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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時代的春與秋

      2016-12-23 09:45李舫
      美文 2016年21期
      關(guān)鍵詞:齊國老子孔子

      李舫

      孔子問禮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歷史懸案。這不僅是中國文化史上兩個巨人的對話、中國思想史上兩位智者的相遇,更是兩個流派、兩種思想的碰撞和激發(fā)。戰(zhàn)亂頻仍、諸侯割據(jù)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會面別有深意;在兩千五百年后的今天來看,亦頗具啟示。

      公元前五百余年的某一天,兩位衣袂飄飄的智者翩然相遇。時間,不詳;地點,不詳;觀眾,不詳。但是,他們短暫的對話,卻留下一段妙趣橫生的傳世佳話。

      其中的一位,溫而厲,恭而安,儒雅敦厚,威而不猛。另一位,年略長,耳垂肩,深藏若虛,含而不露。這也許是他們的第二次會面,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后兩千五百余年的歲月中,我們將漸漸知曉這場對話對于世界歷史、對于人類文明的偉大意義。

      他們,一個是孔子,一個是老子。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孔子是兩千五百年來儒家的始祖,老子是兩千五百年來道學的濫觴。司馬遷對兩人有過明確考證,“孔子生魯昌平鄉(xiāng)陬邑”(《史記·孔子世家》),“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史記·老子韓非子列傳》)。這一天,年幼些的孔子將去向年長的老子求教。

      貴族世家的孔子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盡管他被后世尊奉為“天縱之圣”“天之木鐸”,但身世并不光彩,“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孔子生而七漏,首上圩頂,所以他的母親為他取名曰丘。與孔子相比,平民出身的老子身世頗為含混,除彌漫坊間的奇聞逸趣外,只知道他“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某一日,騎青牛西出函谷關(guān),從此一去不復返。

      兩千五百年來,人們對他們的會面頗多好奇,也頗多猜測和演繹?!抖Y記·曾子問》考據(jù)孔子17歲時問禮于老子,即魯昭公七年(前535年),地點在魯國的巷黨,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后行,曰‘禮也?!薄妒酚洝份d,他們的第二次相見是在17年之后的春秋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地點在周都洛邑(今洛陽),孔子適周,這一年他已經(jīng)34歲。第三次,孔子年過半百,即周敬王二十二年(前498年),地點在一個叫沛的地方?!肚f子·天運》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钡谒拇卧诼挂兀唧w時間不詳,只有《呂氏春秋·當染》簡單的記載:“孔子學于老聃、孟蘇、夔靖叔?!睔v史不可妄測,但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這樣的記載雖然未必逼近真實,卻足見后人的善意與期待。

      孔子對老子一向有著極大的好奇。我們不妨想象這樣的場景——兩位孤獨的智者踽踽獨行,他們的神情疲倦而詭譎,赫然卓立,沒人理解他們的激奮,更沒人理解他們的孤獨和愁苦。

      孔子的弟子曾點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志向,頗得孔子的贊許。這是一幅春秋末期世態(tài)人情的風俗畫,生命的充實和歡樂盎然風中。陽光明媚,春意歡愉,人們沐浴、歌唱、遠眺,無憂無慮,身心自由,我們似乎從中感受到了春的和煦,歌的嘹亮,詩的馥郁。

      老子也徘徊在這春末的暖陽中,他看到的卻是不同的景象:“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在他的耳邊,是呼喊聲、應諾聲、斥責聲,世事喧囂紛擾,世人興高采烈,就像要參加盛大宴席,又如春日登臺攬勝,媸妍良善邪惡美麗猙獰,又有什么分別,誰又能夠分辨?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如此憂傷而又抒情的語氣,在老子散文般的敘事中,并不少見。在茫茫人海中,老子反復抒寫自己“獨異于人”的孤獨與惆悵,在“小我”與“大眾”之間種種難以融合的差異中,老子在反思、在猶豫、在踟躕、在審視眾生、在拷問自己。這孤獨和惆悵曾吸引過年幼的孔子,而這一次,他想問的是,孤獨和惆悵背后的機杼。

      歷史的天空,就在這一刻定格。

      一個溫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個智慧狡黠,其文瀟灑峻峭,秋般飄逸。他們是春秋時代的春與秋。兩千五百年前的這一刻,他們終于相遇。司馬遷以如椽巨筆記錄了這歷史的一刻: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p>

      妙趣橫生的描畫,讀來令人浮想聯(lián)翩。

      老子直言不諱。他認為孔子所說的禮,倡導它的人和骨頭都已經(jīng)腐爛了,只有其言論還在。況且君子時運來了就駕著車出去做官,生不逢時,就像蓬草一樣隨風飄轉(zhuǎn)。老子聽說,善于經(jīng)商的人把貨物隱藏起來,好像什么東西也沒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他的容貌謙虛得像愚鈍的人。他建議孔子,拋棄他的驕氣和過多的欲望,拋棄做作的情態(tài)神色和過大的志向,這些對于孔子、對于世人,都是沒有好處的。

      寥寥數(shù)語,意味雋永。這不僅是中國文化史上兩個巨人的對話、中國思想史上兩位智者的相遇,更是兩個流派、兩種思想的碰撞和激發(fā)。戰(zhàn)亂頻仍、諸侯割據(jù)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會面別有深意。

      孔子問禮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歷史懸案。時光遠去,短暫的四次會面,諸多細節(jié)已不可考,其對話卻涉及道家和儒家思想的所有核心內(nèi)容。毋庸置疑,孔子的思想就是在數(shù)次向老子討教中逐步形成和成熟的,與此同時,孔子的提問也敦促老子的反思。司馬遷評價老子之學和孔子之學的異同,歷數(shù)后世道學與儒學對于他者眼界、胸懷的退縮,悵然若失:“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啦煌幌酁橹\,豈謂是邪?”

      這次問禮對于孔子,是晴天霹靂,更是醍醐灌頂。

      孔子辭別老子,沉吟良久,對弟子們感慨:“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鳥能飛,魚能游,獸能跑。會跑的可以織網(wǎng)捕獲,會游的可制成絲線去釣,會飛的可以用箭去射。而龍,御風飛天,何其迅疾?;匚吨c老子的對話,孔子說:“我今天見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龍吧!”

      一千六百年后,宋代理學大家朱熹引用詩人唐子西的話來表達他對這位坦蕩求真、不懼坎坷的君子的崇敬之情:“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p>

      老子與孔子性格迥異。老子致虛守靜、知雄守雌,孔子信而好古、直道而行。然而,老子作為周守藏室之史,孔子作為攝相事的魯國大司寇,兩者自然都有輔教天子行政的職責,救亡圖存的使命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春秋左氏傳》評價,春秋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翻開春秋時期的社會歷史,不難看到其中充斥的血污和戰(zhàn)亂。諸侯國君的私欲膨脹引發(fā)了各國間的兼并戰(zhàn)爭,諸侯國內(nèi)那些權(quán)臣之間的爭斗攻殺更是異常激烈,“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了那個時代的最大特點,“《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以致“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諸侯割據(jù),禮教崩殂,周天子的權(quán)威逐漸墜落,世襲、世卿、世祿的禮樂制度漸次瓦解,各國諸侯假“仁義”之名競相爭霸,卿大夫之間互相傾軋。值此之時,老子的避世、孔子的救世,不可謂不哀不慟也。

      老子之高標自持、之高蹈輕揚,確是世俗之人、塵俗之世難以想象,更難以理解的。老子研究道德學問,只求隱匿聲跡,不求聞達于世。他傲然地對孔子說,周禮是像朽骨一樣過時而無用的東西。老子在否定周禮的同時,其實更是在闡釋自己的思想,這種觀念與孔子的理念大不相同,所以孔子才會以能“乘風云而上天”的“龍”來比喻老子,他對老子內(nèi)心的敬仰和欽佩,溢于言表。

      當然,同樣作為一代宗師,孔子也不會因為一次談話而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和志向。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孔子依然故我,宵衣旰食,席不暇暖,趕起牛車,帶領(lǐng)他的弟子出發(fā)了。他們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主張,縱使困難重重,也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雖不能富貴,而竊仁者之號,請送子以言乎:凡當今之士,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辯閎達而危其身者,好發(fā)人之惡者也。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教?!弊灾芊掉敚缽涀鹨?,遠方弟子之進,蓋三千焉。

      這是春秋時代怎樣的一幅畫卷?黑格爾說過:“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眱汕灏倌昵捌岷诘拈L夜里,兩位仰望星空的智者,剛剛結(jié)束一場人類歷史上的偉大對話,旋即堅定地奔向各自的未來——一個懷抱“至智”的譏誚,“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一個滿腹“至善”的溫良,惶惶不可終日,“累累若喪家之狗”。在那個風起云涌、命如草芥的時代,他們孜孜矻矻,奔突以求,終于用冷峻包藏了寬柔,從渺小拓展著宏闊,由卑微抵達至偉岸,正是因為有他們的秉燭探幽,才有了中國文化的縱橫捭闔、博大精深。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思想潮流中,道家思想有效地成為儒家思想的最大反動,儒家思想有效地成為道家思想的重要補充。

      中國歷史文化在秦漢以前,盡管百家諸陳,但儒、墨、道三家基本涵蓋了當時的文化精神。唐、宋之后,釋家繁榮,儒、釋、道三家相互交鋒、相互融合,籠罩了中國歷史文化一千余年。南懷瑾說:“縱觀中國歷史每一個朝代,在其鼎盛之時,都有一個共同的秘密,即‘內(nèi)用黃老,外示儒術(shù),不論漢、唐,還是宋、元、明、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思想,其實是黃(黃帝)老(老子)之學?!崩献诱軐W和孔子哲學的存世價值可見一斑。

      老子與孔子的這一次會面,盡管短暫,卻完滿地完成了中國文化內(nèi)部的第一次碰撞、升華。

      老子與孔子所處之時代,西周衰微久已,東周亦如強弩之末。有周一朝,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史稱刑措不用者四十年,是周朝的黃金時期。昭、穆以后,國勢漸衰。后來,厲王被逐,幽王被殺,平王東遷,進入春秋時代。春秋時代王室衰微,諸侯兼并,夷狄交侵,社會處于動蕩不安之中。不難理解,老子的哀民之慟,孔子的仁者愛人,都是對這個時代的悼挽與反撥。

      舉凡春秋諸子,大凡言人道之時,必亦言天道。其實,老子和孔子學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處在中國歷史最分崩離析的年代,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所進行的積極、認真、深刻的思考。他們的努力,讓中國社會行至低谷之時,中國文化沒有隨之衰微。

      事實表明,在中國兩千多年來的發(fā)展中,對中國社會起到最直接推動作用的還是儒家、道家兩家學派,他們試圖在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基礎(chǔ)上,找到一條適合國家發(fā)展、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治國之道,盡管他們的理論體系、社會影響大不相同,但是兩者的相互交流、相互交融、相互交鋒,最終推動了中國的進步。

      假設(shè)時間是一條線性軸,我們從今天這個端點回溯,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這個時間段內(nèi),還處于童年時期的人類文明,已經(jīng)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古代希臘、古代中國、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等地域,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偉大的思想家——在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在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在古印度,有釋迦牟尼;在中國,有老子與孔子。盡管他們處于不同的文明之中,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推動著智慧、思想和哲學精神完成了從低谷到高峰的飛躍,這些智慧、思想和哲學精神一直影響著今天的人類生活。

      一百余年前,德國海德堡有一位年輕的醫(yī)生,他對當時流行的研究方法很不滿意。終于一天,這位醫(yī)生拋棄了厭倦已久、陳舊刻板的日常工作,由心理學轉(zhuǎn)向哲學,并且擴展到精神病學,從此成為大名鼎鼎的哲學家——他就是雅斯貝爾斯。

      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和目標》中,雅斯貝爾斯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軸心時代”。他將影響了人類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定義為“軸心時代”,甚至斷言,“軸心時代”發(fā)生的地區(qū)大概是在北緯30度上下,亦即北緯25度至35度區(qū)間。

      值得重視的是,同在此時段,同在此區(qū)間,雖然中國、印度、中東和希臘之間千山萬水,重重阻隔,但它們在軸心時代的文化卻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雅斯貝爾斯稱這幾個古代文明之間的相通為“終極關(guān)懷的覺醒”。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盡管地域分散、信息隔絕,在四個文明的起源地,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來面對世界。理智和道德的心靈需求催生了宗教,從而實現(xiàn)了對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最后形成今天西方、印度、中國、伊斯蘭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它們像春筍一樣,鮮活,蓬勃,拔節(jié)向上,生生不息。

      然而,與此同時,那些沒有實現(xiàn)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雖然規(guī)模宏大,但最終難以擺脫滅絕的命運,成為文化的化石。

      在雅斯貝爾斯提到的古代文明中,有兩個中國文化巨人,一個是孔子,一個是老子。孔子專注文化典籍的整理與傳承,老子側(cè)重文化體系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一部《論語》,11705字,一部《道德經(jīng)》,5284字,兩部經(jīng)典,統(tǒng)共16989字,按今天的報紙排版,不過三個版面容量。然而,兩者所代表的相互交鋒又相互融合的價值取向,激蕩著中國文化延綿不絕、無限繁茂的多元和多樣。

      孔子與老子,不僅是春秋時代的春與秋,更是文明形態(tài)的生與長、守與藏。

      他們的哲學思想對中國文化的巨大影響,與春秋末年自由、開放、包容、豐富的思想氛圍不可分割,也與他們之間平等包容的切磋、砥礪不可分割??鬃訋ьI(lǐng)弟子周游列國十四年,晚年修訂六經(jīng),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董仲舒、程頤、朱熹、陸九淵、王守仁……繼承他的職幟,將儒學思想發(fā)揚光大。老子一生獨往獨來,在老子之后的韓非子、淮南子進一步闡釋了他的思想體系,莊子更是將他的思想推向一個高峰。老子的無為、不言、不始、不有、不恃、不居,不僅是春秋戰(zhàn)國紛亂局面的一種暫時的應對,其對后世更有著無窮的影響。在這里,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

      孔子、老子相繼卒于春秋之末、戰(zhàn)國之初。幾乎就在這個時刻,在遙遠的恒河岸邊,喬達摩·悉達多剛剛涅槃成佛,即將開啟佛教的眾妙之門;在更加遙遠的雅典城邦,蘇格拉底將要誕生,即將開啟希臘哲學的嶄新紀元。幾乎就在這個時刻,承續(xù)春秋的戰(zhàn)國大幕即將拉開,為求生存,各諸侯國繼續(xù)變法和改革,吳起、商鞅變革圖強,張儀、蘇秦縱橫捭闔,廉頗、李牧沙場爭鋒,信陵君、平原君各方斡旋、招賢天下……大秦帝國即將訇然而至,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一中國萌芽即將形成。

      老子哲學和孔子哲學的一個奇特之處在于,他將哲學問題擴大到人類思考和生存的宏大范疇,甚至由人生擴展為整個宇宙。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種辯證思維方式,一種哲學研究范式,一種身處喧囂而凝神靜聽的能力,一種身處繁雜而自在悠遠的智慧,這不僅是個人與自我相處的一種能力,更是人類與社會相處的一種能力。

      有意思的是,與東方文化秉持的守禮、中庸、拘謹?shù)娜褰糖閼巡煌?,老子在西方的傳播要盛于孔子。林語堂在《老子的智慧》中寫道:“西方讀者都認為,孔子屬于‘仁的典型人物,道家圣者——老子則是‘聰慧、淵博、才智的代表。”老子曾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绷终Z堂在做這句話的注釋時寫道:“相信大半西方讀者第一次研讀老子的書時,第一個反應便是大笑吧!我敢這么說,并非對諸位有何不敬之意,因為我本身就是如此?!?/p>

      大笑,恰是進入老子哲學迷宮的一把密匙,也是進入中國文化的一條暗道。

      就在孔子帶領(lǐng)弟子們兀兀窮年,在城邦之間奔走宣告、比武論招之時,老子卻煢煢孑立,踽踽獨行,以心中的膽氣與劍氣,打通了江湖武林的所有通關(guān)秘道。

      恰如林語堂所言,“那些上智的學者,便由譏笑老子、研究老子,而成為今日的哲學先驅(qū),同時,老子還成了他們終身的朋友?!笔聦嵣希霸诳鬃拥拿曔h播西方之前,西方少數(shù)的批評家和學者,早已研究過老子,并對他推崇備至?!痹诠еt良善、持節(jié)守中的儒教之外,老子以其凝斂、含藏、內(nèi)收的智慧,完成了高傲的西方對于神秘中國的全部興趣和完整想象。

      近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思想家在老子哲學和孔子哲學中受到啟發(fā),找到靈感。英國科學家李約瑟一生研究中國,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在他看來,中國文化就像一棵參天大樹,而這棵參天大樹的根在道家。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做過統(tǒng)計,在世界文化名著中,譯成外國文字出版發(fā)行量最大的是《圣經(jīng)》,其次是《老子》。之所以有這樣令人驚愕的翻譯量、印刷量、閱讀量,根本原因在于,它包含著對人類精神世界恒常的思辨和警醒。

      孔子是國際的,老子是世界的。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信哉!

      千古斯文道場

      ——稷下學宮的流與變

      創(chuàng)立于2300年前的稷下學宮,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學院之一,它兼具國家元首智囊團、政府議政院、國家科學院和研究所這三者功能之總和,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具有國家智庫意義的機構(gòu)。這所學院前后歷六代,影響遍及列國,規(guī)模之大、聚集人才之多,在當時應屬世界第一。

      在這個自由、開放、包容的稷下學宮,形形色色的門派、五花八門的思潮,從四面八方匯集交聚,稷下學宮的知識分子們各抒己見,形成了百家爭鳴的景象,造就了人類文化政治景觀的一座高峰。

      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時期。然而,正是在這時代的動蕩與紛爭、思想的爭鳴和交鋒中,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學術(shù)極為活躍的黃金時代。

      歷時五百余年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中華古代文明逐漸遞嬗為中世紀文明的過渡地帶。極大的開放、極大的變革、極大的流轉(zhuǎn),使中國的思想呈現(xiàn)了百家爭鳴、異彩紛呈的局面,各階級、各階層、各流派,都企圖按照自己的利益訴求,對宇宙社會和萬事萬物做出解釋,提出主張。他們著書立說,廣收門徒,高談闊論,彼此詰難,在睿智的想象中相互爭鋒,在深沉的闡述中相互砥礪,在慷慨的激辯中相互增長。這是人類思想史真正的黃金時代,它宛如簇簇晨星,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又似道道曙光,為學術(shù)思想帶來了蓬勃燦爛的景象。

      這個黃金時代,有著無數(shù)振聾發(fā)聵的奏鳴,其中綿延后世、回響不絕的一道,是稷下學宮?!褒R王樂五帝之遐風,嘉三王之茂烈;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400年后,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司馬光在《稷下賦》中,如此深情地謳歌。稷下學宮,不僅是我國歷史上、也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所由官方舉辦、私家主持的特殊形式的高等學府。縱使惜墨如金的司馬光,也不吝嗇用最美的語言盛贊這座宮殿“筑鋸館,臨康衢,盛處士之游,壯學者之居”,感慨“美矣哉!”

      誠哉斯言。

      在中華民族的文明征程上,這一段歷史格外波瀾壯闊,底蘊深厚,它承載著中華民族童年的夢想和期盼。

      時隔2300余年,回望歷史的深處,撫摸歲月的肌理,在流沙墜簡似的時間長廊,我們有必要停下腳步追問——這一段歷史究竟為我們的民族帶來了怎樣的啟蒙、怎樣的開篇?

      是的,大地證明了一切。

      渾厚豐饒的大地,如一道無解的謎題,在某一天緩緩地包藏了它的秘密,又在某一天,斷然將這些秘密舒展開來。

      1943年,一場饒有趣味的考古正在臨淄進行,一塊刻有“稷下”二字的明代石碑在這里得見天日,一同出土的還有不少戰(zhàn)國時期的瓦當、石磚。

      歷史像個頑皮的孩子,有時,刻意與你擦肩而過,有時,又假裝與你狹路相逢。這一刻,這個頑皮的孩子歡欣地跑過來,捧出他珍藏已久的寶物。齊都遺址出土的這方“稷下”石碑,是歷史留給未來的寶物,透過它,我們隱約可見時光的地標,恍惚聽到遠祖的召喚;透過它,塵封已久的稷下學宮的秘密終于大白天下。

      “稷下”之名,始見于《史記》。

      “稷”,在中國浩瀚的史籍中,是一個有著特殊分量的概念?!梆ⅰ保步小昂箴ⅰ?,是周族始祖,因善種糧食,“稷”被尊為農(nóng)神或谷神,在我國古代享有崇高的地位?!吧琊ⅰ币辉~的意思,就是古代帝王、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古時亦用作國家的代稱。

      方志記載,中國歷史上共有三處以“后稷”的“稷”為名的“稷山”,一處位于山西省稷山縣南,一處位于浙江省紹興市,還有一處,位于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西南。臨淄稷山,是臨淄與青州市的界山,山陰為臨淄,山陽為青州。山上舊有后稷祠,海拔雖僅171米,但影響巨大。齊國古稱稷下,齊古城有“稷門”,皆因此山而起。

      因稷門而名的稷下學宮,順應戰(zhàn)國時代變法改革的歷史潮流而產(chǎn)生。

      生命充滿了無數(shù)的偶然,但是,無數(shù)偶然的背后,一定有著一個巨大的必然。它常常被我們忽視,卻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

      這一天,“必然”化作一個叫作“田午”的少年,御風而來。

      關(guān)于齊桓公田午的故事很多,最為眾所周知的是“扁鵲見齊桓公”。在位十八年的齊桓公明明有病卻不肯承認,神醫(yī)扁鵲三次勸診,他卻將扁鵲拒之門外,結(jié)果一命嗚呼。齊桓公的名字隨“諱疾忌醫(yī)”“病入膏肓”兩個成語而被貽笑至今。

      傳說的昏庸斷不能遮蔽歷史的偉大。公元前376年,作為田氏取代姜族、奪取齊國政權(quán)后的第三代國君,齊桓公田午面臨著新生政權(quán)有待鞏固、人才匱乏的現(xiàn)實。于是,他繼承齊國尊賢納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國都臨淄的稷門附近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學宮,廣招文學游說之士講學議論,成為各學派活動的中心,“稷下學宮”由此而生,后世亦稱“稷下之學”。

      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華民族尚在文明的早期,天地清新,萬物勤勉,人們?nèi)粘龆鳎章涠?,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一派燦爛景象。

      ——這是最后的青銅器時代,以鐵器和牛耕為標志的革命帶來封建制度的確立,也造就了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

      ——這是璀璨的楚辭和南華經(jīng)的時代: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童年時期的中華文化,已經(jīng)完成了人類思想的一次重大突破。

      ——這是中國文明最波瀾壯闊的時代,奉獻了瑰麗的詩篇、科學的節(jié)氣和對這個星球上自然萬物的神奇想象。

      ——這也是中國政治最波詭云譎的時代,從陳完逃齊,到公元前386年周安王同意田和的請求為諸侯王,時間的大書已經(jīng)翻過了286年的漫長歲月,這個曾被放逐于海島之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的弱小部落,已經(jīng)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歷史必然常常以偶然的方式出現(xiàn),歷史偶然的集束卻未必表現(xiàn)為必然。田氏代姜之后,嚴懲貪贓行賄,重獎勤政變革,齊國出現(xiàn)了空前的富庶?!稇?zhàn)國策·齊策》引蘇秦的話說:“齊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粟如丘山……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狗,六搏蹴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p>

      這是齊國的戲場,也是歷史的域場。那一刻的齊國,韜光養(yǎng)晦,休養(yǎng)生息,真的是風流倜儻儀態(tài)萬方啊。齊國,這個能干的巧婦,將自己結(jié)成了一張四通八達的大網(wǎng)——

      這里,有從臨淄直達榮成、橫貫全國的東西通衢,有臨淄西經(jīng)平陵、南出陽關(guān)而達兗州的要道,有臨淄東經(jīng)即墨而達諸城、日照從而與吳、越交往的大街道,有臨淄經(jīng)濟南、平原達趙、衛(wèi)的交通干道,有從臨淄南出穆陵關(guān)而達沂南與楚相接的樞紐……隱蔽在這些大路心腹之側(cè),還有數(shù)不清的羊腸小路。在哀鴻遍野、內(nèi)憂外患的古神州,孟子、荀子、鄒子、慎子、申子……一個又一個行者——或風塵仆仆,或篳路藍縷——沿著這些小路堅定地走進令人向往的稷下學宮,走進天下讀書人的夢中家園。

      而這座高頭大殿,坐落在稷山之側(cè),更矗立在天下人的心中。它,像一個勤勉的君王,夙夜在公,朝乾夕惕;像一個健碩的武士,氣宇軒昂,威風凜凜;像一個從容的智者,成竹在胸,乾坤澄徹。

      東漢末年“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在他的《中論·亡國》中云:“昔齊桓公立稷下學宮,設(shè)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崇之。”漢代劉向《別錄》云:“齊有稷門,齊之城西門也。外有學堂,即齊宣王所立學宮也。故稱為稷下之學?!?/p>

      公元前319年,齊宣王即位。宣王在位期間,借助強大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一心想稱霸中原,完成統(tǒng)一中國的大業(yè)。為此,他像其父輩那樣大辦稷下學宮。首他給稷下先生們極高的政治地位和禮遇。這些人參與國事,可以用任何形式匡正國君及官吏的過失。他還為他們修康莊大道,建高門大屋,給予很高的俸祿和優(yōu)厚的物質(zhì)待遇。號稱“稷下之冠”的淳于髡有功于齊,被貴列上卿,賜之千金,革車百乘;孟子被列為客卿,出門時“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田駢“訾養(yǎng)千鐘,徒百人”。

      史料記載,齊宣王經(jīng)常向稷下先生們征詢對國家大事的意見和看法,并讓他們參與外交活動,以及典章制度的制定。據(jù)考證,《王度記》就是淳于髡等人為齊宣王所擬定的齊國統(tǒng)一天下后的具體制度和措施。

      這樣一來,稷下學者們參政議政的意識空前強烈,學術(shù)研究的自主性、創(chuàng)造性和積極性異常高漲,出現(xiàn)了“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的盛況。齊宣王時期的稷下學宮,其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眾,學派之多,爭鳴之盛,都達到了稷下學宮發(fā)展史上的巔峰。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贊嘆:“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郁其茂俗?!?/p>

      此時,稷下學宮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shù)囊?guī)模和影響?!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吩疲骸靶跸参膶W游說之士,自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shù)百千人?!?/p>

      一時間,戰(zhàn)國學術(shù),皆出于齊。

      在春秋戰(zhàn)國那樣一個諸侯割據(jù),長期分裂動蕩的時代,稷下設(shè)于一國之中而歷一百五十年之久,不能不說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奇跡。

      齊閔王前期,稷下學士一度達數(shù)萬人。但到了齊閔王后期,由于其窮兵黷武,好大喜功,諸多稷下先生極力勸諫,均遭拒絕,因而紛紛離齊而去,稷下學宮出現(xiàn)了自建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冷清蕭條。后來,燕國將領(lǐng)樂毅攻入臨淄,齊閔王逃至莒地,后被殺身亡。稷下學宮也慘遭浩劫,被迫停辦。齊襄王復國后,采取措施恢復稷下學宮,但由于當時齊國已元氣大傷,即使荀子復歸稷下學宮,并三次擔任稷下學宮的祭酒,稷下學宮再不復當年盛況。襄王死后,齊王建繼位,但權(quán)力由其母執(zhí)掌。由于當時齊國國勢漸衰,政局混亂,雖然稷下學宮存在了一段時間,但已毫無生氣。公元前221年,齊國為秦所滅,稷下學宮隨之消亡。

      稷下多談士,指彼決吾疑。

      恰如東晉陶潛在《擬古》詩中所寫,稷下學宮在先秦時期的文化史上,占有著十分顯著的地位,是各種文化思想理論學說匯聚、碰撞、交流、融合的地方。

      田氏代姜,毋庸置疑的是,六百年的姜氏齊國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西周之初,封師尚父姜尚于齊,封周公旦于魯。齊魯毗鄰,但其思想體系大有不同。傳說太公封魯,伯禽至魯三年,才報政周公。周公問:“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利,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倍恺R,五月報政。周公問:“何疾也?”太公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毫無疑問,姜尚的見地恰在于此,他因地制宜,移風易俗,沒有簡單地將西周王朝那一套煩瑣的禮儀搬到齊國,而是“引其俗,簡其禮,通工商之業(yè),便魚鹽之利”,迅速得到了百姓的擁護,“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

      如此這般的君王,如此這般的傳統(tǒng),如此這般的氛圍,不難理解何以孔子向齊景公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時,遭到相國晏嬰的強烈反對:“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史記·孔子世家》)

      思想的活躍,創(chuàng)造了稷下學宮的儀軌,打造了百家爭鳴的舞臺,營造了文化包容的氛圍,形成了思想多元的格局。在這里,沒有違心之說,沒有一言之堂,沒有文字獄,沒有學術(shù)不端,不為權(quán)威者所壟斷,不為善辯者所左右,諸子百家言論自由,暢所欲言;學術(shù)自由,著書立說。稷下學宮,一個東方的文化王國,一片東方的文化凈土,中國知識分子的天堂。

      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稷下學宮在其興盛時期,曾容納了當時“諸子百家”中的幾乎各個學派,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兵家、農(nóng)家、陰陽家、縱橫家、小說家……匯集了天下賢士多達千人左右,其中著名的學者如孟子(孟軻)、淳于髡、鄒子(鄒衍)、田駢、慎子(慎到)、申子(申不害)、接子、季真、涓子(環(huán)淵)、彭蒙、尹文子(尹文)、田巴、兒說、魯連子(魯仲連)、騶子(騶奭)、荀子(荀況)……

      我們不難想象,在時間的深處,有這樣一群人轟轟烈烈,銜命而出,他們用自己的智慧、立場、觀點、方法,去觀察,去思索,去判斷,他們帶來了人類文明的道道霞光,點燃了激情歲月的想象和期盼。當時,凡到稷下學宮的文人學者、知識分子,無論其學術(shù)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歷等如何,都可以自由發(fā)表自己的學術(shù)見解,從而使稷下學宮成為當時各學派薈萃的中心。這些學者們互相爭辯、詰難、吸收,成為真正體現(xiàn)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典型。

      當彼之時,他們的心中,有著偉大的信念:家國!社稷!天下!

      稷下學宮薈萃了天下名流。稷下先生并非走馬蘭臺,你方唱罷我登場,爭鳴一番,批評一通,絕大多數(shù)先生學者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凄涼,靜心整理各家的言論。他們在稷山之側(cè),合力書寫這本叫作“社稷”的大書。

      蔚為壯觀的稷下學宮,既有別于后世的各大書院為避都市紛擾而退居江湖之遠;也不同于國子監(jiān)為王子公孫獨辟而躋身皇城之內(nèi)。稷下學宮建在了齊都臨淄的稷門之外、城隍腳下,仰可接天命,俯可接地氣,既方便了稷下先生披星戴月的出入學宮,也避免了皇城守衛(wèi)的諸多限制;稷下學宮臨街而建,學宮外通達順暢,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學宮內(nèi)卻是另一番情景,真的有處喧見寂之趣;巍峨的牌樓,闊達的堂舍,果真是“大庇天下智士俱歡顏”。

      戰(zhàn)國時期,諸侯割據(jù),稷下之學緣何得以最終在齊國昌盛?歷史的答案是:天時,地利,人和。

      秦國雖然最后兼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文化落后,思想保守,機制迂腐,假如沒有公元前361年秦孝公重用商鞅實行變法,秦國絕無成為大國之可能,更無力成為文化的中心。楚國國土最大,人口最多,然而長時間的文化交流卻使得巫文化融入中華文化,盡管一度出現(xiàn)屈原、宋玉等等文學翹楚,但是秦楚接壤,戰(zhàn)爭頻仍,又缺乏相應的機構(gòu)平臺,學者難以云集。燕國更為弱小,又經(jīng)常被山戎所掠,只是到了燕昭王時招募賢士,得樂毅,出兵破齊,國力才逐漸強大,然而,賢良者寡,國家終無所依傍。韓國屢遷京都,山地多,平原少,物產(chǎn)貧乏,人口稀疏,文化落后,發(fā)展乏力。趙國瀕臨齊國,且與匈奴為界,戰(zhàn)亂頻繁,局勢動蕩。魏國一度強盛,盡管有魏文侯短暫的中興,但是經(jīng)歷桂陵、馬陵之戰(zhàn),國力衰頹,一蹶不振。

      從興辦到終結(jié),稷下學宮約歷一百五十年,對于尋聘和自來的各路學者,稷下學宮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學術(shù)評估,即根據(jù)學問、資歷和成就分別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學士”等不同稱號,而且已有“博士”和“學士”之分。這就使學宮在紛亂熙攘之中,維系住了基本的學術(shù)秩序,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世界紀錄——學者最多的機構(gòu),著述最豐的學術(shù),學風最淳的時代,歷時最久的學院。

      將文化建設(shè)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在中國歷史上,這是第一次。

      “自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huán)淵之徙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睉?zhàn)國時期,各國對先生學者都以“士”相待,然而齊國卻賜為“上大夫”。一代宗師孟子去魯居齊三十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諸子的集大成者荀子離趙赴齊,“最為老師”,“三為祭酒”。格外的尊寵、無上的地位,炫目的光環(huán),引來了四方游士、各國學者慕名而來,以致稷下先生在鼎盛之時多達千余人,而稷下學士有“數(shù)百千人”。尊師真正使齊國人才濟濟,形成了東方的文化王國。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說:“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庇终f:“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shù),因發(fā)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huán)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备鶕?jù)《漢書·藝文志》的統(tǒng)計,稷下先生們的著述計有:《孫卿子》三十三篇,《蜎(環(huán))子》十三篇,《田子》二十五篇,《捷(接)子》二篇,《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鄒奭子》十二篇,《慎子》四十二篇,《尹文子》一篇,《宋子》十八篇。因為相隔時代久遠,《漢書》中的統(tǒng)計肯定已經(jīng)是不完全的了,尚有如此之多,亦可見出稷下先生學術(shù)理論著作之豐。

      孟子就曾兩次來到齊國,并被齊宣王加封為卿,后來他感到自己的主張沒有得到重視,決意離開,齊宣王還派人挽留,道:“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使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下》)生當戰(zhàn)國末期的荀子也是后來才加入稷下學宮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荀卿,趙人,年十五始來游學于齊。騶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處,時有得善言?!锺壷畬俳砸阉例R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避髑洹澳晔迨紒碛螌W于齊”,大概是做學生,此后“最為老師”“三為祭酒”,成了大師級的學者。就是這樣,不同的學說及其流派匯聚到稷下學宮,自然會形成碰撞、交流、爭辯、融合的局面。有資料經(jīng)過分析歸納,確認他們在諸如“義、利”,“天、人”,“王、霸”,“性善、性惡”,“形、名”等等許多重大問題上都發(fā)生過辯論和溝通。從諸子留下的著作中看,儒家的孟子曾經(jīng)“辟楊墨”,對道、墨兩家進行倫理批評;墨家的墨子曾在《非儒》等篇中論列儒家所謂“親親有術(shù)”的荒謬;道家的莊子曾在《天下篇》等篇章中歷數(shù)各個學派的得失;荀子更是在《非十二子》等篇中指斥了道、墨、法、兵等等諸家乃至“俗儒”“賤儒”們的種種不足。可以說,正是這樣的交流、辯論,促進了各種文化的融合,也推動了齊魯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

      稷下學宮是東方文化的千古絕響,開啟了中華文化的源流。對此,司馬光在《稷下賦》發(fā)出如此感嘆:

      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

      戰(zhàn)國時期,齊國有一個著名的怪才叫作淳于髡,《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淳于髡,齊人也。博聞強記,學無所主。其諫說,慕晏嬰之為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為務?!薄妒酚洝せ袀鳌酚涊d:“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p>

      “髡”是先秦時期的一種刑法,指剃掉頭頂周圍的頭發(fā),是對人的侮辱性的懲罰?!百樞觥眲t源自于春秋時齊國的風俗。當時齊國風俗認為,家中的長女不能出嫁,要在家里主持祭祀,否則不利于家運。這些在家主持祭祀的長女,被稱作“巫兒”,巫兒要結(jié)婚,只好招婿入門,于是就有了“贅婿”。淳于髡以“髡”為名,又是“贅婿”,可見其社會地位并不高。

      出身卑賤的“贅婿”淳于髡盡管身材矮小、其貌不偉,然而,卻得到了齊國幾代君主的尊寵和器重,他博學多才、能言善辯,或諷諫齊王,或出使鄰國,或舉薦舉士,或折沖尊俎,“不治而議論”(《史記·田敬仲完列傳》),“不任職而論國事”(《鹽鐵論·論儒》)的政治法則。

      司馬遷在《史記》里不止一處寫到淳于髡,足見他是齊國不容忽視的人物。比如這則淳于髡勸諫齊威王: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庇谑悄顺T縣令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齊威王在位時,喜好說隱語,又好徹夜宴飲,逸樂無度,陶醉于飲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托給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縱,各國來犯,國家存亡在旦夕之間。齊王身邊近臣無一敢進諫。淳于髡用隱語來規(guī)勸諷諫齊威王,于是歷史上留下了下面這場精彩的對話:

      ——“都城中有只大鳥,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飛又不叫,大王知道這只鳥是怎么一回事嗎?”

      ——“這只鳥不飛則已,一飛就直沖云霄;不叫則已,一叫就使人驚異。”

      這真是一場有趣的對話?。∽怨胖两?,將君王比作鳥的,恐怕獨此一份吧?

      然而,更有趣的是,齊威王這只大鳥聽聞此言,決心一鳴驚人。他迅速詔令全國七十二個縣的長官全部入朝奏事,接著,烹殺阿大夫,賞賜即墨大夫,“于是齊國震懼,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又發(fā)兵御敵,諸侯十分驚恐,紛紛將侵占的土地歸還齊國。齊國的聲威竟維持長達三十六年。而這,歸功于淳于髡的一席談話。這是淳于髡在歷史資料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

      《戰(zhàn)國策》中也記載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其中不少關(guān)于淳于髡。比如《齊策》中的這則:

      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廬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nèi)之狡兔也。韓子廬逐東郭逡,環(huán)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于前,犬廢于后,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之,無勞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久相持,以頓其兵,弊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淳于髡像一把丑陋的巨劍,時時低伏匣中,時時揚眉出鞘。這一次,他又怒劍出鞘。這個丑八怪指點江山,臧否人物。他對齊王說,這個韓子盧,是天下跑得最快的狗,東郭逡,則是世上數(shù)得著的狡兔。韓子盧追逐東郭逡,接連環(huán)山追了三圈,翻山跑了五趟,前面的兔子筋疲力盡,后面的狗也筋疲力盡,大家都跑不動了,各自倒在地上活活累死。有個老農(nóng)夫看到了,不費吹灰之力撿走了它們。與此相同,要是齊、魏兩國相持不下,雙方士兵百姓都疲憊不堪,臣擔憂秦、楚兩個強敵會抄我們后路,以博取農(nóng)夫之利。

      齊王正欲伐魏,聽到淳于髡的分析很是害怕,于是下令休養(yǎng)將士,不再出兵。

      到底是誰,給了這個聰明的丑八怪無上的權(quán)力?是政治的角逐,是國家的利益,是自由的氛圍,是君王的需要,一言以蔽之,是稷下學宮。

      智者,是國家的財富,也是歷史的幸運。淳于髡用一個淺顯的寓言,講明了一個復雜深刻的道理,不論是“鸛蚌相爭、漁翁得利”,還是“犬兔相爭,農(nóng)夫得利”,戰(zhàn)爭的本質(zhì)就是消耗對手,保存自己。作為是稷下學宮中最具有影響的學者之一,淳于髡長期活躍在齊國的政治和學術(shù)領(lǐng)域,曾對齊國新興封建制度的鞏固和發(fā)展,對齊國的振興與強盛,對齊威王、齊宣王之際稷下之學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不難理解,何以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感慨:“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稷下先生著書立說其主要目的不僅在于上說下教,更在于“不治而議論”“以干世主”。

      淳于髡的政治智慧和文化判斷,來源于稷下學宮的自由包容、暢所欲言。有時候,稷下先生的言辭甚至相當尖刻,如《戰(zhàn)國策》:

      先生王斗造門而欲見齊宣王?!醵吩唬骸拔粝染腹谜撸藕现T侯,一匡天下,天子受籍,立為大伯。今王有四焉?!毙跽f,曰:“寡人愚陋,守齊國惟恐失抎之,焉能有四焉?”王斗曰:“否。先君好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而王不好士?!毙踉唬骸爱斀裰罒o士,寡人何好?”王斗曰:“世無騏驎、騄耳,王駟已備矣。世無東郭俊、廬氏之犬,王之走狗已具矣。世無毛嬙、西施,王宮已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無士?”王曰:“寡人憂國愛民,固愿得士以治之。”王斗曰:“王之憂國愛民,不若王愛尺縠也?!蓖踉唬骸昂沃^也?”王斗曰:“王使人為冠,不使左右便辟而使工者何也?為能之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無使也,臣故曰不如愛尺縠也?!毙踔x曰:“寡人有罪國家?!庇谑桥e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p>

      如果你沒有聽到過深海的咆哮,如果你沒有聽到過遠古的呼嘯,如果你沒有在史籍的夾縫里看到過累累白骨、血流漂杵,你不會明白在這個時代人類智慧的分量。這是中華民族的童年時代,也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時代。歷時五百余年的春秋戰(zhàn)國,諸侯割據(jù),禮教崩殂,周天子的權(quán)威逐漸墜落,世襲、世卿、世祿的禮樂制度漸次瓦解,各國諸侯假“仁義”之名競相爭霸,卿大夫之間互相傾軋。

      然而,恰恰是在這樣的大動蕩、大分裂中,中國最早的一批知識分子——稷下先生——集聚在稷下學宮,為國家社會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所進行積極、認真、深刻的思考,他們完成了學術(shù)研究制度的革新——有組織、有聘任、有俸祿,更帶來了思想文化的豐富。至此,以齊國為中心,中國文化第一次實現(xiàn)了各派并立、平等共存、百家爭鳴、學術(shù)自由,求實務治、經(jīng)世致用的偉大愿景。

      “奮髯橫議,投袂高談,下論孔墨,上述羲炎?!彼抉R光在《稷下賦》中寫道。小自一個民族,大至一個國家,唯有知識分子的清醒判斷,方有執(zhí)政者的清醒判斷,唯有執(zhí)政者的清醒判斷,方有國家的長治久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記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崇之?!边@是稷下學宮給予知識分子的地位,更是這個國家給予知識的莊嚴與榮耀。

      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和目標》中,雅斯貝爾斯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軸心時代”。他將影響了人類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定義為“軸心時代”。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在人類童年天真未鑿、草莽混沌的早期,盡管地域分散、信息隔絕,在文明的起源地,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來面對世界。理智和道德的心靈需求催生了宗教,從而實現(xiàn)了對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最后形成今天西方、印度、中國、伊斯蘭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它們像春筍一樣,鮮活,蓬勃,拔節(jié)向上,生生不息。

      在這個時代的中國文明,稷下學宮是這個碩大棋局的重要的一步。

      “奮髯橫議,投袂高談,下論孔墨,上述羲炎。”司馬光在《稷下賦》中寫道。小自一個民族,大至一個國家,唯有知識分子的清醒判斷,方有執(zhí)政者的清醒判斷,唯有執(zhí)政者的清醒判斷,方有國家的長治久安。這是稷下學宮給予知識分子的地位,更是這個國家給予知識的莊嚴與榮耀。

      稷下學宮,不是一時之力,不是一時之功,而是文明積淀、文化創(chuàng)造的慣性使然。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曾滿懷激情地描述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情狀說:“孔北老南,對壘互峙,九流十家,繼軌并作。如春雷一聲,萬綠齊茁于廣野,如火山炸裂,熱石競飛于天外。壯哉盛哉!非特中華學界之大觀,抑亦世界學史之偉跡也?!?/p>

      頗為有趣的是,公元前385年,幾乎就在稷下學宮轟轟烈烈將春秋戰(zhàn)國文化帶入黃金時代的同時,在遙遠的希臘的愛琴海邊,還有一個與稷下學宮相類的學院——雅典學院,希臘雅典城邦為了培訓民主制度下的演說家而開設(shè)了這家學院,學院的創(chuàng)辦者柏拉圖特地在學園門楣上銘刻了“不習幾何者不得入內(nèi)”這一警句。雅典學院前后延續(xù)將近千年之久,造就了西方科學、哲學、邏輯的輝煌。

      在東方與西方兩大文明的中心,稷下學宮與雅典學院遙相輝映。

      沿著西方文明的脈絡,我們有了畢達哥達斯的數(shù)學傳統(tǒng)、幾何圖形的智慧訓練,有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體系,有了關(guān)于共和國、優(yōu)生學、自由戀愛、婦女解放、計劃生育、道德規(guī)范、財產(chǎn)問題、公有制等的基礎(chǔ)建設(shè)和邏輯討論——正是這些,建立了西方古代文明基本概念,也成為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雛形。

      沿著東方文明的脈絡,我們有了“以有刑至無刑”法制觀念,“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學理想,金、木、水、火、土的陰陽學說、“大道無形,稱器有名”的形名之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政治理論,“情欲固寡”的社會主張,“強兵”必先“富國”的軍事哲學,“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倫理法則……正是這些,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戰(zhàn)國以后的許多學派,是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源頭,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

      前空往劫,后絕來塵。

      梁啟超用八個字來概括稷下學宮這個“歷史絕唱”。

      公元前221年,齊國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秦王在滅亡韓國、趙國、魏國、楚國、燕國五個國家之后,這一次,虎視眈眈地瞄準了最后的對手——齊國。

      四十四年前,齊襄王逝世。其子田建即位,由母親君王后輔政。又過了十六年,君王后去世,王后的族弟后勝執(zhí)政。然而,后勝為人貪婪,在秦國不斷賄賂之下,齊王建聽信了后勝的主張,對內(nèi)疏于戒備,對外袖手旁觀,聽任秦國攻滅五國。

      終于到了這一天——五個國家灰飛煙滅。唇亡齒寒,物傷其類,齊王才頓感到秦國的威脅。他慌忙將軍隊集結(jié)到西部邊境,準備抵御秦軍的進攻。

      然而,大軍壓境,一切都晚了。

      戰(zhàn)爭的借口似乎也很荒唐。秦國曾派使者訪齊,遭遇齊國拒絕。秦王想起了許久以前的舊事,哈哈,果然是奇恥大辱,不出兵如何贏得尊嚴!于是,他命令大將王賁率領(lǐng)秦軍伐齊。狡猾的王賁避開了齊軍西部主力,由原來的燕國南部南下直奔齊都臨淄。面對秦軍突然從北面來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齊軍措手不及,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齊王建出城投降,齊國滅。

      一場血流成河的戰(zhàn)役,被壓扁成《史記》中的一句話:“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王賁率軍南下攻打齊國,齊王建不戰(zhàn)而降,齊亡?!?/p>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風凜凜的秦始皇以所向披靡的力量掃滅山東六國,南平百越,北遏匈奴,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國家——秦王朝。隨后,在齊地設(shè)置齊郡和瑯邪郡。稷下學宮,經(jīng)歷了齊桓公時期的萌芽、齊威王時期的壯大、齊宣王時期的鼎盛、齊愍王的衰落、齊襄王的再度中興,至齊王建時,與國并亡。百家爭鳴,這個學術(shù)思想自由爭鳴的盛世,亦不復存在。

      《管子·兵法》說:“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謀得兵勝者霸?!蓖ㄟ^王的威儀、霸的手段,秦始皇將皇、帝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自稱“皇帝”。黃、帝、王、霸合二為一,這是秦始皇的發(fā)明,也是中國歷史的第一次。與此同時,“圣”亦不再是“士”的榮耀,而是皇帝的特權(quán)。天下至圣、至王、至明、至霸、至察者,唯皇帝一人而已。

      歷史的威嚴之中,似乎總有一些戲謔的星星之火,等待燎原。

      在帝王稱謂的背后,其實是中國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集權(quán)行動,是帝王觀念、帝王地位、帝王等級的實現(xiàn)。

      “皇帝”稱號代表著皇帝更暗含著帝王與百姓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丞相王綰、李斯等上述稱頌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為宣示對天下的主宰,秦始皇還在瑯琊石刻中宣布:“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

      值得思考的是,何以固若金湯的大秦帝國僅僅存在十五個年頭,便被人民反抗的怒火燒毀?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痹凇栋⒎繉m賦》中,杜牧悠悠長嘆,“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極欲、重罰,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是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詔令一統(tǒng),以抵至尊至貴、無上榮光的前提,事實卻并非如此簡單,為了鞏固大一統(tǒng)的封建帝國,秦始皇頒布“車同軌,書同文”的制度,丞相李斯暗暗揣測秦始皇的心意,一方面指責“愚儒”根本不理解秦始皇的“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的宏偉志向,一方面提出如果允許諸生議論,定會“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對無上的皇權(quán)構(gòu)成威脅,慫恿秦始皇,下令焚書:

      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俚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史記·秦始皇本紀》)

      如此建議,正中秦始皇下懷,秦始皇即刻同意,令行全國。

      嗚呼哉!頃刻之間,六國史料付之一炬,幸免于難的殘篇斷簡已無力連綴浩蕩的歷史。焚書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于是第二年,秦始皇又借故搞了一場坑儒,“士”從封建制度最末的一級,經(jīng)歷稷下學宮、百家爭鳴的輝煌,復又跌落在社會的最底層。接下來的,是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學術(shù)自由從此被扼殺,學術(shù)爭鳴和社會發(fā)展隨之停滯。

      焚書坑儒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焚書的目的,在于打擊學術(shù)爭鳴,窒息理論思維;坑儒的目的在于,讓服務官僚體系的野蠻恣意生長。

      對自由的鉗制,對思想的荼毒,對知識分子至圣境界的掠奪,讓中國思想文化的天空陷入漫漫長夜。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顧炎武在《日知錄》曾經(jīng)有一個著名的論述: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改朝換代,種姓輪換,不過是“亡國”而已,算不了什么;然而,廉恥喪盡,斯文掃地,這叫“亡天下”,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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