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六

趙仕華

我正在睡覺，手機響了。原來是鄉(xiāng)下堂弟打來的。我?guī)е狻拔埂绷艘宦?。堂弟問我回不回去，何老六喬遷之喜。

“何老六，是公雞巖邊那個何老六家？”

“是了嘛，他前年在新安縣旁邊的一個山頭上買了座破舊的民房，大家還笑他買個房子在鄉(xiāng)下，自己又沒有搬去住，還花了十多萬，這何老六也不生氣，只是嘿嘿地笑，說虧不了。哪個曉得，新安縣一通高速路，到省城一個小時都不到，他買房子那里被開發(fā)商看中了，還了他兩套房子不說，又給了五十多萬的現(xiàn)金，狗日的嘎，什么好事都讓他趕上了！”

堂弟掛了電話，我睡意全無。公雞巖這個地方山高，田地貧瘠，媳婦都很難娶。何老六是我小學時的同學，算是鐵哥們了，一起放過牛、上過學，偷人家玉米在山上烤來吃。他頭腦靈活，二十年前寨子上還沒有獸醫(yī)，遇到牲口得病，要么等死，要么去四十多里外的鎮(zhèn)上請獸醫(yī)，獸醫(yī)每次來主人家都好酒好飯地招待，臨走時還有現(xiàn)金——不給現(xiàn)金獸醫(yī)是不來的。寨子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卻有近百來戶人家，他便看到了商機。后來鎮(zhèn)上獸醫(yī)來的時候，他老遠就去迎接，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屁顛屁顛地跟在那獸醫(yī)后面，替獸醫(yī)背藥箱、指路。到主人家后趕緊端茶送水、抬椅子，比主人還熱情。一來二去，那獸醫(y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加上獸醫(yī)生意好，總是忙不過來，就收他做了關門的徒弟。

師父給了他上下兩冊厚厚的《獸醫(yī)學》，讓他自己研讀，還把自己的藥箱留了下來，只是隔三差五來寨子上看牲口的時候才指點一下。何老六沒事時就看書，還拿自家牲口做實驗。沒過多久，何老六就能獨擋一面了，名氣竟然慢慢地有了超過師父的趨勢。

何老六因為做了獸醫(yī)，先于他三哥、四哥娶到媳婦。

楊三爺家看家的大黃狗不知道吃了什么東西得了急病，口吐白沫、滿地打滾。何老六拎著藥箱一路小跑去。一番診斷下來，結果是沒救了，得實施安樂死。楊三爺正在悲痛中，就讓何老六全權負責。何老六把狗拖回去，放了血、扔了內(nèi)臟，與媳婦關門吃起了狗肉。

過了幾天，楊三爺聽說狗被何老六吃了，就上門找他麻煩。何老六抬了條凳子給楊三爺：“您老人家消消氣，我說的安樂死嘛，就是他死，我們安樂了?！睏钊隣敯琢怂谎郏骸澳愎啡盏模愠怨啡?，起碼給我留一腿呀！”何老六也不生氣：“我曉得您老人家正在悲痛之中，怕您吃不下嘛。下次你家豬生病了，我不收錢，白看一次總行了吧？”楊三爺站了起來，狠狠地道：“你又咒我家豬生病了不是，真沒好心！”一邊說一邊叼著農(nóng)村的土煙出了門，到院壩邊吸了口煙，吐了口濃痰：“安樂死，安樂死，老子算淘到了見識！”

何老六在山頂上砍柴，他掏出煙來點燃了，瞇著眼睛往山上往山下一看，賈老二正趕著牛慢悠悠地在山腳下走著。賈老二十八歲了，眼睛上架著厚厚的眼鏡片，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也沒有出去打工，說還要復讀考大學，有時間就把自己關在家里看書做作業(yè)，就算是出來放牛手里也拿著本書在看。抽完了煙，何老六感覺賈老二走得太慢了，他在看書，牛在吃草，他和牛都好像靜止了，還在原地沒有動。

何老六甩開嗓子：“賈老二，賈老二，快上坡來我給你說個事！”

“哪樣事？”

“你快上來嘛，重要事情，你家爸爸叫我給你帶的口信，快點來，來晚了我回家了哦！”

賈老二把牛拴在樹上，把書別在腰上，爬了十幾分鐘的陡坡后，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在何老六面前：“何叔，哪樣事情？”

“哦，是這樣的，你家爸爸讓我給你說米湯泡飯，放點鹽，當過年！”

賈老二家兄弟多，經(jīng)常吃不飽飯，菜也很少。所以每頓他們幾兄弟都吃米湯泡飯，吃久了，他們不愿意，他爸爸就說“米湯泡飯，放點鹽，當過年”。這句話傳開后，寨子上的人都叫他爸爸賈米湯。

賈老二有點哭笑不得，說話的時候嘴里的白氣不斷往前冒：“何叔，我爬這么大一坡上來，你就給我說這事？”

何老六的孩子和賈老二差不多年紀，中學時讀一個年級，成績也和賈老二一樣，努力下來也只是中下游水平的學生。中考前，縣中等職業(yè)學校的老師趁學校開家長會，到學校來招生，何老六和賈米湯都去了。招生的老師說“袖里藏金，不如手藝在身”，成績不理想的話，讀中等職業(yè)學校是好路子，不收學雜費和住宿費，還有補助。何老六平時喜歡看報紙、聽新聞，招生的老師和新聞里說的一樣，他也覺得讀職業(yè)學校學門技術，技術就是鐵飯碗，只要品行好，哪里都有人需要，今后說不定還真會像招生老師說的那樣，自己辦廠當老板。

開完家長會，何老六和兒子商量了一下，立即達成共識：不參加中考，直接去中等職業(yè)學校讀汽車修理專業(yè)。他動員賈米湯讓賈老二也一起去。賈米湯死活不同意，說中等職業(yè)學校都是些“流氓”、“爛仔”、“二流子”讀的學校，賈老二是要考大學的，今后要坐辦公室當領導的。

賈老二中考后上了縣二中，三年后沒有考上大學。何老六的兒子這時已經(jīng)開始實習了，因為參加全國中職生技能大賽得了一等獎，還沒有畢業(yè)就有工廠用高薪預訂他。

又過了五年，賈老二從一所二本學校出來后，到處都是大學生，他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何老六的兒子已經(jīng)謝絕別人的挽留，從打工的地方回到新安縣開汽修廠了?？h城里的汽車越來越多，他的生意越來越好，請了十來個工人，他自己還帶了三個徒弟……

想到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好久沒有看到何老六了，真還有點想他！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