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在過去55年中,瑞典作家林西莉來了無數(shù)次中國,她用15年的時間寫出《漢字王國》,又用15年的時間寫出《古琴》。她不顧一切愛上中國的成果并不只有這兩本書,還有這背后中國人都沒有看到的文化與趣味。
為什么人們把自來水的開關稱為“龍頭”?為什么人們把懷孕叫做“有身子了”?為什么許多中國人見了面不問“你好”,而問“你吃了嗎”?為什么中國人罵人喜歡帶上“龜”字?
瑞典作家林西莉對每一個漢字都充滿了好奇,總是刨根問底。她一次又一次地來到中國,更多地了解她還沒有搞明白的一切。每來一次,跟漢字的距離就更接近一步。她花了15年的時間寫出《漢字王國》,書一出版即在西方引起注意,獲得瑞典文學圖書最高獎——奧古斯特獎。作為一個外國人,她總是能從中國人熟悉的橫豎撇捺中找到一些新奇的發(fā)現(xiàn)。
之后,她又用了15年的時間寫出《古琴》,并再次獲得奧古斯特獎。今年8月,她關于中國的第三本書《另一個世界——中國世界1961-1962》也有了中文版。也在這個8月,中國政府為林西莉頒發(fā)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84歲的她還在寫作另一本書《中國剪紙》。
“中國人看不到的東西”
林西莉喜歡在北京的胡同里騎車。她騎得很慢,沿途中,她看到中國人把孩子抱在懷里,或者背在身上,她就想起甲骨文和金文中變化的“?!弊?。
再比如“口”。在中國,當有人問林西莉家里有多少人時,她回答:“我們有四口——而不是瑞典語中的四‘個。”她覺得,在中國自古以來讓所有人都吃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提到人自然想到填飽口,所以人數(shù)在中文里叫人口。而有一點東西在口里就成了“甘”字了。
還有一些好玩的發(fā)現(xiàn)。她注意到中國人喜歡用一系列龜?shù)穆?lián)想詞罵人。因為古代中國人認為龜只有雌性的,沒有雄性,因此傳宗接代就成了問題。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里說:“龜,舊也,外骨內肉也,從它(蛇),龜頭與它(蛇)同,天地之性,廣肩無雄,龜鱉之類以它(蛇)為雄。”從此,“雌龜偷蛇”開始沿襲,把烏龜與綠帽子等不雅之事畫上等號,成為惡毒的罵人方式。
“我會關注一些中國人看不到的東西?!弊鳛橥鈬?,她對每個漢字、一撇一捺都充滿好奇。天天與古漢字打交道的北大古代文學博士董岑仕看了《漢字王國》后說:“這本書給我的感覺就是從外面的世界來看中國本身,有很多見解是非常獨到,而且非常鮮活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很有價值?!?/p>
僅僅有《說文解字》是不夠的
1961年,林西莉第一次來中國,作為北京大學的留學生。盡管在來中國之前,她已經在斯德哥爾摩跟隨著名漢學家高本漢學了將近10年的中文和中國文化,但1949年后的中國對于當時的外國人來說是一個無比神秘的國度。
那時中國剛剛經歷了反右運動和大躍進,處于3年困難時期,經濟和政治氣氛都很緊張。老師只是機械教學,一味讓死記,沒有過多的解釋,提問被視為打擾課堂紀律。每當林西莉追問漢字為什么是這樣組成時,教授就讓她回去看《說文解字》?!拔抑馈墩f文解字》是一本很有名的書,但它是漢代出版的,從漢代到現(xiàn)在有很多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被研究出來,有新的物件、新的文字,研究也就隨之發(fā)展。這一千多年的研究怎么能體現(xiàn)在一本過去的書里呢?”
漢字為什么是這個樣子?從20世紀50年代末跟高本漢開始學習漢語起,這個問題一直吸引著林西莉。高本漢每教一個字都要解釋它的結構以及人們所知道的它的最初形式。他講漢字的來龍去脈,使它們變得活生生的,很容易理解?,F(xiàn)在,林西莉只能自己想辦法學習漢字背后的知識。當學的漢字越多越發(fā)現(xiàn)必須帶一個相機,出門四處拍不認識的漢字。
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即使一些受過很高教育的中國人對自己語言的根也知之甚少。人們在小學、中學和大學機械地進行著漢語教學,卻很少加以解釋。
后來,她離開中國,在旅居亞洲和拉丁美洲之后又回到了瑞典,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開始從事漢語教學。她發(fā)現(xiàn)她的學生的反應跟她過去完全一樣——她對漢字的結構和早期的形式講授得越多,他們越容易理解和記住這些漢字。當她同時也講解這些文字所來自的那個世界,講述古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他們的房子、車輛、衣服以及他們使用的工具,講述產生這些文字的自然場景——鄉(xiāng)野、山河、動物與植物時,效果就特別好。
于是,她開始動筆寫《漢字王國》。1973年,在闊別10年后,她再度獲得簽證來到中國。之后長達15年的時間里,她每年來中國一兩次,四處轉轉,在山東、陜西、河南等地設立考察點,發(fā)現(xiàn)一些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聽說哪里有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她也都盡量去看。因為在考古材料中,人們常常看到一些形象,它們與最初的漢字形態(tài)表達了對于現(xiàn)實的相同認識。
從中國剪紙中,林西莉也獲得了許多靈感。甲骨文的“果”字是樹枝頂端結著圓圓的果實,金文的“果”字上半部分看起來像是一個樹冠,圓點表示果實,和延安剪紙中表現(xiàn)一棵樹的方法近似。金文中的“雔”,意為雙鳥,看起來就特別像剪紙中的樣子,兩只鳥嘴對著嘴,尾巴高興地翹著。
林西莉有著無窮的好奇心。井口明明都是圓的,那為什么“井”字長這副模樣?她查了資料后發(fā)現(xiàn),中國古人挖井時,為了制服噴涌而出的地下水,會在井底放四五個四方的框,是用圓木做的。它們組成的樣子完全符合“井”字的形狀。自來水開關在中文里叫“龍頭”,她猜測可能與龍長長的身軀、張著大嘴的頭有關,也可能與掌管大海的“龍王”有關。
《漢字王國》介紹了266個“基本漢字”,它們大多是中國人最早創(chuàng)造使用的漢字。它們都來源于人們的日常生活,這本書的章節(jié)劃分也與以前的漢語教學書完全不同:人與人類,水與山,家畜,車、路和船,農耕,酒和器皿,麻與絲……林西莉通過講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來講漢字:“我選擇了使用自己的話講述這個故事,而不采用學究式的論文體,它是我個人經驗、經歷和觀點的一部分?!彼€給這本書配了五百多幅圖片來加強讀者對漢字的理解,其中有考古圖片,有日常生活照,也有手繪示意圖等。
1992年,林西莉帶著瑞典語版的《漢字王國》來到延安北部的一個小村莊里,然后非常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拿著這本書,他雖然不懂瑞典語,但只要看到里面的金文、甲骨文,馬上就能反應過來這是車、這是船。他把漢字的故事講給周圍的小孩子聽,其他的小孩都聽得很興奮:“再給我們多講點?!?/p>
今年重新出版時,《漢字王國》改名為《給孩子的漢字王國》,把其中抽象的部分進一步刪減。出版人汪家明說:“這本書打開一看就知道,講的都是和人生活相關的。迄今為止,我敢說沒有任何一本中國人寫漢字的書有她這么簡潔明了,這么形象化的,這個太有啟發(fā)性了?!?/p>
種子與絕唱
長久以來,林西莉把自己當作藝術史家,而非語言學家。對她來說尋求漢字被創(chuàng)造時的外觀和實物來進行解釋是很自然的。她不僅把玩一個個漢字,也對中國的繪畫、詩歌、建筑、音樂都興趣盎然,觸類旁通。
在1961年-1962年的北京,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北歐女子獨自背著相機,走在藍衣黑褲的中國人群中,她打量著每一個人,猜測著他們的故事。那時候,一個外國人想要和中國人做朋友是很困難的,備受限制。她走在空曠寂靜的故宮,看著斷壁殘垣,她去聽京劇,趕上了梅蘭芳最后的演出,她去琉璃廠尋寶,賞玩古董字畫,她去逛天橋,看著各顯神通的民間藝人,她去參觀歷史博物館,發(fā)現(xiàn)與瑞典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她還發(fā)現(xiàn)隨著1958年中國政治的戲劇性變化,一些展覽的照片也發(fā)生了變化……
林西莉對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充滿興趣,就像她對漢字所做的解釋。她試圖盡可能地走出北京,去中國其他地方游歷,天津、上海、廣州、武漢、鄭州、洛陽、蘇州、杭州等。她在珠江邊拍漁民生活,很快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人朝她涌來,表情越來越帶有威脅性。圍了有好幾百人,他們高喊:“你為什么不拍我們新的市政府大樓?為什么不照我們新的公園?為什么要單照這里不好的環(huán)境?”警察要沒收她的相機。她趕緊拿出學生證解釋自己的身份,并拿出其他照片證明自己并無惡意。30年后,另一位外國作家何偉也在西南小城涪陵遭遇了相似的經歷。
那兩年,林西莉常常背著一把宋代古琴,擠上人潮洶涌的公共汽車,去古琴研究會上課。她是那里唯一的學生,“那時候中國人覺得這是舊時代的落后東西,沒人學”。
走進古琴研究會,把外面的風起云涌關在門外,這里有著短暫的安寧與放松。林西莉跟著管平湖先生的嫡傳弟子、著名古琴家王迪在房間里學琴,光線從院子里透過窗欞照進來,隱隱傳來管平湖的琴聲和査阜西的簫聲。他們倆在為一些古曲打譜。有時候他們會停下來,你就能聽見他們激烈的討論聲,然后又繼續(xù)彈下去。這時候,林西莉感到一種極度的安全感,就像小時候睡覺以后聽到父母在客廳里談話。
那年冬天,林西莉在古琴研究會辦公室的火爐前一邊取暖一邊聽王迪講述宋代人充滿審美意趣的生活狀態(tài)。林西莉被深深地打動了,她對那個時代的一切都極度欣賞:音樂、詩歌、繪畫。可是就在古琴研究會門外的胡同里,堆放著當時北京人主要的冬儲蔬菜——白菜,還有充滿刺鼻氣味的大蔥。那些已經干癟的大蔥還要當寶貝吃?!霸谀莻€一切都被削減到最低極限的環(huán)境中,宋代文人的雅興就更顯得十分遙遠了。”
進了古琴研究會,林西莉對中國的印象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看到了這個當時混亂、貧窮的國家背后深厚的積淀。兩年后,丈夫在瑞典駐華大使館問她:“你還愿意留在中國嗎?”她說:“是的?!蓖瑯拥膯栴},丈夫的回答是堅決的“不”。“他整天只在使館工作,在家看書,他沒有出去認識中國人,他不了解?!?/p>
不過,林西莉還是不得不跟著丈夫暫時離開中國了。臨行前,她想買一張自己的琴帶回去,卻無處可買。古琴研究會決定送她一把明代的琴,叫“鶴鳴秋月”。這把暗紅色的古琴一直擺在林西莉的案頭。
為了讓她回國之后可以繼續(xù)練習,古琴研究會希望能錄一些曲子給她。林西莉為此托人從香港買了當時最好的德國根德牌錄音機,錄下管平湖等古琴師為她彈奏的22首曲子。
在林西莉離開之后,那場歷時10年的政治運動很快就開始了。古琴研究會關閉。1966年,73歲的溥雪齋被抄家批斗后,焚琴煮鶴,而后他和女兒就失蹤了。1967年管平湖去世。其他人被發(fā)配到天津郊區(qū)的一個村里種菜,讀紅寶書。
不過,中國文化的種子已經飛到了遙遠的瑞典,在那里生根發(fā)芽。林西莉在家中庭院的一角種著中國竹子,撥弄古琴,絲竹繚繞。她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傳播中國文化。她還邀請王迪的女兒去北歐巡回演出,場場爆滿。今年10月,那張絕版的古琴錄音,和新版的《古琴》一起發(fā)行,其中至少有10首是當年那些大師的遺世絕唱。
(金子薦自《參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