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勝
紅 包
■李國勝
手機(jī)上莫名其妙地跳出四個字——小張你好。
這四個字只有一個與我有關(guān)——張。但敝人告別“小張”歲月已有三十多年,眼下且不談“老張”,甚至還偶爾有人在某些不尷不尬的場合鄭重其事地介紹說,歡迎“張老”出席,聽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小張”?開什么玩笑。
這信息是誰發(fā)的?號碼不曾見過。敝人的習(xí)慣,同事和親朋好友電話都植入通訊錄,撥打過來必定出現(xiàn)對方尊姓大名,凡以號碼顯示者,通常是令人不爽的誤撥,或者討厭的廣告,更可惡的是詐騙,因此一般不予理睬。于是我點了一下刪除鍵。
不料,幾乎同一時刻,那個號碼的信息又來了:
“小張你好我前頭只寫了4個字撥慌了現(xiàn)有一件非常之很重要的事情你得辦一下看是明日還是后日我伙計去找你”。
哦!我笑了。這種不加標(biāo)點、文白夾雜、纏裹方言的話語,估計福爾摩斯、波洛、狄仁杰、李昌鈺等古今中外的頂尖推理高手都不可能猜出作者是誰,但我小張(?)一目了然。
金堂哥——龔家河村的金堂哥!
只有他,近40年來從不改口地稱呼我“小張”;只有他,會用這種命令式而非祈求式或商量式口吻找我辦什么事;只有他和龔家河的人,口語中依然帶著幾許古舊氣息,把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后天說成前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只有他和龔家河的人,稱自己的兒子為“伙計”,還用“大佬”、“二佬”……“幺佬”作兄弟排行,把女孩兒叫做“壇子”——金堂哥講,當(dāng)?shù)亓?xí)俗,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必須帶一壇老酒,所以女娃就是“壇子”。
李國勝,湖北天門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天門市作協(xié)主席。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螺螄灣》,中短篇小說集《愉快的車禍》、《白墨》,話劇《倒海翻江》,清唱劇《陸羽》,電視劇《臺上臺下》等。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處的多篇小說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家文摘》轉(zhuǎn)載,或錄入選本。曾獲《青春》《青年文學(xué)》小說獎,央視劇本獎,全國教育題材散文獎。
我毫不猶豫地把來信號碼存入了通訊錄,寫上“龔金堂”三字,回?fù)苓^去。
“金堂哥!”
“喂喂喂是我!你是小張?”
“還能有別個?怎么,你不在家里?以前都是用座機(jī)的?”
“喂喂喂是的!前日弄了一個手機(jī)……”
“有什么事情要辦?電話說就行了,免得伢們跑腿?!?/p>
“喂喂喂不行!非常之很重要的事。”
“非常之很重要”?又來了!
第一次聽到“非常之很重要”,是在30多年前,1974年盛夏時節(jié)。
那日,幸福人民公社龔家河大隊團(tuán)支部召開“歡迎新知青座談會”,主持人龔金堂書記講話,不到10分鐘,至少用了20次“非常之很重要”。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肯定“非常之很重要”;“批林批孔”,當(dāng)然也“非常之很重要”;“學(xué)大寨學(xué)小靳莊”同樣“非常之很重要”;棉田管理、防洪抗旱……樁樁件件,也都“非常之很重要”。
我們初來乍到的,被他一連串“非常之很重要”弄得頭昏腦脹。散會后,點長(知青小組稱“點”,領(lǐng)頭知青即為點長)劉國慶搖頭撇嘴:“這團(tuán)支部書記是個半吊子。”
劉國慶是我高中兩年的班長,全校公認(rèn)的才子,尤以語文見長。老師們私下說,要不是政策變了,這家伙該是北大中文系的坯子。我一向?qū)λ弩w投地,忙問:“什么意思?”
“你聽他講話,什么‘非常之很重要’,胡扯!‘非?!且粋€程度副詞,‘很’也是一個程度副詞,程度副詞放在形容詞前面或者后面,一個形容詞只能用一個程度副詞?!匾且粋€形容詞,說‘非常重要’,或者‘很重要’就行了,怎么能‘非常之很’?”
“哦……”我似懂非懂。這家伙學(xué)問大了,我不敢跟他討論——然而不對,報上天天說“我們心中最最最紅的紅太陽”,“最”是不是程度副詞?報紙何以比金堂哥還厲害,連用三個呢!
直到1978年離開龔家河,團(tuán)支書金堂哥的口頭禪“非常之很重要”,當(dāng)然還有其他一些被劉國慶稱為“狗屁不通”的名言,伴隨我們度過了四載光陰。這年我考上大學(xué),臨走前去金堂哥家吃飯,彼時剛學(xué)會喝點酒,借著酒意,問他:“你每次開會,口口聲聲‘非常之很重要’,是不是借鑒報紙廣播上的‘最最最’?”那時候禁忌漸少,這話可以說了。
金堂哥放下酒杯,哈哈大笑:“我曉得劉國慶這小子一直在背后水我,瞧不起我土包子!哼,告訴你小張,你和劉國慶是74屆高中生,我龔金堂是66屆初中生,要不是……那個,哥哥我肯定去你們縣城上了一中。說句不算數(shù)的話,若是1969年有高考,遠(yuǎn)的不敢吹,武漢的幾所大學(xué),武大華工華師,不是哪個錄我的問題,是看我想上哪個,今日靠得住研究生畢業(yè)了!不談你們,我這個66屆初中生比好多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都有學(xué)問。問問劉國慶,數(shù)理化撇開,只說語文,《說文解字》看過沒有的,王力的《古代漢語》看過沒有的,陳望道的《修辭學(xué)發(fā)凡》看過沒有的?”
劉國慶是否看過這幾本書我不知道,反正我連書名人名也是第一次聽說?!斑@么講,金堂哥你都看過的?”
“笑話。豈止看過?!彼[眼笑著,仰起頭得意地喝下一杯。多年后我從“黃金屋顏如玉”里知道,那情景,文人雅士謂之“浮一大白”,估計金堂哥當(dāng)時心里是洋洋得意地想到了這四個字的,曉得我不懂,沒說。
我當(dāng)時聽他用了“豈止”一詞,且搖頭晃腦,很是佩服,就問:“那,你應(yīng)該曉得……程度副詞與形容詞的搭配……”
“你剛才說對了一半,我還真是從‘最最最’里學(xué)的?!?/p>
我又說:“你還記得嗎,有一回我提醒你,我們同學(xué)都笑你講話不行,讓你講話先寫個稿子……”
金堂哥連忙擺手:“喝一口再說?!蹦闷鹁票臀遗隽耍伙嫸M,然后抹抹嘴巴,“你明天要走了,我實話告訴你。你們這些伢兒,真是毛主席說的,溫室花朵,嬌生慣養(yǎng),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到我們鄉(xiāng)下來,么事都不懂,么事都不會,一點自尊心和生活信心都冇得了。公社大隊派我負(fù)責(zé)知青工作,我一天到晚和你們在一起,若是不給你們一點樂趣,你們?nèi)兆釉趺催^?”
“嗯?”這話說的!
“所以我和你們逗嘴巴快活——你們來的第二年,旁邊大隊有個人當(dāng)兵回來,在部隊學(xué)了點外地口音,說‘好’,就是‘挺那個好’,說‘不好’,就是‘挺那個不好’,我聽了好笑,就給他變了一下,弄成‘挺不那個好’,還編出一連串這樣的句子,逗得你們多開心……”
“你是故意的?”
“不然的話,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在鄉(xiāng)下人面前哪來優(yōu)越感呢?!彼L長吸溜了一口酒。
那天在微醺中辭別時,我突然有一種如夢方醒的感覺。
于是想起女同學(xué)楊娟的事。1977年冬閑,金堂哥一連五六個晚上組織團(tuán)員開會學(xué)習(xí),每次會前,他都要楊娟教大伙學(xué)唱《繡金匾》,但他自己老是黃腔走板,頭一句還多多少少像是陜北民歌,第二句跑到襄河皮影戲里去,第三句飛到西藏,唱出“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的曲調(diào)來,把大家逗笑得東倒西歪。這樣,楊娟每晚都會像小學(xué)老師一樣嚴(yán)肅地批評他一次。第六天晚上,楊娟指揮齊唱《繡金匾》后,金堂哥突然宣布補(bǔ)選一名團(tuán)支部副書記,全體團(tuán)員想也不想,一致推舉楊娟。當(dāng)時,楊娟在三小隊,點上的其他同學(xué)都回了城,她孤身一人,顧得下田顧不得做飯,也不安全,而五小隊還剩下兩個武漢的男知青,公社頭頭們說,上邊有規(guī)定,一個知青點上不能只住一個人,打算把楊娟合并到五小隊;楊娟不敢去,因為那兩個老兄摔跤打架偷雞摸狗出了名的。沒想到,楊娟教了一回《繡金匾》,當(dāng)上團(tuán)支部副書記,被安排到大隊農(nóng)科站,住進(jìn)集體宿舍,去小學(xué)食堂吃飯了。
看來,金堂哥那次也是故意裝瘋賣傻?
次日,金堂哥的伙計來了我家。
“張叔,我爺(方言,稱父親、父輩為爺)說,請您一定幫這個忙?!边@“伙計”叫東海,坐在我面前,滿頭大汗,神情焦急,接著說,“張叔您曉得,我家玉堂二爺下世早,他伙計、我堂兄弟南海,眼下在福建打工,趕不回來,這事就只有我來跑了?!?/p>
“不急,不急,什么事情?慢慢說。”我感覺他說話不在點子上,不像他爺開門見山。
“是這樣。南海的壇子,蕓蕓,考縣一中優(yōu)錄班差3分。他們學(xué)校規(guī)矩嚴(yán)得很,差一分都不行。我們隔壁灣里有個伢兒差兩分,進(jìn)不去,小伢兒的爺急得喝了農(nóng)藥,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搶救過來了。我爺說,國慶叔是一中校長,應(yīng)該可以幫個忙。只是……嗯……國慶叔離開龔家河早,我爺說,后來跟他聯(lián)系也少一些。我爺說,張叔在我們?yōu)忱飼r間長,交情也深,張叔和劉叔是老同學(xué),憑張叔的面子,找劉叔開個口……”
“哦……”
這事照說應(yīng)該不難——然而,金堂哥曲線救國的搞法可能讓劉校長國慶先生不爽。
金堂哥有所不知,張三托李四,姑爹托舅媽,這一套把戲在鄉(xiāng)下暢通無阻,在城里尤其是官場上卻是犯忌的。我知道劉校長國慶先生不會也不敢在金堂哥和我老張面前玩架子,但他畢竟在場面上混了快三十年,畢竟習(xí)慣了游戲規(guī)則,而規(guī)則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你金堂哥不是不認(rèn)得劉國慶,不是不能直接找劉國慶,現(xiàn)在你不去找他,把我老張夾在中間,這不明擺著你認(rèn)為張某近劉某遠(yuǎn),張某親劉某疏。這要劉國慶怎么做人?這要我老張怎么辦事?
盡管東海已經(jīng)說明他爺?shù)囊馑际恰巴袕埵逭覄⑹濉?,我還是不得不問一句:“你爸爸直接找劉叔講不行嗎……”但話一出口,立馬又醒悟過來——金堂哥有任何事都能直接找劉國慶辦,而玉堂哥的孫女上學(xué),恐怕開不了口。
劉國慶和玉堂哥的事……唉。
“這樣吧,回去告訴你爸,蕓蕓的事交給張叔了,要他放心。你給南海也打個電話,叫他不要著急,包在張叔身上?!?/p>
什么大不了的,劉國慶那里的行情我再清楚不過,一萬塊錢擇校費搞定。頂多不要劉國慶給這個人情,為了金堂哥,為了在龔家河那四年,這一萬塊錢老張我認(rèn)了,老張還拿得出。
東海走后,我思忖許久。雖說一萬塊錢不是問題,但讓不讓劉國慶知道,還著實犯難??嗨紵o策,我撥通了金堂哥的電話。
“金堂哥!”
“喂喂喂小張!東海已經(jīng)打電話說了。好,我放心、放心。”他自然不用說一個謝字。
我說:“你要我找劉國慶?……我有件事,好多年了,一直想不明白……你那里說話方便不?”
“喂喂喂,說。”
“1975年12月,劉國慶入黨參軍的事……”
“喂喂喂……嗯?你說么事?”
“1975年12月,劉國慶入黨參軍的事……”我一字不差地重復(fù)了一遍。
“哦哦哦,這個……”他的電話斷了。
他分明不愿接這個話題。我倒是想找劉國慶認(rèn)真談?wù)劻?,盡管我知道劉國慶也從不提及往事。
給他打電話,“您所撥叫的用戶已轉(zhuǎn)入秘書臺”,半分鐘后,回了信息:
“近日為優(yōu)錄招生事焦頭爛額,不能開手機(jī)。如無特殊急事,容10日后聯(lián)系?!?/p>
一看就知道是劉校長早擬好了的話,應(yīng)付不可回避之人的。他這校長當(dāng)?shù)靡膊蝗菀祝徦?。阿彌陀佛?/p>
又過了兩分鐘,單獨回復(fù)給老張的信息來了:“這幾天真不能開手機(jī)。有什么事?招生方面?拜托老兄,能推的一定推掉。如實在推脫不了,找朱道誠?!?/p>
這家伙顯然已弄得草木皆兵,任何人找他,都以為是為招生說情,他哪曉得兄弟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掏錢,不給他添事。
不過,朱道誠還真該找一找。他雖不是龔家河的知青,也是高中同學(xué)呢!
朱道誠在電話中再三叮囑:“老同學(xué)見個面喝點小酒可以,千萬找個僻靜地方。老劉躲起來了,我躲不過……學(xué)??偛荒艹粘怯?。”
我開車把他拉到城外的漁家樂,叫上一只小船,間諜接頭一般,駛向港汊深處。
船一離岸,朱道誠開口了:“這他媽什么教務(wù)主任,不是人干的事!老劉躲起來,幾個副校長都往我身上推,說校委會研究了的,一律按程序辦,現(xiàn)在家長都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存心逗他一下:“這好哇,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比校長還兇嘞!”
“少說廢話!老劉有個名單在我手里,有你的大名。他說了,名單上的人找上門來,總要解決的。你說吧,什么情況?”
哦,他也和劉國慶一樣,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我是為優(yōu)錄招生找他麻煩。而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已榮幸地登上劉國慶的黑名單。
那好,歪打正著,一萬塊錢免了。我就不客氣了。
“我和劉國慶當(dāng)年下鄉(xiāng)的村里,老房東有個孫娃兒,差了3分,急得不行?!?/p>
“男娃女娃?”
“女娃?!?/p>
“獨生女?”
“是?!?/p>
“農(nóng)村獨生女孩不是可以加分嗎?”
“加了還差3分。”
“哦……”朱道誠想了想,“有什么學(xué)科競賽獲獎證書沒有?”
“估計沒有,要有,肯定早就說了?!?/p>
“體音美有沒有什么特長?”
“特長?這個我倒沒有問?!?/p>
我們對話時,朱道誠的手機(jī)不停地響,他每看一眼,都搖頭苦笑,放下不接。我多了句嘴,“你不會學(xué)劉國慶,干脆關(guān)機(jī)?”
“哼!他可以,我不行。他把我的號碼在教育局備了案,有什么緊急公務(wù),都推在我身上。再問你一遍,你說的那學(xué)生,有沒有文藝體育特長,這是最后一條明路了?!?/p>
“這我還真不清楚。這樣說吧,鄉(xiāng)下女娃,可能性不大。你有變通辦法沒有?”說這話時,我已不再抱有希望,大不了就是拿那一萬塊錢。
“實話說了吧,你老張的名字在劉校長名單上排前頭,你說的事,一定要辦的。明天上午9點,你帶那學(xué)生到我們教學(xué)樓2棟4樓音樂教室……記得不把中考號碼弄錯了。”
“音樂教室?考什么?”
“這你就不要操心了。要那孩子大方一點就行。”
嗯?金堂哥的家族成員有音樂基因?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就這樣簡單嗎?
我說:“丑話說在前頭,多少費用,我讓家長有個準(zhǔn)備。”
朱道誠笑笑:“我們先想辦法吧。”
我似乎懂了,回以一笑。笑意尚未充分展開,忽想起東?;镉嬛v有人喝農(nóng)藥尋短見,不由心頭一悸。
船搖回岸邊,店家已按我們的吩咐在大柳樹下擺了一張折疊桌,幾瓶冰啤酒、幾碟涼菜也準(zhǔn)備齊整。三杯兩盞下去,我又把話引到正題。
“拜托老同學(xué),今天這孩子的事,不要和劉國慶細(xì)談?!?/p>
“嗯?”朱道誠怪笑,“哈哈哈,你還真有個小芳?”(“小芳”代指當(dāng)年男知青在當(dāng)?shù)氐呐笥?,出自一首流行歌曲。?/p>
“哪里哪里!實不相瞞,托我辦事的人是那孩子的伯祖父,本來他可以直接找劉國慶的,只是,那孩子的祖父,當(dāng)年和劉國慶不知有什么過節(jié)……你干脆不讓劉國慶知道,他要問起來,就說是我一個侄孫女。”
“你們一口鍋里吃飯兩三年,你不知道實情?”
“那段時間,1975年底,我在縣里三線工程宣傳隊拉琴,到宜昌那邊慰問演出,去了快一個月時,接到楊娟的信,才知道劉國慶入黨參軍兩件大事都黃了。春節(jié)回家,問他什么原因,他不肯說。后來從老鄉(xiāng)們口中隱隱約約聽到一點,說是玉堂哥,哦,就是這次要上學(xué)的這孩子的祖父……”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順著“孩子的祖父”這個主語往下說,只能是“耽誤”、“破壞”、“阻撓”……諸如此類的詞兒,但我堅信,玉堂哥不是那樣的人,玉堂哥不會做那樣的事。我問:“你們在大學(xué)同窗四年,聽他講過一點什么沒有?”
“……哦?!敝斓勒\把啤酒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好幾圈,慢慢說:“倒是有點線索,老劉是大四那年入黨的。那天系里批了后,他大半夜睡不著,約我去散步,沒有喝酒,人卻比喝醉了還興奮,拉拉扯扯,和我談了四五個小時,中間提到,他早該在1976年元月就入黨的,就因為……讓我想想……對了,說是遞了申請書后,村黨支部考驗他,派他上水利工地,當(dāng)突擊隊員。臨動身前一天,和村里一個小伙子——也許就是你說的玉堂哥——摔跤,傷了胳膊,結(jié)果沒能去水利工地。半個月后征兵,他本來報了名,聽說希望很大,也因為胳膊有傷,體檢通不過……摔了場跤,兵沒當(dāng)成,入黨耽誤了五六年。還說,你們大隊那年參軍的一個知青,已經(jīng)當(dāng)上副連長了,馬上要讀軍事院校,幾年出來,團(tuán)長是靠得住的。因此,老劉好像很記恨和他摔跤的那小伙子,叫什么的,玉堂?”
十幾天后,東海帶他侄女兒報名入學(xué),提著一籃子土雞蛋一口袋鮮魚找到我辦公室,說都是家里自養(yǎng)的,一點心意。放下東西后,又掏出一個暗紅色的紅包。
我一看,臉就掛不住了:“東海!誰要你搞的?”
“我們都打聽了,一中招生有行情的,一萬兩萬,沒有門路還送都送不出去。張叔幫了我們的大忙,張叔您也要答謝別人的,就算請您做東,請別人吃個飯……”說著,就把紅包塞硬到我手里,那厚薄,估計不下兩千塊。
我拿著紅包,既生氣又好笑,干脆詐唬道:“這有兩千吧?還差八千呢?!?/p>
東海懵了:“張叔……”
我說:“告訴你,一中的行情,差5分一萬,10分兩萬。張叔早準(zhǔn)備了一萬,若別人不給面子,就打算用錢報名的。”
東海沒有聽明白,連說:“好商量好商量!我爺說了,要我轉(zhuǎn)告張叔,鄉(xiāng)下不是你們當(dāng)年那情況了,萬把塊錢不為難,我兄弟南海在福建那邊,一年五六萬是跑不掉的……唉呀,我身上沒有帶多的錢,也沒有帶卡,改天給張叔送過來……”
這時,我把紅包塞回他的襯衣口袋,真的生氣道:“張叔我是你前輩,打你罵你都有資格的,看你也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又是大熱的天,饒了你這一遭。我上班很忙,也不管你吃飯了。滾吧!雞蛋和魚放著!回去代我謝你爺!”
過了幾分鐘,估計東海還沒走出我們機(jī)關(guān)院子,電話來了,是金堂哥。
“喂喂喂小張?!?/p>
“是我,”我很煩他,“你要你伙計給我送紅包?”
“喂喂喂,哈哈哈!”他不知犯什么神經(jīng),開心地大笑。
“笑個鬼,我要掛機(jī),懶得和你講?!?/p>
“喂喂喂聽我說!你通知劉國慶,后日星期天,來龔家河吃頓飯……”我還沒有掛斷,他那邊戛然而止。
搞什么名堂?
劉國慶很是疑惑。三十多年來,我們結(jié)伴重返龔家河次數(shù)不少,只是金堂哥用這種非常之很突然的方式“通知”我們回去,卻從來沒有過。
“正好要散散心?!眲鴳c說,“這一陣子真他媽的把人憋出毛病來了?!?/p>
如同以往一樣,我們沒有開車。重走當(dāng)年插隊路,雇一只小快船順流而下,三十多里水路,一個多小時,到了龔家河碼頭,金堂哥的伙計東海已在那里迎接。
突然,又看到有人在碼頭上的一輛小車旁向我們招手。
我和劉國慶十分詫異,碼頭到金堂哥家,步行不過十來分鐘,這老家伙玩什么派頭?新買了車?
走攏去,副駕座位上,金堂哥朝我們點點頭:“上車?!?/p>
小車發(fā)動了,掉頭向河堤東的方向行駛。
我在后座拍拍金堂哥的肩膀:“這是往哪里走?”
“東支河?!?/p>
什么?東支河在縣城東南40公里外,龔家河在縣城西北,你一個電話把我們叫到龔家河來,又要我們回頭向東?
“你有毛病吧?”劉國慶也拍拍金堂哥的肩,“那時候在村里,你老哄我們玩……一晃都是老家伙了……你還這德行?”
金堂哥一臉沉重,只說一個字:“走。”
這架勢不對,我和劉國慶面面相覷。
30分鐘返回縣城,又50分鐘,一路無話,到了東支河閘口。被他一番折騰,下車時已近正午,火辣辣的太陽讓人汗流浹背。
金堂哥領(lǐng)我們在河堤上步行約一華里,站住了。
“這就是你當(dāng)年沒有來成的地方。”他指指腳下,平靜地對劉國慶說:“東支河,水利工地?!?/p>
嗯?劉國慶傻了。我也一樣。
“實話和你們兩個兄弟講,前日,要是小張收了我伙計的紅包,我們么事都沒有了,也不必再來往。小張你幫了大忙,分文不取,你對得起我,對得起龔家河,我今日就把一些話說開?!?/p>
話有些詭異。這老家伙!又在裝什么瘋?
他從褲袋里抽出一個小小的紅紙包,我定睛一看,正是前日龔東海給我的那個,暗紅色。
他把紅包遞給我:“打開?!?/p>
“咹?”
“東海說,你前日看都沒有看?”
“是。”
“打開。”
我滿腹疑惑,慢慢拆開封口。
里面還有一張薄薄的紅紙,紅紙底下是一摞銅版紙,鈔票大小,裁剪得方方正正,拿在手上,掂一掂,尺寸分量,剛好是20張鈔票的感覺,完全和那天一樣。
我腦子一炸:搞什么名堂!你用這玩意給兄弟我送禮?干脆用假鈔好不好!還有冥幣……呸!晦氣!
他又說:“你把那張紅紙也打開?!?/p>
有些蹊蹺。
我輕輕揭開那薄薄的紅紙片,現(xiàn)出一張老版的兩元錢,另有一張煙盒紙,上面的“國慶兄弟”四個字映入眼簾。
給劉國慶的信?誰寫的?
我看金堂哥一眼,他朝劉國慶努努嘴,示意我轉(zhuǎn)交。
我且先睹為快:
國慶兄弟:下個月你當(dāng)兵走,老哥我恐怕在東支河工地趕不回去,一點心意,托我大佬送你,祝你永遠(yuǎn)做雷鋒一樣的好戰(zhàn)士!愚兄龔玉堂。
“這是么回事?”我問金堂哥。
“那年,劉國慶當(dāng)兵沒有走成,玉堂的禮就沒有送出去。一直存在我手上?!?/p>
我把兩元錢和信遞給劉國慶,他接過細(xì)看,一臉迷惘。
沉默一會兒,金堂哥指著不遠(yuǎn)處幾個小土包說:“這墳頭都快平了?!毖壑蟹置饔袦I。
“當(dāng)時公社派我打前站,一到這里,就看見幾座墳?!苯鹛酶缏曇粲行┻煅?,“出血熱大爆發(fā),兇得很,天天死人,上邊還不準(zhǔn)走漏風(fēng)聲,命令就地掩埋,說,完工之后才準(zhǔn)遷葬。后來,遷走了一些,還有一些,死者家里人說,入土為安,動遷不利,就留在這里了?!?/p>
我渾身發(fā)冷,看劉國慶一眼,他身子也在打顫。
金堂哥望著墳頭繼續(xù)自言自語:“本來大隊支部安排了的,要國慶當(dāng)突擊隊員,考驗他,我一看這情況,不行,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都是赤腳下水,國慶還冇得20歲,骨頭都沒有長合縫,哪里熬得過。再說,毛主席把你們交給貧下中農(nóng),城里父母把你們托付給龔家河,我有責(zé)任。我到今日都不能原諒那時的領(lǐng)導(dǎo),封鎖消息,后方的人都不曉得工地上出血熱這樣兇,我要是早曉得,在隊里就不會讓國慶報名。”
我有點明白了,劉國慶沒有上水利工地,是金堂哥安排的,偷偷向劉國慶瞟去,他的臉色已經(jīng)沉暗難看。
“但是,后方的隊伍馬上要出發(fā),有什么理由把國慶留在家里?那天我連夜趕回龔家河,又不能明說,想來想去,只能下狠手把國慶搞點小傷小痛。曉得你們喜歡摔跤,玉堂也喜歡,他從小就學(xué)了小操(方言,功夫)的,又會點筋點穴,接骨斗榫(方言,骨科復(fù)原術(shù)),只是沒有想到,一動手,國慶太當(dāng)真,再說你那套搞法,是武漢知青教的外國把式,兇得很,弄得玉堂招架不住,他慌了手腳,一不小心,手下重了。”
劉國慶下意識地抬抬胳膊,喃喃說:“當(dāng)時完全是整條胳膊斷了的感覺?!?/p>
“本來,按玉堂的本事,不要說胳膊,就是大腿折了,三天兩天,都能給你弄好的,只是,突擊隊少了一個人,我只能派玉堂頂上。還記得吧,他連夜給你敷了草藥,第二天就上工地了。草藥見效慢……”
這時,劉國慶的胳膊似乎僵著了,一動不動,那姿勢很像一尊著名的雕塑。
“千幸萬幸,玉堂他們那一批人上工地后,北京武漢荊州沙市,還有部隊醫(yī)院都派了專家來,出血熱總算壓下去了,等到工程完工,他們都平平安安回了家?!?/p>
可是——我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年,1993年吧?玉堂哥住院,快不行了的時候,我去看他,聽二嫂說,他的病還是與水利工地有關(guān)?”
金堂哥停頓片刻,平靜地說:“你往后走,那里有塊石碑?!?/p>
回頭望去,正午的陽光下,“根治血吸蟲紀(jì)念碑”幾個大字很是刺目,走近幾步,看清碑上寫著:
70年代,早已滅絕的血吸蟲疫情卷土重來,尤以1974-1976年東支河治理期間最為嚴(yán)重,感染疫情者成千上萬。在黨和人民政府領(lǐng)導(dǎo)下,全鄉(xiāng)人民團(tuán)結(jié)一心艱苦奮戰(zhàn),終于在1980年……
是啊,那年我在宜昌演出回來,聽說玉堂哥在東支河當(dāng)突擊隊員,工地上泥里水里遇難遇險,總是有他沖在前頭,還立過幾次什么功,縣里發(fā)給了他10塊錢獎金。那些年,我們隊里每天的工分值三毛幾分錢,10塊錢是大錢,讓我們羨慕不已。現(xiàn)在想來,他躲過了出血熱,卻沒能躲過血吸蟲……
“龔金堂!”
我身旁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怪叫,回頭看,大事不好!
劉國慶沖出一步,死死揪著金堂哥的衣領(lǐng),聲嘶力竭地狂吼:“你個老狗日的!你怎么到今天才說!”
我不曾目睹當(dāng)年劉國慶和玉堂哥摔跤的場面,從他此時此刻兇神惡煞的樣子可以想見他當(dāng)時的勇猛。我慌忙撲上去,拼力拉開劉國慶,推到一邊,回過頭來,又不能不埋怨金堂哥:
“你也真是的,幾十年了,不告訴我們。”
金堂哥還是那種平靜得瘆人的口氣:“我本來也不打算提這事的。前日,南海從福建打電話來,一定要東海代他給你們送紅包。我想起還有個冇送出去的,就翻箱倒柜,把玉堂托我給國慶的紅包找出來了,做了點手腳……可前后兩個紅包,你們都冇收,不然今天也不會通知你們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