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上,他們相向而行。他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他,步子越走越猶豫。他不想給他讓路,他也不想給他讓路。于是,他們就這么猶猶豫豫地,越走越近,近得不能再近了,同時停住了腳步。
他望一眼他說:那事不能怪我!說著,一拳朝他的胸脯捅來。看似出拳很重,拳到他的胸脯,沒有了半點力道。他也學(xué)他,象征性地對著他胸脯一拳,說: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于是,他的口氣帶幾分關(guān)心地說:這些年在哪里發(fā)財,聽說已當上大老板了?他說:混個日子吧,自從你把我撤后,小生意做過,破爛撿過,公司也開過,不過,不像你旱澇保收,坐在辦公室里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他用一哼打斷他的話說:還說沒怪過我,今天咱們碰上了就說個清楚,到底是我撤了你,還是你炒了我的魷魚。他說:不怪你,怪我行了吧!怎么樣,身體還行吧?他說:總算是有了一句像樣的話,馬馬虎虎,你呢?他說:跟你一樣,還行。
說了這句話,他們你望我,我望你,似乎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他們倆,二十多歲時就是同事。政工處八個人,他們倆一個屋。他是青年干事,他是宣傳干事。他喜歡文學(xué),把父親視若珍寶的宋詞偷出來給他讀。那書在那時僅次于黃書,他是把整本的宋詞抄錄完后還給他的。他總說,他能走上文學(xué)之路,他的宋詞于他功不可沒。也想過,他們后來的見面如果是另一種方式,他們一定還會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來到他上班的廠里,是來當廠長,管他的。而且來得很不是時候,他由宣傳科長,辦公室主任,剛到武裝部當部長一年。工廠的武裝部長,與辦公室主任相同待遇,一年打兩次靶,征一次兵,且一人一個辦公室,一年下來,就在外發(fā)表了十多萬字的小說。他卻要他回宣傳科當科長,并且是親自到他的辦公室找他談。工廠的宣傳科長,哪是人干的差事!這是他那時的體會,他花了心思從那里出來,哪能再去受二茬罪。他說他不夠意思。他懂他的意思,新官上任,想他去幫他吹。他說:你夠意思不就得了!是想他理解他,關(guān)照他。他卻沒如他的愿,在一次中層干部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他。一氣之下,他把辭職報告遞給了他,他卻召開黨委緊急會議批了他的報告。他們的怨,就結(jié)得深了去了。
稍許的沉默過后,他先說:退下來這兩年都在干些啥?他回答他說:一個朋友請去幫忙,什么事也沒有,發(fā)我一份工資,不自在就沒去了。年輕時羨慕你攝影你是知道的,這不,在老年大學(xué)上攝影班呢!說著拍拍背上的雙肩包問他說:你呢,你不會告訴我,還在忙什么公司吧?他回答他說:早不干了,估摸著錢夠花了的那陣,就不干了。我這人喜歡寫寫畫畫你也是知道的,現(xiàn)在是一邊自己寫點東西,一邊在一個雜志社幫人打個下手。對了,我那雜志也發(fā)圖片,你有好的作品,給我,我盡最大的可能給你發(fā)。他說:真有這好事,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他掏出名片給他,他把他的名片塞進口袋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得走了,遲到了讓人說兩句劃不來。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回來要呆幾天吧,抽空在一起吃個飯。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他的心里五味雜陳。幾十年里,他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惦著他。剛從廠里出來那幾年,為了吃飯,他開廢品收購站,也拾廢品,想到他坐在冬暖夏涼的廠長室里呼風(fēng)喚雨,他恨不得讓那些塑料瓶變成一顆顆的手雷,去把他連同他的廠長室一起炸了。當那些物品變成一疊一疊的錢時,他又抿嘴而笑,笑著于心里說:別看你當個鳥的廠長,掙的錢還不定有老子的一半多。尤其是后來有了資本,轉(zhuǎn)行汽車業(yè)也生產(chǎn)和他那個廠同樣的產(chǎn)品,他真想什么時候能在一個體面的場合碰到他,狠狠地奚落他一頓——別看你是撤了我,實際上是幫了我,不是你的撤,我哪有我的今天,呵呵!
這一次回來,很大程度也有這方面的任務(wù)。他不讓他,他也不讓他的那瞬間,就在心里醞釀過如何完成這個任務(wù)。怎么被他一句話就改變了初衷呢?想著又回頭看看他,他有些笨拙的身軀正小跑步朝一輛公交車去,他的臉上不由得露出笑意來,有為他的滑稽而笑,也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這樣挺好,要自己說了那些不中聽的話,也不是省油燈的他,一定也會說出些讓他不舒服的話,此刻的心情就不是這般靜若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