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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桑多鎮(zhèn)的漢族男人

      2016-12-08 16:02:11扎西才讓
      西藏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楊莊紅鼻子村長

      扎西才讓

      1

      這天,村里來了一個漢族男人。

      男人是楊白瑪帶來的。這個人高高大大的,看起來很有力氣。我們眼看著他進了楊白瑪?shù)募议T,卻沒有任何辦法。

      因為大家都知道楊白瑪是個寡婦,她有權(quán)利找男人,也有權(quán)利找漢族男人或者蒙古族男人,其他民族的男人也成。只要楊白瑪愿意,我們作為她的鄰居,即使有一百個不愿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們之所以判斷這男人是漢族男人,是有原因的:

      一,他說漢話。他取下頭上的淺綠色單扇軍帽,揚了揚,說:“黑小子們,你們好!”盡管他說的不是普通話,但我們還是聽清楚他是在向我們這群孩子在打招呼。

      二,他穿著漢服。我們把那些中山裝、夾克衫和西裝,都叫漢服。雖然我們也穿這一類的衣服,但這些衣服穿在我們身上,總顯得皺巴巴的,臟兮兮的。似乎這些衣服不是工廠里做的,更不是從氣派的市場上買來的,而是我們從幽暗潮濕的倉庫一角撿出來的,或者從垃圾堆里找出來的。

      那天。漢族男人就穿著一件簇新的墨綠色的夾克衫,一條黑色的滌綸褲。下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衣褲上,照出了幾處明亮的閃動的光斑。耀花了我們的眼睛。能穿新衣服,還能把新衣服穿出耀跟的光斑的人,肯定是漢族男人。楊莊的小孩子,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

      所以當(dāng)那男人跟我們打招呼時,我們沒有吱聲。當(dāng)他跟在楊白瑪?shù)拇笃ü珊竺妫龡l斯理地走進那野獸的嘴巴一樣洞開著的大門時,我們都沒有吱聲。

      等楊白瑪把野獸的嘴巴一樣的門關(guān)上后,聰明小子楊嘉措才像突然記起什么一樣吃驚地說:

      “這個漢族人戴著綠帽子!”

      我說:“狗屁!那才不是綠帽子,那是軍帽,你沒見上頭有個紅五星嗎?”

      尖嘴猴腮的楊才讓說:“阿哥扎西,就是,像我阿爸以前戴過的那種帽子?!?/p>

      我感慨地說:“那帽子真好看!”

      楊嘉措不服氣地說:“再好看也是個綠帽子!”

      大家都笑起來,都覺得楊嘉措說的有點意思。

      2

      這樣,漢族男人就住進了我們楊莊,成為楊白瑪?shù)哪腥耍宰≡谒依铩?/p>

      我們的村莊,不算是大莊子,因為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二三十戶人家。這里頭有六七戶漢族,余下的,就都是藏族了。除了那六七戶漢族姓王姓張姓李之外,其他藏族人家都姓楊。這楊姓,聽說是明朝時一個皇帝老兒一高興賜給我們先人的。有了楊姓的先人,一高興,也把自己的村莊叫做楊莊。這一叫,就叫了好多年。

      到底多少年?楊嘉措說:“我們把兩只手上的手指數(shù)上一百遍,也是無法數(shù)清的?!?/p>

      大家笑起來,都覺得楊嘉措說的有點道理。

      但自從漢族男人住進楊白瑪家后,楊嘉措說的另一句話,大家都覺得沒道理了。

      楊嘉措說:“看著吧,這個漢族男人肯定會在她家長住下去的?!?/p>

      大家覺得他說的沒道理的原因是:楊白瑪絕對不是一個留得住男人的女人。

      楊白瑪留不住男人,在楊莊,是人都知道。

      大人們常說:“這女人,是十二月的虎,命里注定要克死男人的?!?/p>

      我們把村莊里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叫大人。只要幾個男人在一起干事或聊天,我們就說:“大人們又有事干了……大人們又開始說古今了……”然后呼啦一聲圍過去,看他們干活,聽他們聊天。

      這天。我們就圍住聊天的大人們,問:“為啥十二月的虎,就會克男人呢?”

      大人們就說:“小屁孩們,沒聽過‘臘月里老龍不抬頭,十二月老虎滿街游嗎?”

      我們都搖搖頭,像一起搖動著的撥浪鼓。

      大人們鄙視地看看我們:“臘月里的龍,不能呼風(fēng)喚雨,能力最差;十二月的虎,在山上,在林里,都找不到食吃。懂了嗎?”

      我們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她又不是老虎變的!”

      大人們生氣了:“她是屬虎的,十二月里生的,懂了嗎?真是一群呆瓜!”他們站起來,有的拍拍屁股上的土,有的吐出一口濃痰,有的擤去黃濃的鼻涕,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們似乎明白了,都想起一些事來。

      我們四五歲的時候,聽說楊白瑪死了男人,死于一種奇怪的病。大人們說:“精精壯壯的小伙子。才結(jié)婚兩年,就死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我們八九歲的時候,聽說楊白瑪又死了男人,這次是掉進洮河淹死的。大人們說:“百年柏樹一樣的男人,說倒就倒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去年,我們十二三歲,親眼見到楊白瑪?shù)牡谌齻€男人死了,這次是和別人打架,被別人一刀戳死的。我們模仿著大人們的口氣說:“高高大大的熊一樣強壯的男人,說死就死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模仿完,都大笑起來。大人們聽見了,高聲臭罵,罵得我們都裝那可憐樣,做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樣子!

      3

      我們都有著一種奇怪的想法,等待著漢族男人被楊白瑪克了命。

      但那男人越活越強壯,越活越滋潤。

      他一到楊莊,就有聲有響地干了好幾件事。

      他去拜訪了村里的幾位厲害角色,比如管大人的老村長啦,開砂場的楊旺秀啦,開鋪子的楊五個啦,做裁縫的喇嘛代啦,木匠楊嘎代啦,陰陽李根旺啦,屠夫菩薩保啦……每到一家,手里提的都是產(chǎn)自四川的松潘茶。那可真是好茶,能煮出新鮮醇香的奶茶來。他從這些人家里出來的時候,這些人都會送到巷子口。仿佛他們已經(jīng)是交往了多年的朋友。就連那胖嘟嘟的老村長,也在兒子的攙扶下,硬是把這個外地來的漢族男人送了又送。漢族男人已經(jīng)進了楊白瑪?shù)募议T,老村長還在巷子口發(fā)愣。漢族男人拜訪厲害角色的結(jié)果,就是讓村里人覺得,這個男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這個厲害角色有意無意地告訴村里的人,從今往后,他就是楊白瑪?shù)哪腥肆恕<热粭畎赚斢辛四腥?,別的男人就不能打楊白瑪?shù)闹饕?,甚至連動一動的念頭也是不能有的。為了證明他的確已經(jīng)是楊白瑪?shù)哪腥?,他把本該是楊白瑪干的活,比如割麥啦擠奶啦做飯啦拾燒柴啦什么的,都給承包了,完全更改了楊莊幾百年來男女在家務(wù)活上的分工。有人恥笑說:“你是個沒出息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回答:“只要愛上一個女人,你就要想辦法養(yǎng)著她。”有人說:“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好給你生兒子吧?”他笑嘻嘻地回答:“女人,活在這世上,只管吃喝、打扮、生孩子,就夠了!”人們發(fā)現(xiàn),自從這漢族男人來了之后。楊白瑪?shù)哪槺纫郧案啄哿?,乳更挺了,腰更?xì)了,臀更大了,走路的姿勢更狐貍精了,連說話時的聲音也滲著蜂蜜的味道。大家都覺得,這一次,這女人真的要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了。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個漢族男人來到村里不到半年,就開始替各家各戶放羊,奪了紅鼻子三郎的飯碗。

      三郎就是村里漢族王家的老三,羊本來是他承包了的。因為放羊,冬天,他的鼻子被凍成了紫茄子;夏天,又被曬成紅辣椒。春秋兩季,紫里透紅,紅里透紫,人們就叫他紅鼻子。紅鼻子三郎愛放羊,也愛睡覺。愛睡覺,羊就會偶爾少幾只,據(jù)說被狼叼走了。大人們都不信,但羊消失了,卻是事實。叫紅鼻子賠,紅鼻子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鬧得大人們只好把說出的話重新吃回去。多年來,村里的羊丟了七八只了,對紅鼻子三郎。大人們還是沒辦法。

      楊白瑪引來的漢族男人,到大人們跟前爭取放羊的權(quán)力。他拍著胸脯說:“你們的羊丟一只,我賠兩只;丟一對,我賠一雙。這樣你們還不放心?”

      大人們歡喜地從紅鼻子三郎那里收回放羊權(quán),交到漢族男人手里。

      紅鼻子不服,找漢族男人算賬,卻被漢族男人把紅鼻子揍成了紫鼻子。王家人不服,合伙去找漢族男人算賬,王家人的幾個鼻子,都成了紫鼻子。

      于是放羊權(quán)到底還是到了漢族男人手里。

      漢族男人有時候會帶我們上山去放羊,他把那幾百只羊,搞得像紅鼻子一樣服服帖帖的。他舉起左拳說:“有時候,道理要靠拳頭說?!彼e起右拳說:“有時候,拳頭最能說清道理。”我們敬畏地看著他的拳頭,覺得那拳頭真像一團看得見的道理。

      4

      漢族男人用拳頭把道理講得越來越清楚的時候,有一天,他卻突然不見了。

      大人們懷疑這男人死了,是被十二月里生的那只母老虎克死的。

      楊白瑪嚎啕大哭,她用詛咒的口氣說:“誰說我克死他,我就克死誰!”

      大人們誰也不敢說話了。

      楊白瑪鄙夷地看著大人中的男人說:“你們男人,不管是藏族還是漢族,沒一個是好東西!天生就是騙女人的種!”

      然而被漢族男人傷了心的楊白瑪,仇恨男人的楊白瑪,還是離不開男人。

      漢族男人消失后,放羊權(quán)又回到紅鼻子三郎的手里。

      幾天后的某一天,我們正在路口玩耍,看到痛苦的楊白瑪把紅鼻子引進了她的家。我們眼看著三郎的紅鼻子發(fā)著亮光,羅圈腿甩出了風(fēng)聲,走進了那野獸嘴巴一樣的大門,都替消失了的漢族男人惋惜。

      楊才讓說:“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還叫白瑪(蓮花)呢,叫她母狗好了!”

      我說:“就是嘛,真不要臉。”

      楊嘉措說:“她可能是要報復(fù)漢族男人!”

      楊才讓說:“報復(fù)?這樣報復(fù),吃虧的還不是她自己?”

      我說:“大人們的想法,特別是大人中的女人,想法總是和我們不一樣!”

      楊才讓說:“就是,女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阿哥嘉措,你說對嗎?”

      楊嘉措說:“其實該惋惜的,是紅鼻子。”

      “為啥?”

      “為啥?你們真笨。下一個被克死的,就是紅鼻子了!”

      我們哦了一聲,覺得他說得還是有點道理。

      5

      大人們雖然都害怕詛咒,但一個大活人突然不見了,這就是個問題,大問題!

      是問題就得解決,大人們只好請來村長。村長胖得像只球,臉蛋上、手背上布滿褐色的老年斑,毛發(fā)灰白,胡子拉碴,說是六十來歲,但從走路都要人攙扶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是八十歲左右的人了。因為在我們的記憶中,只有老人才會借助于拐杖之類的東西,在楊莊的巷巷道道里慢騰騰地進進出出,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

      村長帶領(lǐng)人們進了楊白瑪?shù)募?,在房檐下的三人沙發(fā)上坐定。他嚴(yán)肅地咳嗽了一聲。橫著眼看院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低聲交談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楊白瑪給村長端來一杯奶茶,退到村長的右前方,躬身站定。

      這個身高腿長、臀大腰細(xì)的女人,不像屬虎的,倒像屬馬的。她那么躬身一站,屁股微微撅起,大人們的眼光就被拉直,他們的眼里就再也沒有村長了。

      村長又嚴(yán)厲地咳嗽一聲,才把大人們的眼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村長向楊白瑪問那漢族男人失蹤的事時。聲音蒼老,但那慢吞吞說話的調(diào)子,有著無法抗拒的威嚴(yán),他說的話,似乎也就有了力量。

      楊白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顛三倒四地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大人們聽清楚了,我們也聽清楚了。那漢族男人確實是楊白瑪從外地引來的。

      說是外地,其實就是距離楊莊大約五十公里的桑多鎮(zhèn)。桑多鎮(zhèn)在楊莊小孩的眼里,是神秘的鎮(zhèn)子。為什么這么說呢?據(jù)說那里有平平坦坦的長街,密密麻麻的商店,漂漂亮亮的女人,奇奇怪怪的男人。這鎮(zhèn)子,不僅是大人們想去的地方,我們一幫孩子,也渴望能夠去一回呢,但大人們總說:那個小鎮(zhèn),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容易學(xué)壞。結(jié)果每逢大營小集,我們誰也不能去,只大人們呼朋喚友,去了又來。來了又去。

      楊白瑪也喜歡去那里趕集,買些醋啊鹽啊化妝品啊什么的。有一次,巧遇了漢族男人,那男人主動和她搭話,主動給她買衣服,主動請她喝茶吃飯。一來二去,她也就被動地和他認(rèn)識了,后來又被動地和他睡了。再后來,問清楚了那男人是離了婚的,就被動變主動,引他到了楊莊。

      大人們聽的時候,臉上白一陣。黑一陣。我們聽的時候,笑一聲,叫一聲。

      村長抬起手臂,把我們的叫聲壓了下去。又巍顫顫地站起來,對大人們說:“是牛羊總要回圈,是河水總會流走。沒啥大不了的,都回吧,回吧!”

      我們小孩哄地一聲跑出院子。大人們,有的瞬間就消失了,有的攙扶著村長走了,有的故意落在后面。輕聲勸慰那個看起來不太傷感的女人。

      6

      漢族男人不在的時候,夜快黑的時候。月亮剛剛浮上山尖,會有個別大人,在楊白瑪家門口逡巡一會。然后貓一樣閃人那野獸的嘴巴一樣的門。月亮落下去的時候,又會像狗一樣鬼鬼祟祟地出來,抹墻根走,消失在夜幕中。

      和我一樣喜歡在夜里游蕩的楊才讓說:“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這些大人們!”那口氣。仿佛把大人都看穿了。

      在楊才讓看穿了好多大人之后的某一天。漢族男人又回來了!

      他是突然消失的,也是突然出現(xiàn)的,就在我們沒有絲毫準(zhǔn)備的時候。他一出現(xiàn),大人們就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我們一群小孩,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我們只是覺得,這個來自神秘的桑多鎮(zhèn)漢族男人,他本身也是神神秘秘的。

      聽說楊白瑪一見這漢族男人,就暈倒在院子里。醒來后軟在男人懷里,又捶又鬧,又哭又笑,還沒過一天,又和好如初了,好像兩人分開的這段日子啥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于是大人們就啥也不干,我們啥也不說。

      于是漢族男人還是像沒事一樣住在楊白瑪家里,沒事一樣和我們開玩笑。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也沒有大人再進楊白瑪?shù)募?,自然也就沒人在月亮下山的時候從她家里鬼鬼祟祟地出來。

      那個可憐的紅鼻子三郎,又自動放棄了放羊權(quán),任憑漢族男人一大早把那么多的羊吆喝到山里面。

      兩個月后,正當(dāng)我們認(rèn)為日子就這樣沒事一樣可以永遠(yuǎn)過下去的時候,出事了!

      事情還是出在漢族男人身上。他再次消失了,給誰也沒打招呼。

      這一次,楊白瑪沒哭,大人們沒懷疑她克死了人,村長也沒有被人攙扶到楊白瑪?shù)脑鹤永?。他只是站到村口,看著遠(yuǎn)方,用那種蒼老卻有力量的聲音說:“這世道,要變了!”

      他的話大人們沒聽見,只我們聽見了。我們聽見了,不像大人們那樣苦著臉揣測,任憑風(fēng)把村長的話從我們耳邊刮跑了。

      紅鼻子三郎又開始行使他的放羊權(quán),把羊追得滿山亂跑。當(dāng)羊群安靜下來時,他又躲進羊群里嚎啕大哭,弄得羊們無法度過一個安靜的中午。

      楊白瑪又開始了和大人們在月下的私會。

      楊嘉措曾經(jīng)尾隨著一個大人去了楊白瑪?shù)募?。回來后就失魂落魄的?/p>

      他說:“大人們真奇怪,一會你咬我,我咬你;一會你打我,我打你。一邊打,一邊還嗷嗷嗷地直叫喚!”

      “到底誰在叫呢?”

      “男人叫,是突然間把啥都整明白了的聲音。女人也叫,是那種又痛苦又高興的聲音?!?/p>

      “你沒看他們在干啥?”

      “狗屁。屋里黑乎乎的。我若像老鼠那樣長著夜視眼,就好了,就把啥也看清了?!?/p>

      我們一起“哦”了一聲,都認(rèn)為他說得有點道理。

      對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會干啥,我們自有我們的想象。不過,每個孩子的想象。都不會是大人們所能猜想到的。

      7

      三個月后的某一天,當(dāng)村長又站在村口感慨世道要變了的時候,有人從南邊大路上一瘸一拐地來了。

      來的正是楊白瑪?shù)臐h族男人,遠(yuǎn)遠(yuǎn)地認(rèn)清是他的時候,大人們沒露出太多的吃驚,似乎這個男人的回來,是注定的事。

      但當(dāng)漢族男人走到大人們身邊,大人們還是吃驚了。本以為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是因為走了太長的路。誰知道他竟真瘸了,瘸的是右腿,好像比左腿短那么一小截兒?;蛟S因為瘸的原因,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高高大大令人生畏了。

      他想跟村長打招呼,咧了咧嘴,沒說出一句話。

      他想跟大人們打招呼,抬了抬手,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想跟我們打招呼,笑了笑,也許連他自己也覺得笑得很難看,就從我們身邊拐過去了。

      楊白瑪又接納了他,大人們早就知道會這樣,誰也沒說什么。

      只有楊嘉措說:“到底發(fā)生啥事了?我們要不要問問這個瘸子?”

      大人們面面相覷,我們也面面相覷。

      終于有一個大人回答了:“大人的事,是你們屁大的孩子該操心的嗎?滾,滾到河邊玩去!”

      于是我們滾到河邊,一邊玩一邊猜測著漢族男人瘸腿的種種原因:山上摔下來摔瘸的?喝酒跌進深坑里跌斷的?翻寡婦的門時掉下去折斷的?

      楊嘉措說:“我估計是和人打架,被人打斷的?!?/p>

      這次,大家都覺得他說得沒一點道理,又像搖撥浪鼓一樣搖搖頭:“不可能,誰能打過他呢?”

      8

      但是,這一次,我們都認(rèn)為沒人打得過的漢族男人,被人打了。

      打他的是紅鼻子三郎。

      漢族男人來到楊莊的第二天早晨,家家戶戶都把羊放出羊圈,等待著紅鼻子三郎來趕羊上山。左等右等,紅鼻子三郎竟然沒出現(xiàn)。大人們恍然醒悟過來:漢族男人一來,紅鼻子該交出放羊權(quán)了。

      然而漢族男人也沒來。沒來的結(jié)果,是家家戶戶的羊滿村子亂跑,有跑到青稞地里的,有跑到洋芋地里的,有跑到房頂?shù)?。有跑到山上的,有跑到河里的…?/p>

      村長生氣了,他又被人攙扶著到了紅鼻子家的院子里。

      還沒等村長發(fā)話,紅鼻子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開了:“我以為他會去放羊的!”

      大人們知道他嘴里的“他”就是那個剛回來的人,但大家都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紅鼻子。

      紅鼻子被眾人的眼光擊敗了,也被眾人的沉默激怒了。他一摔門出去了。

      接著就傳來了漢族男人在楊白瑪家被紅鼻子揍了的事。

      等我們到了楊白瑪家,就看到屋檐下原先坐過村長的三人沙發(fā)上,癱坐著兩個人:左邊是漢族男人,他的鼻子也變成了紫紅色,紫的是傷痕,紅的是鮮血。右邊是楊白瑪,垂著頭低聲哭泣。沙發(fā)旁的一把矮椅上,坐著紅鼻子,他的鼻子雖然紅著,卻沒有腫,沒有破,沒有歪。大家就知道那不是被打紅的,而是哭紅的。但他似乎比被人打了還難受,一個大男人彎著腰,在矮椅上抽抽噎噎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擊。

      村長又被人攙扶過來,這次沒坐沙發(fā),而是坐到一把高椅上。因為椅腿過高,村長的雙腿就懸空了。人的腿一旦懸空,就感覺無法坐得安穩(wěn),總有一種會掉下來的擔(dān)憂。

      不過村長畢竟是村長,他滾圓的身軀還是鎮(zhèn)住了那把椅子,也鎮(zhèn)住了眼前哭泣的兩個人。

      村長問:“怎么回事?”聲音還是蒼老而有力的。

      漢族男人沒起身,也沒搭腔。

      楊白瑪也沒起身,也沒搭腔。

      紅鼻子三郎站起來,他沒停止抽噎,但說話了:“他沒放羊,我打了他。”

      村長又問:“怎么回事?”

      紅鼻子說:“我打了他,他不還手?!?/p>

      村長逼問:“到底怎么回事?”

      這時。楊白瑪站起來說:“他不想放羊了。他瘸了腿,不能放羊了?!?/p>

      村長明白了:“哦!”

      大人們也明白了:“哦——”

      我們也明白了:“哎——”

      村長對漢族男人說:“其實瘸腿的人,是能放羊的?!?/p>

      村長又說:“你不放羊,不是因為腿子瘸。”

      漢族男人一聽,笑了。這一笑,使他顯得格外猙獰。

      他說:“我不想放羊了?!?/p>

      他又說:“我想把該了的事了了!”

      村長“哦”了一聲,從高椅上下來,對大人們說:“走吧!”

      我們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但還是跟著大人們出了楊白瑪家的院子。

      9

      后來。更奇怪的事發(fā)生了。

      一個月后,漢族男人又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村莊。

      楊白瑪送他到村口,男人走遠(yuǎn)了,她還在村口張望著,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

      晚上,當(dāng)月亮升起來,有個大人踩著月光下的陰影,閃進了楊白瑪家。還沒一會,就被楊白瑪給轟了出來。第二個大人踩著貓的腳印進去,半晌,黑著臉像老鼠一樣出來了。第三個大人又去了,結(jié)果青著眼窩出來了。

      這些奇怪的事,都是楊嘉措告訴我們的。

      我們不信。楊嘉措急了:“我跟著第四個大人偷偷地進去了。我聽見他要咬楊白瑪,楊白瑪不讓他咬。他硬要咬,楊白瑪就嘟嘟嘟地說話,說的啥聽不清楚。他還是要咬,楊白瑪就又哭又罵。大人只好從房子里出來,嘴里嘟囔著:‘還想正式結(jié)婚呢。結(jié)個屁!”

      “哦,”我們明白了,“她想結(jié)婚呢!”

      楊才讓甕聲甕氣地說:“她不是一直在結(jié)婚嗎?”

      楊嘉措說:“那不叫結(jié)婚,那叫找連手?!?/p>

      楊才讓說:“阿哥扎西,你說找上連手干啥?”

      我說:“找到連手,就可以相互摟抱,咬個嘴,結(jié)個婚?!?/p>

      楊才讓說:“結(jié)了婚干啥?”

      我說:“結(jié)了婚,就要生出一窩你我這樣的娃娃?!?/p>

      楊才讓很感慨:“大人們真有意思!”

      我問楊嘉措:“漢族男人已經(jīng)走了,楊白瑪想和誰結(jié)婚呢?”

      楊嘉措說:“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們,肯定是個大人?!?/p>

      果然是大人,卻是漢族男人。他又回來了。

      這一次。才聽說他的腿子,確實是被人打斷的。打斷他的腿的,是他的媳婦的家人。原因嘛,聽說是因為怨恨漢族男人為了一個藏族女人而拋棄了白個的婆娘娃娃。當(dāng)他們打他時,他沒反抗。沒反抗的結(jié)果,是斷了腿。斷了腿的結(jié)果,是終于離了婚。離了婚的結(jié)果,就是能和楊白瑪結(jié)婚了。

      當(dāng)聽說漢族男人和媳婦離婚的目的是為了和楊白瑪結(jié)婚時,我們都笑了。

      楊才讓說:“阿哥扎西,你聽聽,你聽聽。還是我們藏族女人厲害!”

      楊嘉措說:“不是我們藏族女人厲害,是那個叫愛情的東西厲害!”

      我們又都笑了,覺得他說的,是有那么點道理。

      但是,他愛著楊白瑪,為啥在他離開的那兩段時間,楊白瑪要找別的男人呢?

      楊嘉措說:“我估計他沒給楊白瑪說他要去離婚的事?!?/p>

      楊才讓說:“阿哥扎西,你想想,你想想,女人的心思,誰又能知道呢?”

      我們大笑起來,覺得這個可愛的笨笨,偶爾也有貌似聰明的想法。

      當(dāng)我們大笑的時候,楊白瑪?shù)臐h族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們身旁。他看著我們微笑,沒有一點剛來時令人害怕的樣子。

      楊嘉措問:“哎,你這個漢人,為啥要來楊莊呢?”

      他回答說:“我不想離開那個漂亮的女人,也不想離開你們這些壞壞的黑小子!”

      我們大笑起來,覺得除楊嘉措外,這個來自神秘的桑多鎮(zhèn)的漢族男人說的話,是有那么一點道理的。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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