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山東義和團外溢,只是一個內政問題,假如清廷采取一個全國性措施,這種情形也不是不能根治,至少不會像后來那樣成為無法收束的全國性動蕩。
所謂宣戰(zhàn)詔書
義和團之所以鬧到這樣,特別是能夠堂而皇之進入嚴密防范的京城,顯然如果沒有來自高層的默許,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清廷自從為光緒帝選擇了大阿哥之后,中外交涉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各國公使或許聽信那些政治流亡者的分析,以為光緒帝代表中國的未來,而端王載漪則代表守舊,因而各國公使死活不愿與端王打交道,不愿向清廷致賀。這對帝制中國、對清政府來說無疑是顏面掃地。怎樣扭轉這一尷尬的局面,也委實讓端王為難。
恰當此時,袁世凱替換掉的山東巡撫毓賢回京賦閑,他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總要到各位王爺、大臣那里走走門子,尋找重出機會。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毓賢在山東的“地方經(jīng)驗”派上了用場。怎樣讓外國人屈服,毓賢的辦法不過就是有意識釋放義和團等民間秘密結社對外國人的仇視情緒,以此讓外國人有求于清政府。
各國公使并沒有因為京津直隸局勢混亂加劇就改變自己對大阿哥的看法,而毓賢卻因此出任山西巡撫。山西是外國傳教士比較多的省份之一,毓賢被免除山東巡撫時,清廷已答應各國公使,不會重新任用毓賢;即便不得已而重用,也不會將其放到外國人多的省份。清廷的做法違背了先前的承諾,遂使中外間的誤會不是減少,而是進一步加深、加大。各國公使不斷向清廷施壓要求剿滅義和團、大刀會,維護各國利益;清廷主政者盡管沒有正面要求各國公使承認中方政治變化,但對各國的要求則不那么積極,京津直隸地區(qū)的局勢更加惡化。
進入5月,京城內外遙相呼應,義和團運動越鬧越大。近畿一帶,如清苑、淶水、定興,尤其是保定府,相繼發(fā)生焚毀教堂、殺害教民等多起惡性事件。在京城地面,“頗有外來奸民,妄造符咒,引誘愚民,相率練習拳會;并散布謠言,張貼揭帖,輒稱拆毀教
堂,除滅洋人,藉端煽動”。在西四牌樓羊市南壁上發(fā)現(xiàn)義和團乩語:“一愁長安不安寧,二愁山東一掃平,三愁湖廣人馬亂,四愁燕人死大半,五愁義和拳太軟,六愁洋人鬧直隸,七愁江南喊連天,八愁四川起狼煙,九愁有衣無人穿,十愁有飯無人餐,過戌與亥是陽間?!彪S后不久,類似的揭帖在京城到處張貼,鼓動義和團民焚毀教堂和使館。在京洋人均有自危之心,各電本國請兵來京,自行保護。
北京局勢確實在持續(xù)惡化,清廷對此也開始感到了憂慮。5月27日下午,慶親王應邀與英國公使竇納樂、俄國公使格爾思會晤,慶親王表示朝廷知道現(xiàn)在的困難,也已向直隸總督發(fā)布最嚴厲的命令,他勸各國公使相信清政府有能力保護公使館,不贊成各國軍隊進入北京。不過,慶親王也表示,如果各位公使執(zhí)意這樣做,清政府并不完全反對。
基于安全考慮,各國公使決定從大沽口外海面調集一批軍隊進京,加強使館、教堂及外國人聚集區(qū)的警衛(wèi)。5月31日,第一列軍用專車向北京進發(fā),幾天后抵達北京的使館衛(wèi)隊接近千人。
各國調集軍隊的目標是為了保護傳教士、僑民、教民和外交官,至少此時并沒有以清軍作為作戰(zhàn)對象。但各國軍隊的調動引起了清政府嚴重不安,端王載漪、體仁閣大學士及大阿哥的師傅徐桐、軍機大臣剛毅和趙舒翹、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何乃瑩等主張招撫義和團。6月6日,清廷發(fā)布了一個上諭,刻意強調義和團民眾練藝保身、守護鄉(xiāng)里,值得同情。
清廷的轉向讓各國公使更加恐慌。6月10日,各國任命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率領一支人數(shù)更多的聯(lián)軍前往北京保護使館。無奈,京津間的局勢完全失控,西摩聯(lián)軍用了17天時間不僅沒有抵達北京,反而被義和團圍追堵截逃回了天津。
西摩聯(lián)軍無法順利抵達北京,在各國司令官看來,主要是因為清軍駐守的大沽炮臺阻斷了聯(lián)軍與后方的聯(lián)系,因此各國司令官6月16日向清軍駐守大沽炮臺的指揮官羅榮光、直隸總督裕祿各發(fā)一份通牒,要求翌日凌晨兩點將炮臺交給聯(lián)軍。
作為軍人,羅榮光當然不會接受聯(lián)軍的要求,他在沒有外援的情形下,與幾千守軍浴血奮戰(zhàn),但終因敵眾我寡而丟掉了炮臺,付出巨大犧牲。在大沽炮臺爭奪戰(zhàn)打響前,羅榮光曾派員向直隸總督裕祿求救,裕祿表示天津防御已很吃緊,沒有辦法提供支援。這不能說就是羅榮光失利的原因,但很顯然作為直隸總督的裕祿對大沽炮臺失守負有相當責任。
其實,聯(lián)軍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聯(lián)軍送給羅榮光、裕祿的同文照會,送達的時間就有差別。送給羅榮光的時間為16日下午,而送給裕祿的則拖到第二天上午10點,盡管照會上的時間仍然寫著16日。
當裕祿收到聯(lián)軍送來索要大沽炮臺的外交照會時,大沽炮臺已到了聯(lián)軍手里,幾千守軍早已潰敗。然而,裕祿不是將這個結果及時報告朝廷,反而將聯(lián)軍的最后通牒緊急報送朝廷,說他接到這份照會,各國水師提督“限至明日早兩點鐘時將大沽口各炮臺交給”聯(lián)軍,逾期不交,即當以武力占領。
裕祿的報告送到北京的時間為19日下午,此時距大沽炮臺失守已兩天。盡管過了兩天,朝廷對天津的事情一概不
知。慈禧太后、光緒帝雖幾天連續(xù)召集御前會議,王公大臣雖然對戰(zhàn)與和、剿與撫提出很多看法、出了許多主意,但究竟是戰(zhàn)是和,列強究竟是像他們自己所宣揚的那樣要幫助清廷剿滅義和團,還是要以清廷為敵、對清軍開戰(zhàn),這在之前幾次御前會議上并沒有結論?,F(xiàn)在好了,裕祿的報告來了,列強索要大沽炮臺了,這不就是明明白白要與大清為敵、準備開戰(zhàn)嗎?
其實,慈禧太后、光緒帝以及所有與會者都不知道大沽炮臺已不在清軍手里,所以他們討論的前提就是怎樣阻止聯(lián)軍、怎樣保住大沽炮臺。直至6月20日,上諭仍要求裕祿報告與聯(lián)軍交涉最新進展,仍不知大沽炮臺已被聯(lián)軍占據(jù)。上諭說:“裕祿于二十一日(17日)后并無續(xù)報,究竟大沽炮臺曾否開戰(zhàn)強占?連日洋兵作何情狀?現(xiàn)在招募義勇若干?能否節(jié)節(jié)接應?拳民大勢又是如何情形?著即迅速咨明總署轉呈,并遵前旨隨時馳報一切?!?
由于清廷根本不知道天津方面的情形,所以19日下午的會議上,與會者普遍認為,聯(lián)軍索要大沽炮臺將引發(fā)嚴重的政治危機。權衡利弊,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堅決拒絕聯(lián)軍這一蠻橫要求。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那就要有不惜破裂的決心和意志,要以不可動搖的強硬態(tài)度迫使列強讓步,讓他們放棄索要大沽炮臺的無理要求。下午5時,總理衙門向11國公使及關稅處送去12份同文照會,大意是聯(lián)軍索要大沽炮臺令人震驚,顯然是各國有意失和,首先開釁。既然如此,現(xiàn)在北京城里也是一片混亂,人心浮動,那就請各國公使在24小時內下旗開路,前往天津。這個照會就是后來一直爭議的“宣戰(zhàn)照會”。其實仔細分辨,這只是一份普通的外交照會,只是表明清政府強硬的外交姿態(tài)而已。
歷史性災難
我們今天可以這樣理解這個照會,但在當年,各國公使卻不這樣認為。他們收到這份照會后立即陷入極度恐慌,因為他們既不知道天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這個“最后通牒”究竟意味著什么。
外國人對生命的理解與中國人很不同,各國公使弄不清這份照會的意義,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愿意冒險找清政府中負責任的人弄清真相。11國公使爭論了一個晚上不了了之。天亮時,德國公使克林德建議大家一起前往總理衙門,至少要向中方表達24小時的寬限太短了,那么多公使、家屬及傳教士,根本無法撤退完。然而,公使館外面的情形或許真的很亂,或許他們被清政府的決絕鎮(zhèn)住了,竟然沒有一個人響應克林德的建議。
克林德是非常有個性的德國人,別人不去更讓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完成這個使命,更何況他與總理衙門本來就有一個約會,所以,克林德帶著秘書前往總理衙門。不料剛到東單路口,克林德就被清軍一槍斃命。這一天為6月20日,自此之后,公使館的外國人再也沒有人敢出來活動,他們既不愿與清政府交涉,也沒有辦法與在天津的外國領事聯(lián)系。公使館成為一個孤立的堡壘,上千名外國人、教民在里面困守,外面則被清軍、義和團層層包圍。
義和團包圍公使館,無疑要以外國人為對手,至少是與
追隨外國人的“二鬼子”教民為敵。至于清軍,很難說是要進攻公使館,因為正像慈禧太后稍后西行途中所說,假如清軍執(zhí)意進攻公使館,一聲令下,公使館早就夷為平地了。言下之意,清軍并不是與義和團民眾“合圍”公使館,而是將義和團與公使館隔開,保護公使館的安全。應該承認,這個說法是對的。
清軍護衛(wèi)著公使館,但清政府對世界的所有發(fā)言并不被各國政府所信任,全世界的注意力在北京,但各國政府與公使館無法取得直接聯(lián)系。至于在天津的各國領事、各國海軍將領,他們雖然對各國公使的處境深感焦慮,但他們普遍高估了義和團的威脅和清軍的實力,一定要等各國增援部隊來了才肯向北京進發(fā)。于是,時間一天天消逝,中外僵局也沒有辦法打開。直至8月初,八國聯(lián)軍中的七國軍隊在天津完成集結。4日下午,約兩萬聯(lián)軍開始向北京出發(fā)。僅僅10天后,即8月14日,聯(lián)軍先頭部隊突破北京防線,進入使館區(qū),被圍困了兩個多月的外交官、傳教士恢復了自由。
1900年的義和團戰(zhàn)爭,確實使北京遭受到1860年以來最嚴重的破壞。聯(lián)軍進入北京不久,應清政府要求,赫德在與各國公使磋商后,于9月1日向清政府提交了一份善后清單,并私下告誡清廷大臣無論如何不能將圍攻使臣的事情看得太輕,更不能誤看。因為這是各國在國際交往中最看重的一件事情。赫德在這份文件中詳細列舉事件始末,分析清政府應承擔的責任,認為清政府要想息事寧人,必須承認姑息縱容義和團的錯誤,必須就義和團圍攻公使館,槍殺公使、教民等事情認錯道歉,并給予適當賠償。
經(jīng)過漫長的談判,清政府與列強就懲辦肇禍大臣、賠償、使館區(qū)擴大、使館衛(wèi)隊、武器禁運、聯(lián)軍駐防、拆除大沽炮臺及京津間軍事設施等問題達成共識。1901年9月7日簽署了“北京議定書”,通常又被稱為“辛丑條約”。根據(jù)這個條約及其附件,中國向各國支付的賠款總額為4.5億兩白銀,清政府為過去一年所發(fā)生的事情承擔責任,并承諾為了不再發(fā)生這樣的災難,中國將加大改革,盡快與世界接軌。這個條約,一方面使中國的國際地位、國家尊嚴跌至谷底,另一方面又是中國重新起步的開始。這一年清政府重新啟動的“新政”就蘊含著這個意思;幾年后的預備立憲,其實也是“北京議定書”的邏輯發(fā)展。
中國因義和團戰(zhàn)爭蒙受近代以來最大的恥辱,也因這場戰(zhàn)爭重新起步,踏上走向世界的不歸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