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湘發(fā)
一
日子漸漸顯得寬綽的時候,我離開故鄉(xiāng)已有二十三年了。
往事如煙,總在不經(jīng)意之間,彌漫在無數(shù)個夢鄉(xiāng)。我竟有些想故鄉(xiāng)了!那個令我五味雜陳的寒索小木屋,是我夢開始的地方,曾經(jīng)藏著我當年許多鮮為人知的記憶,如今夢已成真,而小木屋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故鄉(xiāng)有個很文氣的名稱:琴棋。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一個詞語:琴棋書畫。其實那只是桂西北綿綿大山里的一個小小垌場而已,登上山巔,便可望見雄渾壯美的紅水河蜿蜒而來,隔山揚長而去。老家的木屋傍山而立,山后的石崖上,一處白壁很是晃眼,房前幾十米遠就是綠樹蔥籠的半圓青山,景色怡人。
從我懂事起,我就約略知道一些過去的家事,多少與書法有些淵源。我祖父曾是民國舊文人,當過甲長,上世紀六十年代不知為何落下個半身不遂,起居不便。父親說,祖父年輕尚健,寫得一手好字,初名建寧,而我尚不諳事時,他已癱瘓,改名志康,可窺其心跡矣。年湮歲久,我無以親見其早年的字跡,偶爾能見他用左手吃力地寫上幾個小楷字,而更多的時間,則是把我夾在左腋下,柱著拐杖艱難地帶我,間或出屋轉(zhuǎn)轉(zhuǎn)。歲艱人殘日苦,更添一份酸楚悲涼,也彰顯著祖父的倔強個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童蒙印記,影響了我以后的人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生活才稍有起色,祖父卻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春節(jié)無疾而終,臨走未留只語片言,甚至一張近照也沒留,更妄談其早年的書丹。唯一的遺物就是幾冊發(fā)霉的蒙學(xué)線裝書,一本缺了封底的康熙字典,甚為遺憾!
而我父親,也秉承了祖父的一脈書緣,早年從戎,復(fù)員后在村里小學(xué)當了民辦教師,毛筆和鋼筆字在鄉(xiāng)里小有名氣,一手勻稱端莊的板書,曾在全鄉(xiāng)評比中獲得第一名。只惜他為人低調(diào),不事張揚,生活的壓力枉費了手上功夫,再也沒有更大的作為。每月就只靠幾十大毛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父親一生清苦無比,直到退休后,因工資不高,日子還是過得有點緊巴,甚至后來到了縣城居住,依然是艱苦樸素的作派,剩飯菜舍不得倒掉,熱了又是一餐。命運坎坷的父親,多才多藝卻潦倒終生,從沒享過清福。2007年10月的一個早晨,因心肌梗塞撒手西去,也沒留下任何遺言,而我當時沒在他身邊看他最后一眼,留下了永遠的遺憾!每每憶及,不覺徹徹兮潸然涕下……
我家只有兄弟仨,無姐妹,我排老幺。大哥舜發(fā),早年也吃過不少苦,頭腦較聰明,讀書頗用功,成績比我和二哥好,也算當時村里最有出息的大學(xué)生,因此也成為母親呵斥我的最大談資。大哥接觸書法的時間較早,1989年在京求學(xué)期間,曾親聆田英章先生的教誨,歐楷及行書頗見功力,毛筆作品曾獲全國大學(xué)生書法大賽一等獎,硬筆書作亦斬獲“珠峰杯”一等獎,多次在專業(y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并加入廣西書協(xié)。近幾年因下海撈金,已逐漸淡出書壇。
二
1985年,我因偏科太嚴重,中考落榜了。從此我的人生在這里拐了一個彎。眼看學(xué)業(yè)無望,十七歲的憤青帶著無奈,灰溜溜地回到了生命的那個原點,開始煉獄的人生。我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望著眼前熟悉的無語青山,我墜入了人生的最低谷。正值中國大潮初起的年代,苦悶、彷徨、悲傷、無助的我,找不到出山之路!
山里的日子,沉悶而清苦,破舊的木屋里沒有電,沒有燈紅酒綠,連山鳥的叫聲也帶著幾許的凄涼,人生到此,夫復(fù)何及!出于對前途的困頓,我開始了反思,該干點什么了?翻著發(fā)出霉味的幼學(xué)瓊林,祖父那雋永的眉批小楷讓我抓住了一根稻草。我要自學(xué)書法!我把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到郵局訂了《中國鋼筆書法》和《書法報》,又找出了一本柳體中學(xué)生字帖,練起了所謂的書法。
當在報上獲悉由龐中華先生主辦的東方鋼筆書法函授中心開始招生時,我萌生學(xué)意,但當時居然拿不出五元錢來交培訓(xùn)費!因為落榜,我無顏向父母伸手,就瞞人修書給遠在廣東的四叔,撒謊說要十元錢來買資料復(fù)讀。平生第一次撒謊,讓我忐忑了好長時間。沒想到四叔相信了。多年后見到四叔,我都沒勇氣向他坦承這一切。一個星期后,函授中心終于來信了,一疊活頁描紅字帖,就是教材了,要求學(xué)員每天練一張,一月回寄一次作業(yè)。我以無量千萬億的熱情,投入到練字中,由于沒人親自指點,一兩月下來,自感沒多大進步,便棄去。六個月后結(jié)業(yè)時,居然有一大疊活頁字帖沒有寫完!
以筆為槳的日子,我在文字的瀚海里苦渡,似乎看不到彼岸花開??恐槐尽吨袊摴P書法》和一份《書法報》,在劣質(zhì)的白紙上妄想殺出一條康莊大道。見到刊有誰誰的字好看,提筆就描臨,這樣雜七雜八毫無系統(tǒng)地練了一年多,我的鋼筆字居然也像那么一回事了!在練字的當兒,我憑著上中學(xué)時的作文底子,又試著寫點小詩小文或通訊之類,隔三差五投投稿,賺點小費,以供練字之需,偶有刊載,欣喜若狂。幾年下來,倒也有一本剪報冊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全國各地良莠不齊的鋼筆大賽風(fēng)起云涌,年輕氣盛的我不知深淺,為了急于證明自己,出出心中的惡氣,對大小賽事從不放過,匯出的參賽費,樂壞了不少主辦者。當然,“回報”也洋洋可觀:各種形狀、花花綠綠、大小參差的證書紛至沓來,雖都是些佳作,優(yōu)秀獎之類,含金量不夠,卻把我的心撐得滿滿的。記得首次獲獎的是遼寧省舉辦的“美報杯”全國鋼筆書法大賽,我寄去的16開紙片兒作品意外地得了個“優(yōu)秀獎”!巴掌大的紅塑軟面證書,粗陋如偽劣產(chǎn)品,我卻視若珍寶,當時的快樂無以言表。然而,快樂無人分享,壓在心底久了,就很容易滋生出一些莫名的痛苦,多磨人??!我故意在母親面前擺弄著證書,以期能得到她的幾句溢美之辭,但我失算了。自我落榜后,脾氣不好的母親,就一直沒有給我好臉色,她對我的“寶貝”視如破帚,不屑一顧,把我奚落了一頓:“這些破玩藝兒能換回鍋里的白花花米飯嗎?別做夢了,上山砍柴去!”我一時語塞。我沒日沒夜努力換來的獎證猶如雞肋,太崩潰了!此后,我一拿到證書,就塞進墻角的大木箱,裝了大半箱,極少示人,居然也保存到現(xiàn)在,成了見證我那個不凡歲月的藏品。我的收藏興趣也是從這些"雞肋"開始培養(yǎng)起來的。
三
孟子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闭\如孟子所言,我的自學(xué)之路從一開始便步步艱辛,這其中的阻力大抵來自母親。生性叛逆的我,不甘心一輩子當農(nóng)民,所以遲遲無法進入“角色”,干完地里的農(nóng)活,回家就一頭扎進我的房間,練字成了我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和支柱,卻成了我和母親"硝煙"四起的導(dǎo)火索!我?guī)缀跄依丝梢岳玫臅r間,出地頭鉆屋頭,丟鋤頭撿筆頭,家務(wù)活自然就少干了,母親是個識字不多的山村農(nóng)婦,沒見過什么世面,我在她眼里成了不聽話的“另類”。她常挖苦我:“整天在屋里寫寫寫,能寫出什么名堂來?能掙來養(yǎng)命錢?你要是在學(xué)校這么用功,早就不用挑大糞了!認命吧!”我壓力大啊,嘴上沒跟她斗硬,心里卻不服,我憋著一股氣,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的預(yù)言擊得粉碎!
二哥一直在外面打工,收入微薄的父親常年在外村教書,難得顧家,我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兩三畝薄地,零星分散在山旮旯里,白天總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可生活依然毫無起色。我曾經(jīng)有四年無法添置新衣了,清貧生活如此艱澀,我美好的青春就在這零零碎碎的農(nóng)活中被揮霍了!
山村的夜晚,很靜謐,那是我的世界,點一盞昏黃在桌,便見光明在前。然而,這夜晚也是不平靜的,時常有故事發(fā)生。記不得有多少次了,當我浸沉得幾乎忘了一切時,常常被突其如來的腳步聲和大嗓門所驚擾。早睡的母親午夜醒來,瞅見我屋里的燈光,火冒三丈,悉悉索索地起床,快步推門而入,油燈應(yīng)聲而滅!她直言不諱地說怕我浪費煤油,一斤煤油7角錢呢。更不想因我熬夜而誤了明天的農(nóng)活,根本不是擔心我熬夜熬垮了身體。噢噢!我可憐又可嘆的糊涂母親!
當熬夜已成一種習(xí)慣,不得不提防母親鬼子般的“掃蕩”,我用舊報紙把屋子糊了個嚴嚴實實,總算安全了許多,可母親卻控制了我的煤油。想想每一次熬夜,仿佛回到了抗戰(zhàn)時期,那情形像地下黨的干活,真的很荒唐!與其說當年的自學(xué)是我與命運相抗衡,寧勿說是與母親打一場艱苦卓絕的家庭戰(zhàn)爭更貼切!我的努力和執(zhí)著,不斷帶來收獲,開始在本地小有名氣,而我與母親的分歧也在不斷升級。一日,家里來了一客人,當著我和母親的面,直夸我的字寫得好,又有文章在報上發(fā)表,將來一定有出息。母親卻“謙虛”地回答:“我這懶崽整天就知道寫寫涂涂,能有啥出息?能討到個老婆我就燒高香啦!”
我當時那個氣呀!眼淚就在眼眶里打了個滾,差點掉下來。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忍不住問她:“小時候你從哪里把我撿來?!”她如此吝嗇得不給我一句贊美的話,哪怕是一個贊許的眼神!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和痛苦!那種眾叛親離的折磨,苦楚無人傾注,至今仍心傷隱隱。我把自己鎖進小屋,回想幾年來母親對我自學(xué)的態(tài)度,精神一度崩潰。我用毛筆寫了幾個大字“我一定要成功!”,貼在床頭,然后開始絕食了。整整兩天兩夜,我不跨出屋門一步,滴水未沾粒米未進,我決意以最挑戰(zhàn)的方式,來表達我內(nèi)心的無奈和憤懣。然而,我想不到的是,母親似乎對我的絕食行動置若罔聞,顧自忙著該忙的活計,理都不理我。倒是血氣方剛的我,最終卻經(jīng)不起“革命”的考驗,敗下陣來。第三天早上,趁母親出工,我拖著虛弱的身子,恍恍惚惚地走向了廚房……
1990年8月,當我挑著裝有一大疊獲獎證書的行李,來到鄉(xiāng)政府報到時,我和母親這場整整五年的“戰(zhàn)斗”,最終是我取得了勝利,我用事實把她的預(yù)言擊得粉碎!開始了嶄新的人生。而她目送著我出門時,嘴里喃喃自語:唉,又少了一個挑大糞的勞力!但她嘴角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一絲詭異的笑,還是讓我捕捉到了。
我知道,我悲催的母親也勝利了!
——謹以此篇獻給身處逆境的朋友們!我以為,每一個光鮮的背后,總會有一段非同尋常的故事,而每一個置頂?shù)娜松囟ㄓ衅D辛作注腳,倘若你身居寒門,在最困難的時候,有目標,有毅力,始終相信曙光在前,總會看到云開霧散后的千山景致。人生如斯,書道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