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你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去,剛開始,是陌生的,不知道它的準確位置。即使這個地方離得近,大概由于是心中茫然,會覺得它很遠。
回程時,剛剛走過的路,是熟悉的。坐在車上,如果有個人和你說話,你會覺得,噢,原來去的這地方,其實不是太遠。
到一個地方,拜訪一個人。這個人住在一條小河與一座古橋交匯的小巷里。谷雨天,臨河的粉墻黛瓦,垂柳依依,有個美人,撐著紅油紙傘,從濕漉漉的石橋上走過,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住著的地方很美。
每個人都有一個地理坐標,你去尋他,才能找得到,就像在唐朝,“人面桃花相映紅”,長安城外的南莊,詩人崔護發(fā)現(xiàn)了那個淺笑吟吟的桃花美女。
橫軸、豎軸;經(jīng)線、緯線。虛虛實實,深深淺淺,交叉、匯集,構(gòu)成的一個小黑點,那個人,住在那個地方。
我小時候去過的一個村莊,在水的中央。有一段長長窄窄的木跳板相通,人經(jīng)過跳板,一晃一晃的。外婆的表弟,是個唱戲的,在劇團干老生行當,那時年輕,才三十六七歲,像演戲時聳肩壯腰,用粗壯結(jié)實的臂膀,一把攬著我,從那長長窄窄的跳板飛過。我至今記得,那河清澈見底,水草裊娜。那個村莊,大概是不在了,斷了線的坐標,沒有了交叉和交匯,也沒有人和事的參照、貼近,消失了的村莊,自然是找不到了。
有時候,你對于到達的某個地方的環(huán)境、交通、空氣、方言都很不習(xí)慣,其實那個人已經(jīng)在那兒住了好多年。待久了,也就融入了,會很適應(yīng),或者很享受那個地方。
我坐車去旅行,經(jīng)常碰到一群人,從旮旮旯旯聚集到車站,然后再擠到一輛車上。這輛車,有歲月風(fēng)塵的浮雕感,一路顛簸,走走停停。半道上,不時有人下車,那幾個人,像幾條魚,“倏”一下子,消失在公路旁邊金黃色的油菜花深處,不消半個時日,他們就能抵達自己的坐標。
時間和空間交集的小圓點,會構(gòu)成一個不會漂白褪色的情境。多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女子,住在一條老巷的盡頭,光線和花影交叉的安靜小院,永遠是她年輕時的樣子。
一個人住在古宅里,是一半住在現(xiàn)實,一半住在古代。
我到明代的老宅里感受古意,老宅的后人劉奶奶坐在四進三排第二個廂房里一張老舊的藤椅上。劉奶奶患上老年癡呆,她坐的藤椅,在一排木格扉門后面,正午的光影,透過窗戶紙,投射到室內(nèi)的方磚上,木門與篩落下的一線光線,構(gòu)成45度角。
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就像電影院里,坐在某排某座上。某排某座是這個人的坐標,周圍的一切,與坐標的環(huán)境氛圍相配套。
文人也有自己的坐標。沈從文說自己是鄉(xiāng)下人,他的老家在湘西鳳凰古城。沈從文說,“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fā)筸現(xiàn)了一個名為‘鎮(zhèn)的小點……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p>
尋找海派的張愛玲,要去滬上常德公寓。那棟老洋房,在南京西路與某條不太知名的狹馬路交匯的十字路口。那時候,張愛玲穿旗袍,曾一口氣從五樓,沖下一樓,沖到對面的大馬路上,買香氣誘人的烤紅薯。
孫犁的文字坐標,在冀中平原,永定河和滹沱河沖積扇交匯處,構(gòu)成的一片大水。白洋淀,就在那個葉色碧碧的蘆葦深處。
每個人都有一個坐標,他的脾性,他的做法,他的品行,他的學(xué)識,以及他在那兒喜歡吃的食物。那個坐標,就在那兒,熟悉的味道與氣場,不需用GPS導(dǎo)航,也能閉著眼睛找到。因為有自已獨特的橫軸與豎軸,經(jīng)線和緯線,而顯得與眾不同。
有地理坐標,也有精神坐標,在心靈最柔軟處,那個地方,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妝,冬山如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