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時間像很舊的紙，埋葬了一些人的名字（時光篇）

大雪記（組詩）

閻 晉

在一朵雪上看到你的名字

一個冬天，都在想

如果來年，花開陌上

我是不是該在每日黃昏

就在這冰凍的大地

溫熱一壺酒。并且遠足

一步一步，種出一行

你一眼就能讀出水聲的腳印

最深刻的到達，一定是

最堅硬的出發(fā)，最柔軟的開花

萬千草木，終將成灰

你以輕盈的方式

飛舞了人心的秘密

所以，不要在一樹寒梅上

和隔世的姐妹抱頭哭泣

剛在一片雪上，看到你的名字

一捧起來，就化在手心

雪從故鄉(xiāng)來

雪，從故鄉(xiāng)一路趕來

到我的窗前，飛成一匹白馬

四蹄騰空，讓人動容

我和我，就像你和你

更多的是一場終生的約定

人間最高貴的思念

從來都是飛舞，而不是抵達

盡管，每年最冷的時候

我們都要為大地穿上過冬的衣裳

可還能有誰手捧火爐，輕輕溫熱

一顆種子的心

雪呵，你出發(fā)的地方叫窯洞

那是一年四季

我望向你的眼睛

畫一朵雪回到童年

一進冬天，半個中國就坐臥不安

冰冷的煩躁，又一次

呼吸著霾上了頭條

迷亂的人們啊

吞下早餐就像咽下一枚苦果

傾斜的人，站在路邊

能見度三米。生活失去了速度

愛人陷入困境

再豪的車也虛弱得如同蝸牛

再高的樓也蒼白得望不見燈火

這個時候，最適合向內(nèi)心透視

什么是最珍貴的失去？

那些日常的相處、那些機緣的相逢

那些空氣、水和糧食

那些習以為常的呵護與愛

什么是最不可失而復得的遙遠？

那遙遠的雪，遙遠的太陽

那遙遠的昨天

和一張遙遠的干凈的笑臉

霾重的冬天

在沾滿市聲的玻璃上

我輕輕畫出一朵雪

回到童年

拾荒者（外二首）

魯緒剛

雨穿過一個人的身體，然后破碎

沒有陽光的日子，風撩起衣角

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惶恐和記憶里的疤痕

時間像一張很舊的紙，每一個皺折

暗藏著雷聲和故事

遠處堆積的土，埋葬了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和一些人的名字

現(xiàn)在，我固執(zhí)地在很舊的情節(jié)里打撈

越來越像一個拾荒者

不停地丟棄，保留，總想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窗 子

與一棵樹對峙了整個冬天，沒有彼此走近

日子一直被風攥著，飄搖不定

天空擠滿了名詞，隨時都可能篡改我們預想的

情節(jié)，時間一點一點擠進皮膚和骨頭

你觸摸不到，卻又充滿質(zhì)感

內(nèi)心暗藏的火焰，一次次燃燒，又一次次熄滅

陽光是貼在生活上的膏藥，揭下來

就有一些殘缺，窗臺上堆滿了落葉和水漬

你把窗子關(guān)上，仿佛一本書

合上，所有的細節(jié)慢慢模糊

打開，曾經(jīng)的形象就會呈現(xiàn)出來

收 割

擦凈鐮刀，我坐在地邊抽煙。

面前的麥穗齊刷刷的，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它們隨風而動，內(nèi)心的糾結(jié)或無奈

在這一刻，從不會呈現(xiàn)出來

我站起來，在一塊石頭上磕掉煙灰

然后圍著麥地走了幾遍

臉上的笑容，看上去盡量不那么明顯

依附在麥芒上的陽光，折射過來

拉近了我們和土地的距離

被時光淋濕的守候（外二首）

王開平

一個被時光淋濕陳舊的下午

打烊的陽光，傾斜在母親的臉上

我說不出

散落在泥壁墻上，那滿目的期盼或焦灼的等待

高齡的竹桿橫在頭上，盤算你剩下的光陰

交叉的雙手，在等待中深邃了皺紋

一窗風雨，雙目凄涼

我說不出

盤桓在房檐上的舊瓦，壓迫了你虛弱的呼吸

兩鬢憩滿了回家的雪花

滿手的光陰，何時握住退守的白布

只有風吹著，你一個人的故鄉(xiāng)

等 待

一個人，等待陽光

也等待穿戴嬌艷的光陰，蓋住面頰的皺紋

飄散成塵的冬天，以堅硬的冰雪守住一個諾言

將諾言中最昂貴的那一粒種子，珍藏

心，對著天空。

目光卻彌散在房梁上，彌散在舊瓦與舊風上

等待

那些黑色灰塵上的蟲子們，在嬉耍，放蕩中親吻

在生命的蠕動中找到了一個，可靠支點

蜘蛛網(wǎng)上的蜘蛛在她自己的夢中，醒來了

張望著在勞動的意義中，等待

等待在三十年前的情書，在一頁寫滿愛字中縱火

一首詩歌，在燃燒

溫暖或冰冷的手

那是一只溫暖的手

從前不曾握過，那是因為不屑與握

溫暖的手握著冰冷的，他說他高尚了

那是一只冰冷的手

以前不曾握，那是因為無緣與握

冰冷的手握著溫暖的，他說他高貴了

溫暖的手因營養(yǎng)過剩而溫暖

冰冷的手因缺乏營養(yǎng)而冰冷

在黑夜里千千萬，伸出的手

最終因頻繁地伸，變成冰冷的手

在黑夜與陽光中，不習慣伸出的手

最終因不習慣伸，還是冰冷的手

時光的浸泡使我疏離了天空（二首）

曾小平

這人世， 到處都是我忽略的事物

走在人世間

我只顧在暗夜里擦亮自己的火柴

只顧舔吻自己透明的憂傷

我忽略了穿過身旁的陽光

飄在秋風中的落葉

讓花朵在顧影自憐中兀自開放

熟悉這一把利刃將周圍的溫暖剔得干干凈凈

這人世啊， 到處都是我忽略的事物

就像現(xiàn)在， 時光的浸泡使我疏離了天空

疏離了我多年的情人

飄滿寂寞的長夜

我只顧酣睡

現(xiàn)在， 黎明剛剛站在那里

噙滿淚水的天空就再也忍不住委屈

以暴雨的方式

放聲痛哭

受傷的馬

這匹馬

曾經(jīng)從唐詩宋詞的河里趟過

風在耳畔呼嘯

它轉(zhuǎn)過頭看了看那條

并不比世俗的汪洋豐沛的小河

它剛烈地刨著前蹄

證明它是徐悲鴻筆下奔馬中的一匹

紛亂的鬃毛尚在滲血

似在訴說這場慘烈的廝殺中雨點般的暗箭

曾經(jīng)馳騁沙場的榮光 金 戈鐵馬的記憶

已經(jīng)還給那片草原

冬天早在昨天的岸邊止步

已經(jīng)是盛夏了，它依然渾身冷顫

殘陽如血，它獨自舔著傷口

望遠方，蒼茫連接著蒼茫

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 它抬了抬前蹄

抖了抖披著長鬃的頭

一聲仰天長嘯

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雨季，雨季（外一首）

鄭朝陽

那一段日子，你必須借助傘

才能避開鄉(xiāng)愁的傷害

細密的鼓點，敲擊你的行程

徑自流向低處，郁積鄉(xiāng)思

盯著遍地水花，如泣如訴

為你的旅途

搬來整個江南的惆悵，你不得不

在相似的別離中，孤獨

雨聲像是安慰。你只好

在癡行中揣想前路，絕不敢回望故鄉(xiāng)

提著十二分的小心

斟酌一個又一個落腳點

你以這樣的方式

行走家園之上

在一支老歌，不變調(diào)的旋律里

時緩時急，邁過坎兒

恬適的時光

洗過。涮過。時光的一些殘留

就這么消失了

居家的日子如釋重負敞]亮起來，陽光滯留

最初的情感。晾曬的衣物

正暖著我們來日的身體

你的表情花蕾般舒展，像是有故事發(fā)生

芳香四溢

為陋室保留了春天。這樣的日子

在一生中，為我們挽留了多少次感動

讓我把詩寫在上午，押住你初秋的韻

可以忽略窗臺前

侍弄過的花草。每天采摘你句子里的清香

只要我，靜靜看你

而詩歌不可一目十行

陳炳生

讀詩，得像讀情書

躲在花香一隅

沉身，壓住心跳

細細品味每個字句

恰似老柳吐新綠

戀人的眸子里裝著誰

他就是這個世界僅剩的羞澀

分行排列的萬種風情

仿佛圣水里漾動五彩祥云

靜美的時光多么難得

假如再回望，也許那些句子會不好意思……

靈魂在生銹的時間里（組詩）

劉德榮

酒把影子呼喚

拒絕清醒，淘盡日子的虛空

杯中盛滿晃蕩的魂靈

涉水過河翻山越嶺

都樂此不疲集結(jié)，張牙舞爪

把影子呼喚

滴血的生命全部蜷曲

播撒，下一個釀酒的過程

該在田野、江河、山川

老人說：喝酒嘛

夏天除濕、冬天取暖

女人卻說：喝酒嘛

就是男人們想快活了

喝酒的把握不住魂魄

恍若隔世看風景

骨 頭

靈魂在生銹的時間里

醒著。

與日出月升無關(guān)，

與花開花落無關(guān)。

世間太模糊

他，總在重復塑造

一個故事的

開頭和結(jié)尾

去了來，來了去。

來了去，去了來。

他在自己體內(nèi)

永無休止地奔跑

他，或許不存在——

但一塊塊碎裂的骨頭

正踩著他修長的影子

躁動不安地吶喊

火車穿過黑夜的洞

萬物都累了，趴在那里喘息

連蟋蟀也懶得張嘴

前行的路，彎得有些拘束

苦戀的歌，孤零零還在

遠處嗚咽

軀體和地上的鐵軌，盡管都沉睡了

而靈魂和鐵龍卻欲飛躍

那愛戀一直在招魂捏魄

思想燃燒成一束火把

在遠處，高高地舉著

火車就穿過黑夜的洞

引領(lǐng)，心也一起咆哮

在云的盡頭，被大地

轟隆隆地盡情描述

有一些事物，正在逼近（外一首）

野 渡

有一些事物 正在逼近

這日漸不安的紅塵

我茍活的三十個春秋 十分不易

黑色的風雨 填滿了凹凸的一生

人事紛繁 世道變更

這些年處處設防 踩著別人的蹤影

有一些事物 正在逼近

這日漸焦灼的肉身

逼我交出內(nèi)心的抵抗和白銀

多年來 我兩腳趔趄 行走江湖

我已是一個身背懸崖的人

沒有多余的溫存 容我輕輕地轉(zhuǎn)身

骨頭記

我一直在寫骨頭

寫那些堆在骨頭里面的痛

我是一個瘦削的人

身上砌滿了骨頭和滄桑

從我的腳上砌到頭頂

經(jīng)脈砌到神經(jīng)

看上去很骨感

像暮冬里突兀的枝椏

更多的肉不知去向

或許被經(jīng)年的風

揉成滿地的塵埃

這么多年

我和骨頭一起生活 談心

風時常在里面游走

讓神情恍惚的人

不斷搖晃著顫栗的軀體

當我像風中的稗草

無力地把身體攲斜時

而骨頭

就會硬邦邦地把我撐起來

像野風一樣沒有頭顱（外二首）

靈 鷲

這些日子

這些孤島

像野風一樣沒有頭顱

只用利爪將人遣返

我在西域的城墻上爬得持久

也很吃力

暴雨與發(fā)聲器

這幾年

每逢暴雨

我都會給窗戶留一個小縫

那個小縫就是我動人的發(fā)聲器

我喜歡打開它

聽一聽暴雨的無節(jié)奏

小時候

每逢暴雨

漏雨的聲音從房頂沉重地叩擊地面

殘破的瓦片就是可惡的發(fā)聲器

奶奶找來長長的竹竿

施了施魔法

發(fā)聲器頓時關(guān)閉了聲音

我們繼續(xù)睡安穩(wěn)的覺

找狗日記

如果把所有電梯公寓都換成低矮的瓦房

就不會有那么多格子間成為我懷疑的對象

如果把所有柏油馬路都換成土路

我就不會擔心車輛飛速疾馳

如果把所有汽車都換成馬拉車

我就不會提防那些外來的狗販子費力偷運

如果把河流旁邊都種上莊稼

就沒有河堤

也沒有那么多可疑的眼睛

如果這個城市只是一個小村莊

我就可以輕而易舉找到我的狗

以 往

徐必常

以往我把天空想成雨

把雨想成江河

把江河想成博大的愛

后來把愛想成清泉

再后想成一杯水

愛人呵，我現(xiàn)在不那么想了

現(xiàn)在

我把整個天空

想象成你含情脈脈的眸子

歲月……（外一首）

丁春葆

轉(zhuǎn)過身，

尋找過去的蹤跡。

風景依然。

紫荊花正盛開。

一群黑螞蟻，

活在現(xiàn)實里。

——存在的，消失的。

呵，歲月……

石頭碎片

一堆石頭碎片，

山的碎骨頭。

碎了的骨頭，

格外鋒利。

——這樣能避免傷害嗎？

心，有些痛，有些空。

這不完整的世界……

秋蟲聲中的陶小妹（外一首）

非 馬

陣雨初歇 秋蟲聲鉆了出來

有些濕氣與寒凉

你站在一棵香樟下

仰頭看雨水從葉梢末

一滴一滴往下落

那些橢圓形的雨點

仿佛是被這些秋蟲

喊下來的

今年的秋蟲聲要比往年

叫得更清亮 也更大聲

也像是在喊你

十五年后 你躲在那邊

還能聽得見嗎?

老 兵

衡陽會戰(zhàn)那一刻

他還是個少年

寬大的軍服套在身上

能游走子彈

后來 他長高了

把命運挑在槍刺上

槍傷愈來愈多

像死亡沿途刻下的記號

耄耊之年 他回鄉(xiāng)

趴在母親的墳頭嚎啕慟哭

一雙老眼仿若黑漆漆的彈孔

秋 微（外一首）

陳亞偉

整整一個上午

悠長、慵懶，甚至有些乏味

像在醫(yī)院的那些日子

不同的是，此刻，我正安靜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任由果實墜落半山

霧氣滑過曠野

——這恍如隔世的時光，猶如暮年

那些陌生的小獸，步伐飛快，一下子就繞過了小徑，消失于眼前

仿佛，我們從未謀面

仿佛，那一場花事，還停留在枝椏間

等著露水降臨

其實，我們都在祈求半生的圓滿

允許小片風霜打在歸途

那么安靜，樸素。像緊握著愛人的手，慢慢走在

月亮的背脊

草 莽

萬籟靜寂的山頂

我們與草芥站在一起。身旁，清風退隱，星辰稀疏

唯有蟲鳴，未曾停止彈唱陳舊的腹腔

以及隱秘的咒語

仿佛偏頭痛，時刻提醒著

千瘡百孔的肉身

這些年，經(jīng)歷的坎坷，遠未結(jié)束。承受的苦難，還在繼續(xù)

——這與生俱來的清苦

往常，我們會為了

偽命題辯論。甚至為了晚餐菜式，爭執(zhí)不下

今夜，在山頂

面對遼闊、荒蕪、生銹的塵世

我們選擇了沉默不語

就像俗世，往往會給我們致命一擊

空屋子

何中俊

樹樁把自己站成一尊遺像

而遺像在供臺上活著，鳥叫聲突然中斷

歡場的頂峰被凍結(jié)

很多影子來訪，很多人進出

羊皮卷遺在南山。東河里，那些故事石頭一樣堅硬

夜深人靜，我敲響四壁

睡去時我豎起了一千只耳朵，醒來時春天已經(jīng)死去

陶罐里，我們都是時間布下的胎記

活著的人是一棵棵行走的櫻桃樹

我守著你

守著一間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