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標(biāo)點符號里,句號最絕情。我欣賞這絕情。
有時,我想,文字也要寫得絕情些。這絕情,其實就是果斷。一個句號下去,不猶疑。
我只說這么多,或者是濃縮,或者是節(jié)制。不千言萬語,不千回百轉(zhuǎn)。我只說這些,多了就錯,多了就輕。多了就分了力,就不能一箭射入石頭中。
想我年輕時寫小文字,一句又一句,連綿不斷的逗號纏夾其間,總覺沒說完,沒說透。像戀愛,說了一夜,還是一肚子的話。到了中年以后,筆頭就懶了,懶得多說。也像愛情:再見那人,相顧無言,即使有淚也深鎖眸底;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淚意。就這么絕情。再見面,是清風(fēng)明月,是月朗星?。何液芎茫阋舱渲?。再見面,我們是兩個沉默的句號,可以互不關(guān)聯(lián)。
中年以后,事和情上,習(xí)慣用句號。
當(dāng)人生走到習(xí)慣去畫句號時,便真是涼下來了。是幽涼,是后半夜的露水懸掛在陳年蛛網(wǎng)上的涼,是霜降之后的初霜臥覆在石階上的涼。句號應(yīng)該是冷色調(diào)的,是日暮蒼山遠(yuǎn),是月光下的古戰(zhàn)場荒草披覆。
我讀《水滸傳》,讀到宋江招安之后的那些章節(jié),不勝蒼涼,嘆作者筆力絕情。那些英雄一個一個地散,一個一個地死,是一個一個的句號鈍鈍地在心上鉆。散了,死了,只剩下莽莽蒼蒼的舊山河了。
讀罷《水滸傳》,心念念想去梁山,想那八百里水泊清波蕩漾,想一支令箭放過去,對岸的蘆葦叢里會劃出一葉小舟來。待到真去了梁山,只見一座山峰突兀在中原大地上,并無甚險絕奇崛,山下也并無什么蘆葦水泊——千百年過去,真是滄海桑田。英雄走了,梁山水泊的大舞臺也消散在塵煙里了,句號就此畫下,不容我貪戀。
不僅不貪戀,人生還要親自操刀動手,自己給自己畫上句號。狠狠地畫,狠狠地舍。
范蠡輔助越王勾踐,滅掉吳國,完成了振興越國的大業(yè)。事成之后,不居功自傲,而是急流勇退。他瀟瀟灑灑,泛舟于五湖之上,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間,不留戀功名利祿,活得真是盡得風(fēng)流。他舍得給自己的政治生涯畫句號,他是智者。同為越國良相的文種,就不舍得了。范蠡隱退之時也勸文種,但文種選擇繼續(xù)留在越王身邊,他希望他的政治生涯是一個逗號連著一個逗號,連綿著寫下去,寫成鴻篇巨制。哪里寫得下去呢,收場不過是得了越王賜劍來自殺。
李清照在《夏日絕句》里寫“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边@樣的句子就有句號的雄渾沉重,不附和不妥協(xié)。想當(dāng)年,也是夏日,在溪亭日暮,李清照和舊友喝醉忘記歸路,繽紛笑聲中誤入了千朵萬朵的藕花叢中。那時候,時光是輕靈如蝶的,心也是。那樣的日子其實是一個一個的小逗號,綿延搖曳,自有風(fēng)情。有一天,家國江山皆破碎,她可以像項羽一樣,不過江東不偷生。這就是一個最響亮的句號了。
句號,是絕情。但,不絕情怎么見風(fēng)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