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舉
王維送元二出使安西,筵席上寫給他兩句至今很有名的詩:“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劉禹錫從巴蜀回來,筵席上寫給白居易兩句至今也很有名的詩:“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蓖蹙S和劉禹錫的詩句,寫的都是家園。王維是說,陽關(guān)以外,人地生疏,不是家園。劉禹錫是說,我雖然回來了,人地竟然很生疏,哪里還是家園?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有關(guān)“家園”的命題:家園到底是什么?家園到底在哪里?
王維和劉禹錫下的定義是:人地生疏的地方,就不是家園。
長安也好,安西也好,巴蜀也好,不都是有人住著,生活著,不都是被不同的人認(rèn)作家園?認(rèn)和不認(rèn),區(qū)別也就在那里是否有你的留戀和熟悉的人和天地。王維、劉禹錫、元二和白居易,都把長安認(rèn)作了自己的家園。所以王維的詩意,元二一定認(rèn)可。那一天他一定“更進一杯酒”了。也所以劉禹錫見到久別的白居易,不禁要憂傷長安的莫名生疏了。
這樣,就出現(xiàn)了下一個命題:大抵都不是長安人的王維、劉禹錫、元二和白居易,為什么都把長安認(rèn)作了家園?
回答應(yīng)該是:人生除了故鄉(xiāng),除了生地,還有一種家園在心頭。在心頭的家園,才是人生最后的家園。
蘇武出使匈奴,匈奴勸降。匈奴把他囚在大窖里,蘇武吞著雪、咽下氈,堅貞地活著。后來讓他去牧羊。他所有的都是公羊。匈奴說待這些公羊產(chǎn)了仔,才會放他。蘇武守著氣節(jié),在北海堅貞地活著。十九年后,他回到了漢朝,漢朝皇帝換了,他的家物是人非,他本人也已垂垂老去。除了一種堅貞的活法,一切都無足輕重了。他心頭的家園,也就是十九年牧羊的北海。偉大人物的生活常是陰沉,過去了的陰沉,又常是畢生的記掛和慰藉。
玄奘西天取經(jīng)。西去時的腳步,他從沒東返一步。十七年后,這位取了真經(jīng)的高僧,回到唐朝,受到唐朝皇帝的崇高禮遇。這時候他的神情沒有絲毫洋溢,他心頭的家園是西去往返的長路。偉大人物不在意榮名和美譽,他們的心頭,只有行走的路。
稱得上心頭的家園的,還有王勃的滕王閣、崔顥的黃鶴樓、歐陽修的醉翁亭,和范仲淹的岳陽樓。還有蘇東坡,他說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心頭的家園,除了地點,還有萬物和人。譬如,老子的青媭牛、屈原的女、劉伶的酒、嵇康的《廣陵散》、王羲之的白鵝和鼠須筆、陸機的黃耳和鶴唳,這些應(yīng)該都不難體會。還有就是李白的明月,和杜甫的船了。
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千百年來家喻戶曉。這首詩說的就是李白心頭的家園:明月?,F(xiàn)代人見慣了火樹銀花,坐慣了轉(zhuǎn)眼萬里的飛機,很難體會古人和明月的交情。漫漫長夜,離鄉(xiāng)背井的古人,所能坐實的有關(guān)家園的記憶,就剩下頭上一片寒冷的明月了。還有,杜甫生命的最后日子,是在無處停泊的船上度過的?,F(xiàn)代人很難體會一個偉大的詩人的苦況:陸上的生靈,像魚一樣漂流在水上。而這,就是杜甫最后的心頭的家園。他活在自己心頭的家園,他的詩無與倫比。
到了近年,人們心頭的家園,依然像杜甫分別說他和李白那樣的,真切、空的春天樹和日暮云。魯迅家院子里的兩棵棗樹,郁達(dá)夫的美人和名馬,徐志摩的康橋,弘一的虎跑泉,蘇曼殊的尺八簫。還有劉海粟,在他晚年一直念叨的康有為和梁啟超,林風(fēng)眠的仕女、蘆雁和瓶花,以及黃永玉的無愁河。
除了故鄉(xiāng),除了生地,還有一種家園在心頭。我因此常常問自己:我心頭的家園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