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四季豆擁有多少別名,我實在難以盡述。依我這幾年關(guān)注植物的經(jīng)驗,一樣?xùn)|西別名越多,說明越廣泛,越得寵。就好像喜歡一個人,你會為他在嘴邊在心上滾過很多親昵的稱呼,最好無人知曉,全世界只你獨享它。
比較廣泛的叫法是刀豆,也形象,像關(guān)爺爺手中的那把青龍偃月刀。蕓豆,很美,草字頭的字都美,何況還扯了一片云。梅豆,梅這個字,很女人,只是孤傲清寒了些,如梅姑,梅表姐,總感覺要咳一口血在雪地上才綻放成一朵紅梅。架梅,因為它要上架才能長得好。墩豆,敏豆,棍豆,茶豆……數(shù)不勝數(shù)。
我的家鄉(xiāng)叫它梅豆,我婆婆還有個奇特的叫法:梅姬。應(yīng)該是梅莢吧,土話念成了“梅姬”,活生生像人名,并且是生得風(fēng)情妖嬈的那種女人。
我喜歡用“眉豆”兩字向四季豆示愛。眉豆和梅豆,出音相同,但似乎悲喜兩種心情。眉是活潑、俏生生的女子,笑起來眼睛必成一彎蓄水的月亮。徐志摩當(dāng)年給陸小曼的情書叫《愛眉小札》。眉這個字真好,劍眉朗目是好看的男子,眉清目秀是好看的女子。想想“媚”字如何寫就?不就是一個“女”字加上一個“眉”字嗎?足見眉之于女子,是何等的重要了。“妝罷低聲問夫君,畫眉深淺入時無”里的化骨柔綿,“雙眉如許,能載閑愁”“欲問行人卻那邊,眉眼盈盈處”,最喜歡這句“新月曲如眉,未有團(tuán)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這些好詞都是一彎眉賦予的。
眉豆,對四季豆來說,實在是形神兼?zhèn)洹C质侨似鸬?,寵愛是人給的。它就是這么美,美得讓人拿手捧起來疼愛。
但凡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女子都會有點兒小脾氣,四季豆也是。它的脾氣還不小,算得上壞脾氣。植物學(xué)書上說,生四季豆所含的毒叫皂甙和血球凝集素,也就是說它有兩種壞脾氣,但徹底炒熟可破壞這兩種毒素。因此,它不是亂發(fā)脾氣的,它只是在你三心二意、敷衍應(yīng)付、潦草輕薄,甚至辜負(fù)它時才發(fā)作,叫你惡心、嘔吐、腹瀉、頭暈,算是一番懲罰教訓(xùn)。你只要懂它的心,循了它的意,去掉輕浮之心,認(rèn)真鄭重待它,它就把它的青春、它的美味獻(xiàn)給你。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話放在這里,亦是合適的。
這么比喻有點兒像在說愛情。四季豆的愛情觀,是古典完美主義者,它不容你有一絲怠慢輕佻和漫不經(jīng)心。
記得兒時,每到暮春,菜地里竹架一排排,藤蔓都攀到架頂上了,低處是茄椒,趴在地上的是南瓜,花兒們一撥接著一撥,綠天綠地,蓬蓬生煙?!按蠛右粯訉拸V,黃昏一樣惆悵?!?/p>
四季豆結(jié)莢時,正是一年蔬菜最豐盛的時候。小時最愛干的活是摘菜,尤其是摘四季豆。豆架好高,怎么踮腳都夠不著。夠不著,就亂扯,把整株豆藤都扯亂了。如果那時有童話看,一定要念著安徒生這句:“一個豆莢里有五粒豌豆,整整齊齊排著……它們覺得世界都是綠的?!?/p>
那時,四季豆真不叫四季豆,它只是為春天而生,為愛而生,季節(jié)一過,它就老了,老得不能吃。母親因為從荒年里走過,會儲備糧食,任它們在架上老去,老得硬了,剝出里面的豆,在荒蕪的冬天煮出春天的暖意。
真正的四季豆只代表了暮春、初夏、小滿。它代表不了四季。
炒四季豆,我喜歡散花似的撒一把梅干菜。細(xì)碎的梅干菜把每一顆四季豆都緊緊擁抱。梅梅也好,眉梅也罷,恰是一段相逢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