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寓言文本”是當下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另類”?!霸⒀晕谋尽蓖O(shè)置一個情境片斷,用精辟的語言道出思考。李松璋是這種“寓言文本”的探索者。他的《憤怒的蝴蝶》和《羽毛飛過青銅》等散文詩集里,大量出現(xiàn)這種文本?!霸⒀晕谋尽弊屍匠2豢裳哉f的,有了一個讓思想縱深開掘的天地。它可以隱喻現(xiàn)實社會諸多問題。但是,一個人唯一應(yīng)該抵御影響的其實就是自己。比奧·卡薩萊斯如是說。不同流合污,不隨波逐流,不遇事妥協(xié),不罔顧事實,“做一個不屈的刀客”,醫(yī)治創(chuàng)痛,是需要勇氣的。從巴赫金的表達方式來看,此種寫作是對不斷變幻的世界留存?zhèn)€性化的現(xiàn)實判斷。也是人與社會集體性的記憶??ǚ蚩ā⒉柡账?、魯文·達里奧、薩拉馬戈等等世界級大師的后期作品,無不以這種表達手法創(chuàng)作主題文本。
《偶見隆冬之景》有肅殺的氛圍。在冷凝的時光里,一切都冰封住了,就連自由快樂的魚兒也如此。它們不能自由舒展身體,只能在嚴封沉重的冰層的壓抑下茍活。有如在囚室里一般。由物及人,莫不如此。暗喻自由的人性被束縛被幽禁。平坦的冰面或只是一個假象?!巴米印北緫?yīng)有窟巢,也有逃脫險境的本能,但卻失陷于一種假象設(shè)置的天地。兔子是沒有疆界的概念的一個喻體,“冰面”實際隱喻是一個大的環(huán)境場域。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場域里,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只隨時準備“逃跑的兔子”,但又舉步維艱。冰面與冰層下,看似無形卻是有形的障礙,隔開了上下兩個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鋌而走險?!巴米觽兣苌媳妗?,雖然“以為對岸是安全的,以為這封疆的領(lǐng)地永遠是自己的”。而無處可逃,似乎是一種宿命。盡管這種宿命多么不堪,沒有力量極力掙脫。文本的意義指向,不言自明。
夢也是事實存在。弗洛伊德認為夢是現(xiàn)實的反映?!镀匠5呢瑝簟分?,源于我們所處的是一個“錯亂的季節(jié)”。所有的生長都是顛倒,所有的期待都令人錯愕,所有的秩序都成為沒有秩序的紊亂?!笆帧笔莾?nèi)心外在化的重要隱喻。手指所觸,亦是內(nèi)心所感。這些就在“我的眼前”。那么我之無力批判現(xiàn)實,到底能讓期望實現(xiàn)多少?沒有記憶,只有混沌;沒有歷史感,只有價值觀的缺失。隨波逐流,只能四處碰壁?!扒酂煛痹谶@里喻指強大的精神。或許“叛逃”才是唯一的救贖。但是,生存在現(xiàn)實重霾下的我們,最終仍是逃脫不掉被時間脅持被歲月劫殺的命運?!镀匠5呢瑝簟芬孕撵`場域呈現(xiàn),隱意深刻。
《窗外憂傷的先知》寫出了“棄兒”之惑?!皸墐骸笔钱敶姼栉谋局械闹匾砟?。比如昌耀的《一位青年朝覲鷹巢》——當“我”進入那些“天上的王者”(喻意上帝)的鷹群部落,卻受到了冷遇、躲避和遺棄。那些藐視人間的鷹群,并不理會“我”的“朝覲”而是棄絕而去。讓“我”意識到人類生命在天地生命面前仍是處于無法逾越的“次生”位置。也就是說,對于大自然的原生生命的鷹來說,人類是處于下等地位,因為人類是地上的爬行動物。只有天上漫步的“神靈”才是高貴的,亦即“上神”。這種體認,在“我”的精神進行了一番苦修之后,對自身力量努力追討的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有了。然而,這種生命與生命的對峙,又讓“我”體味到“人的自尊”受到了挑戰(zhàn),從而有被神靈“遺棄”的悲涼感。李松璋《窗外憂傷的先知》的“先知”,是通靈者,可以知曉一切?!笆俏覀儌α怂?,是我們?nèi)祟愖约哼h離了“上神”,我們終究會被遺棄。李松璋在這里設(shè)置的人稱代詞有三個:“他”“我們”“我”。這里的“他”是“先知者”。但也都是自我反省的在場者、見證者。人和自然,已然沒有了可資依附的機會。巨大失衡,讓我們對生存提出了置疑?,F(xiàn)代人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什么神靈了。有的只是如同讓-保羅·薩特所述繪的《密室》亡魂般的爭斗。存在主義之悖謬,客觀世界之惡劣,直接制約著人的生存和活動?!八思吹鬲z”的顯證?;蛘呒s翰·彌爾頓《失樂園》般的場景:夏娃和亞當因受撒旦引誘,偷吃善惡樹上的禁果,違背了上帝旨令,被逐出樂園。它蔑視人類“向上”的野心(巴別塔)之不可能性,或者對“原罪”(大洪水)的指證,或者對墮落(失樂園)的批判。等等這些,都是闡述人性和人的救贖主題。詩人借“先知”的話點明了失去神靈護佑的傷痛:“我們正在被拋棄,我們都將成為孤兒。即使四處逃竄,困獸一樣奔跑,也找不到最終的歸宿了?!贝蟮夭豢蓮?fù)制,初心不可復(fù)制。即便覺悟,也無法彌補。唯一希望,唯一夢想,就像一枚殘存的“綠葉”。但是,“這是最后的一枚。來不及了”而“飄然而去”,更是悵然、絕望。人類抱以希望的最后的那一個神靈悄然離開,我們更是處在一個無神靈提醒的世界,那將是多么可怕的末世之景!“憂傷的先知”之“憂傷”,“棄兒”心態(tài)之沉重,前后兩句“來不及了”,加重了這種情緒。
《紙矛射向天空》寓意深刻。人的力量卑小,尤其是孤獨者。但是精神力量卻不可估量。詩的精神指向在最后一個轉(zhuǎn)折句:“即使只允許我任性這一次,我也會撕下一張寫滿詩句的白紙,折成一支討還血債的矛,拼盡全力,射向那黑黑的藍!”一張白紙是弱小得不能再弱小的,但它卻是勇士的疆場。所有理想都會在此體現(xiàn)。寫滿了詩句,就是強大了的天地靈魂。它可以挑戰(zhàn)強權(quán),挑戰(zhàn)罩在天地間無形之力量。惠特曼式的,聶魯達式的,引領(lǐng)迷惘者走出迷惘。盡管天空“藍得透黑”,但依然不能阻擋孤注一擲之決念;盡管飛行的翅膀不能安然著陸——身前大海,身后天空,茫茫然沒有依偎感。可是我們要飛。身子被縛,精神自由來去。人本之強大在于精神靈魂。雖說或許遇到各種力量阻撓,“在它必經(jīng)的途中埋藏了一場老謀深算的風(fēng)暴,設(shè)下閃電的鉸索和風(fēng)雨的蒺藜”。文本鉗入了意大利游吟詩人達里奧·福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①劇場文本作為對“天空”的指控。由此讓讀者展開聯(lián)想。但詩人卻在前面加了一個前綴的否定詞“不是”,或者文本所言的“意外”之不意外。讓我們思考的是有關(guān)正義與邪惡、窮人與富人、人性與奴性、勞動與分配等等諸多在現(xiàn)代社會突出而又尖銳的無法回避的主題。不論是在哪個國度,不論是中世紀還是如今,人性之善惡,永遠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
《西部所見》所見到了什么?在俗世與佛陀相雜的天地,或許只有內(nèi)心純凈,方能獲得心靈的廣遠。街之“店面”代表的是伸手可觸的俗世問題,而佛心只能在偶然間被瞥見。但寧靜自有寧靜的意境、“出世”與“入世”的界限、大與小的界限、遠與近的界限,等等這些都是日常性。僧人不能聽見看見喧嚷嘈雜,他所見所聽,是心靈的遠方——那些不生長一株樹和一棵青草的層層山巒。宗炳在《明佛論》里這樣概述此種心境:“夫精神四達,并流無極,上際于天,下盤于地,圣之窮機,賢之研微?!雹谧诒€強調(diào)明佛的心靈的本體地位,認為心之凈化,是可以派生萬物的,一切都可以從心生出。這是“心本體”哲學(xué)的基本觀念?;蛟S這就是初心正覺,強大的沒有什么可以阻礙心靈所及。也是對俗世的蔑視。雖然說“他”所見,只是“荒原上進入寺廟必經(jīng)的黃土壘砌的高墻”。李松璋的《西部所見》,邈遠、蒼茫,以人物行為提醒,而非單純抒寫風(fēng)物。這與一些以大量風(fēng)物為主調(diào)的文本不同。他以精短的人的動態(tài)語境,替代了地理文本的自然寫實。獨特的蹊徑。
《所見絕非偶然》有如博爾赫斯的《沙漏》。同樣寫出時間的偶然性質(zhì)和不絕變化。“?!钡凝嫶蠛筒淮_定性,“如同時間的深淵”。而一切停頓,不過是一點點“黑”,終究會被上天入地的明亮遮蔽或隱遁?!安ɡ恕焙汀吧碁倍际遣淮_定的隱喻元素。與時間作戰(zhàn)的一切,都是失敗者。那些“眾生”,在“與海的深淵結(jié)成噬殺眾生的同盟”的天空,都是潛伏身邊令生命危殆的時間。此種大時間觀意識,讓詩文本更為真切感受到了人生的某種焦灼感和倉促感。當然還有維爾弗萊多·加利薩雷斯的長章散文詩《沙痕》。沙痕以海灘為模子,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變化不定和“游移”狀態(tài),這種游移,是不穩(wěn)定或者是瞬間改變的,是時間符號的易變性質(zhì)。帶著明顯的隱喻性。李松璋的文本除了出現(xiàn)“海浪”“沙灘”“荒原青草”,同時還出現(xiàn)了“赤足的麋鹿”“黑豹”“雷聲”“鷗鳥”等等意象,都是精心設(shè)置的時間的不確定因子。追趕、躲避、逃遁、轉(zhuǎn)瞬即逝,都是“時間”本態(tài),都是人在時間面前的無措。
《啞謎》隱喻了事實存在或消亡。我們很難說出的事實,已被一種力量掌控。諾言沒有真實的存在,只有火焰下的“灰燼”,這當然是無數(shù)個歷史能夠證明了的。我們所感知的歷史,其實有它的目的性,是喪失掉有關(guān)自身命運的一種。它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本身,是我們的際遇和對事實的感知。除此之外,或許只有“埋在火里的種子”能夠證明:一些現(xiàn)實,要么燒成灰燼,要么浴火重生?!秵≈i》之啞,說出的與沒有說出的,或許都在證實火焰除了有讓“壯士”涅槃的本能,其實也可以成為掩埋罪惡的幫兇。但是,這只能是一種緘口不言的“啞”。有人在前面芟除莽穢,有人在后面荼毒良善。這是歷史的悖謬。清且不清。因為荒唐的歷史一旦說出來,足以讓一個時代蒙羞。
現(xiàn)實是不堪的。正因不堪,才有夢。夢中之夢,澄明之境?!秹糁兄畨簟肥沁@個組章中的獨特的一篇,用以調(diào)劑詭譎與陰郁。與魯迅的《好的故事》③有著相同的意境。詩人對現(xiàn)實之惡的擔(dān)憂無力改變,只能寄望夢境的逃避,生發(fā)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鏡像。焦慮中渴望人的精神復(fù)歸大地,生命才會得到施洗,大地才煥然簇新。那是只有童年的眼睛才能看到的景象。那些植物、生物和動物,都在思想的盈盈飛翔里展翅。就像幻夢中的馬在天上飛、牛的全身可以是綠色的夏加爾的超自然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畫面。動物即是人的鏡像。夏加爾之思亦是詩人之思。那些出現(xiàn)的動物,是兒時生活憶想。猶太教認為牲畜是人用以洗清自身罪惡的犧牲者,夏加爾自幼深受這一觀念影響,對動物不乏憐愛。由愛產(chǎn)生美的幻覺,雖說夢中之夢,但也不妨是對在現(xiàn)實受傷的一種慰藉。生存在一個世俗化的世界,若要找到一種神圣,非借超現(xiàn)實力量是不能抵達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思考不能沒有,它是救贖,是愿望,是人的精神生命之源。薩瓦托說:“靈魂一旦擺脫肉體和時間的牢籠,就可以在不受時間限制的空中漫游,那里既沒有從前也沒有后來?!薄皦舨粌H僅是過去的痕跡,而且也是未來的幻覺或者象征?!雹苋莞裰骼镉写罅筷P(guān)于夢的預(yù)兆。這位著名的心理學(xué)家講述了夢中所見,或是一種靈學(xué)預(yù)兆。博斯的全部繪畫也有同樣的際遇。夢中那些令人炫目的自由,是逃脫現(xiàn)實的一條最佳通道。李松璋以心理暗示求證現(xiàn)實的可變性。文字輕靈,思想厚重。而追求文本的朦朧性、模糊性和多義性,正是凸顯文本的立體和多元鏡像的有效手段。
《誰來收留我們》的題旨是一個反問句,意向明確。文本的喻象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最險峻的隘口”“直立的懸崖”“月光”“舊夢”“霉爛的種子”“老榆樹”,都是人類大生命處境的鏡像。但是對于詩人來說,所看到的不只是現(xiàn)實之絕境,歷史其實就是這樣?!爸厣钡南M匀淮嬖?。盡管“河流的干涸、天空的悲淚、風(fēng)沙的咒怨”這些被現(xiàn)實之惡戕害了的天地已經(jīng)沒有重生的可能,但仍會有堅強的生命在天地大靈魂的沃育下浴火重生。天下之城無處不在,最后我們只有選擇最險峻的隘口行走了。利益與破壞、狂熱與墮落、靈與肉的錯位,以及彌漫在世紀區(qū)域的迷霧等等,都是危害人類的天敵。如此,人類沒有未來。我讀此章前半部分,有如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之《人造天堂》,波德萊爾以一種抒情筆調(diào),繪聲繪色描繪了人類自作自受對生命的毒害及后果:它們并不能造成一個極樂世界,相反,通向的可能是萬劫不復(fù)的地獄。對現(xiàn)實世界人性邪惡的膨脹、私欲的難填的批判和對“原罪”的鞭撻。沒有“誰來收留我們”,人類自食苦果,最后只能自生自滅。第二部分喻象:“那條水銀流淌如溪的路”“青銅般的暗夜”“夜會像遠處的山巒”“廣闊的平原”“輕盈的松鼠”“矯健的羚羊”等等,這些能攀越山巖的動物,它們才是真正的拓路者。而人類若是想要將自己一切行為校正,必須學(xué)會“攀巖”本領(lǐng)。否則生存的路徑,只能愈走愈窄。這在李松璋的以往的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他通過憂傷的情調(diào)、神秘的意境、諷刺的口吻、肢解的語言、斷裂的語言鏡像,來證實現(xiàn)實的殘酷。當然,有時候他也會將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焊接起來,但這種焊接起來的目的,卻是為了將之打碎。詩的指向性明顯。同時他能把立體主義、創(chuàng)造主義、極端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起來,在文本中尋求自由又絕對自由。這是對散文詩有著縱深開掘創(chuàng)作的資深作家才能達到的文本高度。
《穿過火焰奔赴結(jié)局》有一種悲壯意味。大地疲憊,還會有什么樣的圖景供人類揮霍?那些寧靜了之后的夢想,是激蕩后的孤獨。此章有如蒙克的《吶喊》⑤,也是將“世界圖景”置放在了一個“燒紅”天際的寥廓天空下,流動的河水與彎曲云霞造成一種飄忽的動感,給人以不安定感,似乎“噩夢”的再現(xiàn),它象征現(xiàn)代社會人被壓抑的憂郁恐慌情緒?!皬匾刮疵叩娜恕保ɡ钏设拔谋局性O(shè)置的人物)——手捂耳朵瞽目張大了嘴巴的“吶喊者”(蒙克畫中天空下的神經(jīng)敏感者)如此相像。兩者所處時空亦類似,燒紅的霞色,如同“火焰”激蕩原野。此情境之下,“他”將成為遼闊大地最后的焚身者。整體畫面充溢著血色。一種與麻木的“正常人”對比,“焚身者”是草木、狂人、靈魂的脫枷者。雖然這種孱弱者的個體力量在有著烈火的天穹下微乎其微,但很大程度上有一種昭示和警示作用。那令人眩暈的天際烈火,與所處穹窿之下渺如塵埃的孤獨者對比強烈。詩人在文本里注入了一種與大地一樣的疲累心態(tài)。“結(jié)局”“幽暗”“混亂天庭”等詞語,暗喻人類的前景命運不可預(yù)測性。
《唱挽歌的人》對歷史虛無主義進行了批判。歷史虛無主義是對人文精神的詆毀,對人類秩序有極大的破壞作用,甚至遺害無窮。但是,那些“低聲吟唱挽歌的人,竟是一個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絕無潔癖的人?!睓?quán)勢者以絕對戲劇的方式,扮演平民的角色。假扮并非真面目的人物,把言辭裝飾成隨時可以除掉的衣物,待招搖過市之后,再換上另外一件。他們幾乎沒有面孔,只是唱出一首首無力的挽歌罷了。有如投到墻上的影子那般不確定?;氐搅税堤幉艜峁┮粡埮R時的面孔。在這里,“火焰”喻示不可接近。只有那些隨時生滅的影子存在。這是理念的飄忽、輕渺?;恼Q主宰著由強權(quán)制造出來的社會體系,是多么的不堪。幾乎讓人沒有依附感。在現(xiàn)實迷宮里,我們看不到實際的力量,只能看到四壁的影子,那些無力的碰撞。整個世界似乎縮小為斷斷續(xù)續(xù)的喊叫、喧嘩和嘈雜。毫無秩序、缺乏理智、四處掠奪,到處是偽善、投機主義者、庸俗的市儈。妥協(xié)與掩蓋,四處泛濫。串滿了一幕幕荒唐的黑色幽默劇——“唱挽歌的人,個子最矮,映在墻上的影子卻最高,高過他低啞的聲音?!?/p>
楚河漢界,不可逾越?!洞蠛觾砂丁分按蠛印笔且粭l阻隔了若干個時光的刀子,游弋刀子之上的一切,都將被斬斷。兩種意志橫亙大河此岸彼岸。靈肉相隔的距離。那條河流的水之盛,讓人每想起某個歷史動機,就會迷失。在意志與現(xiàn)實對立的時代,誰也不能逾越這樣的大河?!凹t線”有血的腥膻。少年,暮年,比星星還遙遠的隱約燈火。行走萬里的人,疲憊的人無法將靈魂安放。但是,一條看不見的臍帶總能把大河兩岸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盡管這條臍帶有刀子在側(cè)。悲劇的場景是:“相遇祖國的白鰱、水草,不敢相認;漂浮而來的一小塊碎紙上,印著模糊但親切的母語,不敢去讀。竟如一條迷路的魚,突然哽咽,然后,裝作視而不見?!薄耙粭l迷路的魚”與下句出現(xiàn)的“阮籍”相聯(lián)類。詩人在文本里引用了王勃的詩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意境,借喻顛沛流離的民族歷史。此時代與彼時代,人人或都是內(nèi)心郁憤難平的阮籍。當然“河水豐滿”是一種理想。河水病瘦,不是河的錯;河水病愈,不是河的意志。病痛病愈,都難以逾越這條“大河”。這種分割出來的碎殘,只有靈魂完整的人才會承受?!盀貘f”是荒野符號,它們來去無礙。當河水荒蕪,便有烏鴉現(xiàn)身。它們總是在災(zāi)難深重的荒蠻里高聲叫囂。烏鴉隱喻了一個時代的造孽者。
《刺猬們》是一章很難讀解的文本。暗喻深刻、隱晦。一部好作品的暗喻是不容易被讀解到的。李松璋采用“主客互答”的劇場效應(yīng),來暗示一種理念性的存在。在這個文本中,人已不是主體而是客體。反客為主的是“刺猬們”,寓意這個世界人獸顛倒。它所帶來的是規(guī)則的破壞、秩序的混亂。無影的追殺者——逃亡的刺猬——我和我身后的門。詩人設(shè)置了這樣一個場景:“遠處的山坡上,一棵巨樹被它們擠倒,樹冠著地時,發(fā)出一聲悶響。”這又是否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摧毀、顛覆?當人文精神被社會刺傷,我們還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重建那些可貴的文化根基?所有抵抗,似乎都要被洶涌而至的芒刺扎傷,從而傷痛處處。但是,無論什么樣的欲望,都意味著縮小,都意味著最后的一文不名,都意味著我們自始至終被惶惑所左右。人文危機是人的精神危機,它無時不在用自身芒刺刺探這個時代,尋找可能突破的“界限”。一種隱伏了的重重焦慮潛伏周圍。那是一種突然到來的被脅迫的力量,令我們身不由己不能妄動。危險在側(cè),局限和距離在側(cè),都將突破。這個世界或者那個世界,沒有寬容,只有狹窄的沖突。危機、失望、倒退、泄氣、焦灼、動蕩,擾亂整體世界秩序的大系統(tǒng)。沒有出路,沒有提防,沒有擔(dān)當,沒有明確的指向,形成了整體的后現(xiàn)代景狀。
《置疑或順從》是“意志論”問題。“火柴”是主體意象,一種獨立理念或者一種自由見解。但誰能永遠擁有這樣的理念或見解。唯意志論的傾向性,是扼殺獨立思考的禍首。但是“火柴”的幸與不幸,源于黑暗的接納。微小的火柴也能遼闊成浩大烈焰。誰能夠置疑那些壟斷的思想?意識混亂不清是行路者難以接受的?;鸩?,要么立即燃燒,要么等到被潮濕浸透難以燃燒。問題是,跟著行路的人看不清方向?!鞍唏g”“乏力”“病入膏肓者”“枯臂”等等這些帶著晦暗因子的詞語,暗喻在一種意志的傾軋下,民間話語權(quán)的失落。明喻與暗喻交織,文本透出了難以言盡的意味。方向無法辨認,大地病入膏肓。手里的“火柴”隨時熄滅而淪為瞽者和失途者?!鞍衙\交給命運”,人們無所適從,只能是任由來去。
有關(guān)“生存危機”問題,《眼見為實》或許能找到言說的理由。文本開始,詩人賦予一種寧靜:月光和月光下的玫瑰園。但是突然“聽”到一片細小的啃噬的聲音。詩人有意設(shè)置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懸疑,心靈方向由此轉(zhuǎn)捩?!叭缂氂曷涞亍?,黑暗與寂靜中的突然之響,不似那種轟然而起的雷霆,卻以密集之聲,從黑暗處傳來,警醒人的知覺。這種知覺有如“海浪消失在寂靜的沙岸”?!俺汕先f只蟲子,肥胖的、丑陋的、冥魂般地從玫瑰叢里紛紛涌出”。這種造境,可謂高手。詭譎、神秘,氣氛緊張。尖利的牙齒糟蹋花瓣,暗喻黑暗勢力猖獗地蠶食純美的家園。一瞬間的意圖,牽引整體大境。情節(jié)與情境是現(xiàn)實的,也是歷史的,更是人類的生存危機。月光由此不再是月光,花園由此不再是花園,而是慘然的熒光之色,是消失在寂靜沙岸的“海浪”?!跋x子”的喻象明顯。詩人有如身處百萬兵伏擊的包圍?!跋x子”之多,大地不堪。一種身在其中的生命險境體驗:“黑暗漸濃。又一批蟲子破繭涌出,大地于睡夢中再被蹂躪一次,發(fā)出腐爛的氣息?!崩钏设坝幸鈩?chuàng)造了“蟲子”在玫園“殺戮”氛圍。應(yīng)該說是借助一個整體的蟲子事件,來喻指人的“生存危機”。意味著:主觀的心靈感應(yīng),已然被置放在一場蟲子夜宴花朵的情境中了。“如深秋的肅殺”,一種恐慌的末日心靈體驗。因此,“劇情”之外的“我”,也是“冷汗”淋漓。雖是人為設(shè)置的“劇情”,卻是驚悚不已的現(xiàn)實。這個“眼見為實”,不僅僅類比了現(xiàn)實存在的人類生存景狀,更是整個世界危機的畫面再現(xiàn):腐爛的世界、被各種欲望擊潰了的世界,終將如花瓣萎敗一地。
寓言體批判現(xiàn)實主義之作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它似短刀,刺向時弊;是因為它似急流,沖蕩冥頑不化的心靈。其結(jié)構(gòu)有著小說般的“套盒”。雖然說它的傾向性預(yù)謀并不明顯,但卻能悄然并且轉(zhuǎn)彎抹角地接近一個“神秘地帶”。它的奇詭之處,或許你永遠不可能弄明白。只有讀者從一種跡象里尋絲剝螢,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解釋。事實上,真實的世界在意識滲透進來的同時必然有一個扭曲過程,而敘述者(觀點的建立者)能在情境之內(nèi),創(chuàng)造性地揭開觀點的中心。讀解李松璋文本,似讀智者曝言。那些情境,或是歷史鏡像,或是對現(xiàn)實的追問。有時為了設(shè)置一個寓言中心而產(chǎn)生玲瓏的語言鏡像、幾個不遮蔽的空白帶,以及含糊性的復(fù)調(diào)表達、有節(jié)制的變換語境等等,都會輻射到題旨的中心。我在閱讀李松璋的大量作品之后,認為這種“寓言文本”實際上更是智慧地表達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如同畫家戈雅的作品,讓悲劇性與荒誕性成為一枚硬幣的不同側(cè)面,但卻是在同一個實體之中。我們的散文詩文本寫作其實應(yīng)該如此:破除中規(guī)中矩的見物抒情進入智慧的言說。這當然取決于詩人駕馭文本的能力。亦是個人風(fēng)格的長期探索的成果。它有效遏止了語言的枯燥性以及思考的惰性,將讀者從被動的沒有審美驚奇的麻痹里牽引出來,變集體性模糊認知為有著獨特立場的大思考。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藝研究員)
注釋:
①意大利游吟詩人達里奧·福的代表作《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Accidental Death of an Anarchist)(1970)是一部根據(jù)真人真事創(chuàng)作的政治諷刺。此劇的演出在整個歐美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yīng)。
②宗炳《明佛論》,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一卷,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8頁。
③見魯迅《野草》。
④【阿根廷】奧爾蘭多·巴羅內(nèi)《博爾赫斯與薩瓦托對話》,趙德明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第138頁。
⑤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堪稱20世紀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的先驅(qū)。他出生于挪威洛頓。1890年,他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系列作品“生命組畫”。這套組畫題材范圍廣泛,以謳歌“生命、愛情和死亡”為基本主題,采用象征和隱喻的手法,揭示了人類“世紀末”的憂慮與恐懼。蒙克1893年所作的油畫《吶喊》,是這套組畫中最為強烈和最富刺激性的一幅,也是他重要代表作品之一。在這幅畫上,蒙克以極度夸張的筆法,描繪了一個變了形的尖叫的人物形象,把人類極端的孤獨和苦悶,以及那種在無垠宇宙面前的恐懼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