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立新

?

食肉記(外兩篇)

鄺立新

進城記

第一次去省城時，還要乘坐長途大巴車。我蜷縮在狹窄悶熱的臥鋪上，望著窗外的燈光，心中充滿著幻想。整整一個夜晚，竟然興奮地沒有入睡。清晨時到達停車站。這是城市遠郊，混亂，骯臟，汽車尾氣、早餐面點和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公交車駛?cè)?，人們一哄而上。我擠在人群中，進入這座陌生城市。

想起十幾年前的一個炎熱夏日，一位不常走動的姑媽（父親的表妹）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給我們帶來許多禮物，連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孩子也沒有遺漏。在我印象中，這位姑媽是王熙鳳式的人物，能言善辯，手腕靈活，見識頗廣。寒暄許久之后，話題扯到我的身上。姑媽得知我提前被縣一中錄取的消息，言下之意，希望我能為她成績不甚理想的兒子補習(xí)一段時間，以便備戰(zhàn)兩個月后的中考。

既然是親戚，姑媽的態(tài)度又如此誠懇，我的父母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稍做準(zhǔn)備，隔了兩天，父親就把我送到了城里姑媽的家。在路上，父親反復(fù)叮囑，到了姑媽家里要懂禮貌，注意衛(wèi)生，早起早睡，多做事情。父親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對城市生活沒有任何概念。

姑媽的家是一個獨門獨院的三層樓房，門口一條筆直的水泥路。我站在大鐵門外，望著這座戒備森嚴(yán)、巍然聳立的大宅子，內(nèi)心瞬間涌起一陣崇敬感。父親抓著鐵環(huán)，反復(fù)撞擊鐵門，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木薮舐曧憽Ｒ魂囻斎说娜吐曧懫?，姑媽從二樓窗臺上探出頭來，一邊跟我們打招呼，一邊急匆匆趕下來。

進了大鐵門，再進卷閘門，換了拖鞋，上到二樓的客廳，才安頓下來。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屋子，寬大厚實的紅木家具，富麗堂皇的水晶燈，花紋繁復(fù)的落地窗簾，透亮的玻璃茶幾，柔軟的帶毛地毯，碩大的彩色電視，以及成套的功放、VCD機和音響設(shè)備。這些之前在電影里見過的場景，真真切切出現(xiàn)在眼前。

在姑媽家里，十五歲的我毫無懸念經(jīng)歷了人生許多第一次。第一次使用抽水馬桶，第一次使用淋浴，第一次坐小轎車，第一次穿襯衣和皮鞋，第一次玩電子游戲，第一次上高檔餐廳吃飯……幸好那時候年紀(jì)也小，姑媽的兒子——我的表兄不厭其煩教我。正如我給他補習(xí)功課一樣，他也為我補上了城市生活的第一課。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城里念書，這些生活經(jīng)驗如此寶貴，讓我不至于太尷尬。

兩個月后，我重新回到鄉(xiāng)村簡陋的家——唉，之前許多年并沒覺得它如此破舊，如此臟亂─—竟然有些不適應(yīng)，可見人很容易改變。我跟姐姐們描述起城市生活的場景，她們一臉羨慕、驚訝和不相信的表情，眼神透露出對未來的向往。師范快畢業(yè)的大姐，還不自量力地跟我打賭，十年后她也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十年之后，也是一個夏日正午，大姐帶著我和父親，跟一個陌生人談?wù)撈鸱课葙I賣。那天中午，父親喝多了酒，大姐和我還在談著，他卻躺在沙發(fā)上打起了鼾。彼時，大姐已經(jīng)在城里生活多年，擁有了城里人能夠擁有的一切。十年前打的賭，我是徹徹底底輸了。我沒想到會這么快，連父親也要到城里來買房。

自從上了大學(xué)之后，與我的鄉(xiāng)村越來越疏遠。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漸漸習(xí)慣了擁擠、嘈雜、甚至逼仄的城市生活。偶爾回到老家，聽著池塘邊的蛙聲，坐在樹蔭濃密的酸棗樹下，似乎感覺回到了童年的美好時光。但時間一長，沒有Wi-Fi，沒有咖啡館，沒有書店，沒有電影院，沒有口味繁多的小餐館，沒有隨處可見的便利店。寂寞和無聊會在心里瘋長，蔓延全身，讓你渾身不自在。

鄉(xiāng)村也在變化，變得不倫不類。隨處可見的山寨貨，拆遷，重建，留守兒童，網(wǎng)吧，雜亂無章的房屋，看起來更像是城市的郊區(qū)。沈從文的“邊城”，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在二十年城市化的沖擊中迅速瓦解。熊培云的小堡村，梁鴻的梁莊，那些支離破碎的殘酷現(xiàn)實，才是當(dāng)下真實的鄉(xiāng)村。

進城既是理性的決定，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鄉(xiāng)村逐漸被更偏遠的山里人占領(lǐng)，昔日的親戚大多在城里安了家。許多人被這股洪流裹挾著，不由自主跨進城市的大門。我的姑媽也不省心，表兄要在廣州成家，沒有新房，女方不答應(yīng)。姑媽家境雖然殷實，但在一線城市買房仍然吃力。他們也面臨著再次進城的難題。

食肉記

十二歲那年，我考上了鎮(zhèn)里的初中。學(xué)校離家大約三公里，地處村子西南側(cè)。一條人工水渠從學(xué)校北側(cè)蜿蜒流過，校舍建筑大多年久失修。父母忙于工作和家務(wù)，一上初中就讓我寄宿。從那天起，我結(jié)束了十幾年的放養(yǎng)生活——之前許多年，我一直在村里的學(xué)校，跟小伙伴們終日游蕩——有了新的生活圈子。

學(xué)校宿舍是老式的充墻瓦房，一種有粘性的黃泥沖壓而成的房屋。兩個人擠一張床，一間不大的屋子要住十幾個人。這樣擁擠的宿舍自然沒有廁所，冬天晚上想方便，要冒著寒風(fēng)走上好幾百米。食堂定時提供熱水，洗熱水澡也很奢侈。一周六天半的課，每晚十點熄燈睡覺。無論寒暑，早上都要起來晨跑一千米。

這些簡陋的條件和嚴(yán)格的管制，并非難以忍受。實際上，那時家中的條件不見得比這里好多少。最困擾我們的是無比粗糲的伙食。正處于生長發(fā)育的年齡，常常面臨吃不飽的痛苦。這件事也不怪學(xué)校，每天每人3元錢的伙食，無論如何沒有辦法讓學(xué)生吃好。學(xué)生自己帶了大米過來，學(xué)校買的也是最便宜的菜。

早上通常是煮黃豆，中午炒白菜、蒸南瓜、炸馓子。馓子大約長久放在發(fā)電機房，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機油味。晚上有一頓葷的，菜的分量卻少得可憐。八人圍成一桌，每人一碗白米飯，中間一盤菜，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肉。菜端上來，一個個面黃肌瘦、發(fā)育不良的少年，死死地盯著那些肉，生怕它們長腿跑掉。

我們嘗試過各種分菜方法，甚至見過許多同學(xué)為此打架。最終大家一致認(rèn)定，輪流值日還是最公平的。值班分菜的人私心難免，但輪下來誰也不吃虧。這幾塊肉（大約是3到5小塊吧）的能量畢竟有限，難以彌補白天體力上的消耗。每到晚上熄燈之時，肚子開始一陣一陣叫喚，胃里泛起一陣酸水。舍友們躺在床上繪聲繪色講述家里的美食，聊以“畫餅充饑”。每晚在這樣的煎熬中昏昏睡去。

為了填飽這該死的肚子，小伙伴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條件好的同學(xué)從家里帶來腌好的肉，每次吃飯時舀出一點放到飯盒里，一臉神氣模樣。有的同學(xué)自力更生，下了課去學(xué)校周邊抓田雞、掏泥鰍，去河里撈魚、摸河蚌，再生火烤著吃。好多同學(xué)——包括我在內(nèi)——曾從家里偷過大米，去米粉廠換新鮮出爐的粑粑。

相比于后來的那次“壯舉”，上面說到的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那天晚上，宿舍又毫無懸念地說起吃的事情。一位腦袋頗為靈光的黃同學(xué)說，“食堂里的肉都是用大桶裝的，你們沒見過，大師傅用勺子舀著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難怪大師傅油光水滑的，原來是偷吃了本該分給我們的肉，大家說起來都很憤怒。黃同學(xué)立即提議，我們何不干脆去食堂弄點吃，這本來就是屬于我們的東西。

我們提前踩了點，摸清大師傅們的行蹤，選擇恰當(dāng)?shù)臅r間，并且一一分了工。我身材瘦小，行動靈活，負(fù)責(zé)在窗外“接貨”。那天下午，我望著屋內(nèi)熱氣騰騰的大肉桶，聞著一陣陣香味，不停地往下咽口水。黃同學(xué)揣著一只大碗，從窗戶爬進食堂。他見四周無人，迅速掏出大碗，狠狠舀了一碗，從窗戶遞給我。我用衣服遮擋著，極力掩飾內(nèi)心激動，一路小跑回到宿舍。宿舍已經(jīng)有人擺好碗筷。

黃同學(xué)一回來，大家開始“分贓”。這次沒有一塊一塊分，而是直接用筷子扒拉，看上去分量大致差不多。分好后，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露出默契的笑容。沒有多說一句話，就埋下頭去細(xì)細(xì)品嘗。這是怎樣的一頓美味啊，那種深入骨髓的肉香，那種無以言說的幸福，那種驚心動魄的感受，全部凝聚在這一小碗肉里。每一個人把自己碗里的肉和汁吃得一干二凈，仿佛下意識地想消除一切痕跡。

我和我的舍友們忐忑許久，直至畢業(yè)也沒有人提起此事。這件精心謀劃的完美案件，就這樣悄無聲息淹沒在歲月中。許多年過去了，我品嘗過許多地方的美食，吃過各個季節(jié)的時鮮，再沒有一種食物能留下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少年時代如影隨形的饑餓早已遠去，許多事物都在變化，曾經(jīng)以為的幸福也是如此。

返鄉(xiāng)記

或許是換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難入睡。床單、枕頭有一種陌生的氣息。躺在黑暗中，耳邊傳來沉重鼾聲，由遠及近，由近而遠，思緒隨之起伏不定。清晨，昏睡中被鬧鐘驚醒，窗外天空剛蒙蒙亮。胡亂洗漱了一把，帶著行李，爬上了大叔的車。老家通了高速以后，回家便捷了許多。中途跟大叔換了位置。大叔坐在副駕駛上，跟我漫無邊際地聊天。聊著聊著，耳邊又傳來輕輕的鼾聲。

大叔也老了嗎，我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大叔是祖父的第二個兒子，也是祖父最為器重的孩子。大叔也確實給祖父爭臉，八十年代就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能夠減免學(xué)費）。工作幾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畢業(yè)后分配到省級機關(guān)工作。在三角鋪這個小地方，這是罕見的新聞。多年來，大叔一直是家族、乃至整個村莊的驕傲。轉(zhuǎn)眼間，那個我們要竭力追趕的年輕偶像，也接近天命之年了。

快到中午時，汽車終于開進了村莊狹窄的道路。這里的基本格局沒有太大變化，不過老戲臺換成了丑陋突兀的水泥房屋。那些老房子更老了，一些更老的老人不在了，冒出出現(xiàn)許多陌生的稚嫩面孔。家族里的人冒著烈日守候在村頭，看來已經(jīng)等了許久。大叔走出來，引起人群一陣小小的騷動。他保持熱情穩(wěn)重的微笑，跟大家一一打過招呼。在人群的簇?fù)硐拢坪剖幨幓氐嚼衔荨?/p>

第二日是清明宗親聚餐，宴席擺滿了三角鋪整個街道。酒菜安排妥當(dāng)后，大叔站在高處，抬起兩手往下一壓，示意大伙兒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那渾厚的聲音在三角鋪的上空響起。他講起這次聚餐的緣起，追憶起祖墳的搬遷、祖訓(xùn)的傳承?，F(xiàn)場的氣氛一時肅穆起來。他又講了些祝福的俏皮話，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宴席開始以后，他帶著家族一些老人和有地位的人，挨桌向大家敬酒。

整套儀式完成后，他才拿起白毛巾擦了擦汗，定定心心坐下來。一陣寒暄過后，鄰村一位七十幾歲老人的嗓門逐漸響亮起來，“叔公，你老人家一回來，大家心里就踏實?！边@位老人歲年長許多，但輩分比大叔低，叫起叔公來倒也懇切?！袄鲜逯v得對，太公不回來，哪個敢主持儀式，今天酒都喝不成”，一個四十幾歲的漢子連連附和道。大叔謙虛了一番，開始與大家推杯換盞，酒席活絡(luò)起來。

宴席畢了，一群人將大叔團團圍住?！笆骞?，這個事情明明白白的。當(dāng)初生產(chǎn)隊派我們到海南去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村里蓋了公章，還有介紹信，現(xiàn)在沒得人認(rèn)賬，一起去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再不解決補助問題，我也快死了。你老人家手面廣，幫我指條路子……”剛才那位老人情緒激動起來，頸上青筋鼓起，臉膛漲得通紅。大叔翻看了他那些發(fā)黃的復(fù)印資料，一邊給他分析情況，最后的結(jié)論是只能去省里上訪。老人聽說這個結(jié)果，神情有些黯然，不過也沒有再言語。

這樁事剛了，一位滿面愁容的中年婦女又湊了上來?！袄咸椅堇锬腥说氖虑椋銜缘玫?，本來想出去打工賺點錢，結(jié)果上輩子造了孽，掉下來腿摔斷了，到現(xiàn)在建筑公司還沒有拿錢出來……”女人說著，一邊抹起眼淚來。大叔皺了皺眉頭，略略沉思了片刻，緩緩說道，“你一個婦女家，不便出面?！彼D(zhuǎn)過頭去，對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子說，“老三，你找?guī)讉€后生去跟建筑公司老板談。要是談不攏，就打官司。法院那邊，我會打好招呼，你們不必?fù)?dān)心?！?/p>

關(guān)于大叔的神奇，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傳說。多年前，大叔有個老實巴交的舅舅，常常受到一個兇惡村干部欺負(fù)，苦不堪言。大叔私下跟村干部的上司做了些溝通。這個村干部一夜之間態(tài)度立馬改變，讓我的舅爺“受寵若驚”。一條規(guī)劃中的公路，本來與我的村莊無緣。大叔起草了一個報告，詳述了改道的理由。建成的公路果然從村莊口清清爽爽通過。這些事情口口相傳，大叔的名聲日隆。

其實大多時候，大叔是憑著歷練和見識，為人出謀劃策。不得已時，才會巧妙地動用一些權(quán)力和關(guān)系，去幫助那些走投無路的鄉(xiāng)下人——這個偏僻的村莊，除了大叔，他們還能靠誰呢。大叔也很愿意照顧親人和鄉(xiāng)鄰。姑媽的兩個兒子，從上大學(xué)到工作，再到找女朋友、結(jié)婚，都是大叔一手操辦、親力親為。鄉(xiāng)親們的孩子上學(xué)、到省城醫(yī)病，經(jīng)常找到大叔，他也盡力而為。村里有個臭名昭著的二流子，到處招搖撞騙，人人敬而遠之。大叔對這樣的人，也會伸出手去拉一把。

這些瑣事處理完畢，人群漸漸散去。太陽已經(jīng)偏西，斜斜照射過來，在街巷里落下一道道昏黃的影子。大叔躺在竹椅上，寬闊的前額發(fā)出亮光，如同一尊佛像。有節(jié)奏的鼾聲響起，在狹長屋子里回響。周圍的一切全都靜下來，靜下來。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