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奐
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以極簡主義的寫作風(fēng)格享譽文壇,甚至被認為是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有影響力的作家。他以普通人的視角展現(xiàn)了美國中下層人民的生活細節(jié),其文字簡潔精準,蘇童稱其小說“是文字鍛造的一把匕首”。
《羽毛》收入在卡佛短篇小說集《大教堂》中,講述了“我”(杰克)和愛人弗蘭應(yīng)邀去拜訪工友巴德家的故事。細讀文本便可發(fā)現(xiàn),在這一日常的小故事中,故事里的每一個人都處在“看”與“被看”之中,由于人物間發(fā)生的種種敘事的錯位,使得人物之間的溝通是斷裂的,目光的注視是單向的。
一、人物間的錯位敘事
小說的開頭意在說明這次兩個家庭聚會的起因,但卻在一開始就給讀者呈現(xiàn)出生冷的距離感。“我的這個工友巴德,請我和弗蘭吃晚飯。我不認識他老婆,他不認識弗蘭,這倒是讓我倆誰也不欠誰的。但巴德和我是朋友?!睆摹拔摇钡谋硎觥罢l也不欠誰的”可以看出,我和巴德的關(guān)系并不親密,甚至疏離,而我和巴德是朋友大概只因為“我”知道他有一個八個月大的孩子,這還是由于巴德在他孩子出生之后,給所有工友分了裹著紅標簽、寫著“是個男孩”的雪茄煙。而對于弗蘭來說,“我跟她談過巴德的事,但她不認識他,也不大想認識他?!坪跏窃谡f,別人家的事,咱操什么心呀?你惦記點兒我、我想著點兒你就行啦?!笨梢?,弗蘭參加聚會只是為了丈夫的面子,維系夫妻關(guān)系。
而到了巴德家后,令人討厭的孔雀、恐怖的牙模、奇丑無比的嬰兒等一系列印象,讓“我”不禁感到“我對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滿意,恨不得馬上就能和弗蘭單獨呆著,告訴她我的感受”。兩家人既不熱切又不熟悉的關(guān)系以及物質(zhì)和審美上的差異,直接造成兩個家庭的溝通空白,使小說呈現(xiàn)出大量的錯位敘事。在錯位敘事上,一方面,小說在人物的內(nèi)心想法與外在言行上表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錯位:弗蘭對郊區(qū)完全沒有好感,對巴德說:“你們住的地方真不錯”;“我”因為出于禮貌而沒有拒絕自己并不喜歡的蛋黃派;奇丑無比的嬰兒讓弗蘭驚愕到?jīng)]收住表情,甚至讓她撒謊說看到蝙蝠,之后卻懇求厄拉給她抱抱等。另一方面,敘事上的錯位還表現(xiàn)在人物之間對話上的失敗所產(chǎn)生的錯位感:“我”和厄拉的第一次電話對話的失敗,以及小說中兩個家庭在巴德家出現(xiàn)了多次令人尷尬的沉默。值得注意的是,杰克和弗蘭在好奇心(或者說是無意的窺探)的驅(qū)使下獲取了厄拉的生活信息后,也未留下任何關(guān)于自己的陳述,好似他們認為,巴德夫妻作為邀請方更有義務(wù)要暖場,自己作為受邀請的一方,壓根不需要透露自己的生活信息。所以,在聊完了厄拉的牙模、孩子、孔雀和父親之后,出現(xiàn)了以下對話:“‘杰克,想什么呢?巴德問我?!S便想想,我說,沖他笑了笑?!l(fā)呆呢?厄拉說。我又笑了笑,搖了搖頭?!倍@些錯位暗含著小說人物之間溝通上的潛在沖突。因此,看似平靜的一次聚餐,卻成為弗蘭眼中“我”和她生活發(fā)生變化的起因??ǚ鹚坪踉跀⑹律吓Ρ砻魅伺c人之間,除非真正心靈上能產(chǎn)生溝通,否則僅僅依靠拉近距離而獲得彼此的理解是難以成功的。
二、看與被看
《羽毛》中人物之間交流上的空白,也使小說不自覺地構(gòu)成了全文敘事上“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對這次聚會,所有的參與者都明白自己將處于他人的眼光之內(nèi),因此弗蘭本能地對這次聚會有抵觸情緒;“我”因為明白在主動介入對方生活的同時也被審視著,因此特意不同于平時,穿著“休閑褲和短袖運動衫,外加一雙高級的路夫鞋”;厄拉與我們說話出現(xiàn)的幾次臉紅;巴德因我們在場而不讓孔雀進房間,等等。其中,最重要的“看”與“被看”的體現(xiàn)聚焦于我們對厄拉的凝視,以及孔雀對作為客人的“我”和弗蘭的打量上。
厄拉無疑是在整場聚會中集中被關(guān)注的對象。能說明“我”和弗蘭真正意義上參與巴德家庭聚會的唯一理由,就是:至少杰克夫妻倆了解到關(guān)于厄拉的各方面的隱私。“我”和弗蘭第一次見到厄拉,目之所及,是“一個頭發(fā)盤在頭頂、矮小豐滿的婦人”,而厄拉第一次看弗蘭,臉上不停地泛著紅光。之后進到巴德家,由于無聊,弗蘭先注意到放在臺布上的由石膏做成的牙齒?!捌渫崞吲ぐ?、參差不齊的程度,可以說是舉世無雙。那上面既沒有嘴唇,也沒有下巴,只有些舊的石膏牙齒,埋在那個類似牙床的又厚又黃的東西里面?!敝蠼璋偷轮趯ρ滥_M行了解釋。問起留著牙模的原因,厄拉說了兩次才讓弗蘭明白,留著它是為了提醒自己欠巴德的。而那個牙模看起來實在太恐怖了,弗蘭不得不說,“那個整牙醫(yī)生肯定是個高手”。此外,家中的孔雀又一次引出有關(guān)孔雀的來歷。這是巴德給厄拉買的天堂鳥,盡管巴德之后認為它連一分都不值,但當時他卻是花了一百元,因為厄拉喜歡。除此之外,厄拉的孩子被“我”認為是丑得絕無僅有,但巴德和厄拉都不以為意。同時,我們還知道了厄拉父親因生活而不得不放棄學(xué)習(xí),之后不幸被樹砸死,而巴德會定期給自己的母親寄錢。
孔雀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五次,與我們直接接觸的有三次,第一次我們剛到巴德家門口,“一只兀鷲一般大小的東西,從一棵樹上重重地飛了下來,正好落在車子的前方。它抖了抖身子,轉(zhuǎn)過長長的脖子,抬起頭,打量著我們”。第二次是它想往房間鉆,結(jié)果被關(guān)在了門外。第三次厄拉請求把孔雀放進屋里,進屋后,“它的頭昂著,但有個角度,紅色的眼睛盯著我們。它的冠,也就是幾根翹著的毛,在它頭上方幾寸的地方立著,羽毛從尾部張開。它在離桌子不遠的地方站定,打量著我們。”但小說是基于“我”的視角,與其說是孔雀打量我們,不如說是我們打量孔雀??兹冈谶@里明顯是一個隱喻。孩子是巴德和厄拉愛情的結(jié)晶,而孔雀則是巴德和厄拉愛情的見證。孔雀的打量帶著野性,似乎把杰克和弗蘭當作它的目標,要把他們生吞活剝,因此兩人對此感到厭惡和反感,甚至孔雀的嚎叫被認為是刺耳的怪叫??兹副环Q為天堂鳥,在這似乎作者把它隱喻為理想的愛情。而最終孔雀飛進樹林里不見了,這同時隱喻著弗蘭愛情嘗試的失敗,生活最終會被現(xiàn)實吞沒。
三、人物間的視覺秩序
法國學(xué)者拉康認為,我們在他者的凝視之下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凝視是一種欲望的投射,是一種于想象中獲得欲望滿足的過程。但凝視本身所印證的只是欲望對象的缺席與匱乏?!曀T發(fā)、攜帶的幻想,是欲望的投射,觀看主體希望沿著缺席(欲望對象的匱乏)抵達在場(欲望的滿足,但我們所能達到的只是欲望自身——那個掏空了的現(xiàn)實的填充物”。他者是建立主體的第一步,我們在看他人的同時,也在建構(gòu)自己。巴德和厄拉的生活從敘述者“我”的眼光來看其實完全不值得羨慕,厄拉有一副奇丑的牙模提醒她欠著丈夫,即使她現(xiàn)如今牙已經(jīng)整好,但也是她不可抹去的一個弱點,不然,她的牙不會在文中反反復(fù)復(fù)被在場的所有人注視,“厄拉看著巴德,巴德沖她眨眨眼。她開口笑了笑,隨后垂下眼來”,“但她還是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讓我們再次欣賞到她的牙齒”,“厄拉笑了,又一次露出了她的牙齒”。厄拉還有一個在“我”和弗蘭看來奇丑無比的孩子,還養(yǎng)有一只在“我”和弗蘭看來如“兀鷲”般的孔雀。
對弗蘭來說,在對巴德一家的注視中,能讓她感覺到自身一絲優(yōu)越感:不同于厄拉,她有一副漂亮的牙齒,還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頭發(fā),住在城區(qū),還是兩人世界,夫妻倆的共同心愿是希望有輛新車,能去加拿大度兩周假。但她也同時從厄拉的生活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她完全明白自己和杰克在夫妻生活中沒有什么共同語言,杰克曾對弗蘭說,他太愛她金色的長發(fā),如果不是有它,他甚至可能不會愛她。弗蘭對此是介意的,這也是她明明那么厭惡厄拉的孩子,還想要去抱抱他的原因。她想從巴德一家找到真正愛情的影子,同時她依戀著杰克,在這次聚會歸程之時,弗蘭把手搭在了杰克的腿上,試圖找到一種安全感。之后,盡管她再也沒見過巴德和厄拉,但還是時不時就提到“你該死的朋友和他家的丑八怪”,“還有那只臭鳥”,“老天,誰會養(yǎng)那樣的東西”。她一邊厭惡厄拉一家的生活,一邊又模仿厄拉一家,用孩子填充她和杰克的生活,她瞧不上作為巴德夫妻愛情依托的孔雀,但她也剪掉了作為她和杰克愛情依托的金色長發(fā)。
綜上,在《羽毛》一文中,人物間的交流是斷裂的,目光的注視是單向的、躲避的,文本內(nèi)沒有建立一套雙向有效的視覺秩序。
(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