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我居住過的地方叫故鄉(xiāng)（鄉(xiāng)土篇）

收留自己夢想的小屋（二首）

管彥博

在別處

在德卓，目光總是向東，回憶的山路

繩索一樣在大山的脊背上纏繞

思鄉(xiāng)的路難啊，難于上青天

半夜的月光，照不亮夢里崎嶇的歸途

在赫章，目光總是向西，想象的流水

帶著鄉(xiāng)村的泥土氣息奔流而來

抽刀斷水，水流得更急啊

舞蹈的水花，彈不出一個快樂的弦音

燕來歸

成群的燕子在屋檐下流連，算不算

故地重游。像小草枯了又長

這些野火燒不盡的生命

會不會像人，總是迷戀寧靜的村莊

居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流浪的人

總在鄉(xiāng)愁的籠罩下生根發(fā)芽

有數(shù)不盡的天涯，就有望不斷的路

多少人，望著窗外月光白了頭

麥皂的黃

石 囡

只有驢叫聲在空院，聲音發(fā)黃

路過麥皂，萬物失去耳目

黃溝，黃墻，黃窯洞

回憶著泛黃的童聲

泥巴和柴火，等著過路人尋水

白額的驢只掌管時光

有炊煙兩縷，從熟地黃的土垛間升起

舉著雙手投降

四十里外的縣城，推三輪車的村長

正在飯館里

咀嚼一塊黃糕

扯一片白云（外一首）

姜福山

扯一片白云

揉碎 灑在草原

那是羊群 套馬桿

套住一輪皓月 撒放

草原 那是泉水

牧歌唱醒星辰

點燃心靈 鞭鞘

一聲 就是一條

家鄉(xiāng)的河 那是額吉的

囑托流淌心窩

長調(diào)圈不住草原的

迢遙 心從氈房放出

就如同駿馬一蹄東南

一蹄西北 丈量不出

草原的肥美

草原的遼闊 歲月

捻出遠遠思念 數(shù)著

額吉手中的佛珠

山 月

太疲憊了 只能夜晚用生活的

月光遙望星空 天際

不正是一口炒鍋嗎 山月

不正是一把勺子嗎 絲絲的

云彩被炒過 顆顆的星辰被炒過

山谷的風(fēng)箱大口地喘著氣 送出來

是涼爽的風(fēng) 是花草的芬芳

一個歲月一個歲月地

輪回 山月這把勺子

經(jīng)不得常年累月 磨礪一瓣

橘黃的桔子 在那立著

或許躺著 如同母親被

歲月抽盡血液的心

抑或被吮吸干癟的乳頭

谷 雨（外一首）

陳紫煙

所有的顏色都綠了

姓桃的、姓梨的、姓梅的

連同形形色色有姓無姓的

換一種身姿

在時光眺望的枝頭呢喃

所有的農(nóng)具都醒了

犁田的、割草的、挖地的

連同與陽光一起趕集一起蕩秋千的

頂著風(fēng)，浸著雨

揣著農(nóng)人一冬的夢

撒谷、插秧，種谷也種心

四季的風(fēng)纏綿更替

歲月的雨逶迤旖旎

節(jié)氣，一棵長滿眼睛的樹

谷雨，一朵爛漫人心的花

搖響萬物與農(nóng)事悠悠的旋律

催生著大地滑向初夏的瑤池

清明祭

撕開老黃歷

撕開紛紛細雨

撕開所有虛幻的隱喻

拂去清明蒼白的焦聚，讓所有英靈

鄭重地歸附涅槃，向著天堂皈依

荒野墳頭的狗尾草

不停地搖擺

是他們放飛的紙鳶嗎

四月的柳絮

承載不了太多的落羽

蒲公英依舊勇敢地開放

掩映于滿山遍野的親人與冥幣

清平灣（外一首）

王鉆清

深流的靜水向前

拐彎處，漩渦糾纏漩渦

在白云所指的轉(zhuǎn)折點

我遙想你發(fā)源地的千古畫面

銀色的沙灘，亮汪汪的河灣

把靈與肉帶入時光移動的激流

轉(zhuǎn)身，回流戀彼岸

凝眸，暗流刷心田

哦，清平灣，清平灣

你讓世世代代的名聲

枕你的清平枕你生命的臂彎

家在山外還是天外

望鄉(xiāng)的巖崖上

一條無根的思念綻放花開的諾言

綠色的旋律成了一方舞池

老家就是那個移不動的傳

呼臺

這是沒有圍觀的獨舞啊

那一把折了六根弦的七弦琴

好像被天外來客彈奏

天幕下懸浮一個人獨奏的畫展

家在山外還是天外

夢里飄移老家的湖光與青草

水鳥在時光里悠閑地戲水

而眼前的海鷗在浪上喊我

身后林子的鳥鳴遠超塵世的冷暖

蛙 聲（外一首）

易 俗

斜陽緩緩拉下夜幕

在綠油油的稻田

蛙聲開始粉墨登場

流螢盡情伴舞

演繹一句宋詞

我在千里之外

思緒從喧囂的城市

乘著清風(fēng)

抵達靜謐的鄉(xiāng)村

酣飲如水的月光

一遍遍品味

粘滿稻花香的蛙聲

連 枷

噼啪 噼啪

連枷以高揚的姿勢

叩響厚實的秋天

連枷上下翻飛

在農(nóng)人頭頂

仿佛扇動一生的光芒

在鄉(xiāng)野在腳下

鋪出一條秋收的毛路

連枷摔打一生

遍體鱗傷

時間終把它劃為柴類

因為宿命

它毅然走進灶膛

風(fēng)從塬上吹過

姚康康

風(fēng)在塬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收割聲

起先是油菜，麥子

接著是胡麻，糜子，蕎麥

還有豆子和玉米

從五月一直忙到十月

人都說，草木一秋，人生一世

在莊稼地里忙活了一輩子的祖父，還有大舅

去年也被風(fēng)一并收割了去

母親一不小心，被風(fēng)狠狠地撞了一個趔趄

落下了腰痛腿疼的毛病

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剛剛過去的一年

春節(jié)，從遠方回來

我們滿眼淚花，望著母親笑

母親也望著我們笑

剝玉米

河 石

玉米堆旁，單薄的母親

散發(fā)出秋天的光芒，她揮舞著一小截鐵

打破一丁點缺口

我用一根小手指，從通道的側(cè)面

使勁地摳，一粒粒金色的紐扣，釘在了秋的衫襟

我像一個孤獨的王

細細點數(shù)著國庫的寶石，從溝壑般的皺紋里

救出冬天的口糧與衰落的牙齒

我不停地將時光剝離母體

散落鄉(xiāng)下。時至今日，唯我能辨識出

秋風(fēng)里的碎金

割 草

張 平

母親在割草，她彎下腰身

沒有聲響

我朝著十里地喊

喊草湮沒的影子

有風(fēng)阻擋我的呼喚

我繼續(xù)喊

仿佛這樣曠野就會縮小

整個身子埋藏在草間的母親

就會抬起頭來回應(yīng)

而我也一直在奔跑

十里地的范圍被我包圍

我這樣包裹母親

母親在割草，專注的鐮刀

我呼喊的是這把鐮刀

歇一歇吧

河邊偶得（外一首）

王建峰

在小河邊

我靜不過一朵花，不過?？梢?/p>

母牛低首咀嚼著草葉

牛犢吸吮著母牛的乳房

母牛，牛犢，大地，流水

這源遠流長的人間——

遠山漫過夕陽

寂靜，將我越抱越緊

老牛灣村

環(huán)繞老牛灣村走了一半

就想在路邊的石頭上坐坐，看看幾乎荒蕪了的人間

末伏里的太陽很近

一孔孔沒有門窗的石板窯洞，目光很遠

遠去的目光還在遠去的路上

屋頂?shù)耐呃悴菀彩?。很久?/p>

古城堡，望河樓，小戲臺上沒有飛過一只鳥

側(cè)耳，我只聽見黃河水從身體深處的彎道走來

從傍晚的峭壁下，悄然離去

老镢頭

趙本余

昏暗的屋檐下

——老镢頭破舊 、沉默 、孤單 、無人問津

像父親遺忘多年的往事

翻卷的銹刃嚇跑了耗子

落滿灰塵的木把上，蛀蟲有恃無恐，正鉆著小洞

木屑紛紛，镢頭老得放棄了抗爭

老得風(fēng)一吹就折

老到不能上山采藥，下地干活

不能在深溝里開荒，在山坡上植樹

甚至不能鋤草 、種菜 、挖洋芋 、拆房子

它多么像

每天依著柴房曬太陽的父親

麥田里沉睡的人

譚越森

在夜晚你行走于麥田

一株株的麥子中間

一種聲息如佛陀的低喃

悠悠襲來，又悠悠而去

在你的視域里

那一株又一株站立的麥子

欲與你對話

當你察覺，它們又低頭不語

在空闊的原野之上

我去覓求麥田中傳來的聲息

每當我試圖踏進它的深處

就發(fā)現(xiàn)它在緩緩關(guān)閉

如同一場宴會不宣而止

許多年我無法放下自己的執(zhí)念

未能中斷找尋的努力

我渴望喚醒那位沉睡著的人

好讓它收割我這樣的收割者

鑲嵌在花海中的家園

魯 櫓

樹木伸出的細枝，展開的葉子

活潑的流水，與站立吟唱的小鳥

全部接住了這束吹拂

從書本上抬頭加入合唱的小孩

笑靨如玉蘭——

她父親正滴著汗

剪去桃樹上那根枯死的枝干

一縷一縷嶄新的綠，在藍色的瓦檐上彌漫——

這是一副織錦，媽媽手頭正繡著家園!

每一片樹葉子，每一蔸韭黃

都是農(nóng)人熟悉的面龐

他們打扮質(zhì)樸，只有站在自己的田坎

才能清晰地辨認 。晨光蓬勃熱烈，一曲大合唱

正排隊走上春天的舞臺

剝核桃

白 琨

被鐵夾子咬，核桃叫出聲音

外皮碎了，露出的籽仁

它可以是黑，可以是黃

但都要在一個名叫隔心木的地方

交出兩個缺口。分給兩雙手

這兩雙手，可以剝開核桃的一生

剝開樹上陳年的風(fēng)雪

剝開青皮、隔心木

甚至這兩雙手啊，也是一層外皮

被剝開，共用一種溫柔

手剝開手。一雙是母親的

一雙是我的。一粒粒白得誘人的核桃仁

被我們剝出來，放在桌上

我們和小女圍桌而坐

像冬天圍著爐子，我貪吃的女兒

不曾察覺，窗外雪壓著玻璃

光陰帶走的（三首）

魯 北

我的爺爺

在田野里，在集市上，那個矮小瘦弱的老頭

就是我的爺爺。走在大街上

我一眼就能認出你，純樸，善良，勤勞，慈祥

你走累了，走不動了，在黑色的相框里歇息

爺爺啊，我淚眼汪汪

站在你跟前看了很久，為什么總看不清你的模樣

小院里

老家的小院里

有一片小菜地，綠綠的，紅紅的

父親摘下豆角一把

茄子兩個，黃瓜三條，香菜數(shù)根

一一放進盛著水的盆里。母親把它們洗得一塵不染

圓圓的小桌

被填滿，一輪明月在酒杯里搖晃

一塊糖

那些藍天，那些白云，那些河流

那些莊稼，那些樹木，那些野草

那些雞鳴，那些犬吠，那些豬哼，那些羊咩

那些牛哞，那些馬嘶，那些驢咴

都是一塊糖

這塊糖，我一直含在嘴里

后來我進了城，鄉(xiāng)村慢慢化在心里

成了我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或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