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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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集

◎張振玉

改建中的村子就像個殘缺不全的人——有時缺條胳膊，有時缺條腿，有時缺個肩膀子。街路上到處是土堆亂石，溝坎坑洼，給村民們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在村子里行走，像脈管中堵了個什么東西，搞得渾身都不順暢。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村子又像模像樣了，等到新村子刻進腦子里，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村外邊就又哐當(dāng)哐當(dāng)開進來了好些機器……

這次改建，時間拖得有些長。

唉！這是哪個龜孫子，吃飽沒事凈想招坑人，三天不坑人就睡不著覺。

外邊，年近六旬的老爹老媽正在和幾個好鄰居高一聲低一聲地聊天，他聽得見里邊有媽媽豁達敞亮的嗓音。從他記事起就記得老爹老媽愛趕集，他們村距離鎮(zhèn)上大集不足半里地，就像大集開在自家門口。老兩口喜歡趕集，可以說幾乎不落集吧！他們趕集的目的無非就是賣點貴的，買點賤的，經(jīng)常大包小包地來，大包小包地去。村上一搞改建，道路就堵塞，在這幾天里，摩托車自行車都不通行，讓村民們出村難進村也難，想趕個集都犯難，不知道還得挨多少日子。

他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村上搞改建（土坯房改青石房，青石房改磚瓦房，磚瓦房改小洋樓），有錢人挺腰凸肚洋洋得意，看著村子里那些在改建中沒錢的同胞，因為借錢不還使親戚朋友兄弟父子鄰居之間頻頻發(fā)生的翻臉結(jié)仇的鬧劇，看著為了錢大動肝火，撕破臉皮，大打出手，以及鬧上法庭等形形色色的故事，他既是同情，又是慶幸，會發(fā)“還是有錢好”這類的感慨。

他家的小院不大，卻也像模像樣，清幽干凈。一色傳統(tǒng)的坐北朝南四大間紅磚瓦房，靠南墻是雞塒羊圈，靠東墻兩間應(yīng)時的小平房，一間做廚房，一間擱放少許的糧食和一些農(nóng)具、家具。四間正房，西邊一間是他過去的房間，父母住東間，中間兩間客廳兼餐廳。天井院偏西旁，離正房西窗戶兩米遠有一棵石榴樹。院里栽一棵石榴樹，讓農(nóng)家小院平添不少的美觀和生活情趣。常言說：“石榴開花紅似火?！绷咴吕?，一樹火紅火紅的石榴花，給小院帶來無盡的熱鬧，透著富貴、平安、吉祥之氣。到了秋后，一枚枚拳頭大的紅彤彤的大石榴，笑得齜牙咧嘴，露出里邊飽滿晶瑩的籽粒。他們把熟透了的石榴一枚一枚都送人了，送給要好的親戚朋友鄰居們，在他們那地方，秋后送石榴是一種時尚，也包含一種祝福和情感。

這些年，在外邊闖世界走了拋物線的他，灰頭土臉無奈回家的他，深深記得剛回家時的那種心情，他是捧著一顆破碎凋零的心回到家的。那時候，他極度自卑、傷心、膽小，有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那時候他特別想得到原諒、寬容和理解。然而另一方面他又特別焦慮和自閉，不想見任何人。無路可走，焦頭爛額，處在生活最低谷，幾乎落到生存底線以下了，如果繼續(xù)往下墮落，那是特別可怕的一種狀況。他回到曾經(jīng)被自己從心里幾乎遺棄的老家，重溫老父老母的溫暖呵護，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家，有一種親切的氣息，溫馨的味道。爸和媽仍像從前那樣疼愛兒子，對他心肝兒肉尖兒般貼心貼肉地?fù)?dān)心掛念。剛回家的時候，重溫那種愛，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父母仿佛對他在外邊那些故事、那些荒誕、那些錯一無所知，對他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希望和愛，他們收拾好了他的房間，媽媽每天來他房間收拾，一日三餐喊他吃飯。爸媽仍像從前一樣，不圖他掙金掙銀，不圖他做官富貴，就圖他在身邊天天陪伴就覺得舒心。

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世界，成了他臨時棲息的精神家園。這一年多，他就靠著那虛擬的世界支撐著精神活著。

“運達啊，你去幫我到集上拎點東西吧?！?/p>

是媽媽在喊他，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想起在家這一年多來，爸媽從來不支使他做什么，爸媽知道他在外邊出了事，心里難過，任憑他終日待在房間里，誰也不管他，怕他受刺激承受不了。他記得，讀中學(xué)的時候，自己經(jīng)常幫爸媽趕集拎東西賣點啥，買點啥，家里收入不多，爸爸只會做建筑工，在附近走村串戶幫人蓋房修房掙點小錢，平時日子過得緊巴，每逢上鎮(zhèn)上集，就想著賣點貴的，買點賤的，多少撈點外快。他也樂意參加家里的這一活動。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每當(dāng)星期天節(jié)假日回家逢集，他仍然時常參與爸媽這一活動。自從讀上大學(xué)以后，他就不趕集了，家里也從不讓他沾趕集的邊，就像害怕那集市會侮辱了寶貝兒子一樣。

聽媽在外邊那樣說，他感覺自己的心開始發(fā)顫，一股子隱隱的疼越來越劇烈，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次不同往日，他從天上落到了地下，他怕熟人！怕光！他希望自己能一直躲在黑夜里，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怕看見那些曾經(jīng)讓他得意、對他諂媚、崇拜、望穿秋水的目光，一轉(zhuǎn)眼卻變得狐疑、鄙視、冰冷，他怕幸災(zāi)樂禍，他怕人情世故，十個指頭有長短，他怕世上那些不夠善良的人，譏諷他，打趣他。世上不乏裝憨賣呆，五十步笑百步，靠挖掘別人一些隱秘的弱點來獲取人生樂趣的素質(zhì)低下者，他更怕一些好心的猜疑和問詢，他不是個會說謊的人，自己從心里想好的那些搪塞話，他說不出口，說出來他就臉紅、心顫……那是他心口上的一道傷疤?。∵@次，真真?zhèn)剿闹旅?！一觸及那個地方，就流血！就死！

剛才他還在想，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自己就不應(yīng)該有那種追求？或者那不是追求，是罪惡！是卑下！是低俗！

一失足成千古恨?。〖?xì)算計算計，他這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那還是妻子勸他搞公司的時候，他經(jīng)歷過激烈的思想斗爭。

是那個喜歡做法式指甲、描藍眼線的女孩子毀了他？不！不能怨別人，說起來還得怨自己，從某些角度講，他覺得自己是被人算計了?？墒?，一個女孩子漂亮不漂亮，做什么打扮，任何人都無權(quán)干涉的啊，然而，面試的時候，他還是按捺不住自己，一口選擇了她。當(dāng)時，他說不清是為公司擢選人才，還是工作中自己心靈深處潛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私欲。他堅信自己不是變態(tài)狂，可他心里那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幾乎把自己的靈魂都給控制住了。然而，他很怕自己進入那條可怕的思路，可是他每每不能自已。他幻想著摸摸她的法式指甲，還有她那描藍眼線的雙眼皮，以及她的修長性感光滑可人的漂亮胳膊和細(xì)長的小腿……這一切，如夢如幻。有一天，他終于近距離接近了她，那是在一家咖啡店，他壯著膽子約了她，他用調(diào)侃的語氣告訴她，他非常喜歡她。

“哥，我早就看出來了，但你會真心愛我嗎？”

很明顯，平時習(xí)慣恭敬地對他李總的稱謂改成了“哥”。

他心知肚明。他說：“自然，我會真心愛你的?！?/p>

她翻著眼睛吐了一串煙圈。

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他。是??！她是一個溫、良、恭、謹(jǐn)、讓的女人，她很傳統(tǒng)，身上充滿了知性的味道，工作的味道，油鹽醬醋的味道。她把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了生存上，留給情感的時間幾乎很少。

當(dāng)她濕滑的臂膀纏上他的脖子，當(dāng)她的紅唇在他臉上印下無數(shù)的印記，當(dāng)他的雙手久旱逢甘露般，在她細(xì)膩如絲綢般的肌膚上狂熱得如醉如癡地摩挲的時候，他觸摸到了她的眼影線，她的法式指甲，他如愿以償，感覺自己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什么事業(yè)、金錢等，一時間都變得一文不值。

后來，后來他自認(rèn)為自己親身體會到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當(dāng)他戴著亮晃晃的銬子被警察當(dāng)著全體員工的面在公司里被帶走，當(dāng)他一只手腕被冷冰冰的金屬手銬銬在警車?yán)镞叺牟讳P鋼欄桿上，當(dāng)他被警察按著腦袋蹲在地上，當(dāng)他被關(guān)在看守所的鐵柵欄里蹲了六個多月，接受販毒、貪污、受賄、行賄等諸多重罪的調(diào)查的時候，他明白了什么叫后悔，什么叫完蛋，什么叫一敗涂地。

被關(guān)了六個月之久，因為調(diào)查無罪被釋放，而那個真正罪犯——做法式指甲的女孩，因諸多罪行屬實證據(jù)確鑿被公安機關(guān)通緝追捕?？墒牵墓緵]了，事業(yè)沒了，走投無路的他只有回了老家。

媽媽站在天井院里喊了一嗓子，讓他很是為難，然而，他聽見天井院里媽媽在和幾個鄰居聊天。媽媽語無倫次，媽媽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自己出事時媽媽也受了刺激？媽媽從前是很了解兒子的，絕對不會讓兒子受到一點點委屈！她更不會在那種時候來打擾兒子！那就是自己的媽媽！聽說自己出事的那些日子，媽媽死活要去看看他，家里人怕她受不了，拼命地攔著不讓她去，她才沒去成，聽說那次媽媽生病住了半個多月的醫(yī)院，可他回家問的時候，爸和媽都不承認(rèn)發(fā)生那樣的事。

媽媽沒再喊他，他心里稍稍寬松些，他聽見媽媽還在和婦女們聊天。

“這次改建，真的不比往次，你想想，咱村上有幾家蓋得起樓的？改排房，拆了村東老李家的房子，聽說人家也不愿意哪！都告省里去了，這次，村委那幾個當(dāng)官的恐怕要挨難看?！?/p>

“是??！我聽俺家老頭子說，蓋樓得十幾萬元哪！誰家有那么多錢呀！我一輩子都沒看見過那么多的錢哪！“

“你們家運達不是回家了？聽說這次可能不回去了，你們家不蓋嗎？”

“你看你這人，你真是！人家運達是人才，咋能比咱這農(nóng)民工！這次回家，人家興許是回來度假的！出了點錯，誰家不出點錯呀！我們繡花不是也常常有給退回來的時候！那次，運達爹給劉大肚子家放線打地基不是也搞錯了尺寸，那墻砌了一米多又拆回來重砌，圣人都有三分錯！人家……嗨！早晚還是調(diào)回去的吧！”

……

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眼上，他感覺一陣眼花。平日上網(wǎng)上膩了，無聊透頂?shù)臅r候他就透過窗玻璃琢磨玻璃外邊天上的太陽，太陽照進屋子的時候，那就快晌午十點了。他盼著媽媽今兒不去趕集，他怕見熟人，家里人或許都知道他的事了，他常常有這種感覺。從前他心高氣傲，也有很多得罪人的地方。他記得曾經(jīng)有一位鄰村的老鄉(xiāng)去找他，要推銷一批貨物。那時候，那個老鄉(xiāng)見了他就像見到了上帝，見到了太陽！他一再聲明賣光了那批滯銷貨就再也不進那類貨了。他也不知道這位老鄉(xiāng)是怎么打聽到的自己公司要用那類貨，他一次次請他吃飯，連送禮帶吃喝，花了有好幾萬塊錢。那老鄉(xiāng)說他急需推出那批貨，等錢交貸款利息，不然的話，銀行就會馬上終止他的貸款，他的公司就會倒閉。他當(dāng)時心里考慮，他們公司正需要那批貨，只是用量很少，他考慮到留下那批貨，老鄉(xiāng)嘛！可又一想，怕引來更多熟人到他這里賣滯銷貨，就拒絕了他。最后，他把他請飯送禮的錢都算好了退還給他，心想就算自己請老鄉(xiāng)吃飯送老鄉(xiāng)禮物了。最后，見那老鄉(xiāng)又打躬又作揖的怪難為情的，心里尷尬了很久。有很多時候，家里人拜訪，他沒時間接待，都讓人擋在了門外……

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自己某些死去的意識又復(fù)活了，無形中，那股子曾經(jīng)泯滅的傲氣，又去而復(fù)返，不斷膨脹，他覺得去趕個集就像做了賊一樣?？墒?，如今的現(xiàn)實是，家里沒有他經(jīng)常寄錢，日子確實過得苦，眼下，還想不出一條重回那段繁華日子的道路。

腦子里盡想從前的事，窗外的陽光刺得眼睛疼，他一低頭看見了墻角磚縫里長出了幾棵又軟又黃的麥苗子。那麥苗子一拃多高，是漏在磚縫里的麥粒子，見水發(fā)了芽，長出了麥苗子。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

他記得那年秋天在家種麥，正逢上天大旱，一家人到五十多米深的機井里挑水，一畝地二百多挑子水，他的肩膀被磨得又紅又腫，磨掉了皮見了血，肩膀和腰鉆心地疼，疼了有十幾天。

當(dāng)時他覺得生活真苦。那次，成了他發(fā)奮學(xué)習(xí)的動力，后來，他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xué)。

想起來做莊稼人很不容易啊！在農(nóng)村，秋收秋種是一件天大的事！再往前看，每逢天旱，村上的存水早早就讓人霸著了，那都是身強力壯、拳大胳膊粗、無理辯三分的人家，為了爭點水種幾棵麥子，不乏大打出手，高聲粗嗓門的吵鬧，張牙舞爪揚言動鎬動鍬的，想起來怪恐怖的。那時候，他爸媽老實，是沒有資格在那方面與人競爭的，只有站在大多數(shù)人群里，聽天由命?？墒?，后來那種人越來越少，人都文明了，村上也漸漸有錢了，打機井，置大型發(fā)電機，買水泵，搞自來水……

聽見外邊母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的時候，天井里來家里串門的人似乎都走光了，他急中生智躺在床上，媽媽進來喊他趕集，他推說自己不舒服。眼下的自己，心理障礙太大，他走不出家門，更無法去趕集，他實在沒有一種說服自己的理由去面對外邊的世界。

媽媽走了，他隱隱聽見媽媽遠去的腳步聲，可他眼前浮現(xiàn)出媽媽拎了許多東西艱難行走的樣子，心里不忍，就爬起來去追媽媽。

快到中午了，這時是集市上人最多的時候。集市上和從前沒啥兩樣，占著鎮(zhèn)駐地的一條主街，三條偏街。她跟在媽媽身后，瀏覽那些廉價的商品——服裝、手機、電腦和各種兒童玩具等。他想：如今真是市場繁榮，大家生活幸福。覺得自己突然對生活又充滿了希望。他跟媽媽又一次走進青菜市、牲畜市、肉市、魚市……他看見自己一位賣肉的初中同學(xué)，他的臉上不少褶子，顯老！然而，他的氣韻猶在，黝黑油光的一雙大手，手上拿一把閃亮的殺豬刀，瞅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尋找買主。他發(fā)現(xiàn)同學(xué)認(rèn)出了自己，他的眼神不為人察覺地變了一下，可他瞅了他一眼，一臉的陌生，他再也沒有看他第二眼，他也就裝作不認(rèn)識他。有幾個同村人和媽媽打招呼，就像他們知道什么，他們都避開他，就像他不存在一樣，沒有人提起他的事，這讓他感到慶幸。

在集市上逛了兩個多小時，回家了，媽媽什么也沒買，什么也沒賣，只是對他說了一句話：“這次，你能來趕集，就是前進了一大步?！?/p>

回到家里，他覺得輕松多了，隨手摸起了一本書。

（責(zé)任編輯高生榮）

作者簡介：張振玉，筆名張雨，男，漢族，山東省臨沂人。山東省臨沂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臨沂市王羲之研究會會員。喜歡詩歌、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詩中國》《圣地詩刊》《中國詩》《齊魯詩歌》《參花》《時代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家》《鴨綠江》《雪蓮》《中國文藝家》《藝術(shù)品鑒》《中華詩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