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
牛角琴 [六章]
阿垅
一條大河在回首。
一條大河將這塊貧瘠的土地攬在了懷中。
由此想到:母親、搖籃、乳汁和初升的太陽。這還不夠,這些簡單的詞匯還不足以表達出悲壯和感恩的黎明。
在萬道霞光中我看到:百鳥聚集的翅膀、水草豐茂的腰身、容顏不老的胭脂和欣喜若狂的贊美……
……這還不夠嗎……
從草地跌跌撞撞站起身的馬駒,濕潤的皮毛和骨頭已經(jīng)具備了奔跑的品質(zhì)……
很早了??赡苣菚r我們還穿著長袍馬褂。
可能那時的山路上還有大胡子的劫匪在出沒。
土墻高聳的迭州城,除了茶葉、鹽巴和布匹,我還想借一把刀。一把含著泥沙的刀,浪花雕刻的刀,還未從落日的鞘中抽出的刀。
一盞搖曳的燈,就是你我借宿的客棧,在冰雪消融的夜里,春天忸怩的三寸金蓮,讓人心懸。
油漆的桌邊,撕開一處光亮,酒碗里有知音,也有桃花。木質(zhì)的輕薄,鐵制的易銹,我想借的一把刀,在沉寂的水底緊閉著鋒利的嘴巴。
一把柔軟的刀,會在穿越高山峽谷時發(fā)出激越的鳴響。不遠的下游,柳暗花明之處,你嫣然一笑,我們再次抱拳相約,下一個遙遙無期……
月亮升起,垂下冰涼的耳環(huán)。
空寂的草原只剩下你我。
你是潔白的馬尾,我是漆黑的牛角。
那一夜大雨傾盆,在窄窄的木橋相遇,我抱住哭泣的尾巴,和翻滾的草葉一起,把每一個陌生的路口稱為故人,把每一次的日出叫作新生,讓一行孤單的淚去安慰另一行孤單的淚。
那只牛角是寂寞的。
那只牛角上披著的風霜和星光是寂寞的。
以斑斕的蟒皮裹身,它的寂寞是傳說,是骨架上的野花,是閃電中的戰(zhàn)栗,是馬尾上的愛撫,那些空洞的歲月就有了悠揚的回聲。
我們沒有家,整個草原就是漂泊的居所。
直到鵝毛大雪落下,馬尾睡了,我也睡了。
別怕,我們還會醒來——
看銀裝素裹的世界,老藝人展開粗糙的手,從一雙失明的眼睛溢出的幸福和憂傷是多么深不可測!
傳說已遠。
留下一滴飄飛的淚。
那個打馬學英雄的人,牛皮的酒壺只裝三兩蕩漾的春風,過一個驛站打一串雷響的呼嚕。恭請翻山越嶺的溪流借一步說話,叩問一個被枯葉掩埋的地址,獨享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一介書生的燈下,也有半壁江山。從一首民歌到一個村莊,從一朵花到一個美人,從春夏到秋冬,望穿了欲眼,那顆追尋的心被風吹成了八瓣。
一滴飄飛的淚,潮濕的翅膀不停地扇動著我們身體里虛空的熱愛。
我想畫出另一件衣裳。
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件。
這是母親送給我的,始終保持著子宮溫暖的衣裳,多么完美,從頭到腳,嚴密得看不到針眼和一絲線頭。
可我,時常會忽略它的存在。忽略它所遮蔽的愛和恨,忽略它吮吸住的一滴血,忽略它已結(jié)疤的道道傷痕。
與其他的衣衫多么不同。沒有紐扣,沒有補丁,沒有四季之分,穿上它就不能再脫下。它會出汗,會喊疼,也會變老,長滿皺紋和斑點,最終掩埋住我樸素的姓名——
一捧灰色的泥土。
春天的屠宰場
多么美好,一只杜鵑鳥喊啞了嗓子。
多么美好,一朵生銹的桃花依舊含情地笑。
我只是經(jīng)過。在春天,經(jīng)過一家屠宰場緊閉的大門,像一滴血經(jīng)過千瘡百孔的心臟,不回避感受到的戰(zhàn)栗和刺疼。
那些想象中沉睡的屠刀、油膩的圍裙和懸掛的鐵鉤,已經(jīng)很近了,但又一閃而過。
現(xiàn)在,一切是安靜的。
春天不見血,沒有絕望的嚎叫。
凌亂的腳步變得次第有序。
我依然習慣在路上給萬物的生靈回信,薅掉舊日的茅草,種上新鮮的雨水和陽光,那久違的愛情,我從未舍棄,唇齒相依的冷暖,讓我擁有了一個女人和家的溫馨。
一日三餐,始終有蒼老的鐘聲陪伴著祝福和祈禱的贊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