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些更低的塵埃照亮世間萬物(現(xiàn)實篇)
用傷口打量塵世
牛昌慶
荒涼。貧瘠。一覽無余
山野,距離略去了遍野衰草
整個冬天,我牽掛著山上那些枯槁的樹木
它們替我守候著
在人間,我是一截游走的枯木
春天將至,我不能搖身一變,舉出滿樹繁花
我裹緊一身的皸裂和疤痕
用傷口打量塵世
向一枚蘿卜花致敬
蔡崢嶸
時間早已去向不明
可是廚房的蘿卜花還在
它枯萎了,它的骨頭爛了
它的枝葉已朽
但是它的花瓣
白雪一樣
我把它插進花瓶
是因為心生敬意
偶爾的陽光
它就毫不保留地開花了
沒有一點猶豫
就像一個人
從不放棄愛和美好
空心菜(外一首)
楊澤西
種滿了空心菜,這塊地
還是空。這個年代,吃慣了葷腥的人們想吃點素
空心菜園子里擠滿了人群
大家爭相摘菜
摘著摘著,腳就變成了空心菜的根
扎進泥土再也拔不出來
菜園里到處都是空心菜,這塊地,還是空
父親的蛇皮袋
蜷縮在角落里,咬住我
敏感的神經(jīng)
這條生活的響尾蛇,已趴在父親的后背多年
毒液殃及頸椎、腰部、腿部
直至注滿全身
蛇皮袋陷入脖頸越深,父親就越用力抓緊
中鋼廣場
魏維偉
大媽們的廣場舞已經(jīng)開始
然而允許你姍姍來遲
允許暮色涂過盛開的美人蕉,有時金黃,有時大紅
那些槐樹和草,允許它們用力綠著
拐彎抹角的地方,允許一些人把附近的街道抹去
你來得還不算晚,街邊擺攤的人剛擺好商品
你從他們面前走過,仿佛一枚移動的硬幣
正面是日日平淡的生活
反面是年年蕭索的故鄉(xiāng)
地質(zhì)紀(jì)實詩(二首)
楊 立
被信念烘干的剖面
出發(fā)前的天氣是有些陰沉,像師兄感冒時的臉
在靠近山腳的地方,抬頭望了望
云霧還是不客氣地吞噬,在駐地所已設(shè)計好的路線
這座山當(dāng)然沒有路,有路的山算什么挑戰(zhàn)
高處崩落下的小石塊,在橡膠鞋底跳著危險的舞蹈
步子釘子一樣才能穩(wěn),才能狠狠地扎進山體
低矮的荊棘用帶刺的擁抱,迎接我們的手臂。
到了,快到了,快爬到陡峭而瑰麗的石灰?guī)r。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測制剖面
風(fēng)聲吹角,雨花在為勞動加冕
沒有雨衣 有的只是一頂漏風(fēng)的草帽。
大家身上的汗,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結(jié)晶出鹽
樣品袋和記錄本,一本本、一塊塊地被填飽。
等背包里的饅頭全部換成石頭后
那里的山野,便是光輝的頂點。
老硐深處的綠思
晨風(fēng)剛撕開云層,朝陽就從神山的縫里,擠一帶河谷的金黃。
自闊葉林向針葉林逼近,將密集的等高線追上。
第四紀(jì)[1]是大地的皮膚,那基巖是骨骼,云杉和松便是綠衣裳。
氧氣的濃度慢慢解散,線路上的爐渣趕集似的逐漸變多。
黢黑的石頭也是愛美的,不然怎會描出綠綠的氧化妝。
師兄憑多年的地質(zhì)經(jīng)驗判斷出:這附近曾采過礦。
前面挖出的殘破積物,被砍伐后的殘枝枯葉蓋著,顯得雜亂無章。
鉆進老硐[2]里,觀察著含礦層位,如蜜蜂尋找花朵一樣。
手機微弱的光像一只小火苗,照著勘查的方向。
在這里,我仿佛感受到了那曾熱火朝天的繁忙。
我們匍匐鉆進鑿開的老傷口,讀著地層回憶錄的某一行。
從礫巖到石灰?guī)r,從石灰?guī)r到玄武巖,一篇篇地翻閱。
用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厚度,不同的成分的地層去推演著滄桑。
此刻在老硐的最深處,我的心情和大地的恩情,都很重!
我眼前的礦是綠的,但外面也該是綠色的。
走出硐子,我感到肩上的膽子重了。
大地上原有的鮮綠,是值得地質(zhì)員去探尋的,另一座礦藏。
注釋:
1. 第四紀(jì):地質(zhì)年代專業(yè)詞匯。約從260萬年前開始,延續(xù)至今。其間人類出現(xiàn)。陸相地層多為松散堆積物。
2. 老硐:礦山地質(zhì)學(xué)名詞,指古代采礦者挖掘的采礦巷道?,F(xiàn)可作為找礦直接標(biāo)志。
微 芒(二首)
草川人
路燈下
一家人擺地攤,他們要用
瑣碎物件上粗糙的光,磨亮
明天的早晨。男人臉色灰暗,下沉
目光碰及到,三輪車上寫作業(yè)的男孩
嘴角會翹成上弦月
女人不停地編織毛衣,每一針
都像春蠶在織繭,扣得很緊
天冷了,人影匆匆。馬路上駛過
一輛輛轎車,揚起的煙塵撲向貨物
質(zhì)樸的新意。男人邊嘆息,邊抬頭
看了看,三輪車上寫作業(yè)的男孩路燈似乎增大了許多瓦數(shù)
微 芒
睜開眼睛,窗外正在落雨
滴答聲有低矮的亮色
屋子里的文竹,曇花,夜來香,綠蘿
舉起呼吸,一點一點揉碎黑暗
手指上,指甲滲出潤色
像早些年遺落在課堂里的詩句
無意中點亮了一生的熱愛
穿越生命隧道時,被一條陌生微信
悄然喚醒
那些更低,更廣闊的顆粒
一直照耀著夜色里的萬物
在塵世做減法
周啟平
交出謊言,卑微和一小撮陽光
如果你深入一點就能看見,我所剩無幾
我想在一滴水里,覓得純潔
或者,在你俯下身時悄悄說出愛情
在塵世做減法未嘗不可
剩下我們的輕,讓風(fēng)吹一吹,就回到了自己
夜晚的對話
蟈 蟈
仿佛夜鶯沿著電波傳來歌聲
清晰,悅耳,有二分之一秒的遲滯。
你說起這個國家的細節(jié),
關(guān)于孩子,關(guān)于社區(qū)的公益圖書館
像法律一樣規(guī)范,野草一樣自然
我聽到幼兒充滿空氣香味兒的呢喃,
比虛無的無線通訊柔軟得多。
這一切,發(fā)生在不同語境的國土上
我在伴隨著筑造、車流喧囂的夜境中
在營造寂寥白光的京城客棧,
盡量發(fā)出抵御聲源的平和之聲
我想象彼岸安靜的花園,
石頭堤岸,與漫步在澄澈秋風(fēng)里的母子
時光明亮,散發(fā)芳香。
我想象你在黃昏晚照的微涼小徑上
傾聽來自子夜的語音,
熟悉的,恍若就在耳邊,呼吸相聞——
恍若來自星星的問候。
骨科診所
汪 抒
越來越覺得我是一個回避主義者
,
盡管我不是。
所有的骨科器械我確實都沒見過。
但可以想象鋼鋸和錘子。
想象鏗鏗鏘鏘手術(shù)的場景。
想象一下病人的呻吟,甚至
止不住的一兩聲嚎叫。
想象那個獨自在這里開骨科診所的大夫。
(因為擴路,前面的一幢房子已經(jīng)拆掉
后面是一幢兩層的小樓。
新修的圍墻,門旁寫著:
“晚上九點以后,拒絕接診”。)
幾乎每天我都從公交車上看到這個診所。
也見過有人胳膊上吊著白白的繃帶,
或拄著雙拐,
在家人的陪同下艱難地等車。
那里所發(fā)生的(深深的診所中)就像
描繪在一張紙的背后,
我無力翻到那一面,而親眼看一看。
在心血管病科
黃長興
伸出枯瘦的手,指著皮膚上的斑點
他說,這些年土地逐漸貧瘠,家園逐漸荒蕪
在秋天的傷口上,烏鴉越來越多
指著裸露的骨頭
他說,這些年樓房越來越高,家越來越少
混凝土的冰冷掩埋了夕陽的溫度
指著一根青藍色的血管
他說,這些年車流越來越大,道路越來越擠
被生活與歲月污染的水
讓年久失修的管道,慢慢硬化
他說,最要緊的是每次攝入一點糖分
就有許多意外在體內(nèi)殺氣騰騰
調(diào)琴師
陳 立
用一把小刀
讓鋼琴昏睡過去。
他熟練地揭開頭顱。
像個醫(yī)生給病人診斷。
上緊布條,開始手術(shù)
向左向右,再向前向后,
直到聽到病人的回聲。
他點著一支煙,繼續(xù)說
窗外的植物、冷空氣、水池
都是損傷健康的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