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樹斌案再審改判追記

經(jīng)歷全社會近12年的關(guān)注和呼吁，聶樹斌案迎來改判無罪的大結(jié)局，但這遠不是終點。如最高法負責人所強調(diào)，一定要牢記錯殺的沉痛教訓。

回溯聶案再審過程，再一次印證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緊迫性和深遠意義。

宣判后，聶樹斌父親面對直播說：“我感謝你們媒體，尤其南方周末趙凌，十年前就非常關(guān)心這事。”

第一次由最高法院指令對某一案件進行異地復查；第一次由高級法院成立合議庭，對案件全面復查；第一次在復查案件時召開聽證會；

第一次由最高法院巡回法庭審理被告人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再審案件；經(jīng)最高法院審理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判決存在如此之多的問題；最高法院第一次提出，一個案件既不符合刑訴法的證明標準，也不符合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定罪要求。

南方周末記者 滑璇

南方周末實習生 孫茜茜

2016年12月3日上午，張煥枝和老伴聶學生爬上下聶莊村后的土坡。坡上有一方?jīng)]有墓碑的土墳，墳前枯樹掩映，地上滿是落葉。墳里是老兩口的兒子聶樹斌。

這一次，張煥枝帶來一份判決書復印件，高聲宣讀“無罪”后，點火焚燒。“樹斌，你是個好人，你不是個罪犯。媽給你爭取到了?！?/p>

一天前，位于沈陽的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下稱“二巡”）就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改判聶樹斌無罪。

出石家莊高鐵站時，面對眾多媒體，張煥枝說：“我等的就是這一天，我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可結(jié)果再好，我兒子回不來了，這一點來說我很痛苦。”

《人民法院報》寫道，對于聶樹斌案而言，改判無罪遠遠不是終點。其重要意義還在于如何反思和汲取教訓，“不但讓正義不再缺席，而且讓正義不再遲到”。

再審：法官給律師提建議

聶案迎來轉(zhuǎn)折點是在2014年12月12日，受最高法院指令，山東高院展開歷時一年半的復查。2016年6月6日，最高法院決定提審聶案。

當時，代理律師李樹亭就認為，聶案“復雜多了”，不可能像呼格吉勒圖案那樣26天宣告無罪。但他相信，最高法院會在審限內(nèi)結(jié)案。聶案再審走的是審判監(jiān)督程序，審限是三個月，最長不得超過六個月。

為再審聶案，最高法院第二巡回法庭組建了五人合議庭，最高法院審委會專職委員、二巡庭長胡云騰親自擔任審判長。

“胡云騰是學者型法官，他最重要的兩本著作都與死刑有關(guān)。讓有這樣專業(yè)背景的大法官再審聶案，非常有利?！甭櫂浔蟀缸畛醯膱蟮勒唏R云龍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在復查階段，張煥枝因為著急，幾次到濟南找法官。再審啟動后，張煥枝往沈陽跑過四次，李樹亭又單獨去過兩三次，次次都是二巡主動要見律師、家屬。“而且每次都是合議庭的5名法官一起見，如果某個法官有事，還要等人湊齊?！崩顦渫ふf。

李樹亭從二巡拿到了山東高院復查時的18本卷宗，和再審合議庭的調(diào)查卷，“厚厚的一大本”。他則提交了關(guān)于聶樹斌人品的新證據(jù)，試圖從發(fā)小、同學口中，還原一個內(nèi)向羞澀、各方面表現(xiàn)都不突出的聶樹斌。

張煥枝不在場時，法官們會與律師進行更多專業(yè)交流，從事實到程序，一個問題都不放過。法官們甚至提出建議，希望再審辯護意見重點更加突出。李樹亭說，他第一次提交的辯護意見有3.9萬字；第二次摘出重點問題，大概2.9萬字。

8月初，也就是當年聶案發(fā)生的時節(jié)，合議庭法官們還到石家莊西郊，對案發(fā)現(xiàn)場、被害人上下班路線等進行了實地考察，詢問了當年的辦案人員、相關(guān)證人，并以考察的名義到河北省磁縣看守所提審了另一嫌疑人王書金。

由于被害人丈夫前后的證言差別較大，合議庭認為必須與本人核實確認。為此，法官管應時與助理在兩次撲空后，終于看到其家中亮燈，找到了這個關(guān)鍵證人。

11月25日，距離6個月的法定最長審限僅剩11天，張煥枝、李樹亭再次奔赴沈陽。這一次，他們與法官聊了兩個多小時，“能說的全說了”。

法官表示，因涉及強奸等隱私，可能開庭審也可能書面審。李樹亭的態(tài)度是，如果開庭，一要申請非法證據(jù)排除；二要申請王書金及王書金案最初的辦案人出庭作證。

“法官們說還要研究研究。”李樹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但臨走前，合議庭說得很明確：李律師這段時間不要去外地出差，以免趕不回來。

張、李離開后，合議庭展開一場持續(xù)兩天半的討論，推敲案件中每一個可能存在爭議的細節(jié)。5名法官和審判輔助人員等，坐在一間十幾個人的會議室里，每人面前都是一只茶杯、幾疊案卷。即便在深夜結(jié)束工作后，很多人仍然難以入睡，法官羅志勇更是徹夜難眠。

在合議庭最后一次集中討論時，所有人不分資歷深淺、職位高低紛紛發(fā)表意見，就案件程序、實體、證據(jù)、邏輯，甚至判決書中的每一個詞語進行討論。他們要盡一切可能讓證據(jù)說話，要對聶家和檢察機關(guān)提出的意見逐一回應，不能含糊其辭。

此前，最高檢也成立了辦案組，并向最高法提出了正式書面檢察意見。這次，檢方的看法與律師基本一致。

判決：原判究竟錯在何處

11月29日下午4時許，李樹亭接到二巡電話：12月2日前趕到沈陽。后來公布的判決書，落款時間為2016年11月30日。

李樹亭和家屬一行人到沈陽后，被安排在一處安靜整潔的家庭旅館內(nèi)。許多媒體聞風而動，卻摸不清幾人下榻何處。

對于結(jié)果，李樹亭的猜測和大部分學者、記者一樣。12月2日一大早，他便叮囑張煥枝：今天應該會有個好結(jié)果，高興的日子盡量別想不高興的事，追責的問題今天別說。

上午十點不到，二巡內(nèi)一間可以容納一百多人的法庭里，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學者律師、公檢法人員等120余人幾乎將旁聽席坐滿。李樹亭落座后死死盯著審判席中間的法徽，直至5分鐘后五名合議庭成員入場。

審判長胡云騰擇要宣讀了再審判決，“14000字大概選了6000字左右，念了不到一個小時”。張煥枝戴著老花鏡在筆記本上認真記錄，李樹亭則從不斷拋出的信息里聽出了最高法院的立場。

當胡云騰讀到“原審被告人聶樹斌無罪”時，李樹亭興奮得想要鼓掌，不想身旁的張煥枝卻號啕大哭不可抑制。突然間，他也流下眼淚，“這個‘無罪太不容易了?！?/p>

一個多小時后，聶案再審判決書即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發(fā)布，一天之內(nèi)的點擊量便超過10萬。

判決書指出聶案的九大疑點，包括：抓獲后前5天的訊問筆錄缺失，有罪供述真實性存疑且不能排除指供誘供可能，原審認定的作案時間存在重大疑問，作案工具存在重大疑問，被害人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的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等。

概括起來，最高法院認為，原審未達到“兩個基本”即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jù)確鑿的要求。聶案原審時適用的是1979年的刑訴法。

“更重要的關(guān)注點是，原判究竟錯在何處，是否能夠通過再審予以確定。”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王敏遠撰文認為，經(jīng)過再審，可以發(fā)現(xiàn)，聶案原判依據(jù)的物證等客觀性證據(jù)十分可疑，供述則完全不合情理。

王敏遠寫道，聶案提供了這樣的樣本——糾正冤錯案件并不完全需要借助于“死者復活”“真兇再現(xiàn)”，即使不能認定本案另有真兇，但若原判建立在物證等實物證據(jù)十分可疑、供述等言辭證據(jù)難以置信的基礎(chǔ)之上，案件中存在不能排除另有真兇等重大疑問的情況，也應糾錯。

再審未涉及復查時律師提出的一些程序性問題，如，石家莊中院和河北高院的判決書出現(xiàn)疑似同一人的筆跡，而一審、二審不可能由同一名法官審理；關(guān)于刑場照片是春天還是冬季的爭議。

“這是因為山東高院是對案件全面復查，而再審是對一個案件重新、重頭審理，另起爐灶，主要針對偵查階段。法律也是這么規(guī)定的?！崩顦渫じ嬖V南方周末記者，至于一審、二審和執(zhí)行中的疑點，并不影響案件定性，“所以再審時，我基本沒有提到這些”。

追責：未認定刑訊逼供怎么辦

據(jù)新華社報道，聶案再審宣判后，后續(xù)的國家賠償、司法救助、追責等工作將依法啟動。

李樹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幾年糾正的冤錯案件里，真正追責的實際只有唐山李久明案，7名公安人員被判刑，他們明確承認了刑訊逼供行為。而聶案至今沒有認定刑訊逼供，追責恐怕很難。

再審判決書的正式說法是，“經(jīng)審查……沒有發(fā)現(xiàn)原辦案人員……實施刑訊逼供的證據(jù)。但是，聶樹斌曾經(jīng)供述自己本來想不說，后在辦案人員‘勸說和幫助下說清整個過程……故不能排除存在指供、誘供的可能?！?/p>

在復查階段，李樹亭曾找到聶樹斌在石家莊市看守所時的獄友紀某、李某。紀某稱，聶曾在獄中喊冤，且身上有多處被電話機、高壓警棍電過的紫色斑點；李某亦表示，聶自稱冤枉，且無論獄友如何威逼利誘，都未講過強奸的過程、細節(jié)。

李樹亭向山東高院提交上述兩條證據(jù)后，河北方面堅決否認紀某曾與聶樹斌在同一監(jiān)室服刑；李某則因個人顧慮不愿配合律師留下調(diào)查筆錄。

此后，李樹亭又試圖尋找聶的另一獄友姜某，但多方查找后仍未獲得其戶籍信息。為此，再審期間，他曾申請調(diào)取聶羈押期間的完整檔案以及同監(jiān)獄友的全部名單，但未得到回應。

在未認定刑訊逼供情況下，能否對相關(guān)人員追責？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張建偉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兩類人可能被追責：一是當年存在遺失或隱匿訊問筆錄、技校考勤表等可能有利于聶樹斌證據(jù)等各種問題的辦案人，二是聶案復查一拖再拖是否有人人為設(shè)置障礙。

對于前者，張建偉認為，公安機關(guān)應該把最高法院的再審判決書，看作對當初偵查活動的譴責書，“其中列舉的事實、揭示的問題，讓人非常憤懣”；對于后者，則要查有實據(jù)，不能只憑情緒上的判斷。

宣判后，張煥枝當即向?qū)徟虚L提出國家賠償?shù)膯栴}。這位奔波了12年的老人，一度認為只要“無罪”就夠了。但馬云龍告訴她，“國家賠償不是一塊一塊普通的錢，是你兒子用21歲的生命、是你們一家人用21年的血淚換來的，怎么能無所謂呢？”

“張阿姨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大法官說，宣判后就通知了河北高院，只要張阿姨提出賠償申請，河北就會盡快受理?！崩顦渫じ嬖V南方周末記者，胡云騰還表示，如果沒錢請律師可以申請法律援助。

在返回石家莊的路上，李樹亭主動向張煥枝請辭國賠的代理工作。這個留著光頭、曾在寺廟靜修的律師說，他不熟悉國家賠償業(yè)務，性格上也不適合爭取利益。但張煥枝希望李樹亭繼續(xù)跟下去，“我可以請兩個律師。他不熟悉，可以再找一個熟悉的（律師）?！?/p>

北京圣運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優(yōu)銀為聶家算了一筆賬。根據(jù)國家賠償法的計算方法和國家統(tǒng)計局、最高法院公布的2015年人均工資標準，他計算出：限制人身自由可賠償5.2萬元；死亡賠償金126.482萬元。

而根據(jù)最高法院相關(guān)司法解釋，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具體金額，原則上不超過人身自由賠償金、生命健康賠償金總額的35%，據(jù)此計算，聶案的精神損害撫慰金上限為46萬元。

但是此前有過精神損害撫慰金達到100萬元的先例，國家的原則規(guī)定也有彈性，為此，王優(yōu)銀認為，應該為聶案再次提高精神撫慰賠償。

反思：辦案方式一定要改變

12月4日，第三個“國家憲法日”。江蘇省高院舉行新入員額法官向憲法宣誓儀式。儀式結(jié)束后，院長許前飛在講話中總結(jié)聶案的兩點啟示：要慎用權(quán)力、要心存敬畏。

“這個案件從偵查、起訴到審理，有一些非常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人發(fā)現(xiàn)，有人提出，也有人被告知別去趟這個渾水，”許前飛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作為法官，在處理案件中，我們怕什么呢？我們怕丟了頭上的烏紗帽，甚至我們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我們有沒有想過敬畏百姓、敬畏生命、敬畏法律呢？”

最高法院以“五個強化”總結(jié)聶案對法院的教訓：要強化人權(quán)保障理念、程序公正理念、證據(jù)裁判理念、互相制約原則和有錯必糾理念。人民法院報則刊發(fā)了多篇反思文章。

曾在最高法院掛職的北京師范大學刑科院教授盧建平指出，聶案平反中的諸多“第一次”讓人振奮：

第一次由最高法院指令對某一案件進行異地復查；第一次由高級法院成立合議庭，對案件全面復查；第一次在復查案件時召開聽證會；第一次由最高法院巡回法庭審理被告人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再審案件；經(jīng)最高法院審理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判決存在如此之多的問題；最高法院第一次提出，一個案件既不符合刑訴法的證明標準，也不符合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定罪要求。

張建偉認為，聶案在輿論漩渦中撲騰多年，引起太多民眾及高層的關(guān)注，十分特殊，“像聶案一樣投入這么多人力、物力、財力，將這一整套程序復制到其他案件里，恐怕不是司法良性運作下的常態(tài)。”

他更推崇由第三方復查復雜疑難案件的做法，“如果由原辦案機關(guān)去糾正，一方面可能存在對案件認識的差異，一方面可能存在心理障礙?！?/p>

“過去那種不規(guī)范的、草率粗糙的辦案方式一定要改變，要從聶樹斌中吸取教訓，”張建偉表示，“如果將來再出現(xiàn)張書金、李書金，現(xiàn)在的王書金案還能不能撐得?。俊?/p>

因自認聶案“真兇”，2007年3月被判死刑的王書金如今依然在押。2013年9月，河北高院二審維持原判，并對王書金供述的石家莊西郊強奸殺人事實不予認定。

王書金的死刑復核已等了1100多天。聶案再審宣判后兩個小時，遠在河北省磁縣看守所的王書金就從電視里看到了這個消息。他告訴自己的死刑復核辯護律師彭思源，“這說明國家法律公正，我相信法律?！?/p>

彭思源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由于聶案平反，他要為王書金申請重大立功，同時希望最高法院能將王書金涉及的多起強奸、殺人案，以與西郊玉米地案相同的邏輯和標準重新審視。

“在王書金被定罪判刑的其他案件里，同樣存在無法形成完整、閉合的證據(jù)鏈的問題。”彭思源說，2014年底，他便向最高法院遞交過一份死刑復核法律意見，表達了上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