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慶那年去韋城,已二十一歲。他感覺興奮,這是他頭次獨自遠(yuǎn)行。他看過一本小說叫《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講什么記不清了,他總是記不清。他頭次出門遠(yuǎn)行,比小說里的人大三歲。相同的是那種興奮,想象遠(yuǎn)方,總有不一樣的事情等著自己。是坐火車,買硬座票,88塊,是好數(shù)字。火車開進夜里,視野中偶爾有燈火,有時候巨大的一片黑,里面夾雜一星燈火。他想,那盞燈下,是不是只有一個人住著?有時候眼角晃過一片城市,燈火輝煌,他心里會在瞬間一暖。
家慶把窗外的夜色,看了一整夜,巨大的黑,偶爾的燈火,就是全部真相。天已放亮,火車習(xí)慣性晚點,拖到中午才到站。沒人接站,家慶記得換乘的公汽車次。209路車空空蕩蕩。時而,窗外一片碧綠,家慶以為是出了城市,到了農(nóng)村,但轉(zhuǎn)眼間又切換出一片嶄新城市。一路都這樣,韋城仿佛是個拼盤,城市與田野雜然鋪陳其中。家慶感到一陣陣荒涼。
如同熟人們所說,家慶總是一臉很無辜的模樣,讀初中像小學(xué)生,讀中專像初中生;現(xiàn)在二十一,看上去就像十四五歲,因為小雞雞剛長毛而不斷害羞的男孩。其實,家慶已有一把經(jīng)歷。他十四歲去讀技校,是父母的意思。他本想往上面讀,高中畢業(yè),考考大學(xué)。當(dāng)時大學(xué)升學(xué)率不足十個點,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更準(zhǔn)確地說,有點像摸彩票。父母說,你成績沒有姐姐好,別到時兩個人都考不起大學(xué),都堆在家里,不好處理。于是姐姐讀高中,家慶讀中專。對于這些生命中重大的抉擇,家慶選擇沉默。他是想讀大學(xué)。父親跟他說,我有關(guān)系,技校畢業(yè)就去煙廠,早點上班早賺錢。佴城煙廠當(dāng)時效益好,出產(chǎn)二十多種煙。主產(chǎn)一種女式雪茄,叫“喬治島”,據(jù)說俄羅斯娘兒們最是喜歡,一天到晚夾著這細(xì)長麻桿似的香煙,吧唧吧唧地噴。佴城煙廠日夜不停的機器,其實是在印盧布。廠方還計劃生產(chǎn)適銷對路產(chǎn)品,打入美國市場,印完盧布,再印一印美元,為國創(chuàng)匯。家慶聽過這些傳聞,挺當(dāng)真,心里就想,分進煙廠倒是不壞。讀書時候,煙廠子弟個個橫著走路,斜眼看人,集體舞弊,打群架人聚得齊,放了學(xué)有統(tǒng)一接送的廠車。車身上,噴著毛體大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睅啄旰?,姐姐大專都考不上,在家里哭好幾天。伴著哭聲,父母又行教導(dǎo),你看你看,當(dāng)年好懸嘛。家惠都考不上,你怎么考得上?姐姐高考落榜那年,家慶就從技校畢業(yè),順利分進煙廠。母親本來還擔(dān)心,說分進煙廠,那指定抽煙。父親說,不分進煙廠,難道就不抽煙?父親用天生來說服母親,母親只好無奈地看一眼家慶。家慶進到煙廠,十七歲干上了副操作。十九歲,他又經(jīng)歷了聲勢浩大的下崗??h城效益最好的一個廠,縣域經(jīng)濟支柱,說垮就垮了。據(jù)說當(dāng)時全省有八家煙廠,政策一變,只能保留兩家。八個廠長去抽生死簽,最后是最大兩家煙廠抽到了。這真他媽像開玩笑,但又千真萬確。下崗太早,家慶并不憂傷,心里還小有得意,自己只二十一,倒有一把人生經(jīng)歷。他老是被人看不上眼,所以,內(nèi)心向往著一份滄桑。其后的兩年,也有煙廠一起混事的師傅師兄,邀他一塊兒往福建奔,進到那些埋在魚塘下面的煙廠,工錢不會低。父親不答應(yīng),說寧愿看你在家里荒廢青春,也不讓你幫人造假煙,謀財害命,禍國殃民。又說,魚塘要是有漏眼,水往下灌,跑都跑不脫。家慶心想,這造假煙謀財害命,造真煙未必就益壽延年??v有異議,表面還是服從。后有一個親戚開飯館,生意慢慢有起色,需要幫手。父親打算讓家慶去學(xué)掂勺。省內(nèi)也有不錯的廚校,但父親找了韋城新實力廚校。在韋城,有家慶一個表哥。
在這個世界上,父親相信血濃于水,有親戚,好辦事。
家慶幾乎沒怎么見過那個表哥,只一年,表哥回家結(jié)婚,他去吃過酒。記憶中,表哥個兒很高,表嫂是北方人,也很高,佴城幾乎很少見到這么高的女人。結(jié)婚當(dāng)時,表嫂又穿高跟鞋,身體一直打晃,表哥必須守在一旁,隨時將她扶正。按當(dāng)時佴城人古怪的審美趣味,作為新娘,表嫂兩邊臉頰還染有兩團腮紅,很紅,很圓。唇膏的顏色要與腮紅加以區(qū)分,更紅,近乎紫。新人逐桌敬酒,穿著高跟鞋的表嫂搖搖晃晃地過來,甚至比表哥還略高,要在一米八五以上。個兒高的表嫂成為當(dāng)天喜筵最大的看點,她每走到一桌,都會招至贊嘆,這么高哇,贊松(表哥名叫夏贊松)真有福氣。這是農(nóng)村人的觀點,找老婆要找大高個兒的,可以和男人平肩挑重物,干活肯定也不賴。但這表嫂,走路都晃,要叫她干活可能勉為其難。這是家慶的父母在一旁竊竊私語,家慶聽在耳里,又朝那表嫂看去一眼。無須費力,在整個喜筵大廳,表嫂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抬眼必然看見。多年以后家慶游臺北,不管在哪個角落,抬眼看見101大樓,仍會想起表嫂。但是,當(dāng)時家慶看著表嫂,兩團畫得很圓的腮紅,發(fā)紫的嘴唇,不斷晃動的身體,中式對襟的婚袍……他忽然想到電影里的僵尸。誰叫當(dāng)時僵尸片正紅得一塌糊涂,電視里也隨時跑出僵尸,大都穿清代官袍,不好好走路,就喜歡蹦跳。家慶暗罵自己一句,你怎么能這么想,你對得起表哥表嫂的好日子么?
表哥表嫂結(jié)婚那天,還有人議論,這兩口子都這么高,疊在一起能頂穿屋頂,那他倆生小孩,會不會一生下來就有一米長?兩個高個兒結(jié)婚,看點多多,婚還沒結(jié)完,人們已經(jīng)找出了下一個看點。
過一年,表嫂在韋城順利產(chǎn)子。家慶不能親臨現(xiàn)場,只聽大姨帶來遠(yuǎn)方的消息,表哥想拿字輩給小孩取名,表嫂不同意,她懷孕期間,已想好一個名字,叫海程。家慶沒忘了問大姨,海程生下來有多長?大姨說,48厘米。
怎么只有48?
就48厘米,怎么了?
我生下來都有53。家慶記得清楚,母親總提起這事,家慶生下又長又大,53厘米,八斤半。每當(dāng)別人提到家慶個兒矮,母親就會用數(shù)據(jù)說話。
父親岔進來說,生下來是長是短,能說明什么問題?你看沒看過狗生崽?一窩狗崽好幾只,最后生出的那只往往最小,但長到后頭,肯定是最大個的一只。
母親說,你怎么能這么講?
大姨就笑,說,我家以前也養(yǎng)狗,是這么回事。
家慶想著亂七八糟的往事,公汽猛烈一晃,停下,自動報站的女聲說,“終點站機場鎮(zhèn)到了?!北砀鐏斫?,臉上微笑高高掛起,隱藏不住一絲憔悴。家慶不記得多久沒見他,有些生疏。表哥大家慶十七歲,一直被視為家里的驕傲。家慶還小,表哥便考上一家航校,以為是要當(dāng)飛行員,在這小縣城引發(fā)一場轟動,不啻于考取清華北大。航校畢業(yè),表哥卻被分配到韋城一家工廠,沒廠名,只以數(shù)字編號,七七一廠,據(jù)說生產(chǎn)飛機零件,以及別的神秘軍械。某年表哥寫信回家,說軍工企業(yè)要圖生存,也產(chǎn)日常物件,新近試產(chǎn)一種壓力鍋,沒有品牌,一如他們工廠,是用數(shù)字編號,質(zhì)量不是一般的好。軍工技術(shù),在那年頭幾乎就是最大的保證,他可以代購。又說,這好事只限親戚,一家只需買一只。若買兩只,這輩子再不操心買壓力鍋的事,也是悶損人。
表哥接過家慶的行李,一只拉桿箱。他個兒高,手又沒過膝,拽那只拉桿箱微微地屈起腰,囑咐家慶,等會兒見到你表嫂,主動打個招呼。你也知道,我家里出了那種事,有時候她的反應(yīng)會有點遲鈍,并不是不理你……
我知道。
那好,我就放心了。在韋城,房子不好租,租到也貴。盡管到我這兒住,你來給我搭搭伴。我在這里,一直孤獨。走一陣,表哥又說,家里會有兩個女的。有個年輕女的,是林黎懷的女朋友——小李。林黎懷你還有印象嗎?
見過這個人。
那好,他是我二姑的兒子,比你小。這一陣,他和小李都住我家,我家兩室一廳,要住五個人,我來調(diào)節(jié),大家將就一點,會相處得愉快。你見到小李,不要錯喊成嫂子,是弟媳。
遭遇那事以后,表哥就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變得啰里八嗦,說話細(xì)細(xì)地講,看誰都像幼兒園小朋友。來之前,大姨給家慶提了醒,要他及時適應(yīng)表哥的變化。家慶也無所謂,因為表哥他本來就陌生,有無變化都要適應(yīng)。至于表嫂,他知道自己不會認(rèn)錯人,并暗自想,能把這個表嫂也認(rèn)錯,需要天賦。
2
轉(zhuǎn)眼家慶已在韋城一周,每天往返于葵圩和機場鎮(zhèn)。新實力廚校在葵圩,他坐229路公交,單趟要兩個小時,每天六點鐘早起,趕頭班車;下午放學(xué)又搭車回,到機場鎮(zhèn)已是八九點。搭乘229路,家慶看見窗外一片一片灰撲撲的稻田,偶爾會展露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角,會出現(xiàn)成片的商品房,會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片工廠,巨大的煙囪噴出濃鼓鼓的黑煙。汽車?yán)^續(xù)往下開,又進到田野。所以,這一周里,韋城留給家慶的印象,始終是一片荒涼,實際上他一直未得進入城市,229路基本勾勒出韋城的一段邊緣輪廓。而機場鎮(zhèn),數(shù)百萬人城市的遠(yuǎn)郊,無非就像攤開打散了的小縣城。
在表哥的宿舍,家慶只看見表哥和小李。這有些古怪,在這逼仄的屋內(nèi),經(jīng)??匆姷囊粚δ信?,卻不是夫妻。作為女主人,表嫂卻一直沒有露面。沒見著面,本不奇怪,只是,人又近在咫尺。表嫂足不出戶,始終待在自己的臥室,房門緊閉。表哥要進去,敲敲門,木木地站著。好半天,鎖舌一響,表哥把門推開一條縫,側(cè)身而入,又趕緊關(guān)上。
表哥跟家慶解釋,你嫂子怕風(fēng)。說話時,表哥一張苦臉稍微伸展,勉為其難地一笑。這樣的解釋,他自己也不信。
家慶沒多話,小李更厲害,除非表哥問她,她嗯啊作答,能省的字盡量省掉,腦袋也勾得很低,似在示意表哥不要再問。表哥很想調(diào)節(jié)氣氛,盡量多說話,但這屋子里的氣氛始終沉悶。家慶找了找原因,他認(rèn)為還是那間緊閉的臥室,壓抑著人的心情,捂住了嘴。表嫂不愿見人,家慶心里想,她總歸是要上廁所的。有一晚故意不睡,側(cè)著耳聽,果然,半夜里有窸窣聲。他聽著腳步,比表哥要輕盈,應(yīng)該就是表嫂。這顯然是她精心挑選的時間,不與任何人照面。而且,一整天就這一次,就這一次要排解一整天的廢物,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于是,家慶想到電視里演的道士閉關(guān)、辟谷。什么叫作辟谷,他搞不清,就覺得表嫂的行為像某種神秘的修行。
好在林黎懷過幾天就來。林黎懷是個活靈活現(xiàn)的人,家慶不記得以前是否見過。他這邊是表親,林黎懷是表哥的堂弟,按講也是親戚,實際隔得很遠(yuǎn),形同路人。林黎懷在一天晚上出現(xiàn),當(dāng)時三人正沉默地吃著晚飯,門被敲開,林黎懷一臉泛起油光的笑,立時讓氣氛變得不一樣。
表哥介紹說,這是家慶,我小姨的兒子。
??!家慶,你又長高了。林黎懷想摸一摸家慶的腦袋,家慶躲開。
家慶比你大。
是嗎,不好意思,家慶哥,家慶哥。林黎懷又伸出一只肉手,找握。于是就握,林黎懷暗下一把狠勁,捏得家慶手骨咔咔有聲。
林黎懷肯定沒吃飯,他七點下的火車,再打個車到機場鎮(zhèn),中間留不出吃飯時間。他看看桌面上三菜一湯,眉頭一皺,說,你們先吃,我坐這么久的車沒了胃口。稍后林黎懷獨自跑出去,再回到屋內(nèi),左手提了一摞便當(dāng)盒,是在附近夜市攤買來的燒烤。當(dāng)然,右手提了一打啤酒,用尼龍繩逐只綁起來,綁成一捆。屋里熱鬧起來,家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熱騰騰的氣氛,屋里本有一股陰郁之氣,林黎懷正好來沖一沖。林黎懷將烤串一串一串地遞出,主打菜是油炸的蚱蜢,在機場鎮(zhèn)偏要叫成“炸飛機”,很應(yīng)景。酒一喝,林黎懷就不遞了,把簽子直接杵到表哥嘴邊,杵到家慶嘴邊,再遞給小李,一人擼一串炸飛機,勻著分。小李不敢吃,閉緊了嘴,林黎懷也有辦法,去捏她的腮幫子。他顯然慣于此道,一捏,小李兩排牙輕啟了一線,一只蚱蜢就活鮮鮮地鉆了進去。
……敢吐出來,我就休了你。林黎懷嚴(yán)肅地說,說完便笑,表哥陪著笑,家慶覺得不好,還是笑出來。
表哥的宿舍,屬于傳說中的七七一廠。這片舍區(qū)不顯眼,沒有圍墻,與周邊的房舍融為一體。七七一廠的工人宿舍不搞集中建設(shè),都打散了,零零碎碎分布在韋城東南一片的郊區(qū)。表哥說,這是基于戰(zhàn)略考慮。說起來又是一嘴的神秘,但這房,確實小,當(dāng)年是按“最少的空間裝下最多的人”這種設(shè)計理念建成。說來也是有房有廳有廁有廚,全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廁所頂多兩個平方,人胖一點就蹲不下去,廚房也好不了多少,只能一個人干活,再擠一個人,就像鯪魚擠進馬口鐵變成了罐頭。剛來那天下了小雨,氣溫還好,一旦天晴,韋城便熱得令人心憷。待在家里,必須時刻開著空調(diào)。林黎懷一來,房子更擠,氣溫更熱,但家慶覺著日子比前一陣好過。
家慶每天很早出門趕去葵圩,天黑回機場鎮(zhèn)??啄沁呌凶∷?,最低的床位每晚三十八塊。家慶厭倦了每天奔波,感覺成天都在路上,昏昏欲睡。他去跟表哥打個招呼,此后想住在葵圩。
在這里,很多人要坐一輩子公交車,你也就三個月時間,多坐幾趟,你才知道活在大城市是什么滋味。表哥鼓勵家慶,又說,再說我們一起住大臥室,也熱鬧。你來,小林來,湊齊三個人,才斗得起地主。
小李可以打。
不行,斗地主,他小兩口對付我一個,吃不消。你住那邊一晚三四十,住我這里來回只要四塊,三個月下來……這筆賬,也不用我?guī)湍闼恪?
表哥苦苦相留,家慶只好點點頭。
所謂大臥室,也就七八平米,睡三個男人(表嫂將表哥趕出來,不許他近身)。小李只好睡客廳沙發(fā),沒法和林黎懷擠到一堆膩歪。而那間從未打開的臥室,據(jù)說里面只五六平米。門上釘著海程從前得來的一些獎狀,密密麻麻,一張疊一張,每張頂上只留兩厘米寬,標(biāo)注著時間、獎項名稱和獎次,以備檢索。在這里,每寸空間都精打細(xì)算,充分利用。海程得過很多獎狀。海程無疑是個乖孩子,身體也一向很好,獎狀里有“健康兒童”稱號,還有一張是“健美少年”。忽然有一天,海程被查出骨癌,簡直毫無道理,卻是千真萬確。
那扇門一直沒開,以致家慶不想往那邊看,但房間如此狹小,只要一走進這屋子,目光就沒法繞開那扇門。有時門上釘?shù)莫劆畋伙L(fēng)翻動,鱗片一樣紛亂地抖起來。家慶要離開這里,住到葵圩,又多一個理由,但講不出口,表哥會哀怨地看著他。兒子沒了,表哥似乎愿意家里多住一些人,即使擁擠,也可從熱鬧中榨取一絲安慰。
轉(zhuǎn)眼,家慶在表哥家已住十來天,仍沒見過表嫂。他就想,是不是我去廚校上課的時候,表嫂會出來坐坐,這樣就一再錯過與她撞面?
有一天,廚校放休,家慶決定成天待在屋里,看看表嫂是不是露面??蛷d沒空調(diào),他們?nèi)紨D進大臥室,那臺古老的空調(diào)黑洞洞的風(fēng)口吹出涼風(fēng),幾個男人便打牌。小李不在,到市中心溜達。她罕見地耐熱。林黎懷打著牌,嘴也不閑,說自己是個倒霉之人。大學(xué)時,他胡亂地找小李談回戀愛,畢業(yè)后想甩她,分配好的單位不去,跑來韋城找工作。小李被分配到佴城一中當(dāng)老師,韋城離佴城足夠遠(yuǎn),小林以為兩人就此分開。沒想小李也是一條狠人,辭去教職,跑到韋城鉚定林黎懷,臉上時刻擺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無怨無悔的表情,雖然林黎懷根本沒打算娶她。
世界上的女人太多,但小李要讓我以為,只有她一個女人。林黎懷感嘆,這怎么可能呢?
那是你人才好,個子又高,嘴巴還會哄。表哥就夸。
林黎懷說,家慶哥,你怕是還沒談過吧?真想勻你幾個。
表哥說,家慶也討女孩子喜歡,你不知道的。
家慶說,沒有。
哪能沒有?
真沒有。家慶下了一張草花Q。他想起很久以前,楊采妮在一個MTV里拿著一張紅桃K親來親去,搞得自己有了最初的夢中情人,在夢中將自己變成一張紅桃K。
那天斗地主到天黑,家慶一直分神,側(cè)起耳朵,聽聽隔壁房里有無響動。表嫂像一只冬眠動物,激起觀察者的興趣。響動沒聽到,運氣卻來了,一塊錢起底,一炸翻一倍的小彩,家慶也贏了一百多。他只能將理由歸結(jié)于運氣,要不然就是罵另兩人白癡。家慶執(zhí)意請客,表哥終于不攔,帶他出門買消夜,當(dāng)然少不了一手把“炸飛機”。家慶想要20串“炸飛機”,3斤小龍蝦,還買了響螺和串烤時蔬,再要兩打聽啤。那時物價還沒起來,這一大堆東西,也沒用完贏頭?;氐阶√?,推開臥室門,小林小李備好了嘴和肚皮,等待家慶。酒一喝,有同甘共苦,甚至相濡以沫的滋味。和佴城一比,這城市如此巨大、廣袤、熱鬧、擁擠、荒涼,但在一扇小小的門后面,還有那么幾個人,陪你一塊兒喝酒,和你隨意說話,這顯然來之不易。
聽啤喝了半打,林黎懷沖表哥說,要不要請嫂子過來?
不好,她一般都……
還是叫一叫,我來那么久也就見她一兩面。小林又說,事事有例外,萬一,嫂子今天愿意出來見人呢?
表哥一想,也是,表弟堂弟來這么久,老婆躲屋里頭,招呼還沒打。表哥為難地說,我去叫她,她不一定過來,你們一定要理解……
林黎懷說,去叫一叫,什么情況我們都理解。
家慶也說,去叫一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過好一會兒,門外腳步聲重疊,表哥真將表嫂帶過來了。進門時并無異常,表嫂的神情一如想象,呆滯而憂傷。家慶和林黎懷一齊站起迎接。家慶矮林黎懷近一個頭。表嫂腦袋抬高看一眼林黎懷,又低下來看看家慶,眼神立時有變化。她目光不再游走,定定地落在家慶身上。家慶只好勾頭看看自己,并無異常,再一抬頭,表嫂眼光還粘在自己身上,竟有幾分溫?zé)帷?/p>
你是……
是家慶。表哥作介紹,小姨家的家慶。
我是傅家慶。
還記得不?我們結(jié)婚時候,他還點點大,喜歡撿鞭炮,被炸傷了手指。
記得……不記得。表嫂眼光終于撤走,忽然噙滿眼淚。
表嫂坐下,表哥勸她吃點東西,如有心情,不妨喝一喝啤酒。啤酒分冰鎮(zhèn)的和不冰的兩種,冷熱由君。表嫂白眼一翻,幽幽地說,毛坯松(表哥諢名毛坯),你講,我哪來的心情?我哪能像你一樣,竟然還有心情吃夜宵喝酒!
表哥愧疚地說,那是那是。
幾個人喝酒,吃菜,表嫂獨自發(fā)呆;過好一會兒,表嫂獨自發(fā)呆,幾個人喝酒,吃菜。油炸的飛機,一只只飛進肚皮,冰啤酒一澆,冒出一個個暖嗝。那氣味,像是油炸的飛機又在房間中飛舞??照{(diào)嗡嗡嗡地響,一刻不敢停,涼意卻顯虛浮。窗外,不遠(yuǎn)處那一片遼闊的機場,飛機頻繁起落,紅紅綠綠的燈光,從地到天,從天到地。
3
天沒亮,家慶走到公交站,迎面一根燈柱,新貼了訃告,說七七一廠五車間老職工某某去世,相熟的人明日傍晚在此集合,有車送去殯儀館,多少號廳,追思、悼念,恕乏介催。他看這里環(huán)境,寬敞廣闊,處處方便停靈,但一個規(guī)定下來,死人只能擺在特定地方,大家履行程序送一程,開個追悼會,死去的就進了煉人爐。死在城市,悄無聲息,仿佛越大的地界,死這回事越小。
家慶踏上開來的公交車,投了幣,伴著那一聲當(dāng)啷,背心忽然泛起涼意。
一年前,表哥的兒子海程也那么燒掉。自后表嫂不能上班,成天窩在房間里,傷心又燒腦,慢慢變得癡呆。海程才十一歲,有一天說自己腳疼,又說也不算太疼。小孩愛踢球,要說腳疼也不奇怪,表哥抽時間帶海程去廠醫(yī)院,查來查去,疼的部位拍了片子,醫(yī)生對著光使勁看,不說結(jié)果,建議去市一級醫(yī)院檢查?!爱?dāng)時我心里就咯噔一響,頭皮開始發(fā)麻!”現(xiàn)在,如果誰愿意陪著表哥說話,表哥就會把相同的話一講再講,每個起承轉(zhuǎn)合,都有了固定的表情。果然,到更好的醫(yī)院一查,查出骨癌。
為什么一查就是骨癌?為什么前面沒有一點跡象?為什么一搞就把人搞上絕路?起初面對兒子的病情,表嫂更多的是不相信,不接受,一張口就有一通天問。
沒有為什么。憶美,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好事落在誰頭上誰就笑,撞上壞事只好去哭,不管好事壞事,我們只能面對現(xiàn)實。
毛坯松,你說說,為什么不是你得癌?
憶美,我也巴不得是我。
你是講風(fēng)涼話。
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講風(fēng)涼話嗎?確實,你是海程的媽媽,但是,我也是海程的爸爸,只有你或者只有我,海程都不會生出來,不是嗎?作為一家之主,表哥既要承受兒子的病痛,也要承受老婆的宣泄。他又說,好吧,憶美,無論你要我說什么,我都按你的意思說??傊?,我們要面對現(xiàn)實,我們要堅強!
表哥神情憂傷,但講起往事又絲絲不亂,繪聲繪色,講自己曾經(jīng)說的話,是自己嗓音;復(fù)述老婆講的話,就稍微捏起一把嗓子。講到“我們要堅強”,表哥右手還一捏拳頭,每次講到這里都一捏拳頭。
面對海程的病情,表哥表嫂傾盡全力,要錢就賣了老家的房,要藥就上天遁地到處找,仍不能挽回。據(jù)說這兒子極聰穎,又懂事,臨死并不懼怕。到最后一刻,海程從病痛中掙扎著清醒過來,沖父母說話,字字清晰: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不能陪你們。趕緊生個弟弟,一定長得像我,來陪你們。
表哥復(fù)述兒子的遺言,嗓音捏得更細(xì),眼淚也一次一次奪眶而出。他個子高,臉顯得很長,淚滴也顆顆飽滿。
家慶記得,海程走之前一個月,在佴城,大姨也是進入一種譫妄狀態(tài),想將海程挽回,于是什么都信。街邊擺地攤老頭抻起一塊條幅,上書“專治晚期癌癥,三天見效”,大姨走過去仔細(xì)地問,爽利地掏錢。家慶父親不經(jīng)意提起,哪旮旯有個草頭醫(yī),據(jù)說能治晚癌。大姨要父親一定想起這人在哪兒,一定要找到。于是,家慶借個車,和父親、大姨找尋半天,找到偏僻角落那家神草堂,買了三千塊錢神藥,全都打成齏粉,裝袋,塞滿兩只8磅的水壺,再用EMS寄往韋城。街頭有EMS打的巨幅廣告,某短跑名將永遠(yuǎn)定格在跨欄的一剎那。家慶那一陣止不住地想,這名將一手一個8磅水壺,像寄讀生下課搶開水。
在海程活過的十來個年頭,也有一兩次回到佴城,自然都趕過年時節(jié)。家慶陪著父親去了老家農(nóng)村,和這表侄錯過見面。他只在大姨家里看了海程的照片,一歲的,四歲的,六歲的,開著襠,拿著槍,還是拿著槍,再往下就是坐在鋼琴前,鼻梁上架上眼鏡。在大城市,每個小孩都不會浪費,會有特長,會得到極好的教育,也更容易成材。家慶在大姨家里看到照片,就很喜歡這個表侄,海程一看就是好孩子,好學(xué)生,必然有著遠(yuǎn)大前途。后面聽說海程查出絕癥,表哥兩口子傷心欲絕,家慶也跟著難過。但這難過,仿佛輕描淡寫,表哥一家是在遙遠(yuǎn)的地方承受著苦痛,家慶身在佴城,即使難過,也只是出于禮貌,并不能感受他們的痛苦于萬一。他覺得這種難過透著虛偽,只好安慰自己,人不都是這樣?歡樂和痛苦,哪能真正分享?
這次他來韋城,見著表嫂以后,再一次打定主意,不住機場鎮(zhèn),就在葵圩找個日租房,把在韋城剩下的日子對付過去。他也跟自己說,不管表哥怎么勸,都是要走,待在表哥家里,那種虛偽的難過就纏繞著自己。
那一晚打牌,家慶又提這事,說還是決定以后一個多月就住葵圩,遇到廚校哪天放休,再趕過來看望表哥表嫂。
那怎么行?表哥把牌一扔,臉色焦急,一時竟無語凝噎。林黎懷也參言,家慶哥,你沒看出來,這幾天堂嫂的情緒都好起來了?
哪能沒看出來?這幾天,表嫂每天都現(xiàn)面,昨天還進廚房弄菜,等著家慶趕回。小林說,昨天堂嫂隨時都盯著門,盯著墻上的鐘,坐立不安,等著你回。
表哥摟著家慶肩頭,嘴貼著他耳,問他,在哥這里住有什么不舒服?
沒有,沒有!
那好,就算哥我求你,你嫂病了一年多,自從見了你,這幾天精神就好起來。你不要再說走不走。你在廚校結(jié)業(yè),我都想就近幫你找個事,機場鎮(zhèn)房子建得稀稀拉拉,人數(shù)不見得比佴城少,畢竟是省城郊區(qū),也好發(fā)展事業(yè)……
不了不了,結(jié)業(yè)我要回去,幫毛臉大伯做事。家慶說,這一陣,我每天還住你這里。
那好,說定了,以后不要再變。
家慶重重地點頭,心里明白,看這情況,留下來仿佛積德行善,離開就是見死不救,天打雷劈。他又想,待在韋城只有三個月,就當(dāng)是坐牢,咬咬牙也要挺過去。
私下里,家慶跟林黎懷交流更多。林黎懷雖年紀(jì)稍小,這些年到處游走,腦袋里裝的事情比家慶多,辦法自然也多。某天兩人躲在房里吹空調(diào),林黎懷就說,家里遭遇大變故的人,特別是碰到親人意外離世,就喜歡親人陪在身邊,聊天作伴,是一種安慰。我今年年初就來過這里,早就看出堂哥有這心思,對我越是熱情,我就越感到壓抑,說實話,我早想離開,但還堅持下來,那一次住了半個月。這次小李跟過來,你也住進來,你感受的壓抑,比我上次來要輕很多。我們?nèi)齻€人一起分擔(dān)。
你是好人!我心里也清楚。表嫂對我的熱情,也讓我心里面……古怪得很。你說這是什么原因?
我也老在想這事,著實蹊蹺。那天晚上,嫂子一見你,眼神就不對。講到這里,林黎懷把家慶上下打量一番,又問,你說說,你個子多高?
一米六七。
體檢表上的數(shù)字吧?把鞋跟刨一刨。
林黎懷目光如炬地看著自己,家慶無奈,報出準(zhǔn)確數(shù)字,一米六四。
這就對了。海程個兒高,才十二歲,看上去跟你差不多高。他又細(xì)又長,你又瘦又矮,身形有幾分像,穿著打扮也撞上了,小翻領(lǐng)T恤,七分褲。
很多人都這么穿。
當(dāng)然,這也不是穿什么的問題,那天晚上,堂嫂只是盯著你的臉。
那天晚上,我也覺得古怪,她一直盯著我看,我就有些緊張。
為什么緊張,其實你也感覺到了,她看著你,卻像看著另一個人。
家慶回憶嫂子那晚的眼神,不甚清晰,既然林黎懷這樣說,言之鑿鑿,家慶就認(rèn)為他講得沒錯。家慶說,你是說,那天晚上嫂子看到我,就像看見海程?
是的,那天晚上堂嫂盯著你看,我就盯著你倆觀察,我有這個嗜好,喜歡觀察。我當(dāng)時就有這念頭,又拿不準(zhǔn)。你和海程長得不像,兩張臉,各七個竅,沒有哪兩竅撞山。海程是撿堂哥的模樣,我們這邊親戚家里,還有幾個小孩,長得跟海程很像,比如鴻賓,還有鴻石,身形、高矮、氣質(zhì)都差不多。堂嫂要找個小孩寄托哀思,按道理,看外貌,不應(yīng)該找上你。你也就是身高差不多,上下身比例還不一樣哩,海程四六,細(xì)腿長身;你嘛,典型的五分腿。但那一晚堂嫂一看到你,那眼神流露出來,分明就是看見海程了。
這就是沒道理了?
也是,你想想,一米六出頭的成人不多,但這個頭的小孩到處找得到,要多少有多少。為什么堂嫂一看見你,眼神會這么古怪?
林黎懷一張損嘴,有意無意要來點冒犯。家慶無暇顧及,接著問,小林,你腦子好用,再想一想,到底會是什么情況?
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為什么堂嫂偏偏能從你身上看見海程?如果這情況發(fā)生在鴻賓、鴻石他們身上,那僅僅是因為相像,看見他們,自然而然就像看見海程,這并不奇怪。但你完全不像海程,堂嫂偏就從你身上看見海程的影子,那應(yīng)該是……附體。
附體?小林,恐怖片看多了吧?你說點有用的。
真的,想來想去,暫時還沒找到別的解釋。林黎懷齜起尖牙,表情一壞,又說,當(dāng)然,我只是提出我的看法。你要不認(rèn)可,也來講一講。
為什么是附體?
為什么不是附體?
到底什么是“附體”?
林黎懷用力想了想……在我看來,有些現(xiàn)象用常規(guī)的思路解釋不過去,就要找出一個詞進行模糊的歸納。就像“命運”——我們對很多現(xiàn)象完全沒有把握,說也說不清楚,就只好籠統(tǒng)地說,這是命運。同樣,發(fā)生在堂嫂和你之前的情況,我們也講不清楚,但要說是附體,本來沒道理的事情,仿佛就有了道理。
4
本來,“附體”只是一件無形無體的東西,一個莫名其妙的說法。家慶當(dāng)然老早就聽說過,應(yīng)該是在鬼片里。很久以前,那些粗制濫造的港產(chǎn)鬼片,時不時扯到“附體”,一個人無緣無故變成另一個人,說另一個人的話,做另一個人的事,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讓身邊的人提心吊膽?,F(xiàn)在想想,那都是港產(chǎn)片節(jié)約成本的搞法,以最少的錢制造出最廉價的驚悚。家慶從沒想過,“附體”這種事情有一天沾在自己身上。林黎懷說起,家慶只是隨意聽聽,看他表情,也是半帶戲謔,未必當(dāng)真。當(dāng)晚,家慶被林黎懷的鼾聲灌醒,再也睡不著,腦袋里老是想著“附體”,想起記憶中和附體有關(guān)的電影片段,半夜想起這些片段,會比白天多幾分驚悚。
窗外很亮,有很多月光或者燈光涌入,照亮窗口不遠(yuǎn)處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泛起一片冷光。借這片光,家慶的目光可以看清房間每個角落,除了自己,還有林黎懷。表哥本來也睡里面的,這時卻找不見。家慶側(cè)耳一聽,隔壁的小臥室里有窸窣的聲響,再一聽,有隱隱的哭聲。表哥表嫂仿佛習(xí)慣了在夜里說話,也許這個時候,他們更容易想起海程,或者離海程更近。
家慶變得清醒,明亮的夜晚讓他產(chǎn)生豐富的想法。后來他一點一點盯緊那面鏡子,看那片橢圓的暗白的呆鈍的光,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力量,要把自己拽起,牽引自己走到鏡子前面照一照。他拼命打消這念頭,也在抵抗著這股力量,摁住自己,不肯起身。他害怕走到鏡子前面,照一照,鏡子里會變成另一個人。
他知道另一個人是誰。這人印象已有些模糊,他害怕在鏡子里陡然清晰。鏡子散發(fā)的光,是一種冷冷的誘惑,他用力地閉緊眼皮。這夜色讓他膽小如鼠。
終于睡去,鬧鐘響起時,他睜開眼,白天的光芒替換了夜色,充斥整個房間,那面鏡子不再顯眼,只是房間里一件擺設(shè)。家慶站起來,走過去,照照鏡子。他當(dāng)然還是自己。
晚上再回這里,表嫂弄了滿滿一桌菜,等著家慶進門再開餐。家慶晚歸,一桌飯菜橫在眼前。林黎懷的目光率先遞過來,仿佛是說,你干的好事,讓我好等。家慶趕緊說,廚校有吃的,白天練手藝,弄各樣的菜,晚上必須吃掉,我肚皮都已經(jīng)撐得滾圓。當(dāng)然這是借口。在新實習(xí)廚校的課堂上,學(xué)員練切工用樹葉,所以學(xué)校周邊的樹都倒了霉?;蛴孟鹌つ嗄罅饲校辛嗽倌蟪商}卜或者黃瓜,反復(fù)使用;練掂勺是用河沙,別的項目也盡量找出代用品。如果全用真材實料,那就不是窮小子學(xué)廚藝,而是敗家子燒錢找開心。
林黎懷說,肚皮翻出來,看看圓不圓。
表嫂說,學(xué)校有吃的,少吃一點,回到這里當(dāng)是消夜。我們都等你。不等家慶搭話,表嫂一只手又撫摸過來。大夏天,隔著衣衫,家慶能夠感覺這手纖細(xì)且冰涼。表嫂又說,你還在長身體,不怕消夜長胖。
林黎懷說,人矮,吃胖一點也好,才有體積。又矮又瘦,太不顯眼,走在路上你自己不走丟,別人容易看丟。
表嫂杵表哥一眼,表哥也必須發(fā)言,便說,是的,我們一定等你。大家湊齊了吃,這才熱鬧。
于是只好埋著腦袋吃。表嫂坐對面,自己不吃,頻頻往家慶碗里夾菜。她恨不得家慶的飯碗大如斗箕,怎么夾都夾不滿。家慶一開始還掙扎,臉上掛出苦相,求情討?zhàn)?,嫂子,真吃不了,肚皮已?jīng)撐起來。表嫂一個勁勸菜,嘴上說,你總是這樣,要你多吃點,像是害你。家慶還要堅持,肚皮確已撐得難受,特別在這溽熱的盛夏,胃口本來就不振奮。
你怎么總是這樣?
我本來就吃不了多少。嫂子,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不長身體,沒那么多消耗。
你怎么總是這樣?我講什么你偏不聽。你怎么老喜歡跟我作對?
我、我哪里跟你作對了?家慶這時聽出來,表嫂話音已經(jīng)異樣,抬眼一看,她眼里再次噙滿淚水,怔怔看著自己。她委屈、無奈、失望,隨時準(zhǔn)備大哭一場。在她身旁,表哥和林黎懷齊齊拋來怪罪的眼神。
什么都不說了,家慶趕緊往嘴里扒食,梗起脖子往下咽。
連著三天,家慶都吃得撐,肚皮滾圓,躺床上不好動彈。
這天睡前,表哥進來跟他道歉:家慶,你不容易,但要理解表嫂。她的情緒,始終走不出那層陰影,容易歇斯底里。
家慶說,知道。
也就幾個月時間,家慶,大哥拜托你,一定要幫這忙,不要跟你嫂子犟,不要抵觸。你就當(dāng)她是一個病人,她也確實……
不說了,哥,我心里明白。
表哥已經(jīng)無語。這一年來,他也下崗,七七一廠不再生產(chǎn)軍械,也不造壓力鍋。表嫂原本在外企上班,海程死后辭職在家?,F(xiàn)在兩口子有外債,無收入,這樣的日子還不知要持續(xù)幾時。一想想表哥面臨的困難,家慶就罵自己,你每天晚上把肚皮撐圓,又算多大的事?
那天臨睡時,表哥塞家慶一個小盒,說,這東西管用。家慶一看,是健胃消食片。林黎懷還沒睡,探頭探腦地看。家慶吃了三片,將小盒遞過去問,你要嗎?
健胃消食片?林黎懷搖搖頭說,我的媽,我哪有資格吃。
家慶也不理會。林黎懷說話總是這副腔調(diào),哪天他講話與人為善,沒了尖酸氣味,那肯定是被別的人附了體。
其后幾天,家慶及時趕回機場鎮(zhèn)(說及時也是很晚),吃那頓豐富的晚餐,成了必須完成的任務(wù)。每次推開門,看到他們四人等待自己,家慶心底也有感動,更多了五味雜陳。他有一種脫不了身之感,表嫂的眼神,表哥的無奈,小林時時翹起的嘴角,都在這小小的房間里發(fā)生某種化學(xué)反應(yīng)。一上桌,這種難以脫身的痛苦,就變化成為一種使命感,往嘴里扒飯,要用力,嘴要張大,還要顯得挺享受。即使有空調(diào),家慶額頭也不停地沁出汗,用力、張大嘴、顯得享受……每一份故意,都消耗著體力,增長了體溫。表嫂眼尖心細(xì),守在一旁給他擦汗,一有就擦,還有再擦,擦得家慶甘心情愿淌出更多汗水。
隔得近,家慶也不時聞到表嫂身體的氣味,最容易分辨的,是有一股傷濕膏的成分。傷濕膏的氣味,是一種異常憂郁的氣味。
表嫂給家慶擦著汗,他眼睛卻看向林黎懷。還好,小林在跟小李撇嘴,因為小李打算將食物喂給小林。
每晚吃飯時候,表嫂都要問,什么時候,你們那里放假?一個星期?家慶搖搖頭,說,沒個準(zhǔn),要看學(xué)校安排。每個月,也就兩天休息。大家老遠(yuǎn)趕來韋城,多待一天,多一天花銷。表嫂失望,說,那就等吧。定下來,告訴我。
有事?
我們一起出去走走。表嫂說,整天悶在鎮(zhèn)上,不行的。有空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包括小林,他倒是隨時有空,就等你。
表哥的眼神又杵過來,生怕家慶不配合?,F(xiàn)在,表哥總是憂傷又滿含期待地看著別人,怕他們忤逆表嫂的心愿。表哥這眼神,已經(jīng)操持得到位,適時地杵過來,如芒在背。家慶心里也說,拜托學(xué)校,早點給個假日。學(xué)校說是每月兩天休,具體怎么安排卻是臨時決定。家慶也想到請假,但這念頭總是一閃而過。
5
放休的日子,不急不緩地來臨。表嫂起來很早,敲響這邊門。那天林黎懷和小李也待在家,人全部被叫起來。早餐已經(jīng)備好,整齊擺在桌上,每人一份。飯后,五人一齊出門,小李個兒也不高,整體看上去,是三長兩短的格局。
表嫂將這天的行程作了精心安排,動物園、韋城海底世界、大韋山公園……行程安排緊湊,線路和時間表也合理規(guī)劃過。表嫂恨不能執(zhí)一面小旗,導(dǎo)游般地引領(lǐng)大家。
出門又是坐公共汽車,趕到動物園,下車。售票窗有長長的隊列,大都是大人帶著小孩,小孩小到可以扛著摟著,或者跨騎在脖子上。而他們五人,全都成了年,看起來頗有些不一樣。家慶跟自己說,這么多人都是看動物,有誰又覺得你們五個不一樣?你這是神經(jīng)過敏!
從昨晚開始,家慶便開始緊張,知道放休這一天比上課還累。昨晚上表嫂將行程宣布,他只管聽,根本沒想到要提些意見。表嫂似乎還征求了他的意見,家慶,動物園去過嗎?沒去過?那一定要去,里面有懶猴、老虎、白獅子、山魈、長頸鹿和小熊貓。家慶點點頭,他知道自己并不感興趣,雖然他一次也沒到過動物園。不一定每個人一生當(dāng)中都要去一次動物園,人活著不是為了逛動物園!但家慶什么也沒說。
表嫂見家慶點了頭,又順嘴來一句,對,都是你喜歡的。
都是我喜歡的?家慶稍微一愣,馬上說服自己,喜歡就喜歡嘛,有什么大不了?于是,又把頭點一點。
票自然由表哥買,他高高的個兒,在隊列中緩緩向前。表嫂一把抓住家慶的手,拽他走到一棵細(xì)葉榕的樹陰下,一綹綹氣根垂在他頭上。陽光淺淺地涂抹下來,有幾個家長抱著幾歲大的、嬌嫩的小孩在樹下躲陰。家慶稍用些力氣,想將表嫂的手掙脫,表嫂似乎并不在意,但她的手卻抓得更緊。林黎懷和小李站在兩丈開外的地方,似乎一直盯著這邊看,林黎懷嘴角似乎在笑。
表嫂手一扯,他就跟著走。
林黎懷和小李本來在后頭,入園后就擠到前面。林黎懷沖著家慶認(rèn)真地一笑,再鄭重地拉起小李的手,前后擺蕩,以吸引家慶的注意。隨后,兩人故意落到后面,拉開一兩丈距離,一路跟隨。于是,這五人就分成兩撥,前面兩長一短,后面一長一短。表嫂的手始終拽著家慶,還不時掏出紙巾,擦去家慶額頭若有若無的汗水。表嫂指使表哥買冰激凌,說“就要一直吃的那種”。表哥轉(zhuǎn)身待走,堅決執(zhí)行命令。表嫂忽然想起什么,又說,算了,不能讓他亂吃東西。表哥為難地看看家慶,家慶不看表哥。表哥湊近表嫂耳根說些什么,然后過去買了三個冰激凌。他兩口子不吃。
表嫂一直拽著家慶。她這天穿了網(wǎng)球鞋,平跟,他仍是矮她差不多一整個頭。在動物園,家慶沒有期待,沒有驚喜,一路跟隨表嫂的牽引,她指到哪里,他就看哪里。他覺得那幾只山魈看自己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而林黎懷和小李,似乎興致不錯,他們不看動物,而是盯著家慶。他倆時而交頭接耳,主要是林黎懷講些什么,小李負(fù)責(zé)哧哧地笑。他倆舔著冰激凌,也舔?qū)Ψ降谋ち?,仍然沒閉上嘴。
家慶的頭皮忽然就開始發(fā)麻。他把剩下的冰激凌一口吞服,一陣涼意沖上耳根,再到腦門,頭皮瞬間一緊縮,仍是發(fā)麻。
出了動物園,快到中午,表嫂仍按原計劃,去到相鄰的海底世界,看完再吃午飯。家慶已經(jīng)習(xí)慣了牽手,他倆時時牽在一起,有時是表嫂捏著他胳膊,有時兩人的手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拉起來,有時是兩人的手指絞起來。她的手頎長,他的手粗短,這些手指絞得再緊,也沒有親密感。家慶感覺有些費勁,絞一會兒就絞出了油汗,把注意力放到別處,這時肚皮就餓出了響聲。從頭頂游過的那些斑斕的海魚,讓他不時想找一支大號鐵扦,串起來烤。
表嫂嚴(yán)格按照計劃好的線路走,當(dāng)然,也有臨時起意的決定,比如從海底世界出來,站臺上等著公交,表嫂不經(jīng)意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家“伊純”品牌店。
過去看看。她對眾人說。
一路都是她在安排,別的人只管聽從。家慶不關(guān)心服裝,反正任何成品褲買到手里,都要剪老長一截褲管。他對伊純這牌子還是略有了解,運動加休閑為主調(diào),算是品牌,價格媲美地攤,半大不小的孩子專享。他心里還說,表嫂心態(tài)倒還可以,喜歡伊純。正這么想,表嫂就在店門口沖他招手,叫他過去。家慶頭皮又是一麻。這一陣,他像是被重慶火鍋汆過,隨時發(fā)麻。
家慶走進店里,表嫂行事麻利,挑好幾件衣服,全都掛在右臂。她沖他說,這幾件都好看,來,試試。
家慶搖搖頭,說不用。
怎么不用?表嫂疑惑,又說,你一直都喜歡穿伊純的衣服。
家慶想說我從來就不穿“伊純”。話沒說出來,左右各有一只手,按在肩上,掐在腰際,都是提醒他,講話要注意。不需扭頭,家慶已然感受到,表哥那兩行滿含憂郁、滿帶哀求的眼神又壓了過來。他不但頭皮發(fā)麻,臉皮還一抽一抽的。林黎懷彎下腰,扶著家慶的肩,親密無間的樣子,輕聲告誡他,你要記住,在嫂子面前,你會突然就不是你,你是另一個人。
那個詞,此時在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家慶便告誡自己:這時候,你是另一個人!
于是,他接過表嫂遞來的第一件衣服,稍微瞟兩眼,就說行。表嫂照著家慶的身背比一比,顯大,換成小號。表嫂替他逐件地試,表哥還有林黎懷在一旁不時點著頭,說這件合適,這件也合適,仿佛家慶變成一個衣服架子。衣服挑出一小堆,表嫂毫不猶豫,一邊掏錢,一邊還說,伊純就是適合你穿。
走出商店,前面鋪出一條斑馬線,那一頭亮起綠燈,還跳秒,剩十余秒。表嫂轉(zhuǎn)身向后,兩眼焦急地尋找家慶。看見了,揚起一只手,急促地、用力地一招。家慶來不及想,來不及猶豫,趕緊往前躥,老早把手伸長。表嫂拉著他過馬路,兩人一溜兒跑,表哥在前面帶路,林黎懷和小李在后面掩護。那綠瑩瑩的表盤快速跳著字,六秒,五秒,四秒……最后一秒,過完馬路,表嫂長長地吁一口氣。這馬路過的,簡直是美國大片屢試不爽的最后一秒拯救。
馬路已穿越,家慶用了些力氣,要掙開表嫂的手。表嫂回過神還愣了數(shù)秒,才將手放開。到這時候,家慶認(rèn)為自己已超額完成任務(wù),已仁至義盡。接下來的時間,接下來的行程,家慶有理由拒絕表嫂的呵護,獨自走路。
再一走,五人就拉開了距離,分成了三撥,隊列變成:兩長、一長一短、一短。
6
廚校很快又放休一天。每月兩天放休,有時好久不放,有時連著放。
那天表嫂帶著家慶去韋城市區(qū)逛了一圈,不管家慶心里對此保留了什么樣的印象,表嫂倒是來了情緒,不幾天就問家慶,你們學(xué)校哪時候放休?
剛放休。
哪時候放假,我們?nèi)ミh(yuǎn)一點的秀靈寺,那里面很靈。
我們剛放休。
家慶講話勾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他當(dāng)然不會跟別人說,那天放休,第二天早起搭車趕去葵圩,心中竟是說不出的松快。早班公交很空,扭頭往后看看,背景深處仍有飛機在灰蒙蒙的光線中起落,整個機場鎮(zhèn),此時都緘默地浸泡在清冷的晨霧當(dāng)中。公交慢慢往前晃,拐個大彎,機場鎮(zhèn)消失,家慶感覺是一場逃跑行動。他不想再回這里,但他只是想想,心里念著,畢竟是一天少一天,待在韋城統(tǒng)共也就三個月。
如果日后回憶,三個月的時間,瞬間就在腦海里過一遍。但在事發(fā)當(dāng)時,每一天都要克服某種心理障礙。
這天放休,家慶照樣早起,或許因為做賊心虛,晚上沒睡好,起得比平時更早。表嫂幫他弄好早點,牛奶、雞蛋和自己攤的鍋塊。他煞有介事地狼吞虎咽,然后出門去趕公交。車一動,他感覺仍像是逃跑。逃跑,以前他一直認(rèn)為是一個狼狽不堪的詞,專門貼在國民黨蔣匪軍或者日本鬼子的腦門上;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里面竟有很多妙不可言的東西。
趕到葵圩,時間尚早。新實力廚校租用省農(nóng)機中專的一幢教學(xué)樓開辦,省農(nóng)機中專放暑假,新實力才會顯得較有實力,擴大招生。家慶趕到時,教學(xué)樓大門還沒開,又等一等,門一開徑直走向自己那班的教室。不光他,還有不少同學(xué)待在教室。他們可不像高中生,是溫習(xí)功課,備戰(zhàn)高考。每間教室里都開起好幾桌牌,有的還買來塑料麻將,鋪層報紙也能搓出嘩嘩的響。放休時的廚校,比平日更多幾分熱鬧。家慶不常來,來了同學(xué)們也歡迎,打牌不愁人多,就怕湊不夠數(shù)。家慶上哪桌都是一樣,在這里打牌,雖然也有彩頭,但輸贏都很小,每手進出塊兒八毛,一天下來進出不過幾十。這點錢,相較于一個剛從苦難境地逃跑而來的人,實在是微不足道。甚至,家慶還感謝有那么一幫同學(xué),適時地陪伴著自己。學(xué)廚師大都是讀書成績不好,家庭狀況也不好的人,大家湊在一起,有那么點同甘共苦的意思。
家慶選擇了三打哈。四個人抓兩副牌,鋪八張底牌,抓完叫分當(dāng)莊,換那八張底牌,一人對付余下的三家。家慶腦子不是很聰明,打牌也不事聲張,卻打得很穩(wěn),多少還能贏幾塊。贏多了也沒意思,要管盒飯。同學(xué)間打牌,主要是為了消磨時間,再就是一團和氣,增進友誼。家慶多少也有算計,既要贏幾塊,又不能贏到管盒飯的地步,要把握好這個度。打牌便在一種歡樂祥和的氣氛中進行,教室里有此起彼伏的叫囂聲,有人把牌砸得很響,有人輸了會朝天罵句臟話,都無傷大雅。
這時,表嫂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桌邊……當(dāng)然,這么說并不準(zhǔn)確,表嫂確實是不聲不響地往外走,但她作為一個女人,長得像竹竿一樣高,到哪里別人都不會熟視無睹。她一進來,很多同學(xué)就注意到了,家慶卻沒看到,他一門心思在把握贏錢和管盒飯之間的度。別的同學(xué)看到這個女人走到家慶身旁,他們都沒看出這兩人什么關(guān)系,家慶手中的牌被表嫂一手?jǐn)]了過去。
……你騙我!
她無盡失望。她又伸出長長的手,一抹,桌上摞起的牌全被抹了下去。她沖另幾個發(fā)蒙的學(xué)生說,你們怎么能這樣?你們把他帶壞了!
沒人吭聲。這女人個兒高,來歷不明,表情兇狠,氣勢洶洶。這一幫二十來歲的愣頭青,哪知道是什么情況。
表嫂!
家慶叫一聲,別的人就更恍惚。這高個女人,女朋友不像女朋友,也肯定不是家慶的媽,沒想到竟是表嫂。一想又不對頭,一個表嫂哪會操這份閑心?其中必有隱情,年輕的頭腦都喜好想象。平時在班上不顯山不露水的傅家慶,此時忽然成為關(guān)注對象。而家慶,他沒有任何選擇,站起身往外走,又是一次逃跑,逃離同學(xué)們的眼光。他享受不聲不響地活在人群當(dāng)中,這一個多月時間,他也基本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這一下,表嫂讓他昭然若揭,前功盡棄。他走出教室,走出教學(xué)樓,直沖著校門而去,要把表嫂甩在后頭。但這也不容易,雖然他頻率很快,但他的腿短,表嫂跨一步幾乎等同他跨兩步??斓叫iT時,表嫂已經(jīng)趕上他,手一伸,就抓住他一條胳膊。
他不敢用力掙扎。
你怎么能這樣?
我怎樣了?
你怎么能這樣?明明今天也放休,你還偏要裝作有課,起得比平時還早。你當(dāng)我這么好騙?我只要給你們學(xué)校打個電話,什么情況就一清二楚了。
我過來找同學(xué)玩一玩,我不喜歡和你們待在一塊兒。這有什么錯?
不喜歡和我們待一塊兒?表嫂剔剔眉,審視著家慶,操起愈發(fā)嚴(yán)厲的聲音,你一直都不這樣,你不能被那些野孩子帶壞了。你一直都是最聽話的。
我一直我一直,我一直怎么樣,我到底是什么東西,你根本就不知道。家慶氽了氽嘴皮,沒忍住,繼續(xù)說,我又不是你家夏海程。
你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毛坯松的表弟,你叫家慶。表嫂恍然大悟似的,而那張狹長的臉,像捏皺了的衛(wèi)生紙,且在進一步變皺。家慶看著表嫂臉色變化的過程,忽然又涌上來一大片羞愧。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表哥,對不起表嫂,更對不起海程的在天之靈。再過一會兒,表嫂就抽泣起來。家慶想到兩人還沒有走出校門,站在這個位置,同學(xué)們趴在教室外的欄桿上,能清晰地看見。家慶趕緊挽住表嫂的手,想把她拉向外面。
當(dāng)然,此時嘴也要予以配合。家慶說,我錯了,我……
你有錯沒錯,其實不關(guān)我事。表嫂停止了抽泣,身體隨著家慶的牽引而動。只消幾步,走出校門,再轉(zhuǎn)個彎,家慶就放心了。
我跟你回去。
不要讓你為難。那幫野小子還等著你回去,接著打牌,賭博,不務(wù)正業(yè),荒廢青春!
不,我跟你走!
你為什么跟我走?
因為、因為表嫂關(guān)心我。
這就對了,你是個明白人,我感到很欣慰。表嫂把手搭在家慶肩上,摟著他靠近自己。家慶很配合,像個孩子似的依偎著表嫂。他的腦袋幾乎就在她腋窩下面,他的臉好幾次撞到她的一排肋骨。表嫂很瘦,那排肋骨隔著單薄的襯衣,也能顯露它的鋒利。
兩人剛走到公交車站,229路車就晃晃蕩蕩地來了。兩人上了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就他們兩人。這個時間真是不早也不晚,趕得巧,公共汽車都變成他們的專車。即使車內(nèi)寬敞,座位到處散落著,她還是要半摟著他,似乎只有一刻不停地?fù)ПВ鸥械桨残摹?/p>
7
離機場鎮(zhèn)還有三站,表嫂把家慶肩頭一掰,示意下車。這一站名叫“枧湖東”,下去走幾百米有一片濕地公園,水中是莽莽蒼蒼的蘆葦,岸邊每一棵細(xì)葉榕都撐開巨大的傘穹,圍著樹干有一圈用角鐵固定的木椅。表嫂又把手伸來,家慶接住。他已然適應(yīng)了牽手,若表哥在一旁,尤其是林黎懷也在,心里多少會有疙瘩,而現(xiàn)在,只有他和表嫂。正午,陽光肆虐,濕地公園彌漫著一股水腥,視野之內(nèi)只有他倆,沒別人。兩人在公園轉(zhuǎn)了一陣,家慶看出來,表嫂一直在努力回憶著什么。當(dāng)她走近一棵樹,便瞇起眼睛仔細(xì)打量,覺得不對勁,又挽著家慶走向另一棵樹。終于,她找見了記憶中那棵樹,盡管在家慶看來這些樹本就長得跟國旗衛(wèi)士一樣雷同,還經(jīng)過修剪,不讓任何一棵樹顯露出特征。
表嫂坐下,無須指示,家慶也貼著她坐下。樹陰濃密,湖面還有風(fēng)吹來,竟是絲毫不熱。
以前,你表哥喜歡帶我來這里,那時候我們還沒結(jié)婚,其實我有很長時間沒打定主意嫁給他。
表嫂看著湖的遠(yuǎn)處,講起往事。
追我的男人很多,甚至有矮我兩個頭的,也敢來追我。當(dāng)然,也有很多比你表哥優(yōu)秀,你表哥畢竟只是一個工人,但那時候,我們都很單純。
她陷入往日的情緒,講起初戀(并不是和表哥),她皺巴巴的臉就現(xiàn)出一絲甜蜜,甚至有了一抹紅暈。轉(zhuǎn)眼,她的表情又變得沉重,告訴家慶,后來海程也喜歡陪我來這里,他很喜歡這個公園,有時候,還能到水邊翻出一兩只螃蟹。他喜歡螃蟹,所以他從不吃螃蟹,大閘蟹也不肯吃,他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孩子,但是他為什么死得這么早?
表嫂眼角又噙起淚滴,翻滾欲出。
家慶坐直身子認(rèn)真聽,像是回到讀書的時候,搶當(dāng)好學(xué)生。表嫂絮絮叨叨地講述往事,一下子是甜蜜的愛情,一下子又跳切到愛子不幸的經(jīng)歷,一下子又說起別的毫不相干的事。她似乎并不需要家慶的呼應(yīng),只要他作為一名聽眾,沉默地聽下去。家慶既然坐在一旁,不搭幾句下茬就會心虛,擔(dān)心表嫂以為自己沒有用心聽。于是,他嘴里不斷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噢……喲……是嘛……噢……
風(fēng)景縱是不錯,在大太陽底下亮得團團發(fā)虛,盯著看一陣也累。無論家慶下了多大的決心,要將表嫂講的話認(rèn)真聽下去,他還是不斷走神。聽著她講表哥,家慶腦子里或許浮現(xiàn)某部恐怖片的場景;聽著她講海程,家慶腦子里沒準(zhǔn)出現(xiàn)的是《動物世界》里某種憨態(tài)可掬的動物。
很快,家慶就累得不支,想挺過去,愈發(fā)沒有精神。沒有辦法,無論誰看著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同時聽著紛亂雜沓的敘述,都會很快進入睡眠狀態(tài)。這或許是人必須具有的某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家慶左右為難。睡,還是不睡?這真是個難題。表嫂此時情緒很是飽滿,嘴皮一刻不停,還不知要說到什么時候。
你是不是累了,想睡?表嫂瞥了家慶一眼,知冷知暖地問一句。
家慶不敢跟她客氣,順勢點點頭。
是的,你一般到中午都要睡一會兒。
家慶仍是點點頭。他沒有養(yǎng)成午睡的習(xí)慣。他還年輕,這幾年下崗閑在家里玩游戲,除了沒錢就沒別的壓力,憑什么中午還要睡一把以補充體力?他體力有富裕,真想賣一些給那些成天忙得連軸轉(zhuǎn)的人。
既然想睡,就睡,不要勉強自己。
家慶脫了鞋,要在長椅上睡下。表嫂又說,來,把頭枕到這里。她還拍拍她屈起的長腿。
不了,就這么睡。家慶將手指交叉往后腦勺一兜,就成了個便攜枕。他把兩眼閉緊,似乎想搶得先機。但表嫂不是一個好糊弄的女人,她沖他說,你今天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
以前你最愛枕到我腿上,我好幫你攆蚊子。這里蚊子多,毒,一叮一個肉嘴,幾天都消不了。
嫂子!家慶認(rèn)真叫了一聲。
又怎么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習(xí)慣,我不喜歡睡在別人腿上,也從沒睡在別人腿上,我會感到很別扭。再說我脖子很短,枕高了,容易扭著脖子。
表嫂看著他,良久沒有吭聲。他意識到,人必須得清晰、準(zhǔn)確、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這可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偨Y(jié)完經(jīng)驗,家慶再次鄭重地將眼睛閉上。涼風(fēng),蟬噪,適宜睡覺的環(huán)境,家慶卻好一會兒沒有睡。他慢慢放松了警惕,頭腦中的意念剛開始轉(zhuǎn)化為夢,果然,耳畔一聲炸響,再過十?dāng)?shù)秒,家慶確定自己吃了一巴掌。
真的有蚊子。
表嫂攤開手掌,證據(jù)確鑿,這一巴掌絕非尋釁滋事。
嫂子。家慶怔一會兒,又說,我們回去!
不行,你剛睡下。
表嫂一邊說,一邊貼著家慶頭頂坐下,不容分說捧起他的腦袋,往自己一側(cè)撥了撥,像是撥一棵大蘿卜。于是,家慶順這股力道挪了挪屁股,腦袋再往后一枕,準(zhǔn)確地落入表嫂計劃好的位置。這一切行云流水,仿佛彩排了很多次,以致家慶沒能拒絕。表嫂的腿很長,且不粗,拿來當(dāng)作枕頭,彈性也正好,基本算得上舒適。家慶就這么躺了上去。小葉榕的葉片擠擠軋軋,密密麻麻,但仍漏下幾絲光線,有綠豆大的一個光斑,正好貼到家慶左眼皮上,表嫂先是用手遮擋,然后將腿微微挪動,不讓那點光斑干擾家慶睡覺。家慶一睜眼,表嫂的目光正居高臨下流瀉下來,慈祥地沐浴著他。家慶只好再次閉上眼。
大多數(shù)時候,表嫂身體向后靠緊椅背,但她顯然沒睡。夏天,飛蟲如此之多,表嫂提高警惕,隨時驅(qū)趕,不讓任何一只侵犯家慶的身體,哪怕僅僅是降落到家慶肩胛上稍作停留。當(dāng)她身體往前傾斜時,胸脯就順勢堆在家慶臉上。平日看上去,表嫂仿佛是個沒有胸的女人,其實不然。當(dāng)她這么坐著,身體再前傾,胸脯就隨著自然下垂的力量,滾動而出。表嫂時而后仰,時而前傾,她的胸脯不時地貼過來,家慶感到一陣陣暖熱。
反復(fù)幾次,家慶再怎么閉眼,臉上的觸覺已經(jīng)變得敏銳。家慶等著感受那一份彈性,更多的,卻是聞見傷濕膏的氣味洶涌而來,漫無邊際。家慶知道,此時想要睡著,幾乎不可能。他不動聲色地展開聯(lián)翩的浮想:既然表嫂一定要把我當(dāng)成她兒子,如果她一念恍惚,掏出一只乳房,遞過來,喂給我,這如何是好?
這樣的想法,糾纏著家慶,且有極強的自我繁衍能力。過了不久,家慶發(fā)現(xiàn)自己下身有了反應(yīng),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他穿著短褲,繃在肚臍眼下面。要是下身徹底地反應(yīng)開,撐起來,這短褲遮擋的作用有限。更要命的是,他躺在表嫂的腿上,表嫂兩眼探照燈似的盯著蚊蟲,同時也緊密監(jiān)視著家慶。如此一來,到時家慶想出手相救,將那東西掰彎了塞回去,也困難重重。家慶提醒自己,馬上處理這個問題,刻不容緩。于是,他岔開心思想別的事,而且盡量要想難過的事情,以澆滅身體內(nèi)這股不期而至的邪火。難過的事情倒有現(xiàn)成的,家慶去想那個海程。在表哥家里待這么久,他并沒看見海程的照片,估計是故意收了起來,以免表嫂不經(jīng)意地一瞥又翻起舊痛。因為記不清海程長相,家慶再怎么費力,這事情仍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人的歡樂容易傳遞,能說會道的人,講講笑話,很多人會捧起肚皮,前仰后合。但是,痛苦的感受卻相對私人化,難以交流。比如誰得癌癥,再怎么跟旁人描述他的巨痛,別人嘴上安慰,心里卻還嫌他啰嗦。
家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陰莖在長,一點點生長,像一顆泡發(fā)的種子,遭遇適度的空氣和溫度。他思考良久,仍是不敢伸手去掩飾,他就讓它這么長起來,身體的一部分,和整個身體形成了直角。他閉著眼,靜靜感受表嫂是否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反應(yīng)。她從未睡去,時不時又往前一仰,胸脯滾出來,然后,胸脯滾回去。
過了很久很久,家慶仍是未睡,但能感覺表嫂已經(jīng)睡了。他微微睜開眼,表嫂是往前趴著睡著的,她用一截前肘,阻礙了家慶的臉和自己的胸發(fā)生直接接觸。表嫂的不少發(fā)絲垂在家慶的眼前,家慶看得清楚,表嫂的黑發(fā)與白發(fā)纏雜在一起,花花麻麻,幾乎各占一半。他眼角一抽,仿佛又看見幾綹頭發(fā)瞬間變白。
不久,表嫂就找到了事做。她已經(jīng)辭職一年多,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想干。如果她想干活,有人等著聘她,因她看著像是打籃球的,其實是高級會計師,干份兼職也能賺錢。表嫂找到事做,倒不是掙錢,她去的那家公司離葵圩近,上班時間又自由,早上跟家慶一同出門,下午掐著時間搭公汽趕往葵圩鎮(zhèn),接家慶放學(xué)。
她第一次是徑直走到廚校里面,家慶的班級門口,聽一個姓蔡的師傅用嘴講各式牛排的煎烤要領(lǐng)。沒有實物,也沒有替代物,只能紙上談兵,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但表嫂站在窗外聽得很認(rèn)真,慢慢地,睡著的同學(xué)都睜開眼,齊刷刷往外面看。有人就沖家慶說,家慶,你媽接你放學(xué)。
家慶睜眼一看,笑一笑。這也沒什么可解釋的。
回去的路上家慶就和表嫂商討,請她不要再來,他已成年,無須有人接送。表嫂臉色為難,說正好成天沒事做,從機場鎮(zhèn)坐車到葵圩,一路看看兩側(cè)的田野山崗白云清風(fēng),心情會好很多。她不說是接他。家慶沒轍,只好說,那你就到學(xué)校外頭,我到時走出來找你。
經(jīng)過討價還價,這事兩人各讓一步,每次放學(xué)在廚校大門一側(cè)的燒仙草店門口碰頭。表嫂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她以前就愛買衣服,都堆在衣柜里,現(xiàn)在每天一換,把從前的自己找出來。她還去染了頭發(fā),全都染黑了,烏黑油亮,并扎成兩條辮子,每一條都很粗。她往臉上描淡妝。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表嫂正一天一天變得年輕,本來凹下去的臉頰又彈回了原位。她時而哼起老歌,她喜歡哼“跑馬溜溜的山上”。
于是,家慶心情也相應(yīng)起了變化,某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蠻享受表嫂來接放學(xué)。雖然這讓自己顯得小,畢竟是有人關(guān)心。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表嫂聳立在那里,朝她走過去,心里偶爾會想,以后有了女朋友,她在某個地方等我,我走向她,心情將會是怎樣?
如果時間早,公汽一路沒挨堵,表嫂便會在“枧湖東”下車,去到濕地公園坐一陣,等到太陽落山,再帶著家慶回家。這時節(jié)白天挺長,兩人在濕地公園經(jīng)常待上兩小時。表嫂時而關(guān)切地問,累不累?家慶一般都說不累,偶爾心子一顫,說自己累。于是,他又可以拿表嫂的腿當(dāng)枕頭,睡一小會兒。表嫂的胸脯仍然會洶涌而來,彈在臉上,又退潮般消去。家慶早已適應(yīng),有時候會睜眼仰看表嫂,而表嫂回敬以慈祥的笑容。那個念頭也反復(fù)出現(xiàn)多次:表嫂將外衣和乳搭子捏在一起,往上一撩,乳房就蹭出來。吃,還是不吃?這不重要,只要想想這個動作,家慶心底就會激起層層漣漪。
當(dāng)然,家慶懂得自制,每次枕在表嫂的腿上,想象貼著表嫂的身體蔓延開去,稍過一會兒他腦袋便受冷似的抽一下,同時提醒自己打住。他跟自己說,女人的乳房,無非是一大坨肥肉上面點綴一丁點瘦肉,為什么老想噙在嘴里?即使有這想法,世間萬千女人,我怎么能沖著表嫂來?即使她主動遞過來,誰又能承受她如此憂傷的乳房?
道理一講都通,家慶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打消腦袋里丑陋的念頭。同時也悲哀地知道,只要跟表嫂在一起,只要還枕著她的腿睡覺,這些想法必然再次冒出來。
8
這天晚上林黎懷請客,不是買一堆油炸食品和聽啤,而是要拉大伙出門,打車到30里外的闞角古鎮(zhèn)吃臭鱖魚。
林黎懷提前一天就打招呼,家慶哥你明天早點到,翹課也要早點,八點準(zhǔn)時出發(fā),喝個痛快。這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林黎懷晉升為公司總部的銷售主管,要去300公里外的賓城坐辦公室,從此有小秘端茶倒水或者投懷送抱,再來幾個小弟,當(dāng)成狗一樣呼來喚去。林黎懷自己講的,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庸俗,但那些高雅的東西,就像小李一樣,天生跟他尿不到一壺。此次升遷,顯然離他的豬欄理想又近了一步。小李不這么看,她堅信林黎懷有著高尚情操,只是理想未成之時做些玩世不恭的模樣。林黎懷暗自跟表哥和家慶說過,看出來了吧?這個小李,她天天想著怎么挽救我,我逃出了老家,還是躲不開一個媽,你們說我日子苦不苦?
林黎懷要走,小李當(dāng)然無怨無悔地跟上。雖然林黎懷一張臭嘴時而傷人,但他此時要走,家慶心里也是舍不得。有林黎懷在,有小李在,表哥家里的陰郁氣氛就多幾個人承擔(dān)。
這天,表嫂照接家慶放學(xué),兩人跨進屋,七點半剛過。表哥和林黎懷、小李早已候著,等人來。馬上要去夜宵,表嫂說累,不想去。表哥也不多勸,說,我們幾個出發(fā)。事實上,表嫂不在,晚上喝酒肯定更有氣氛,林黎懷可以盡情使壞,說話毫無忌口。表嫂往那兒一坐,眉眼中的悲哀幽怨,對別人的情緒總歸是一種抑制。林黎懷拉開門,眾人正要往外走,表嫂跟家慶說,你留下來陪我。
家慶不吭聲。
表哥說,林黎懷要走,家慶跟他也相處這么多天,兄弟一樣的,是要送送。
表嫂說,他還小,不要喝酒。你們不要把他帶壞了。
林黎懷說,家慶比我大,我老老實實叫他哥。
表嫂說,都走吧,都走吧,留我一個人在家里。
表哥說,憶美,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出去吃。
是啊,你天天都可以吃吃喝喝,我沒有心情。
你最近一直都很有心情啊,今天怎么就……
我有什么心情?毛坯松,你家來這么多客,我強開笑顏,好好待他們。你摸著良心說說,海程一走,我哪還可能有心情?
憶美,你是不是累了?早點休息,我和他們出去一會兒。
家慶留下來陪我。
家慶為什么要留下來陪你?憶美,你要講講道理。
毛坯松,碰到你這么個通情達理的男人,我要太講道理,簡直讓你沒有發(fā)揮的余地!
小李趕緊插進來說,不去了不去了,今天我們都早點休息。
林黎懷把小李一扯,說,這兒有你什么事?說好的,為什么不去了?
他這話當(dāng)然不光是講給小李聽。表哥一臉無措,摟著表嫂的肩,好說歹說把她哄進那間小臥室,關(guān)上門。兩口子一陣密謀,房內(nèi)的聲音時而要爆響起來,卻又一次次壓下去。林黎懷、小李還有家慶,在門外面面相覷。此時,這屋子里氣氛太沉悶,不出去喝喝酒消解掉,實在難以過夜。
終于,門開了,表哥徑直沖著家慶說,家慶,你好好講,你想不想去宵夜?
想!
看吧看吧,他自己就這么說,是你理會錯了。
門雖然開了,家慶看不到表嫂的臉,也不敢看。
闞角的夜晚熙熙攘攘,是韋城著名的旅游景點。家慶也看不出有什么好,說是古鎮(zhèn),水面流溢著油彩,空氣中有幽微的腥臭,還不能理會,越理會這股氣味越是沁人心脾。再說,每一處古鎮(zhèn)仿佛都是這種格局。
但是這夜,換一個地方,幾個人心情一齊得到放松,喝酒也快,轉(zhuǎn)眼啤酒喝下一打。表哥狀態(tài)來得最早,酒嗝時不時噴出一個,難以自控。再有一會兒表哥腦袋一歪,趴桌子上便睡。趴著睡,也噴出鼾來,表哥的鼾聲和臭鱖魚的臭味相得益彰。本來這點臭是恰到好處,誘人食欲,但伴以鼾聲,家慶老覺著這臭味是表哥鼻孔里噴出來的,自然就把筷頭一甩。林黎懷要發(fā)動,便和他碰一杯。
家慶哥,我們一走,就剩下你一個人陪著嫂子了。
什么話?小李說,還有堂哥,你們?nèi)恕?/p>
是啊,你們一家三人,現(xiàn)在聚齊了,多我兩人還礙手礙腳。我倆也該離開了,要不然真是自討沒趣。
你怎么這么講話?
你心里巴不得我走是吧?林黎懷招牌似的壞笑,在酒精作用下更多一層夸張的效果,嘴角幾乎能扯到耳根。
小李嗔怪地說,林黎懷,你又喝多了,人家為什么要巴不得我們走?
為什么?你們女人,真是看不出事情。林黎懷說,家慶哥,現(xiàn)在經(jīng)常和嫂子去枧湖公園逛一逛吧?
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呃,不是那個意思。我只聽堂哥說,以前海程喜歡去那兒玩,表嫂就經(jīng)常帶他去。以前帶海程去,現(xiàn)在帶著你去。家慶喝了些酒,瞪著林黎懷,臉色漸變。林黎懷作著笑臉,盡管是壞笑,且及時地端酒找碰,并說,不要不好意思嘛。附體這種事,一開始總有些不適應(yīng),你畢竟是你,忽然要變成別人,有一個接受的過程;但一旦適應(yīng)過來,發(fā)現(xiàn)當(dāng)另一個人,就有另一個人的趣味,你就慢慢能夠適應(yīng)了。
家慶沒再吭聲。林黎懷講的損話傷人,但又不無道理,他的陰損在于他有一種古怪而犀利的眼光,將人看穿。家慶知道,林黎懷和小李的離去,確實讓他有了矛盾的心情——既感到孤獨無助,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不知不覺間,他已習(xí)慣與表嫂相處,比如在濕地公園里,他習(xí)慣了將頭枕在她腿上,在夏日午后的陰翳和蟬噪中睡去。他知道表嫂對自己的關(guān)愛,出于一種病態(tài),但畢竟是關(guān)愛,一種來自女性的特有的母愛。家慶也纏過自己母親,那是很小時候的事情。后來,天天去別人家打牌的母親,早就把母愛和錢一樣,輸了個精光。但表嫂畢竟不是親娘,家慶和表嫂在一起時,老在疑心有一雙眼睛,自某個角落長久地注視著自己,這雙眼睛下面隱藏著一口壞笑。這個人,只能是林黎懷。
這晚的送別,家慶就始終沒搞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倆走,還是不走。
在小李不斷催促下,兩人結(jié)束了喝酒,費盡力氣將表哥弄上一輛的士車,回到機場鎮(zhèn)。林黎懷所在的公司,指定了司機接他去賓城,這樣,所有的行李都可以一并帶去,減少轉(zhuǎn)車搬運之苦。他們吃夜宵這晚,公司的司機正好從賓城來韋城。司機跟林黎懷打好招呼,次日盡早出發(fā),趕回賓城還有重要的接待任務(wù)。
次日一早,林黎懷和小李起得跟家慶一樣早,行李早已打點,司機也摸黑將車停到這幢樓下。彼此相處月余,這天分開真不知哪時能見面,有可能這輩子再不見面。家慶能做的,只是幫助搬搬行李。行李打包有五大箱,三人各搬一箱后,剩下兩箱,自然成林黎懷與家慶的事情。樓道轉(zhuǎn)拐的地方,林黎懷的嘴又控制不住,問家慶,你說說實話,是不是巴不得我走?
我為什么巴不得你走?
你現(xiàn)在有了一個媽,我們不在,你才好放心地吃奶,不是嗎?
林黎懷也許是開玩笑,也許知道更多東西。難道他跟到濕地公園,暗中觀察我?家慶腦袋嗡嗡地作響,又想,即使開玩笑,有這么開的嗎?家慶想想這一段時間,既要承受表嫂變態(tài)的母愛,又要躲避林黎懷滿是譏諷的眼神,心里忽然布滿了委屈。他想,什么他媽的附體,要是海程在天有靈,為什么不附體到林黎懷身上?難道這鬼魂或者幽靈也看出來,就我最好欺負(fù)?
在他岔神想事的一剎那,林黎懷搶先一步走到前面。天還沒亮開,樓梯里布滿暗影。林黎懷走到樓梯拐角處,一轉(zhuǎn)身,看出家慶臉色有變。
……兄弟,剛才算我瞎說。林黎懷意識到自己玩笑開得過分,想要緩和氣氛,但所有的話從他嘴里迸出來,都免不了一股尖酸的氣味。他又說,嫂子主動喂你吃,你不要客氣,就當(dāng)自己是海程,心安理得嘛。
林黎懷多下兩級臺階,整個后腦勺暴露出來。家慶舉起拉桿箱,朝林黎懷后腦勺砸去。家慶是個老實的悶人,以前很少將事情干得如此干脆利落??粗矍暗囊磺?,家慶也感到不可思議,只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想停手都來不及,已然聽到一聲悶響。
拉桿箱又大又重,但砸到別人腦袋上,卻只有一聲悶響。箱子繃的革面,柔軟,不是砸人后腦勺的理想工具。所以,林黎懷一時還不知發(fā)生什么事,嚷一句,你怎么……林黎懷一扭頭,小個子家慶的臉色藏在晦暗之中,竟有幾分猙獰。他又打來一拳,正中林黎懷臉面。這是在樓梯上,要在平地,家慶想比較準(zhǔn)確地打中林黎懷的臉面,并不容易。但這一拳的分量不夠,更重要的功能,是讓林黎懷完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林黎懷雖然有些胖,以前打籃球的底子還在,反應(yīng)靈敏,要來真格的,家慶不是他對手。不消幾秒鐘,林黎懷就將家慶雙手反剪,輕輕一提,家慶腦袋便低得不能再低,伸伸舌頭可以舔著地板。林黎懷將家慶牢牢控制住,家慶稍一掙扎,他就發(fā)力,并說,你再用力,我弄斷你兩條胳膊。
稍后又說,兄弟,不要怪我,這叫借力打力。
家慶沒打過架,他以為打架會是電視里演的那樣,主角和奸角,總有好一番纏斗,哪方即便贏了,也要付出好多鮮血和傷口。他沒想到,林黎懷輕易就將自己搞得不能動彈,絲毫不能動彈。打架這事,原來也跟讀書一樣,要講天賦。
林黎懷湊近家慶耳根,循循善誘地說,叫啊,叫啊,只要叫出聲,你媽就會趕緊來救你。她多么心疼你!
剛才,表嫂已經(jīng)弄了早飯,這時候應(yīng)該在洗盤子。家慶將牙關(guān)緊咬,心里說,栽在你手上我認(rèn)了,要我叫喚,那是休想!林黎懷來了興趣,一點一點發(fā)力,把家慶胳膊關(guān)節(jié)擰出嘎嘎的響聲,家慶強忍著,硬是不肯叫喚。林黎懷忍不住夸一句,好的,我沒看錯你。
平時,林黎懷稍微修理一下小李,小李便哭爹喊娘,即使這樣,也阻止不了小李死死地跟著他。林黎懷又下一把力氣。他要慢慢加力,因他搞不清家慶骨骼的韌性如何,缺不缺鈣,如果將家慶胳膊掰折了,那就不好收場了。
還是小李上來解圍。小李在屋底下左等右等,不見人下來,就往上走,看見這一幕,不消說,先來一聲怪叫。又問,這是搞什么?林黎懷答,能搞什么,舍不得分開,鬧著玩。小李一看家慶的臉都疼歪了,知道情況不對,沖過來用巴掌一個勁猛拍林黎懷的胳膊,并說,放開放開,他算是你哥,你怎么這樣對他?
是我哥又怎么樣?你是我媽,我不照樣睡你?
我怎么又變成你媽啦?
不是我媽,怎么天天想著喂我奶?
你要死啊!小李嬌嗔著,一溜粉拳砸過去。林黎懷還趕時間,把手松開,并跟家慶說,哎,別忘了幫我拿東西。
9
晚上家慶聽得見鐘的聲音。其實那只鐘掛在外面墻壁,不走針,當(dāng)然也不會發(fā)出聲音。但家慶就是聽得見走秒的聲音,他睡在那里,聽見了走秒的聲音,偶爾又懷疑是自己心跳。拿手去揣揣,節(jié)奏不一樣,心跳沒那么急促。當(dāng)他要自己想一些事情,以掩蓋耳朵眼里的聲響,便想起了林黎懷。很奇怪,這時候他就一個勁想起林黎懷。
林黎懷才走了幾天,家慶感覺他已走了很久。他知道,這說明自己想念這個人,時間才會被抻長。怎么會這樣呢?他當(dāng)然知道。林黎懷嘲弄的眼神,譏諷的聲音,都抵不上幻聽而來的嘀嗒聲。
林黎懷和小李走后,表哥、表嫂之間似乎有了緩解跡象。照例,入睡的時候,表哥仍和家慶睡這邊,過半個鐘頭,表哥會躡手躡腳地起身,敲那邊的門,在門外用喘息般的聲音喊著,憶美,憶美!門開門關(guān)的聲音,隔壁還有了竊竊私語。這私語,到底要比嘀嗒聲來得踏實。家慶這才入睡。但有兩晚,隔壁吼叫驟起,將他驚醒。表嫂沖著表哥一頓咒罵,接下來便是哭。
死了孩子的女人,哭起來最是瘆人。哭至顫聲斷續(xù)之時,家慶的身軀便被帶動,一陣陣抖。
又是門開門關(guān)的聲音,表哥被推出來,但他沒有再踅進家慶這一間。家慶知道,表哥是睡在客廳,在窄窄的長沙發(fā)上,將身子蜷起。幸好,表哥已變得很瘦,仿佛就為了蜷起來睡覺。家慶盡量不夜起上廁,那一晚憋得不行,出去,借著窗外一束冷光,看見表哥蜷起的模樣,簡直不是一個人的蜷縮,而像是折疊,或者將一個人拆開,再盡量節(jié)省地方地堆碼一處。只在這時候,家慶忽然想起表哥也是有母親的,他是大姨的孩子。他已成年,結(jié)婚,生子,并經(jīng)歷喪子。他有了足夠多的經(jīng)歷,所以他母親即使心疼,也不可能像他幼年時一樣,不加掩飾地呵護他。從另一面講,有如此多經(jīng)歷的男人,也無法再承受母親的呵護。
再躺回去,家慶便浮想開來,睡不著。夜晚成為煎熬,窗外早已沒有航班起落,他只得靜靜等待窗口發(fā)白。每次坐上公汽離開機場鎮(zhèn),都是一次逃離,只是一到下午,又得走上回程。開229路車的幾個司機都已認(rèn)得他,因為很少人像他那樣,每天往返于起點終點,在這漫長的夏天不斷展開漫長的旅程。有時候家慶上了車,某個一嘴胡須的司機還會沖他說同樣的話:呃,你是最劃算的啦。某天家慶下課以后,又走向公交點,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一堆車,還有司機聚在樹陰下閑聊。他想起晚上耳朵里的嘀嗒聲,想著隨時可能迸發(fā)的凄慘哭聲,心頭便發(fā)怵。他放緩了步子,盯著草黃的車屁股,心頭升起無處逃遁的悲哀。
我已會炒幾個菜,他想,在親戚家的店子里幫工,其實用不著文憑。何況,廚校的結(jié)業(yè)證,也根本算不得文憑。
正這么想著,那個絡(luò)腮胡的司機站起,呷一口茶,遠(yuǎn)遠(yuǎn)地沖他招手。他說,就等你了,你上來就開車!于是他加快腳步,心里古怪地一暖。車又晃蕩起來,橫梁上的吊環(huán)在零亂地?fù)u擺,被人拿捏好間距,所以不至于碰撞。車?yán)锏娜撕苌?,窗外仍是如此明媚的黃昏。
這一晚,還算平靜,表哥又進到那間小臥室,沒有私語,兩人仿佛早早入睡。家慶放松了心情,正待睡去,燈忽然被扭開,他看見表哥狹長的臉貼著門框。
家慶,你起來一下。
于是他就起來,將T恤胡亂套上身。
你過去陪你嫂子睡。
表哥是那么說。家慶一愣,卻也不意外,像是早有預(yù)感。其實,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睡不踏實,胡思亂想,當(dāng)然是把什么情況都想到了。
我為什么要過去?
你嫂子摟著你才踏實。你知道,她已經(jīng)失去海程了……
我又不是你家海程。
我知道……但是……
她是你老婆!
我知道……但是……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表哥的長臉又扭結(jié)出了哭相,眼底那份央求之意,如此明白無誤,又滿含了委屈。家慶想再跟他交流一些意思,比如說,表哥的老婆,通常情況下,是不可能讓給表弟睡的。這話自然講不出口,再說,兩人都心知肚明,此“睡”非彼“睡”,表弟固然不能睡,兒子卻可以睡。家慶有很多理由,都塞在嘴里,就像很多電影,歹徒將臭襪子塞進人的嘴里??諝獬翜照{(diào)嗡鳴,窗外有飛蛾撞向玻璃。
突然,表嫂出現(xiàn)了,她向前走一步,一把拽住家慶的手。她說,快去睡!家慶就被拽著走,仿佛她力氣很大,其實她的身體像紙一樣輕飄。他若不被她拽走,她就會被他的反作用力帶出踉蹌。
表嫂不由分說將家慶帶進那間神秘的臥室,除了那種熟悉的傷濕膏氣味,還有一股檀香味,還有別的雜亂無章的氣味。表嫂摟著他,將他摟在懷里。他的臉貼著她的胸,他感覺到她的乳房不大,但很長,像兩只絲瓜。她經(jīng)歷了漫長的憂傷,心跳竟是異常緩慢,像是不足每分鐘六十次。因為他在心里默數(shù)一聲嘀嗒,她的胸腔內(nèi),那顆心還沒跳動一下?,F(xiàn)在家慶對一秒鐘的把握很精準(zhǔn),他每天晚上都聽怕了這個聲音。她的心跳,一次接不上一次,仿佛隨時會偷停。他不敢貼著表嫂的胸,腦袋往后掙扎,越是這樣,表嫂摟得越緊,還說,你怎么又不聽話?好好睡,明天還要上學(xué)。
天畢竟熱著,這間房又不開空調(diào),很快家慶的臉和表嫂的胸襟都捂濕了,一股咸澀的氣息混入本就雜亂的氣味當(dāng)中。表嫂扇動扇子。家慶看不見,但感覺得到那是一把古董似的蒲扇。
扇了一會兒,表嫂說,睡不著是吧?媽媽給你講故事。
家慶不應(yīng)。表嫂又說,《白雪公主》聽過吧?
聽過。他趕緊說。
《海的女兒》呢?
聽過。
《三只小豬》?
《三只小豬》聽過。
《小蝌蚪找媽媽》?
聽過聽過。
你怎么都聽過?你有什么沒聽過?
……沒聽過。
這就對了。她徐徐地松一口氣。
于是講了起來,小蝌蚪不停地找媽媽,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家慶就奇怪,海程死的時候也十二了,他不可能再躺在母親懷里聽這些故事。表嫂此時魂不附體,到底游離到她人生哪個階段?家慶本就累,聽這樣的故事更是心力交瘁,很快腦袋里幻化出一些事物,卻又不是夢境。他仿佛看到了一群蝌蚪,在找媽媽,就像一群精子,轟地一聲往前躥跳,去尋找唯一的一枚卵子……這樣的比喻,顯然不恰當(dāng),為什么腦袋里會生成這樣的畫面?家慶想要弄清楚,傷濕膏的氣味又再度襲來。
睡了嗎?
表嫂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來。家慶仿佛回答一句,表嫂便沒有再問。
家慶很早就醒了,很奇怪自己竟睡著了,但這一夜分明沒有睡踏實,他還思考了許多問題。他很少在一個晚上思考這么多問題,這一夜應(yīng)是效率奇高,醒來時家慶感覺自己有了一種通達的態(tài)度,但已想不起來那些問題到底是什么。只有一個問題,醒與睡時都一樣明確,就是今天必須要走。
他沒有任何理由不走。
表嫂和表哥起得更早,在廚房里弄起早餐,聽見煎蛋的聲音。他們用很多油煎蛋,家慶得以聽見煎蛋在液體中翻滾的聲音。又聽見表哥說,今天你一定要去檢查一下身體。表嫂說好。表哥說,早點走涼快。等會兒家慶去上學(xué),我就帶你去醫(yī)院。表嫂說,我一個人去就行。表哥說,反正我也沒事。另一只雞蛋又下了油鍋,蛋腥味活力四溢,鉆進這間臥室,讓傷濕膏的氣味顯出了疲沓。
家慶再次坐在229路車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此時他想到的不是逃離,而是越獄,也突然明白自己何以如此喜歡看和越獄有關(guān)的電影,比如說《基度山伯爵》,還有《肖申克的救贖》。但他此時還不敢掉以輕心,三站之后他在一個叫石埠的小鎮(zhèn)停下,鉆進一家早餐店,磨磨蹭蹭吃了兩個小時,喝了幾杯豆奶,一走路肚皮沉甸甸,豆奶仿佛結(jié)成了豆腐花。他趁一家超市開門,進去買了兩三個盒子,有牛奶,有營養(yǎng)麥片。父親跟他講過,離開表哥家的時候,一定要送點禮物,是個意思,畢竟在人家屋里打擾了這么久。
家慶拎著盒子,又搭上229返回機場鎮(zhèn),上車正好看見那個絡(luò)腮胡。絡(luò)腮胡還夸他,好家伙,今天敢逃學(xué)。絡(luò)腮胡盯了盯家慶手里拎的盒子,又說,好家伙,今天是要相親。其實并不好笑,兩人同流合污地笑起來。
家慶找定一個地方,坐下來。這個地方正好看見表哥家的樓道口,同時又能保證從樓道出來的人,看不見這里。家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種感覺,一躲進暗處,就仿佛能操控局面,而不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他一刻不停地盯向那邊,九點剛過,果然,表哥表嫂就出門。陽光已然很毒,表哥撐起陽傘給表嫂,表嫂不要。表哥要幫她撐,表嫂推開他,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頭。表哥心疼地跟在后頭,陽傘又不好給自己打,就歪斜地舉著,讓傘穹耷拉在身體一側(cè),讓自己一同接受暴曬。
兩人已經(jīng)在路盡頭一拐不見,家慶還囑咐自己要小心,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數(shù)了一百只羊,又?jǐn)?shù)了五十只狗,站起身子,往那邊走。灑在臉上的陽光,仿佛現(xiàn)出六邊形的棱角。他上樓,準(zhǔn)確地找到那扇油綠的門,用鑰匙打開,走進去。自己的衣物和行李都散放著。
家慶把買來的幾個盒子放在客廳茶幾上。走到自己睡覺的那間房,他沒心思把衣物折疊,一個勁塞進皮箱。他瞟了一眼鏡子,覺得有點狼狽。他知道其實自己可以從容一點,可以把每一件衣服疊得方整,在箱子里擺得紋絲不亂,這會給“越獄”增加成就感,就像他的偶像蒂姆·羅賓斯,不但要逃出去,還要逃得漂亮,逃得蕩氣回腸,逃得令人嘆為觀止。家慶心里這么說,但手腳還是沒有放慢。他將最后一件衣服塞好,還從床頭找出屬于自己的幾本書,他將書也放進箱子。
門鎖一響,表哥走了進來。
你怎么又回來了?
今天……不用上課。
表哥走過來,看看家慶的箱子。他是有文化的人,知道不能隨意揭開表弟的箱子。但是他可以往周圍的地方瞟一圈。這一段時間的相處,表哥知道家慶的東西都是在房間中散亂放開的。于是,表哥明白了。
你要走?
是的,我學(xué)會炒幾樣菜,夠用了。家慶覺得也用不著騙他,又說,早點回去,早點賺錢。
你怎么能這樣?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
家慶拎著箱子,朝門口走去。此時,他心里想到一個詞語,夜長夢多。他知道,許多電影都是這樣,在事情眼看要成的時候,會岔進來一個搗亂的,要不然,電影就沒那么多故事好講。表哥卻攔在了門邊。
你這么走,我跟你表嫂怎么交代?
我走我的,跟她要什么交代?
不告別嗎?我們再請你吃一頓。表哥又拖出哭腔說,好歹我們在一起那么久,不能說走就走。
家慶就擺明了說,現(xiàn)在就走。我怕看見表嫂挽留我。我做夢都怕。
你有什么好怕的?她又不是壞人。
對的,她當(dāng)然不是壞人。家慶說,可是,我也不是海程。
表哥一愣。這正是家慶預(yù)料中的一愣,趁機往外走。表哥只是發(fā)愣,并非癡呆,動作忽然就快起來,從后面抱住家慶。家慶猛烈地掙扎,稍后,兩個人便倒在地上。表哥手上不敢用勁,但可以用身體壓住家慶。他雖然瘦,但骨架子畢竟比家慶大得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表哥壓得家慶不能動彈。于是家慶只有吼叫,放開我,放開我!
門沒有關(guān)。有鄰居拎著菜籃路過,此時停在門口,循聲往門里張望。鄰居看見伏在地上的兩個男人,一個壓著另一個,眼里有了驚恐,不敢多管閑事,捋回自己的目光繼續(xù)下樓。
家慶漸漸沒有力氣掙扎,但還余韻徐歇地讓身體顫抖一陣。后來,家慶變得一動不動,表哥的身體也得以放松。再后來,表哥坐起來,問家慶,家慶你說,你走了,我怎么辦?
你也走。家慶很鏗鏘地說,你欠她的,早就還完了。你是個人,你還可以另外找個女人,給你生孩子。
表哥喃喃地說,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我怎么能對不起憶美?
來你家這么久,鬼都看得明白,有誰對不起誰?家慶又說,那是你們的事,反正我要走。
家慶又走向公交車站,像往常一樣,他看見好幾輛229路公交車首尾相連,停在那里。又是絡(luò)腮胡,站在車門處抽煙,朝他招手。太陽在那頭,家慶看著公交車,看那個司機,皆是逆光的效果,有些睜不開眼。這樣很好,他往有光亮的那頭走去,像是一步一步回到了人間。
10
韋城的機場鎮(zhèn),也可以去玩一玩。他跟妹子說。
妹子將手繪的韋城旅游圖翻找一遍,噘起嘴,說這上面根本沒有提到機場鎮(zhèn)。他就說,地圖是死的,我是活的。我在這里待了好一陣,哪里好玩哪里不好玩,我比這張地圖清楚。
機場鎮(zhèn)有什么好的?
有一種小吃,叫“炸飛機”,很有名。家慶說,當(dāng)時是我同學(xué)帶我去機場鎮(zhèn),吃“炸飛機”。我敢說,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
到底是什么東西?妹子的興致畢竟吊了起來。這幾年央視有一檔節(jié)目,叫《遠(yuǎn)方的家》,給無數(shù)觀眾反復(fù)灌輸一個道理:走到哪里,一定要吃到哪里。這妹子也已形成了這樣的觀念,各地特色美食,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到時你就知道了。他把她胃口進一步往上吊。
家慶再來韋城,算一算距學(xué)廚正好十年。那時候往后想十年很長,現(xiàn)在往前捋十年很短,時間就這么個玩意兒。他剛結(jié)婚,妹子是他老婆——寧雨婷。他在旅游區(qū)有個門店,什么好賣賣什么,即使這樣,錢賺得也不是很多,但日子畢竟還好打發(fā)過去,大錢沒有,小錢不缺。人面上往來,有的叫他傅老板,有的叫他傅總,他也習(xí)以為常。結(jié)婚以后,小寧說要去旅游,沒有理由拒絕,去了新馬泰,又去臺北,返回時先在廣州落地,小寧在那里讀的大學(xué),要約一伙閨蜜。之后,家慶就想到韋城。廣州和韋城通了高鐵,只兩小時路程。他想當(dāng)年從佴城到韋城,路途遙遠(yuǎn),在綠皮火車上要坐一整晚?,F(xiàn)在倒好,兩個小時也就一頓飯的時間。
小寧說,韋城有什么好玩?確實,韋城是個不起眼的城市,從沒聽說,哪個朋友的新婚旅行往那里去。去那么個冷僻地方,回來跟人講都像是笑話。于是家慶跟她說,你是在廣州讀書,我是在韋城。小寧說,三個月的廚校你還肄業(yè),現(xiàn)在想起來要回母校看看?家慶說,時間不在長短,是有感情。小寧便笑,說,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感情留在那里。
高鐵站是在葵圩,葵圩變成熱鬧的地方,以前讀過的那所學(xué)校已經(jīng)并入一處巨型的樓盤,旁邊還有以摩天輪為標(biāo)志的兒童公園,找不出一絲舊日的遺跡。家慶也并不在乎,他對廚校早已沒有記憶,當(dāng)年一塊兒打牌的同學(xué),也從未聯(lián)系。229路車還在,公汽起點站位于交運樞紐大樓,隨了無數(shù)標(biāo)牌指引,才上到車?yán)?。車也是全新,走在寬闊的馬路上一點也不晃蕩。馬路擴了,車速提了,一個多小時就到機場鎮(zhèn)。機場鎮(zhèn)卻還是老樣子,位于整個韋城發(fā)展規(guī)劃的反方向。七七一廠古舊的樓群仍在,有的已經(jīng)修葺,至少是重新粉刷了外墻,依然住滿了人;有的樓房太舊,住戶已悉數(shù)搬離,但尚未拆除。家慶感到意外,十年后還能看到整個區(qū)域不曾變動,在當(dāng)下,簡直有如奇跡。他帶著她在古舊樓群里穿梭,她不停地問他,你來這里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總是回答,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你會不虛此行。他神秘地瞥她一眼又一眼。
這樣,兩人在一幢幢舊樓之間穿梭,家慶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忽然他想,他其實也不是來尋找熟悉的臉,他來這里,也許根本就不是懷舊。那是什么?他自問,沒有回答,反正生活當(dāng)中總要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街燈已然亮起,不是同時點亮,而像一種傳染一盞一盞地亮,很快蔓延了一條街。跟十年前一樣,夜市攤就在這個時候搭起,攤主在路邊支起支架,蓋上氈頂?shù)挠瓴肌?/p>
你到底要找什么?
好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地方吃“炸飛機”。
小寧奇怪地看著他。以她的了解,家慶絕不是一個有趣的人,更不要說有情趣。他又帶她往回走,說是想找當(dāng)年那家夜市攤。家慶說,我記得那家夜市攤是叫“怪難吃”。
小寧說,敢取這個名,一定好吃。
喏,你就是有眼光。家慶見縫插針地夸。
把她胃口吊起,終歸是要給個說法,好在現(xiàn)在家慶已經(jīng)有很多辦法,他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到機場鎮(zhèn)以后,他一直在想,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仿佛是鬼使神差。這些年,很奇怪,他對韋城那兩個月的記憶猶深。這么多年過去,最美好的事,和最痛苦的事,他都已淡忘。當(dāng)初在韋城的兩個月,既沒有快樂,和日后的一些遭遇相比,也算不得如何痛苦,但不知為何,那段日子在他記憶里閃爍著某種金屬質(zhì)地的黑色光澤。
天已黑,家慶仍然在找那家“怪難吃”夜市攤,當(dāng)然找不到,這是他現(xiàn)謅出來的。他還裝模作樣找了幾個路人打聽,竟然有一中年男人回憶一番,然后答說,那家攤子好久前就關(guān)掉了。
關(guān)掉了?
嗯,關(guān)掉了。中年男人很肯定地點點頭。
關(guān)掉了呀。家慶萬分無奈地看看小寧。
后來,家慶像是隨意挑選了一家夜市攤,其實正對著當(dāng)年住過的那幢樓。他看得清樓道,樓房已是十分殘破,樓道口相應(yīng)也有盞昏黃的燈。兩人坐下,家慶就一直盯著那邊。他知道,其實表哥兩口子都已離開這里。
那次家慶離開以后,不到一年,表哥表嫂就離了婚,事情還出在表嫂那頭。她上網(wǎng),搞起網(wǎng)戀,后來嫁到杭州。據(jù)說嫁得不錯,男人是個老板——可不是家慶這種,空有老板之名的。那老板很疼她。他很矮,每次飯局都把她帶出去,讓她穿上旗袍或者別的顯身材的衣物。兩人并排地走,她比男人高一頭還多,男人倒覺得這正是財富和體面。男人需要的正是這些,而前表嫂也甘之如飴,經(jīng)常用手機給表哥發(fā)來照片,主要是讓表哥看手飾、坤包上的標(biāo)志和手中牽著的血統(tǒng)高貴的洋狗。
后來表哥回到佴城定居,養(yǎng)上一年,臉色就好看起來,熟人見他就夸“臉上有肉了”。在一些離了婚的女同學(xué)看來,他仍是當(dāng)年那個帥哥。圍著他的美女不止一個,也不止兩個三個,她們不會叫他“毛坯松”,而是叫他老夏。大姨跟他說,你也不小了,不要老想再找個年輕的沒結(jié)過婚的。這幾個條件都好,有能耐,搭個伴的事。表哥不吭聲。兩年后他挑了一個并不起眼,但身材近乎粗壯的妹子。妹子年紀(jì)稍大,但沒結(jié)過婚,生孩子肯定沒問題。小孩很快生下來,又是男孩,在婦保站生產(chǎn)時量一量身高,也是48厘米。表哥眉頭一皺。頭幾年里,表哥一刻不停地把這小孩抱在懷里,別人偶爾抱一抱,他就寸步不離,守在一旁,額頭沁出汗。久而久之,別人不敢再去抱這小家伙。
家慶只有一次和表哥聊到表嫂。當(dāng)時表哥正犯神經(jīng)性皮炎,癢得死去活來,每晚入睡都想扒掉自己的皮,后來服用了激素類藥物才緩和一些。表哥看上去胖了些,氣色就顯好,其實是激素把他鬧的。
憶美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個兒矮,比憶美矮差不多一頭。
那就是和我差不多?
比你應(yīng)該還……高一點。表哥用手在家慶頭頂比畫,開心起來。
兩人在陽臺,看著屋里活蹦亂跳的小家伙,閑扯開來。表哥換了過來人的語調(diào)說,難得有那么個男人喜歡她,我也就放心了。
離都離了,有什么不放心?你牽腸掛肚都習(xí)慣了。
你不知道,憶美嚴(yán)重性冷淡,一想起那事就會惡心,絕對不能用來上床。男人確實是喜歡她,不為別的。
家慶不這么看,也許表嫂在表哥面前表現(xiàn)出性冷淡,拒絕同床,但被另一個男人激發(fā),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家慶不會明講,因為他知道表哥未必不知道。這時,他十分具體地記起來,表嫂胸前那兩只狀如絲瓜,富含憂傷的乳房。于是,家慶又改變了看法。他暗自想,在那個有錢的老男人看來是遇見了愛情,而在表嫂看來,會不會又是一次附體?附體真是一件毫無道理的事情。
表哥把兒子抱到五歲,仍舍不得送幼兒園。他沒有工作,靠那點下崗補助過活,父母仍要貼補他生活費用。朋友都勸他,小孩要跟別的小孩在一塊兒,這樣才能健康成長。表哥又想了一年,終于送兒子去幼兒園,直接去讀大班。但沒過幾天,小孩被別的小孩打,破了皮,哭得死去活來,不愿再去幼兒園。表哥便下了決心,兒子由自己帶著,一刻不停地帶在身邊。兒子去幼兒園的幾天里,他也是坐臥不寧,虛汗要濕透幾條內(nèi)衣。
“炸飛機”弄好,放在不銹鋼的盤里,端上桌。小寧一嚼,粉末滿嘴亂鉆,干巴無味。小寧只吃半只,便往外狂吐。她說,你敢說,這是你以前覺得最好吃的東西?
家慶解釋,老板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
再不一樣,也不可能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以前“怪難吃”那個老板,他的蝗蟲是自己去抓的,純天然無污染?,F(xiàn)在可能都是冷鮮貨,用料就大不一樣……
我打死也不相信,油炸的蝗蟲,能好吃到哪去。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覺得還是不錯的。
小寧賭起氣來,又買20串。以前一串有5只,現(xiàn)在只有3只。幸好現(xiàn)在只有3只,但20串共計也有60只。她說,全都吃下去,我就相信你不是講鬼話。
家慶本想再找個什么理由,繼續(xù)往下搪塞,一想老是找話講,也費腦,于是決定把20串全都擼光,省得多費口舌。蝗蟲無肉,只是難以下咽。他將蟲子嚼成粉,這不難,難的是一口一口往下吞咽。家慶只好把頭抬起來,把脖子仰起來,用力地分泌唾液,或者用王老吉送服。
算了算了。小寧說,你吃得這么難受,不要再跟我裝了。
家慶停下來,他實在不想再多吃一只。
今天真是邪門,你帶我坐這么久的車,到這鬼地方。小寧忍不住抱怨,新婚旅行十多天,顯然這是最失敗的一天。她又說,這地方?jīng)]有景點,油炸的蝗蟲不可能是你真正想吃的東西。
都逃不過你的火眼金睛。
當(dāng)然也不會是邂逅老情人。傅家慶,我認(rèn)識你這么久,打死也不相信你會有念念不忘的老情人。
那是為什么呢?家慶便也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說不上來。剛才,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被什么附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才會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你說是,那就是。家慶打了個呵欠。
別的東西又端上來,炭烤生蠔、烤魷魚、蒜蓉花甲還有辣酒炒香螺。走了這么一陣,兩人確實感到餓,再說有前面的“炸飛機”作比較,別的東西似乎都比以前好吃。小寧閉上了嘴,小心地嘬花甲螺上那一點點湯汁。家慶喝著冰涼的啤酒,抬頭看向那一側(cè)的天空。和十年前一樣,飛機還在夜空中頻繁起降,從天到地,從地到天。
作者簡介
田耳,本名田永,男,湖南鳳凰縣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0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聯(lián)合文學(xué)》《鐘山》《花城》《江南》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六十余篇,計兩百萬字?,F(xiàn)為廣西大學(xué)教授、駐校作家;江蘇作協(xié)合同制作家。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