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欣
“她們只能選擇小姐這個稱呼,即使這個詞已經(jīng)污名化了,但至少比雞、妓女和性工作者聽起來溫和?!敝猩酱髮W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丁瑜的新著《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yè)研究》,研究對象是流動在珠三角地區(qū)的“小姐”群體,她希望從“小姐”自身角度出發(fā),強調她們自身的主觀感受。
無論如何,性,都需要管理,對于“性產(chǎn)業(yè)”這頭怪獸,我們更多的應該去考慮如何直面并治理,而不是簡單粗暴地舉起性道德的大棒來打壓其她女人,從中獲取正義快感。
23個訪談對象、6年的田野調查——“小姐”們的“自然生態(tài)”
“她們只能選擇小姐這個稱呼,即使這個詞已經(jīng)污名化了,但至少比雞、妓女和性工作者聽起來溫和,還有點想象的余地。社會留給她們選擇的空間不多,她們只能在稱呼上做點掙扎。”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丁瑜在接受采訪時說。
她的新著《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yè)研究》研究對象很特殊,是流動在珠三角地區(qū)的“小姐”群體。
在開始田野調查階段時,一直在校園里安逸生活、只談過普普通通戀愛、夜店都沒去過的丁瑜,對那個世界的獵艷冒險充滿了惶恐和疑惑:“小姐”都是什么樣的人啊,會不會特別花?直到導師催促:“不去就換題吧?!?/p>
23個訪談對象、6年的田野調查,期間,她和“小姐”們一起吃飯聊天、逛街、買東西、游泳,還跟她們一起去夜場,在她們的“自然生態(tài)”中了解她們。
廣州、深圳、東莞,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現(xiàn)代化的風向標,不知有多少人尤其是來自農(nóng)村腹地的人將這里視為逐夢之地。作為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女性,沒錢、沒關系、沒地位,幾乎所有社會資源的缺失,都讓她們處于無比弱勢的地位。有人說,可以去做女工啊,干嘛一定要當“小姐”。
站街女小宋坦言做女工的辛苦:“在廠里所有工作就是不停地釘各式各樣的紐扣,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眼睛都要瞎掉?!薄肮べY才400塊不到,加上加班費才拿不到800塊錢?!苯?jīng)常受組長辱罵“蠢豬”“什么都不明白”,還要看老板眼色。小宋覺得那段時間就是“忍辱負重”,所以干脆辭工出來了。
和小宋一樣,很多“小姐”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做這一行,但“小姐”又是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女性融入現(xiàn)代化的最容易的方式,她們的融入只能通過表象的都市化象征來滿足自己,只有通過這種方式,“小姐”們才能作為微小分子來與充滿歧視的社會環(huán)境做出掙扎與抗爭。
接觸到這些活生生的人,丁瑜覺得,她是在和一群同齡人相處,同為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會聊穿什么、吃什么、男朋友和家庭,大家沒什么不同。當然這樣的“沒什么不同”并不是抹平身為“小姐”所可能經(jīng)歷過的苦難挫折和情感激蕩?!案齻兞奶?,發(fā)現(xiàn)她們最大的不同就是做小姐——意味著短時間會有跌宕的經(jīng)歷,比如被騙、打劫、甚至輪奸、吸毒,讓人覺得有點無望。”
娼妓合法化、非罪化,從西方到中國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學者李銀河一直在倡導女性的“性權利”,所有自愿的性行為,都應該受法律的保護。而學者潘綏銘用他的田野調查提出做“小姐”是一種權利,“小姐”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性”也完全可以成為一種勞動,理應受到尊重。丁瑜卻在書中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她希望從“小姐”自身角度出發(fā),強調她們自身的主觀感受。
“其實每個人都有在做微小抗爭。每一個人在生活中都要面對很多不同東西的束縛。我就想看周圍的一些人如何松動他周圍的一些限制,看他們突破的力量。”丁瑜說。
“娼妓生態(tài)”變遷史:從齊國“女市”到日本AV產(chǎn)業(yè)鏈
追溯娼妓生態(tài)學歷史,戲謔一點說,就連春秋五霸之首齊國之所以能夠富國強兵,“娼妓經(jīng)濟”功不可沒。
有文字記載,作為妓女業(yè)的祖師爺、娼妓神、妓女的保護神、性產(chǎn)業(yè)化的鼻祖、齊國的相國管仲先生曾在繁華的都城臨淄試點開了7家官辦的“國家大妓院”,稱為“女市”,其中每一市有“女閭”100人,共700人。
而在此之前,妓女一般以女奴的身份出現(xiàn),在貴族地主家里陪吃,陪唱,陪睡,雖類似于現(xiàn)在起“三陪”作用的“二奶”“三奶”“N奶”,但身份地位卑下,稱為“家妓”,盈利模式不高。
管仲的“國家大妓院”不但增加了國家稅收——管仲置女市收男子的錢入國庫,即后世所謂“花粉稅”“花粉捐”,解決了大量女奴隸的就業(yè)問題,還吸引了愛金錢更愛美女的四方英雄來齊國發(fā)展。由此看來,作為中國設立“紅燈區(qū)”第一人,管仲先生可謂妓女業(yè)的祖師爺、性產(chǎn)業(yè)化的鼻祖。
如今在很多國家,“性產(chǎn)業(yè)”早已從“秘而不宣”過渡到公開走上臺面,甚至成為“新興產(chǎn)業(yè)”。
以鏡頭記錄日本色情業(yè)的美國攝影師Joan Sinclair,曾出書描述東京的色情俱樂部:“實在是太驚奇了。那里有火車俱樂部,你可以隨便摸里面的任何一個女乘務員。還有假醫(yī)院,在那里客人可以躺在床上接受沒穿內褲的護士們的‘招待。還有‘性騷擾辦公室,在那里男人們可以把絲襪從他們的女秘書身上扯下來?!?/p>
在亞洲,日本是當之無愧的最大AV制作出產(chǎn)國。英國《金融時報》估計,日本色情業(yè)的年營業(yè)額超過600億歐元(約6507億港元),美國人的評價則更簡單直接:“日本在世界上有兩張名片,一張是電子產(chǎn)品,另一張就是AV?!备忻绹?jīng)濟學家戲稱,現(xiàn)在日本的色情行業(yè)足以讓日本在未來50年內不爆發(fā)經(jīng)濟危機。
2002年德國頒行的新法允許妓女公開營銷,“新興產(chǎn)業(yè)”每年的收入達到了140億歐元,貢獻的稅收是部分德國城市重要的財政來源。盡管隨著經(jīng)濟衰退的加劇,各種服務的價格都在下降,整個紅燈區(qū)也籠罩在低迷之中,但由娼妓引發(fā)出的經(jīng)濟生態(tài)學,頗值得回味。
位于德國法蘭克福會展中心和機場附近、總占地5500平方米的豪華妓院,每天都能迎來多于200位慷慨的客人。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投資人就完全收回了成本?!懊總€走進來的男人都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千零一夜》中的皇宮,600萬歐元打造的奢華“閨房”。
“性產(chǎn)業(yè)”新版圖與“蕩婦”大游行
如果說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姐”,大多是為了生存,處于性產(chǎn)業(yè)的初級階段,那么,在當代性產(chǎn)業(yè)中,可以說性服務逐漸與高貴體面的上流聚會水乳交融,而不再是涇渭分明。
2013年的“海天盛筵”事件催生了一個詞“綠茶婊”,該詞的巧妙與犀利正在于:海天盛筵是高端商品交易會,它貢獻GDP十數(shù)個億,貌似人畜無害,其實野心和尺度比誰都大。主辦方、商家和賓客都心知肚明,他們需要社交和娛樂。海天派對染上了鮮明的微時代的特色:萬千屌絲網(wǎng)友參與互動,對上流奢靡生活口誅筆伐??上У氖?,批判的矛頭還是轉向了貶損起來更有快感的對象——女人。
此后,國民老公王思聰罵張子萱bonobo(這個詞的中文意思是倭黑猩猩,據(jù)說這是一種高度混交的動物),再次引發(fā)了侮辱女性的“蕩婦羞辱”大討論。蕩婦羞辱指對那些在性生活上放蕩的女人的羞辱。由于一個13歲美國小女孩的努力,這個議題在美國幾乎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在當下社會中,最常見的蕩婦羞辱集中在對女性出軌者、第三者、性工作者的辱罵上,因為這三者涉及到的性都是不“合法”、不道德的,它們是婚外的性、交易的性,不但破壞作為社會基礎的婚姻制度,還會打擊到公眾對于傳統(tǒng)道德的信心。于是正人君子們多認為必須嚴厲打擊這類行為,迫使人們遵從傳統(tǒng)的性道德規(guī)范。
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那些膽敢破壞既有規(guī)則、不受清規(guī)戒律約束的女性自然倒霉了。性工作者的處境則更為糟糕,就連著名女權主義者葉海燕,也因為客串過幾天性工作者,就被同為草根出身的網(wǎng)絡作家花千芳公然斥為十元雞。
20世紀末,一場“性交易非罪化”的浪潮正在西方社會興起,不少歐洲國家不同程度上宣布了賣淫非罪化。有學者提出這樣的觀點:盡管在當前的主流社會價值取向下,性交易被認為是一種赤裸裸的“罪惡”。但時空流轉到公元前3世紀的古巴比倫王國,為供養(yǎng)神殿而進行性交易的女祭司,在當時“敬畏神靈”的社會價值取向下,卻受到當時社會的尊敬和禮遇。由此可以看出,“罪惡”并不是來自性交易本身,而是來自人們自身的思維和看法,來自社會、文化與政治的建構。
幾年前鳳凰網(wǎng)曾針對新一代知識群體,發(fā)起了對性交易無罪化支持度的調查。調查結果顯示:調查參與者中有超過70%的投票支持性交易無罪化?;蛟S在未來人類社會,由于價值觀念的根本轉變,性交易也會被人們逐漸理解和接受。
與此同時,蕩婦大游行(SLUT WALK)在許多國家和地區(qū)興起,許多女性穿著性感衣服,甚至裸露上身,出現(xiàn)在街頭大聲疾呼,呼吁社會各界尊重女性的自主權,阻止性暴力,結束性暴力文化,其中當然也包括對蕩婦污名的抵制和反擊。
無論如何,性,都需要管理,對于“性產(chǎn)業(yè)”這頭怪獸,我們更多的應該去考慮如何直面并治理,而不是簡單粗暴地舉起性道德的大棒來打壓其她女人,從中獲取正義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