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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韻的蜜

      2016-12-20 19:45:56陶麗群
      民族文學 2016年11期
      關鍵詞:姑父姑姑爺爺奶奶

      陶麗群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初春的早晨,我甚至記得那個早晨的陽光是如何清亮如水的,照在人身上有種毛茸茸熱乎乎感,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甚至已經(jīng)脫掉外套。這不奇怪,我們莫納鎮(zhèn)正好坐落在天殺的熱帶上,這里的四季挺像個近視眼的人,往哪兒看都是一個樣兒,盡是蔥蘢茂密的綠色。縱然是嚴冬,那條不足三里長的主街道還是被輕佻妖艷的三角梅簇擁著,春天就更不得了,玫紅色的花簡直泛濫成災,一眼望過去整條街都陷在曖昧的玫紅色里,特別讓人想干點什么出格的事情來。

      我中規(guī)中矩又不缺乏浪漫主義情懷的姑父在這天清晨做了一件很應景的事情。他三十六歲,是個教書匠,留二八分頭,灰色中山裝肯定是別一支鋼筆的,當然,還有毫無例外的黑色邊框眼鏡。那年代的知識分子,總脫離不了這個鐵打般的形象。他在與莫納鎮(zhèn)相隔二十八公里的水光鎮(zhèn)小學教書,是個語文老師,兼兩個班的音樂教學。我久不久會聽見他輕聲哼哼:毛主席最親,太陽最紅;要不就是: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深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呀,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那時候我正讀小學三年級,十歲,他哼哼的歌曲我大概聽個毛全。

      好了,他沒跟著愛人上戰(zhàn)場,這天清晨,他領著他的愛人踏著鋪滿玫紅色三角梅花瓣的小路朝家里走來。而彼時,他已經(jīng)成為我姑父十一年之久,也就是說我的姑姑已經(jīng)嫁給他十一年了,他是個已婚男人。真有點意思。

      我們一家子,先從我的姑姑說起吧,畢竟她是這件事里相當重要的角色。她把我攏在懷里,鼻尖通紅,兩眼腫脹,昨夜她一直哭,一邊哭一邊嘆氣。她可是個難得的大美人,有點潑辣,不過,近兩年來我發(fā)現(xiàn)她改變了很多,話頭越來越少。我原本是她哥哥的女兒,因為她婚后一直沒生育,把我弄來當養(yǎng)女,當時我已經(jīng)五歲了,當然知道誰才是我親爹媽。我的父母還有一個長女,也就是我的姐姐,我是二胎,和我一同來到這個世上的還有我的同胞弟弟。姑姑死纏爛打,要她哥把雙胞胎的其中一個舍給她,收來當引童子,并保證視為己出。父母經(jīng)過一番權衡,把我給了姑姑,留下我的胞弟,真是勢利眼。我姑姑指望我能給她引來一男半女,無奈我一直沒發(fā)揮這個功能。姑父家是個大族家庭,叔伯兒孫眾多,算是厚道人家,姑姑擅自把我接來當養(yǎng)子,這家人可沒對我另眼相看,其他孫兒有的我全有,一色的穿戴,連書包都一樣。我的姑父對我也相當費心,搖頭晃腦教我不少詩詞??傊仍谟H爹媽那兒強。

      我們的大堂屋里除了我姑姑和我,還有姑父的父母,姑父的三個哥哥及他們各自的老婆。姑父的兩個姐姐,她們均已出嫁,不過因為今天比較特別,所以我爺爺奶奶(姑姑的公婆)把她們全召回來了。當然免不了還有一群兒孫,也聚集在屋里。初春還沒開學,這幫孩子沒事可干,準備來臨的這件事又是那么令人新奇,全都罕見地起個大早,來到爺爺奶奶家里。屋里的大人們臉色凝重,堂屋的大門敞開著。嗨,這是個家風頗為規(guī)矩的大家庭。

      來了。一個孫兒對著爺爺奶奶叫,一幫孩子立刻蜂擁至門口,姑姑把我摟得更緊了,她的身體像被電擊一樣渾身一顫,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一行淚水順著她標致的臉蛋滑落下來。她三十四歲了,還是姑娘的模樣。

      我的姑父還是以往的裝扮,表情嚴謹。不過,連我這樣的小孩都看出他臉上的奕奕神采,他不笑,那笑意分明掛在那里。他兩只手提著兩只網(wǎng)兜,里面是好多瓶裝著琥珀色液體的白色塑料瓶子,看起來沉甸甸的。他身后的那個女子,說句真心話,根本沒法跟我姑姑相比,不過倒是長得蠻白的,矮個子,骨架也小,細手細腳,臉上也是拘謹?shù)男?,一根辮子掛在背后,很黑亮。她也提著兩個網(wǎng)兜,里面的東西跟我姑父提的一模一樣,一前一后進到屋里來。

      “這是爸媽!”姑父和那個女人站在堂屋中間,沖著爺爺奶奶給她介紹,我們一屋子的人全都盯著那個女人,她笑著朝爺爺奶奶看了一眼,然后低下頭,我們看見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頸。

      “這是大哥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大姐二姐?!惫酶覆粩嘟榻B,那個女人一直紅著臉不斷點頭,她甚至都沒敢抬眼看人,我估計她肯定記不住誰是誰的。我們一幫小孩一直盯住她和姑父手里提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吃的,對我們小孩來說,吃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在我的姑姑面前,我的姑父躊躇起來,不知該怎么介紹。我姑姑漂亮的丹鳳眼紅潤幽怨地盯住那個女人。

      “這是桂芬,內人,你叫姐姐吧!”姑父最后說,聲音輕若蚊蠅,“這是清韻。”姑父朝姑姑看了一眼,說。

      清韻抬起頭,紅頭脹臉地看我姑姑,她大概沒想到姑父的“內人”會如此標致。哼,我們也一直覺得納的“妾”該比正經(jīng)老婆要嬌媚的,眼前也就這么個上不得廳堂的怯模樣,一看就是小姓人家出身的。

      清韻朝我的姑姑鞠了一個躬,我們大家伙都吃了一驚,這躬該是給我爺爺奶奶的。這證明清韻還是曉得自己這身份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知道自己理虧了。她把手里提的網(wǎng)兜放在地上,從里面掏出來一瓶,雙手遞給姑姑。

      “姐,這是家里的蜂蜜,純正的,你嘗嘗!”清韻說,聲音極低,姑姑并不看眼前的女人,目光像針尖一樣死盯住我的姑父,大概是姑父臉上難堪的漲紅使姑姑心軟了,她拿胸膛暗暗推了推我,我便替她接過那瓶亮晶晶的蜂蜜。

      堂屋里的每一家人都分到一瓶蜂蜜,不多不少,爺爺奶奶則得了兩瓶,這一定是姑父幫著算好的。蜂蜜在那年代,還算稀罕的貴重禮品,甜蜜蜜,對于這樁節(jié)外生枝不倫不類的婚事倒也算是祝福。

      清韻就這樣輕易得到這個大家族的默認了,當然,一切為了續(xù)香火。沒有聘禮和婚禮,似乎她也并不在乎。

      陸陸續(xù)續(xù)的,我們知道清韻一些情況,她和父母以養(yǎng)蜂為生,四鄉(xiāng)八里隨蜂而走,沒有固定的家。她比姑父小十一歲,嘿,這一點倒是比我姑姑優(yōu)越,年輕嘛,男人都好這口。據(jù)說她在水光鎮(zhèn)賣蜂蜜時認識我姑父,這么著,就成了??梢娺@清韻絕不像她外表這般普通,應該是有些手段的。清韻并不和我們住在莫納鎮(zhèn)家里,和姑父住在水光鎮(zhèn)小學宿舍里……不過,也說不定,畢竟我們誰都沒見過他們的住處。

      納了清韻后,姑父回家的規(guī)律倒也沒改變,一如既往周六回家,周日離去。他一個人回來,來去自如,仿佛不牽掛姑姑,也不牽掛清韻,兩袖清風的道貌岸然樣子。姑姑覺得很委屈,畢竟他整個星期都是和那個“不要臉的”在一起“快活的”。不過,整個寒暑假姑父都呆在莫納鎮(zhèn)家里,也沒半途跑回水光鎮(zhèn)去看那邊的清韻。我們都不知道她在那邊怎么生活,也許姑父不在時,她又隨她的父母養(yǎng)蜜蜂去了。我的姑姑始終對清韻保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不屑于和我姑父打聽。

      絞盡腦汁,她想了個辦法。

      某一個星期天傍晚,吃過晚飯后,我軟磨硬泡姑父帶我去一趟水光鎮(zhèn),姑父以我周一要上課為由拒絕了,于是我便使出殺手锏,緊緊抓住自己的幾件衣服,嚎啕大哭要回我的親爹娘那里。姑姑看都不看我一眼,徑自回房了。她為了避嫌,同時她也知道勝算在她這一邊。果然,爺爺奶奶出來了,他們一出來,姑父就變成軟柿子,這個守舊的教師敬奉“百善孝為先”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我順利坐上他那部二十六寸鳳凰牌單車的前杠。

      姑父載著我,上坡時氣喘吁吁的,不過他還不放過他的疑問。

      “小妖,你姑叫你來的?嗯?”他問我,哈出的熱氣吹在我脖頸上。

      我使勁扭了一下身子,自行車立刻搖晃起來。

      “才不呢,我姑沒叫我來,”我為姑姑辯解,順口編了個令人信服的謊:“我想吃蜂蜜!”我說。我感覺自行車猛地向前快速躥起來,顯然我的回答令姑父很高興。哼,他看起來可不像表面那么淡定。

      姑父和清韻確實住在學校的宿舍里,全校的老師都知道他們是夫婦。事后我才知道,姑姑和姑父結婚時只請了酒宴,沒打結婚證,而他和清韻雖然沒結婚酒宴,卻在鄉(xiāng)政府領證了。從法律上來講,他和清韻才是合法夫婦,而十幾年的結發(fā)妻,我的姑姑倒成了第三者。這本證,使水光鎮(zhèn)小學的領導和老師們允許他們公開住在學校里。

      清韻沒想到姑父會把我?guī)Щ貋?,緊張得漲紅了臉。姑父肯定把我在他家里的角色告訴她了,在她眼里,我?guī)缀醯韧诠霉?,不知道該怎么招待我。她忐忑不安地看姑父,似乎在跟他討什么主意。平時嚴謹?shù)墓酶缸兊煤皖亹偵饋?,不,也不是和顏悅色,而是感覺到他整個人都是松弛的,一松弛,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是往下掉的,眼角也有了魚尾紋,他在清韻面前整個就是一個丑,他甚至把扣得嚴嚴實實的中山裝也弄開了上頭的幾??圩?,顯得有點兒二吊子模樣。哼,也許他本來就是這么丑,他就會在我的美人姑姑面前裝。他扶著眼鏡,然后說,做點蜂蜜的吃食。

      “好的,哥!”清韻得了主意,輕松不少,臉上的紅暈也漸漸消散了,她長得可真白。她居然叫姑父“哥”,這倒有點兒意思。清韻伸過手,扶住我的肩膀。按照姑姑的吩咐,我應該對她橫眉冷對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任由那雙有點兒粗糙的手落到我的肩膀上了。

      “走吧,我們出去買點兒玉米面。”她邀請我。我和姑父是吃過飯才來水光鎮(zhèn)的,一進屋,我就聞到一股飯香,顯然我們還得來一餐。

      “我不愛吃玉米!”我說,盯住一張課桌上那幾瓶我熟悉的蜂蜜瓶子,早就把姑姑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凈了。

      “有玉米面,蜂蜜更好吃的!”清韻對我的心思一目了然。我們就出門了。

      水光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比我們莫納鎮(zhèn)小多了,莫納鎮(zhèn)是個邊陲重鎮(zhèn),有一個國家二級口岸,邊貿(mào)生意紅火,大中型卡車沒日沒夜從口岸拉越南藥材。這個國家似乎盛產(chǎn)藥材,他們喜歡中國的安爾樂衛(wèi)生巾和田七牙膏。全鎮(zhèn)子人靠邊貿(mào)生意掙錢,日子過得油光水滑的。水光鎮(zhèn)可冷清多了,商店零零散散。我們在鎮(zhèn)子上碰見不少孩子,他們恭敬地稱清韻為“師母”。我一下子想到我的姑姑,她才是正經(jīng)“師母”呢,這個可恨的矮矬子女人。我立刻掙脫清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給她一個緊繃繃的厲害臉色。清韻愣了一下,縮著兩只手,表情又變得拘謹起來。她買了兩斤黃燦燦的玉米粉,在夜幕降臨時急匆匆趕回水光鎮(zhèn)小學。

      我們的第二頓晚飯,姑父又給我展示了他丑陋的一面,他不僅吃飯吧唧作響,居然還手抓骨頭連撕帶啃,爺爺是不允許在飯桌上這樣野蠻的。

      清韻居然也拿手抓了一張淋上蜂蜜的黃燦燦的玉米餅給我。

      “臟死了!”我大叫起來,清韻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飛快地瞟姑父一眼。姑父拍了一下我的頭。最后我還是把那張玉米餅吃了,確實好吃,一連吃了三張,都淋上一層粘稠的蜂蜜。大概吃得太飽,天黑沒多久,我便昏昏欲睡了。姑父這間教師宿舍,是典型的筒子屋,狹長,進門是小廳,隔半截子墻是臥室,再隔半截子墻壁是伙房和衛(wèi)生間。那晚我和清韻睡在床上,姑父在小廳鋪了張地鋪。半夜起夜,我卻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人睡在床上,我摸黑拉了燈繩,跳下床拐到半截墻之隔的小廳,發(fā)現(xiàn)姑父和清韻躺在地鋪上。他們驚醒了,坐起來驚愕地盯著我。我發(fā)現(xiàn)不戴眼鏡的姑父更丑陋了,雙眼深陷,額骨看起來更高,臉還油膩膩的,在燈光下泛著一層油光。清韻從被子里伸出一只赤裸的胳膊,摸索扔在地鋪邊上的秋衣褲在被子里穿上,然后起來。她又臉紅了,這個可恨的女人。

      “我要告訴姑姑!”我叫起來。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告訴姑姑什么,我只是很生氣,清韻怎么能把我一個人扔在一邊睡覺呢,我總是跟姑姑和奶奶睡覺,從沒一個人睡過覺,那太可怕了。

      清韻顯得很尷尬,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似乎還挺委屈。姑父默不作聲,清韻走過來,要把我拉回床上,我聞到她身上帶有姑父的煙草味兒,挺惡心的。

      “狐貍精!”我甩開她的手,套用了我姑姑對清韻的稱呼,去了衛(wèi)生間。

      從水光鎮(zhèn)回來后,姑姑簡直把我當成犯人審問。

      “半夜清韻跑去跟姑父睡地鋪了。”我沒好氣地說。清韻給我做了好幾頓甜美的蜂蜜餅子,我都不記得,唯獨記恨她撇下我獨自睡覺的事情,我本意上只是表達我對她的憤恨,沒想到這對姑姑造成致命打擊,致使她的后半生過得很是有苦難言。

      我的姑姑聽完我的話,呆呆坐在房里大半天,連晚飯都不出來吃。

      “清韻一點都不美!”我在夜幕降臨時,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小心翼翼對她說了一句真心話,姑姑伸手把我攏進懷里。

      那個乍暖還寒的暮春傍晚,十歲的我依在姑姑懷里,突然有種和姑姑相依為命的感覺。我有些想哭,終究沒好意思哭出來,只是使勁地吸溜一下鼻子。

      姑父常常從水光鎮(zhèn)帶回蜂蜜,分發(fā)給幾個叔伯和爺爺奶奶。當然,也有姑姑的份。姑姑從沒吃,全被我吃掉了。

      “小妖,你吃。”姑姑懶洋洋地把蜂蜜瓶子推給我。自從我從水光鎮(zhèn)回來后,姑父每逢周末回家,姑姑再也不那么勤快收拾房間等候姑父了。她甚至把我從奶奶的床上叫下來陪她睡,姑父只好蜷縮在一張長竹椅上過夜,這致使姑父周末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變得連寒暑假都很少回了。爺爺奶奶開始擔心起來,小心翼翼看姑姑的臉色,姑姑神情平靜而落寂,像是對什么都不在意了,我甚至都沒見她哭過,她變得話越來越少,人也很清瘦,這倒使她更好看了。整個莫納鎮(zhèn)街上,沒有哪個女人長得比姑姑好看的。

      清韻極少到莫納鎮(zhèn)這個家里來。她和姑父在一起的兩年時間里(當然,后來他們不止在一起兩年時間),只在每年大年三十回到莫納鎮(zhèn)吃一頓飯。她一直埋著頭吃飯,連菜都不敢夾,整個臉埋在飯碗里,誰都看出來她簡直是在活受罪。奶奶很生氣,拿筷子敲打我的碗邊指桑罵槐教訓我:不能抬頭好好吃飯嗎?上不得臺面的!

      毫無疑問,清韻的臉又漲紅了,頭幾乎埋進飯碗里。

      第三年清明節(jié)清韻懷孕了。她和姑父回家掃墓時,嘔吐得厲害。我奶奶以過來人的眼光瞅她幾眼,悄聲告訴爺爺:女娃!

      到了這里,我們家,我是指我親爹媽的家,也就是姑姑的娘家,著急了,全擔心姑姑在公婆家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然而姑姑卻沒這么悲傷,似乎她還蠻高興的。姑姑嫁到莫納鎮(zhèn)后,一直在做越南的拖鞋和咖啡生意。她在縣城有幾個固定大客戶,隔三差五姑姑就通過班車給他們發(fā)一筆貨,她賺點差價,薄利,但生意極好。自從得知清韻懷孕后,姑姑開始親自押送貨物上縣城了,逢周末她會順便帶上我。帶上我時我們往往會在縣城住上一晚,一個人去時她就當天往返。對此爺爺奶奶并沒說什么,他們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經(jīng)轉到即將降生的孫女身上了。清韻回來的次數(shù)漸漸多起來,每次來總是帶來蜂蜜。我估計她爹娘辛苦掙下的蜂蜜都給她拿來討好婆家了。她來時有時姑姑帶我押貨上縣城,有時她正好在家,只要姑姑在家,清韻總是顯得很拘謹。姑姑很坦然,下廚房給一家子做飯,清韻扶著肚子和姑父、爺爺奶奶在廳堂里等飯吃,姑姑倒像是他們家的廚子。姑父有些不安,頻頻進入廚房,在姑姑的身后搓著兩手,希望能幫點忙,然而他什么都幫不上。姑姑似笑非笑看著他,表情極為微妙,姑父對此一籌莫展。

      我發(fā)現(xiàn)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清韻回來,第二天姑姑必定會帶我上縣城,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小學六年級了,功課挺忙。姑姑讓我請假陪她上縣城,爺爺奶奶對此頗有意見,怕耽誤我的功課。

      我和姑姑通常會在縣醫(yī)院旁邊一個帶有小包間的餐館吃飯。其實姑姑不喜歡這里,總是嘆氣跟一堆病人吃飯。她不是和我嘆氣,而是和一個我稱為黎叔叔的大夫抱怨。后來我才知道姑姑小時候念過書,而且還念到初中了,這位黎叔叔是她的初中同學。姑姑和黎叔叔總是沉默不語吃飯。黎叔叔人看起來挺干凈的,大概當大夫都講究衛(wèi)生吧,不過他有點兒靦腆,不怎么主動和姑姑說話,姑姑有時候像是故意憋著話似的,邊吃邊瞅著他,他很尷尬,一個勁往我碗里夾菜。

      “你也給我夾一筷子嘛!”姑姑說。黎叔叔猶猶豫豫把筷子伸向一盆干辣子悶魚塊,往左右兩邊看一眼,飛快把魚塊夾進姑姑的飯碗里。兩個人還是不說話,埋頭吃飯,偶爾同時抬頭,相互看一眼,笑了,又埋頭吃飯。

      很多年后,當我和彼此有好感又還沒捅破那層意思的男生吃飯時,簡直就像是重復了姑姑和黎大夫當年吃飯的情景。

      姑姑每次帶我上縣城,也就是和黎大夫吃個飯,有時候下午我們就趕回莫納鎮(zhèn)了,有時候我們在縣上住一宿。晚上姑姑會帶我去縣電影院看電影,但凡看到有一對青年男女在樹蔭下談笑的鏡頭,姑姑總是長吁短嘆。

      清韻的肚子越來越大后,奶奶主張讓她回莫納鎮(zhèn)家里來生孩子,好照顧月子。但爺爺極力反對。

      “不行!”他把我攏在懷里,斬釘截鐵表態(tài)。“這樣我們怎么對得起那頭的親家!”

      那頭,指的當然是我的親爺爺奶奶。我摸摸爺爺剃得光溜溜的下巴,算是贊同他的態(tài)度。

      “這頭的親家也不能虧嘛!”奶奶小聲嘀咕,嘿嘿,是釀蜜的親家。

      “不想吃虧就不要做小的!”爺爺拍了拍桌子。這老頭子,看來對清韻是有點兒瞧不上的,只是稀罕她肚子里的香火吧。釀蜜的那對親家,我們一家子還沒見過呢。

      這件事就這么了了。

      清韻生孩子前兩個月,姑姑害了一場小病,吃不下東西,整日愁眉苦臉,她說是腸胃炎,我又理所當然陪她上縣城瞧病去了,當然還得找黎叔叔。我們在縣上住了兩天,姑姑去一趟黎大夫的醫(yī)院拿治療胃病的藥。她的胃病折磨得她臉色發(fā)白,回來躺在床上半天都沒動。期間姑姑拿錢給我下樓買幾個雞蛋。我拿著錢走在大街上,興奮得仿佛馬上要長了翅膀似的。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那種感覺特別奇特,仿佛自己一下子變成了縣城人??上зu吃的地方離我們住的旅店非常近,沒費什么工夫我就順利買到煮雞蛋了。

      我們從縣城回來后,姑父知道姑姑生了病,每天都回來看姑姑,當然,少不了帶來清韻做的各種蜜制甜品。有時是玉米蜜餅,有時是蜜制果脯,還有煙熏蜜臘肉,無一例外的甜。姑姑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對于那些清韻帶給她的甜蜜食品不聞不問,她總是默默流淚。姑父坐在房間里,搓著雙手。他在姑姑面前總是一副嚴肅刻板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趣,姑父和清韻在一起時極像姑姑和黎大夫在一起的模樣,我甚至認為他們若是兩兩成雙倒比現(xiàn)在的喜氣些。

      我邊咬玉米蜜餅子,邊把雞蛋紅糖水端給姑姑。姑姑從床上欠起身,我的姑父趕緊把一個枕頭墊到她的后背,姑姑突然間勃然大怒,把枕頭狠狠甩到地上,哭起來。

      “你這個……害人精,我……一輩子就……完了?!惫霉冒杨^埋進被子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看見她一截細白的脖子紅得快要滴血似的。

      一個星期后我和姑姑再一次上縣城,這次我們沒有押送任何貨物。下車后直接去了縣醫(yī)院對面的小餐館,黎大夫早就在那兒等著我們了。他們默默相對而坐,姑姑又哭了。姑姑這段時間總是無端端地哭。

      “沒有事吧……”黎大夫看起來有點兒驚慌。

      “沒有,都挺好的?!惫霉谜f,她拿袖子蹭了一下淚水。

      “你……真的要這樣下去嗎?”黎大夫小聲問,服務員來上菜時,他的臉一下子紅起來,我瞧著怪有趣的。

      “不然怎么辦。”姑姑說,她一點兒都不像黎大夫曉得害臊,當著服務員的面哭起來,服務員面無表情地走了。來這個小餐館吃飯的大都是對面醫(yī)院里病患的家屬,大概她早就看慣病患家屬們的眼淚了。

      “你知道,不是你的錯!我們……”黎大夫飛快地說,臉更紅了,我聽得一頭霧水的。

      我的姑姑一直在默默流淚。

      我們在小餐館從中午一直呆到黎大夫下午上班。姑姑總是流淚,點的菜他們都沒吃,一大盆酸菜燜魚塊被我吃了一半,我吃得滿嘴流油,于我而言真是個美好下午,姑姑不管我的吃相,爺爺奶奶可不會這樣放任我。

      我們從縣上回來后,姑姑就極少上縣城了,她又恢復以前的送貨方式,通過班車托運上去,對方也讓班車司機把貨款捎回給她,似乎縣城跟她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

      清韻在來年初生了一個女孩,孩子滿月是在水光鎮(zhèn)做的。我爺爺奶奶一大早就起身到水光鎮(zhèn)那邊去了。奶奶想帶我一同前往,爺爺看了忙碌準備賀禮的姑姑,制止了奶奶,對此我有點兒惱怒。不過當他們走后,我看見姑姑一個人坐在冷清的客廳里時,突然覺得姑姑在這個家里,除了我,其實誰都不算是她的親人。姑姑就那樣坐在客廳里,臨近中午,初春薄弱的陽光才悄悄從門外走進來,那縷陽光怎么也走不到姑姑腳邊。我們中午下了面條吃,我想到水光鎮(zhèn)今天必定會有不少甜蜜吃食,有些遺憾。

      清韻生了孩子后,姑父就極少回家了,水光鎮(zhèn)那間狹長的筒子宿舍成為他另一個家,只在過年時他們三人才回來吃一頓年夜飯。那孩子開始牙牙學語了,挺有長相的,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清韻有了孩子,在這個家里精神不少,開始高聲喊爺爺奶奶爸媽了,但她在我姑姑面前一直像姑父一樣極為拘謹,只要姑姑在,清韻就很少說話。我上了初中后,有點兒明白事情了,覺得這個蜂女還是懂些分寸的。至少她沒憑著孩子在我姑姑面前趾高氣揚。我把這話說給姑姑聽,姑姑的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給我一個很奇怪的眼風。

      三十四歲的姑姑被一瓶瓶不斷從水光鎮(zhèn)捎帶回來的蜂蜜暗示她只是個形同虛設的人妻,對此姑姑似乎挺認命,繼續(xù)做她的越南咖啡和拖鞋生意。不知她什么時候喜歡上喝咖啡,每天一個杯子不離手,時刻都是溫熱的褐色咖啡,她開始整宿整宿睡不著。此時在莫納鎮(zhèn)讀初中的我偷偷喜歡上班里的文體委員,那是個總是留著板寸頭的家伙,整天籃球不離身。喜歡他的女同學我想應該很多,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突然想到我常年如同守寡般的姑姑,她心愛的男人(或許她并不愛?)同別的女人結婚生子,于她該是毀滅性的打擊吧。我開始可憐起姑姑來。姑父繼續(xù)從水光鎮(zhèn)捎回清韻的蜜制品,還帶回他們已經(jīng)會跑路的女兒,那個叫蜜蜜的小女孩。蜜蜜四歲過生日時,奶奶叫姑父把清韻也叫回來,在莫納鎮(zhèn)家里給蜜蜜過一個生日,其實是給姑父和清韻下任務,叫他們趕緊再生一個。她的意思很明顯,生個男的。清韻一直埋頭吃飯,聞言驚慌地看姑父和姑姑一眼。姑父很高興,仿佛一直盼望這個機會來臨。我著實覺得姑父很愚蠢,這種事兒還用得著奶奶插手說話嗎?

      我記得豐盛的晚飯過后,我的姑姑破天荒地和清韻聊上天了。她把清韻請進臥室,在房間里一直聊到天黑。姑姑連我都不給進房,我不知道她們都聊些什么。爺爺奶奶坐在客廳里,姑父抱他的小蜜蜜,都顯得很不安,仿佛我的姑姑會傷害清韻似的。

      “你們?yōu)槭裁床贿M去看,興許我姑已經(jīng)把她給吃了!”我第一次覺得這家人如此惡心,很氣惱地說,彼時我在縣里讀高一,青春期叛逆,脾氣挺大的。

      一直到他們的蜜蜜上小學,清韻也沒再給姑父生下一男半女。爺爺奶奶和姑父都懷疑這與姑姑跟清韻關在屋里密談的事情有關,仿佛我的姑姑能操縱清韻生孩子似的。姑姑沒作任何解釋,似乎她對這個家已經(jīng)灰心了,但她好像也沒想過要離開。清韻和他們相反,和姑姑一次長談后,帶著她的蜜制品三天兩頭回莫納鎮(zhèn),她還教給姑姑一些蜂蜜護膚方法。清韻似乎只是來莫納鎮(zhèn)看姑姑,對于爺爺奶奶,她則顯得沒那么熱情。姑姑和清韻從屋后的莫納河提水淋菜地,像兩個從小就一起長大的伙伴,對此我們全都迷惑不解。

      我的姑父到底沒再盼來一男半女,在小蜜蜜六歲時,有一天清晨醒來,清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僵硬了,無疾而終。料理掉他的后事后,他在水光鎮(zhèn)的宿舍很快被學校收回去,清韻母女倆面臨無處立身的處境。爺爺奶奶對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事情很哀傷,人又是死在清韻枕邊,使他們對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媳婦更反感了。奶奶說,孩子可以送到莫納鎮(zhèn)撫養(yǎng),至于清韻,兒子已經(jīng)死掉了,何去何從請她自便。清韻無論如何不肯把孩子送來莫納鎮(zhèn),姑姑也幫清韻說話,昏了頭的兩個老人勃然大怒,認為姑姑擔心將來老人會把家產(chǎn)給這個孫女,畢竟我和姑姑都是外人。姑姑極為傷心,動用多年的積蓄在莫納鎮(zhèn)上買下一塊地皮,打算起房子搬出去。

      “是啊,我為什么不走呢,不走,留下干什么?!”姑姑那年冬天總是在我面前喃喃自語。姑姑當然最終沒出去起房子,轉手又把地皮賣了,賺了些錢。她自己不出去,爺爺奶奶大概也真怕她出去,從此不再提小蜜蜜的事情。

      清韻帶著女兒回到父母身邊,又過回以前隨蜂逐蜜牧民般的游蕩生活。我們極少見到她,只有到清明節(jié)掃墓時,她會帶著日漸長高的小蜜蜜來莫納鎮(zhèn)給姑父上墳。那孩子大概跟著野花野草混慣了,她身上老有一股草木的清香味兒,人也曬成了蜜色,很健康活潑。

      姑父去世后的第三年,只有蜜蜜回來給姑父掃墓,那時她已經(jīng)九歲了,帶回很多清韻制作的蜜制品。她對爺爺奶奶說,媽媽病了來不了。對姑姑卻說:媽媽快要生了。我正吃著蜜果脯,驚愕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這清韻,也太……沒操守了?!蔽业芍霉谜f。

      姑姑顯得很平淡,仿佛這件事在她意料之中。她捏著小蜜蜜曬成醬色的小手背,問她:“叔叔對你好嗎?”

      “很好呀,媽媽讓我叫他爸爸,我們在水光鎮(zhèn)上租房子,我在那里上學,媽媽在賣蜂蜜,爸爸跟外公外婆養(yǎng)蜜蜂去了。”蜜蜜回答,歡喜的模樣令人相信她確實沒受什么委屈。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外地上衛(wèi)校了,畢業(yè)之后極可能回縣醫(yī)院,也極可能回莫納鎮(zhèn)衛(wèi)生院。后者是我所不希望的,一個人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該是多么乏味。那時我老夢想能去更陌生更遠的地方。我不知道已經(jīng)快五十的姑姑是如何在莫納鎮(zhèn)呆得下這么多年。

      清韻有了新家庭,我們更難見到她了。來年的清明節(jié),蜜蜜沒來給姑父掃墓,大概在忙著幫她媽媽照看新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吧。

      一晃,好多年,我們都沒有這對母女的消息,但久不久總能從水光鎮(zhèn)到莫納鎮(zhèn)來的班車收到清韻托寄來的蜂蜜,她總是寄給姑姑,好像這個家里只有姑姑是她唯一掛念的人。姑姑漸漸老去,奶奶去世了,我從衛(wèi)校畢業(yè),在縣醫(yī)院當一名護士。原本留在縣城醫(yī)院的機會是沒有的,但那個和我們在縣醫(yī)院對面餐館里吃過幾次飯的黎大夫彼時當了副院長,幫我爭取留下了。我在縣醫(yī)院實習時本來也不記得他了,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點發(fā)福的,臉膛上帶領導威儀的中年人。在我實習將近結束時,黎副院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看見他的辦公桌上攤著我的履歷表,他注視我一會兒,問我:“你是莫納鎮(zhèn)人?張桂清……你認識嗎?哦,和我一樣的年紀?!?/p>

      看得出來,他似乎考慮了很久才把我叫來問這個事情的,他背對著窗戶坐在辦公桌后面,外面陽光很明亮,他表情平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打辦公桌面。應該,他心里沒表面上那么平靜吧,我暗自思忖。

      “她是我姑姑!”我說。那時我對于回莫納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幾乎成為無可更改的現(xiàn)實極為沮喪。我們家沒有任何可以改變這個現(xiàn)實的關系。

      “哦,是這樣呀……你是小妖?”黎副院長有些莫名地興奮。我點點頭,我聽見我的心臟瞬間猛烈跳起來,看到了改變自己前途的機會。

      “她,還好吧?”黎副院長尷尬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老樣子,”我答道,“我姑父過世很多年了,我姑姑一直呆在莫納鎮(zhèn)。”

      黎副院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指望他再多說點兒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我不知道那個年代的人都怎么了,我的姑姑,我的姑父,還有眼前這位,總是喜歡說不透徹的話,仿佛心底端了太多的秘密。

      我就這樣留在縣醫(yī)院了。我把黎副院長問候的事情告訴姑姑,姑姑正在處理大大小小的空塑料瓶子,它們堆滿了廚房一個角落,都是清韻托班車寄過來的蜂蜜和各種果脯蜜的瓶子。隔一陣子她總要把瓶子裝進一個大袋子里,扔到街上的垃圾桶旁,收破爛的人會去撿拾。

      姑姑聞言,捏著一個空塑料瓶子坐在廚房角落里,幽暗的光線籠罩在她身上,她一言不發(fā),似乎行走在一條幽暗的回憶隧道里。

      “我和他,有過一個孩子?!卑肷危抛匝宰哉Z似地對我說,我吃了一驚,謹慎地往廚房門口看,擔心爺爺正好走過廚房門口。爺爺七十多歲了,耳朵其實并不好,跟他說話得像吵架似地喊叫。他對姑姑和我的依賴日漸加強,他的另外幾個子女仿佛和他沒什么關系似的。

      “那時你姑父還沒死,我總以為我不會生,后來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惫霉幂p輕地說,“那陣子,我總帶你去縣里的,孩子,最后打掉了?!彼芷降卦V說一件久遠的事情,久遠到再提起已經(jīng)使她波瀾不驚了。

      “不是你的錯,那是姑父的錯?可是清韻不是生了蜜蜜嗎?”我說,說完好像明白了點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沒明白。姑姑沒再說什么。那天下午她一直坐在廚房那個角落里,微微佝著背,她老了,側影看起來依然有一種風韻,面部線條相當柔美。我打聽到黎副院長有兩個孩子,還有個前妻。我懷著一種隱隱的希望,同時也知道這種希望很荒唐。這怎么可能?莫納鎮(zhèn)離縣城不到兩百公里,差不多二十年來他們都不曾見過對方,應該跟地理距離無關的。

      只好打消這個荒唐想法。

      我在縣城里談戀愛結婚,過著很多人過的生活。在我快生孩子前,姑姑主動搬到縣城和我住,照顧我的月子。我媽倒顯得和我很生疏,并時刻對我表露出一種愧疚表情,我們相處得并不融恰。后來她就回去了,把我生孩子的事情全都托付給了姑姑。爺爺死活不肯一個人呆在莫納鎮(zhèn),盡管我的幾個叔伯都住在街上,可以照應他,但他就是不肯,像個委屈的孩子似地嘮嘮叨叨,說姑姑不要他了,我和姑姑都是白眼狼。我們只好把他也接到縣城里。我們的房子很小,只有兩房一廳,我們在狹小的客廳里給爺爺搭了一個簡易床鋪。他的腦門全光了。他在衣服包里摸了半天,把一本信用社折子捏給我。

      “生娃娃用,嗯!”他鄭重地說,使勁盯著我越來越沉重的肚子。

      我們之間的關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和親生母親生分,和姑姑親如母女。爺爺撇下自己幾個親兒女,死活要跟著兒媳婦終老,誰能解釋這些宿命般的東西?

      每天晚飯后,姑姑會陪我在街上走走,她說得多走動,不然難生。她好像忘了她自己其實一生都沒生過。說到孩子,我心里的疑問又上來了。我瞅了一眼身邊的姑姑,她面色平靜,穿戴整齊,就連眼角的魚尾紋看起來都像本該這么長的。我嘆了口氣,把疑問嘆走了。

      一天黃昏,我們在廣場對面的小商場轉悠,姑姑說要買點兒蓮子,煮點蓮子粥喝。這個小商場專賣本地特產(chǎn),茶葉,酸筍干,油茶,臘肉醬肘,油鹽醬料,米面,等等。我和姑姑轉悠著,一個門臉挺大的“清韻蜂蜜”店鋪讓我們很驚訝。

      “那不是……清韻嗎?”我碰碰姑姑的胳膊。姑姑辨認了一會兒那個低頭撥拉算盤的胖女人,猶豫不決。還是從店鋪里出來的蜜蜜認出了我們,驚叫起來:“小妖姑姑!”

      清韻從算盤上抬頭,只一下子,她壯實的身子就虎虎生風旋到我們面前。

      “哎,這是,桂清姐?都多久沒見了!小妖嗎?快生了呀?這肚子真顯,肯定是個小小子,跟我懷兒子時一樣?!鼻屙嵎浅8吲d,她依然挺白,胖了不少,耳朵和手指上都戴著黃澄澄的金飾品,看樣子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她拉住姑姑的手,夸她長得年輕,然后突然地,眼圈紅起來。她和蜜蜜把我們拉進店里,蜜蜜長得和我一樣高,是個快活的孩子,在縣里念書。當那個有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的男人從里頭走出來時,我頓時愣住了,和蜜蜜的那雙細長單眼皮眼睛太像了。

      姑姑碰了碰我,我才回過神來。清韻一家子都很熱情,他們的小小子出去玩了,我們沒見到。我暗想,那孩子不知是否也有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

      他們一家留我們吃飯,姑姑笑著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就出來走走。

      “是得多走走,我生小小子前半天還在割蜜呢,多動,好生產(chǎn)?!鼻屙嵳f。她聽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飯,不留我們吃飯了,從架子上扯下幾個塑料袋子,往里頭塞裝滿蜂蜜,她裝東西的樣子很急切,怕我們拒絕似的。姑姑開玩笑:“多裝一點,我和小妖提不動,就借個車來拉!”

      清韻突然就落淚了,她擼了一把淚水,回頭瞪著男人:“做飯去,男人哪那么愛湊熱鬧。你也去,幫忙洗菜去!”她把蜜蜜和男人全都轟走了。

      店里實在擁擠,我們站在店外聊了些家長里短。清韻來縣里開這個店已經(jīng)三年了,她的父母還住在水光鎮(zhèn)上,依然養(yǎng)蜜蜂,只是不再隨蜜蜂遠游。她的男人以前也是養(yǎng)蜜蜂的,如今在縣里跟人搞裝修。清韻拉住姑姑的手,眼圈又紅了。這兩個女人,本該是水火不容的,這么多年來卻一直保持一種令人費解的親人般的關系。

      聊了一陣子,我們就告別了。

      “多來呀?!鼻屙嵲诼房诟鎰e我們,“小妖生時一定要告訴我,我得給侄子做套小衣服!”

      姑姑笑瞇瞇點頭,我和她提著沉甸甸的蜜制品,埋怨不該由著清韻拿這么多,太甜的東西吃多了不好。

      “不拿,她心里不安!”姑姑說,她看了我一眼。

      “你說,當初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呢?清韻和姑父?”我們在廣場邊的花圃坐下來,肚子和手里的東西沉得我吃不消。

      “也許是緣分吧?!惫霉谜f,她的手搭在我的肚皮上,孩子常常踢得她滿臉母愛橫生。我嗤地笑起來。

      “那也算緣分嗎?我看姑父就是被她算計了。姑父沒了,她可一點都不耽誤,再婚生子,美美過她的日子,我可看不出她有什么哀傷。你也被她算計了,這些蜜,哼,你給蜜糊涂了?!蔽衣裨挂煌āN铱粗龔那嘟z寂寞到白頭,她這輩子都白過了。

      “我和你姑父,也好過的,那時候,他常常替我梳頭,在房間里?!惫霉玫椭^,聲音帶著回憶溫存往事的低柔,我吃了一驚,以為她對姑父只有懷恨的,她應該恨之入骨才對。

      “你沒恨過他?”我問她。

      “他……嗯,是個可憐蟲!”姑姑說,聲音極低,似乎懷著極深的愧疚,可她又該對誰有愧疚呢。

      在我的孩子兩歲時,八十六歲的爺爺病重了,遵他的囑咐,我們把他送回莫納鎮(zhèn)的老房子里,兩天后他就去世了。姑姑沒再跟我回縣城,她說如今這個家只剩她了,祠堂的香爐早早晚晚的,得有人上個香火。我每個周末都帶著孩子回莫納鎮(zhèn)和她呆兩天。廚房里又陸續(xù)堆滿了清韻寄給的各種蜜制品瓶子,有的開了瓶蓋,吃下去一點點,大部分都是沒開的。堆積得多了,姑姑就送給左鄰右舍。在她開始患上關節(jié)炎手腳不便后,每次再有班車給她帶這些蜜制品,姑姑就到隔壁去,叫鄰居的孩子去領了拿回家去。某一次周末回莫納鎮(zhèn),我?guī)讉€朋友去,陪她熱熱鬧鬧吃了兩頓飯。臨走時,姑姑把堆積在廚房里的瓶瓶罐罐都整理包好,送給每個朋友幾大袋子,朋友們樂不可支地全拿走了,屋里再也沒有任何關于蜜的瓶罐。我暗暗松了口氣。清韻的蜜,穿插在姑姑大半生的日子里,我倒希望她余下不多的人生歲月里,這些甜美的東西能從她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凈凈的。

      責編手記:

      姑父因姑姑不能生育,另娶了清韻,生得一女,名為蜜蜜。

      蜜,在這篇小說中一音雙關,它既指那一罐罐琥珀色的甜蜜的吃食,作為故事鋪展的一條明線,是清韻進入這個家庭并與之保持聯(lián)系的唯一線索;又關涉清韻與姑姑之間的秘密,這秘密使姑姑與清韻化敵為友,似一條暗線,奔突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成為家人不敢過問的一樁“懸案”。

      多年之后謎底揭曉,不能生育的那個人,竟然是姑父。而姑姑又是如何知道,清韻又是如何生子的?作品的力量也就在層層破解的過程中漫溢出來,通過作者成長視角的敘述,我們可以感知姑姑在情感上的壓抑和隱忍。清韻得以重新建立了幸福的家庭,而姑姑的情感到底可寄何處?很多事情并不能用簡單的是非曲直來判斷,是人物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造就了這些故事。即使歲月流逝,復雜的人性亦依然清晰。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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