的白,襯著微微發(fā)黃的書,透出了一種奇特的氣味,那是在姑姑看的《紅樓夢》的插畫里才有的一種氣味。然后,她的眼前還浮現(xiàn)了一些畫面,小鎮(zhèn)外山腳跳躍流轉(zhuǎn)著的溪水,水邊草戲臺上的長水袖,河埠頭搗衣槌甩起的水珠的拋物線,夕陽下的炊煙,還有太婆黑白照片里的那朵頭花……她突然想,如果一本書里有一些悲慘的人,被她那樣撫摸著,是不是就不痛了?

      后來,在小鎮(zhèn)的街頭,阮艷紅聽見那個圖書管理員的婆婆在跟旁人夸耀說:“我從不讓我媳婦洗衣洗碗的,她管圖書,手伸出去不能難看的,不然,對不住書的。”聽的那個人也連連點頭。阮艷紅從那個人臉上看到了無限虔誠。

      高中畢業(yè),阮艷紅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圖書管理學(xué)專業(yè),卻陰差陽錯被錄取到經(jīng)濟系,而她最要好的姐妹卻被北師大圖書管理系錄取了。

      在三十三年的生命里,記憶里那縷陽光已經(jīng)變得越加具體,與圖書館一起,成了一個夢。屬于圖書館的陽光,必定是要透過窗子的,必定是有線條的,也必定是有細微的飛塵在游動,阮艷紅必定是穿著棉布旗袍,或者棉布襯衣,戴著一副無邊框眼鏡,坐在一張木椅子上,登記,翻閱,看書。陽光與她,與紙張、油墨,與書里的人,與書里人的命運,發(fā)生著某種化學(xué)反應(yīng),它們合為一體,發(fā)酵,醞釀,芬芳,無聲。一個圖書館,就是一缸酒。

      多么幸福。

      一次,阮艷紅去北京出差,華燈初上時,她突然在馬路對面看到了幾個讓她心跳加速的字:“國家圖書館”——阮艷紅一想起來都要屏氣凝神的地方。阮艷紅屏氣凝神地走進去——真大,真靜,那么多人,都無聲地坐著,或安靜地走動。只是很奇怪,圖書館里并沒有書香的氣味,管理員都在電腦前坐著,各種電子設(shè)備都非常先進,但就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樣。那么白天呢?陽光會從窗外照進來嗎?會與文字、紙張、油墨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散發(fā)出香味嗎?盡管有點失望,阮艷紅仍然陶醉在里面不肯出來,在一排排書架前流連忘返。但是,當(dāng)阮艷紅想象自己也像那個圖書管理員一樣坐在那里重復(fù)著刷卡、點擊鼠標(biāo)的動作時,雙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

      后來她又去過其他的圖書館。但是,都太高級,太先進了,人太多了,完全不是她印象里的圖書館。也許,學(xué)校里的圖書室,會比較像“她的圖書館”吧?

      丈夫有一份不錯的收入,說:“如果覺得太累,就別求你的業(yè)績了,既然那么想當(dāng)圖書管理員,你先去學(xué)校了解一下,我再幫你活動一下?”

      阮艷紅瞬間心動,又感動,并迅速投入了行動。

      “怎么可能!”當(dāng)阮艷紅輾轉(zhuǎn)打聽到失散多年、眼下就在某大學(xué)圖書館做管理工作的同窗姐妹,如此這般描述她的夢想時,同學(xué)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

      “你有多久沒去圖書館了?現(xiàn)在的圖書館,已經(jīng)不是你記憶里的圖書館了。忙啊,全自動的,人也像機器。借書只是最簡單的工作,我們還要辦展覽、講座、培訓(xùn)、交流等等,怎么可能讓你有空靜靜看書?流水線!流水線你懂嗎?你看,我忙得連女兒中考都顧不上,唉。”

      “可是,總比我整天那么忙,卻一輩子跟自己毫無興趣的數(shù)字、表格、英文打交道要好吧?”

      “只能說,差不多。還有,你沒有學(xué)過這個專業(yè),你能干什么呢?你不小了,現(xiàn)實點,親。”

      有一陣,她迷上了一檔廣播節(jié)目。一天夜里,她聚會回來,車開在南山路上,廣播里傳出來一個女聲,是一位姓蘇的女作家,在談她年輕時讀過的名著,她說了她讀那部名著時的年齡、季節(jié)、心情。她還說,她永遠記得那個借書的阿姨靜靜坐在圖書館里的樣子。她覺得,最美的女人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女作家的聲音有點軟,阮艷紅的眼睛開始模糊,并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她聽到這個聲音像多年前圖書館里的陽光一樣流淌在整個車里,和坐在圖書館里的女人合為一體。

      她將車停在地下車庫,整整坐了半小時,把節(jié)目聽完。

      元旦過后,那個聲音卻不見了,廣播里傳來的是她聽一分鐘就覺得腦袋要炸掉的搖滾音樂節(jié)目。她找到那家電臺的微博詢問,對方說那個節(jié)目比較小眾,收聽率不高,換到周末深夜播出了。

      牙齒又痛了。早上六點起床,上班開車一小時,忙了一上午,連喝水都沒空,匆匆吃了點外賣,在沙發(fā)上靠靠。可是沒幾分鐘,又被一陣尖銳的劇痛驚醒。跑到洗手間,用冷水側(cè)著臉漱口,稍好。又痛,像有什么在挖洞,一下比一下深。如此反復(fù),縱有萬般困意,也睡不著,索性不睡了,繼續(xù)面對表格。這牙痛,熬熬會過去;這日子,熬熬也會過去?

      牙痛,是沒有指望的痛;生孩子,是有指望的痛。生活,有時就像牙痛,越痛越黑,越痛越深。

      “牙髓炎。”口罩后的牙醫(yī)說。三顆牙齒,分不清到底哪顆痛。打了麻藥,給她覺得痛的那顆開了孔,先阻斷神經(jīng),再根管治療??墒?,回到家,麻藥過后,又痛。這回,用涼水漱口都沒用了,更痛了。打電話給醫(yī)生。醫(yī)生說:“我本來就懷疑可能不是這顆,明天再來看。不要焦慮,小問題。對了,你的門牙短了一點,要做個牙套?!?/p>

      “天哪,你先幫我把牙痛治好吧!門牙短不短,反正又不痛,也不影響吃喝,管它呢!”

      阮艷紅忽然想,她心心念念的圖書館,在她的生活里,就像短了的門牙,影響美觀,但不影響她活著。

      再上麻藥,再打洞。麻藥過后,并非醫(yī)生說的不痛了,而是痛了一下午后終于不痛了,剩下了酸。醫(yī)生說,另外一些牙也都磨損厲害,以后發(fā)展到神經(jīng)裸露了,難免也會發(fā)作疼痛。

      慘白的日光燈照在阮艷紅慘白干燥的嘴唇上和鮮紅的牙床上。躺在治療床上的人,都顯得異常的難看。阮艷紅逐個看了看這些沉默得像一顆顆定時炸彈一樣的牙,頓時覺得以后的日子就像這牙一樣沒有指望,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們勢必一顆顆敗下去,如同生命里的生老病死,歡樂何其少,迎面而來的痛與累何其多啊。

      牙痛好了,肩頸卻開始痛。醫(yī)生說,電腦前待久了,好多年輕人都這樣。針灸吧,推拿吧,牽引吧,斷不了根的,熬熬也會過去,會一陣一陣發(fā)作,“除非……”醫(yī)生說。

      “除非什么?”

      “回到鄉(xiāng)下當(dāng)農(nóng)民,再也不碰電腦?!?/p>

      阮艷紅虛弱地笑笑。醫(yī)生也搖搖頭,笑笑。

      那天,阮艷紅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一幅照片。

      那是一張荷蘭老海牙圖書館的照片,名叫Handelingenkamer,被喻為世界上最美的圖書館,一年只開放一個月,八月底到九月底之間的周末,也就是歐洲遺產(chǎn)日時才開放。這座外觀十足新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建筑,內(nèi)部卻充滿了中國古典味道——朱紅色的雕花樓梯,繁復(fù)而精致,一圈一圈盤旋而上,一直從第一層盤旋到第四層,最終抵達全部是玻璃的穹頂,驚艷絕倫。這令人心醉的圖書館,于十九世紀末建造完成,因為當(dāng)時還沒有電燈,為了減少館內(nèi)蠟燭和煤氣燈的使用以確保館藏文獻安全,大廈的天花板被修建成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頂,好讓光線能透過中庭及各層鏤空雕刻的地板充分地照亮整座四層樓的圖書館。

      與雕花欄桿和樓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廳正中那四張拼擺在一起的木頭桌椅,樸實無華,就像,那些同樣沉睡在繁華中的書籍們,像一群無邪的孩子。

      阮艷紅一下子淚流滿面。

      春天過后,趁丈夫出遠門,阮艷紅開始了預(yù)謀已久的大動干戈——將臥室外的露臺包起來,三面都封上玻璃,再做兩排書柜。她要在自己家做一個圖書館。

      她去了從來沒有去過的裝飾材料市場,挑選一種木料,就是蘇作家在節(jié)目里說的狐貍眼睛花紋的木頭。木頭運來了,她挑出那些看得順眼的,也就是狐貍眼睛成對的,其他的就退回去。老板不干,說:“這怎么行?哪里有這樣買木料的?!彼f:“沒什么不行的,我退給你,不要錢,你只要給我找好的來,我繼續(xù)挑。”

      換了三批木頭,她不是在給書柜挑木頭,她是給她的書孩子們挑搖籃。

      木匠有點頭疼,這些狐貍眼睛,怎么可能都拼成對稱的呢?

      “就得對稱,工錢我加你,木料不夠,我再去挑。這個歪了,不行!”

      油漆未干的時候,阮艷紅常常一個人站在露臺正中間,聞著難聞的所謂環(huán)保油漆味,想象著所有的書籍沐浴在陽光下的情景,也想象著下雪天她坐在窗臺上一邊看書一邊抬頭看雪的樣子。她發(fā)現(xiàn),她的牙不痛了,手臂也不痛了。

      她把儲藏柜里塵封多年的藏書都搬了出來。

      這是席慕容鋼筆字帖,她大學(xué)時買的,她迷戀她的詩,也喜歡這些鋼筆字,第三十九頁上,有一大塊墨汁,是她練字時,鋼筆漏水了弄上去的。

      這是她高中時初戀男孩送她的《呼嘯山莊》,用牛皮紙包好的。她輕輕摸了摸,她知道,這個姜黃色的牛皮紙下面,封面已經(jīng)破了一半,封底沒了,是他倆吵架時她撕的而他搶了過去。當(dāng)她用手掌輕輕撫過,她感覺掌心下面拂過了風(fēng)聲,拂過了遙遠年代的愛恨情仇。

      這是去年給女兒買的一套新書,全部是世界名著,卻嶄新依舊,女兒連一個字都沒看,不喜歡。

      “咔嚓”,當(dāng)她翻開另一本舊書時,一頁紙輕輕斷裂了,從她的掌心落下去,落到了傍晚五點鐘的夕陽的影子里。她俯身撿起,在夕陽下照見了淡淡的字跡,她的讀后感。她找來一支膠水,將它重新粘回去,仿佛,重新粘合住一段往事。

      丈夫進門時,她完全沒有聽到。丈夫一眼看到露臺門框上方,用毛筆題寫著三個大字“圖書館”,第一反應(yīng)是阮艷紅瘋了,第二反應(yīng)是對她的先斬后奏不滿。平時,大事小事,阮艷紅幾乎什么都聽他的,只一樣——書,從來不扔,在儲藏柜里越積越多,都是各種文學(xué)名著、雜志。找什么東西時,一翻出來,便飛塵漫天,但阮艷紅不肯扔?,F(xiàn)在,阮艷紅居然為了那些破書自作主張把露臺封起來,這么大事也不跟他商量,可不瘋了?

      他走進露臺,看見那個有點傻氣的女人正踮起腳尖,從“圖書館”高高的柜子上抽下一本書,一縷陽光照在她雪白的雙手和發(fā)黃的書頁上,一縷頭發(fā)從她的耳朵后無意間垂下來,影子在書頁上微微顫動。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變成了另一個人,卻又那么熟悉,如同他們年輕相遇時的樣子,多么嫻靜溫柔。

      他嘴里嚷道,飯燒了好嗎?餓死了……口氣卻像強弩之末,突然軟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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