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屏南縣若干方言詞本字考

葉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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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屏南縣若干方言詞本字考

葉太青*

（阜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37）

屏南方言屬以福州話為代表的閩東方言南片，但又是南北兩片過渡地帶的方言。黛溪話作為屏南方言的一種土話，處于閩東方言南北過渡的前沿，受北片寧德話的影響程度較深。本文以筆者母語方言黛溪話為研究對象，考證出若干黛溪話口語中本字不明或“有音無字”的方言本字。

閩東方言；過渡地帶；黛溪話；方言本字；語音對應(yīng)

一、引言

屏南縣今屬福建省寧德市，歷史上曾屬明清時的福州府。屏南方言屬以福州話為代表的閩東方言南片，黛溪話是屏南方言的一種土話，是筆者與家人和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們通話時張口就來的母語。根據(jù)《屏南縣志·方言》（1999），屏南話可以分為里路話、前路話和下路話（黛溪話屬之）三個小片。下路片毗鄰寧德市西部，是受寧德話影響的區(qū)域。就地緣關(guān)系來說，黛溪鎮(zhèn)地處閩東方言南片和北片交接區(qū)域，黛溪話受到閩東北片方言寧德話的嚴(yán)重影響是勢所必然的，這種影響使黛溪話具有不同于閩東南片方言的鮮明個性，反映了許多過渡地帶的方言特點(diǎn)，提升了其學(xué)術(shù)研究的價值。

現(xiàn)代漢語的各種方言，都有許多口語中的基本詞或語素“有音無字”，無從或難以和現(xiàn)行常用漢字掛鉤，方言工作者根據(jù)語音演變規(guī)律，借助歷史文獻(xiàn)資料，可以考證出方言詞或語素的“本字”。筆者在調(diào)查記錄黛溪話的語音并整理歸納音系的同時，對屏南方言黛溪話的詞匯也進(jìn)行了廣泛的調(diào)查，在此基礎(chǔ)上，運(yùn)用方言研究中通行的考本字的方法，考證出若干屏南黛溪話詞語“有音無字”的本字。

下文需要記音時用國際音標(biāo)注音，黛溪話調(diào)值用五度標(biāo)記法標(biāo)記調(diào)值，調(diào)值和調(diào)類的關(guān)系如下：

表一 黛溪話調(diào)類調(diào)值對照

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陽入 甲乙甲乙（1） 42322122212432452

舉其他方言還標(biāo)注調(diào)類符號，數(shù)字1，2，3，5，6，7，8分別代表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和陽入?！墩f文解字》簡稱《說文》，徐鉉注音簡稱徐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簡稱段注。

二、本字考七則

（一）垡?pho2翻耕的土塊。也寫作“坺、伐”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在復(fù)合詞中作構(gòu)詞語素，犁田～（犁翻的水田土塊）|鋤～（整碎翻耕的土塊）|掘～（人力翻耕）。另有量詞用法，蜀～涂（一塊土塊）。

《說文》：“治也。一曰臿土謂之坺?！对姟吩唬何渫踺d。一曰塵皃。從土犮聲?！毙煲簦浩褤芮?。段注：“凡初出于田爲(wèi)坺土。稍治之乃為凷?！庇郑骸耙慌a所起之土謂之坺。今人云坺頭是也。耒部曰。耕廣五寸為伐。二伐為耦。與考工記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畎。稍不同。鄭云。畎土曰伐。伐卽坺。依考工記二耜之土為伐。許云一枱之土為伐。即此云一臿土謂之坺也。又：“一曰塵皃。坺之言蓬勃也。”

《廣韻》入聲月韻房越切，義為“耕土”?！都崱啡肼曉马崳骸佰?、，耕起土也；或從發(fā)，亦書作，通作伐、坺。”

從上面字書和韻書來看，方言“垡”義承古代漢語沒問題。再說語音，蒲撥切和房越切古音都是月部並母，屏南方言黛溪話今讀韻母[o]是語音演變通例，如“月”讀[o2]；房越切聲母讀[ph]屬于古無輕唇音的歷史層次以及閩語古全濁音少數(shù)讀送氣塞音和塞擦音的變例，“垡”今讀符合語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見，“垡”音義俱合。

文獻(xiàn)中用例：

（1）一耦之伐，廣尺深尺為之畝。（《周禮·考工記·匠人》）

鄭玄注:“畝上曰伐?！辟Z公彥疏：“兩人耕為耦共一尺，一尺深者謂之畎，畎上高土謂之伐。伐，發(fā)也。以發(fā)于上，故名伐?！?/p>

（2）逆垡擲豆，然后勞之。（《齊民要術(shù)·大豆》）

文獻(xiàn)另有“耕地翻土”動詞的用法，例如：

（3）余期報恩后，謝病老耕垡。（唐· 韓愈《送文暢師北游》）

其他方言旁證：中原官話皖北方言也有“垡”的用法，音讀[fa552]，“房越切”今讀陽平調(diào)符合中原官話全濁聲母入聲調(diào)的演變規(guī)律。詞語用例：～地（翻耕的土地）。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笊籬～湯（成語，一貧如洗，無米之炊）|～豆莢（煮豆莢）|～芋卵（煮芋頭）|花菜著～長久若干囝過煮固那會爛（菜花要多焯一會兒再煮才煮得熟）。

《廣韻》入聲洽韻士洽切，義“湯渫”?！颁汀睉?yīng)是“煠”另一寫法，從字義來看，從火或從水都有理據(jù)，《廣韻》中“湯渫”就是與“湯煠”音義相同。清·翟灝《通俗編·雜字》：“今以食物納油及湯中一沸而出曰煠。”

該方言詞意義承韻書和字書，音承“士洽切”咸攝二等洽韻崇母，屬語音演變通例，音義正合。不過，煠的古字當(dāng)是，《說文》：“內(nèi)肉及菜湯中薄出之。從翟聲?！毙煲簦阂陨浊?。段注：內(nèi)肉及菜湯中薄出之。內(nèi)今之納字。薄音博。迫也。納肉及菜于沸湯中而迫出之。今俗所謂煠也。玄應(yīng)曰。江東謂為瀹煠。煠音助甲切。今字作瀹。亦作汋。通俗文曰。以湯煑物曰瀹。廣雅曰。瀹、湯煮也。

文獻(xiàn)用例如下：

（4）收好菜，擇訖，即于熱湯中煠出之。（《齊民要術(shù)·作菹、藏生萊法》第八十八）

（5）沸湯煠，即出，于水中凈洗，復(fù)作鹽水暫度，出著箔上。（同上）

（6）( 水母) 先煮椒桂或豆蔻, 生姜縷切而煠之。（唐·劉恂《嶺表異下》）

（7）采苗葉煠熟, 換水浸去酸味, 淘凈、酒鹽調(diào)食。（明·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荒政·救荒木草一》）

另有寫作“渫”字的例子：

（8）作胡荽菹法，湯中渫出之。（《齊民要術(shù)·作菹、藏生萊法》第八十八）

其他方言旁證：

中原官話皖北方言也有“煠”的用法，音讀[sa552]或[saa2131]，被寫成通行俗字“撒或”，用于當(dāng)?shù)仫嬍承〕悦叭鰷保?）。今讀[sa552]屬陽平調(diào)，音合“士洽切”，而讀[sa2131]屬陰平調(diào)，實(shí)承煠的古字，《說文》徐音“以勺切”，符合中原官話古清入歸陰平的聲調(diào)演變通例，其韻母是語音演變滯古層次的古音遺留。

（三）瀉（寫）tshie24（酒醋等作料）傾注，澆注

寫和瀉是古今字。屏南方言黛溪話讀陰去調(diào)，字作“瀉”更合適些。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單說，魚臭腥，固著酒～一甌（魚腥味濃，還要澆注一杯酒做作料）|酒瓶馱來酒過～若干（酒瓶拿來再澆點(diǎn)酒）

《說文》：“置物也。從宀舄聲?！毙煲粝ひ睬?。段注：謂去此注彼也；又：俗作瀉者，寫之俗字。周禮以澮寫水，不作瀉。語音上“悉也切”是心母字讀氣塞擦音，符合語音演變規(guī)律的變例，如“笑須碎髓鰓”等字聲母都為tsh-。可見，音義俱合。

古代文獻(xiàn)用例，如：

（9）御食于君,君賜余,器之溉者不寫,其余皆寫。（《禮記·曲禮上》）注:“寫者,傳已器中,乃食之也?！?/p>

（10）一食頃，作熱湯，水解令得下手，寫著甕中。（《齊民要術(shù)·養(yǎng)羊》）

該詞普遍應(yīng)用于皖境官話中，依然讀上聲調(diào)，本字就是“寫”，用于倒酒（斟酒）場合。以下淮南方言用例：

你一當(dāng)給你大爺～酒（你趕緊給你大伯倒酒（斟酒））|來來，我來給阿大娘～酒（我來給大伯母倒酒）|怎么能叫客人～酒呢？太不懂事老（怎么能讓客人倒酒呢，太沒禮貌了）。

又如阜陽方言：

恁給俺～滿了，再斗一杯（你給我斟滿了再喝一杯）。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單說，“囝～噠大，盡生受（把孩子扶養(yǎng)成人，真不容易）|我無閑，汝著與我～囝（我忙，你要替我?guī)Ш⒆樱?/p>

《廣雅·釋詁》：“將，養(yǎng)也?！蓖跄顚O疏證：“今俗語猶云將養(yǎng)，或云將息矣?！?/p>

古代文獻(xiàn)用例，其一“養(yǎng)”的意思，如：

（12）王事靡盬，不遑將父。（《詩·小雅·四牡》）毛傳：“將，養(yǎng)也?！?/p>

其二“帶領(lǐng)，攜帶”的意思，如：

（13）將胡駿馬而歸。（《淮南子·人間訓(xùn)》）

（14）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元結(jié)《賊退示官吏》）

（15）還，復(fù)過焉，乃將光西至長安。（班固《漢書·霍光傳》）

上述例（15）可譯為：（霍去病）回來又順路拜訪，于是就帶著霍光西行到了長安。

該字“帶領(lǐng)，攜帶”的意思，還有魯迅詩旁證：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為了忘卻的記念》）

此詩首聯(lián)“挈”和“將”互文對舉，都是帶領(lǐng)的意思，雛：幼小的鳥，這里喻指兒女。那么，“挈婦將雛”就是帶著妻子，領(lǐng)著兒女。

其他方言旁證：承“養(yǎng)”義的“將”見于豫皖蘇魯一帶官話方言（3），不過，詞義有引申和轉(zhuǎn)移，使用范圍縮小，僅限于“牲畜繁殖，下崽”的意思。如皖北中原官話阜陽話說“將?！薄皩⒇垺?，兩處“將”音讀[tφiaη2131]。也多用于罵人的場合。

（五）搉kho5敲，敲擊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單說，～門（敲門）|～糖囝（敲麥芽糖）|蜀粒茶瓶耳與汝～去（把你一個茶缸的提耳敲掉/比喻搞死單根獨(dú)苗的獨(dú)生子，讓你斷子絕孫）|許粒梨扁擔(dān)馱去～下來（把那個梨子敲打下來）。

《說文》：“搉，敲擊也?！薄稄V韻》入聲覺韻苦角切，義為“擊也”。音義俱合。

古代漢語文獻(xiàn)用例，如：

（16）則可不謂有大揚(yáng)搉乎? （《莊子·徐無鬼》）

（17）先是高后鴆殺如意，支斷其母戚夫人手足，搉其眼以為人彘。（班固《漢書·五行志》）顏師古注：“搉謂敲擊其精(睛)也?！?/p>

其他方言旁證，皖北中原官話阜陽方言如：

去把碓舀子拿來～～蒜瓣子（去把小石臼拿來搗搗蒜）。

此處的“搉”念[tφhyγ2131]，古清入字今讀陰平調(diào)，符合語音演變通例，其義為“敲，擊；搗”。

（六）穢(薉)uei24荒廢，荒蕪；穢氣，邪穢，不干凈

屏南方言黛溪話用例：a.無陣做田，蜀陂田園都～去（沒人種田，滿山坡的田園都荒蕪了）b.犬母其血會～，鬼都會驚（母狗的血有穢氣，鬼都會怕）

《說文》：“薉，蕪也。從草，歲聲。”段注：今作穢。其義符合《說文》“蕪也”，就是荒蕪，田荒不治，多生雜草?！队衿罚骸胺x，不凈也?！薄稄V韻》去聲影母廢韻，於廢切?？梢娨袅x俱合。

古代漢語文獻(xiàn)用例，義為“荒廢，荒蕪”，如：

(18)民貧，則田瘠以穢。(《荀子·富國》)

(19)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楊惲《報孫會宗書》)

義為“穢氣，不干凈；弄臟，弄污”，如：

（20）《書·盤庚》無起穢以自臭。（《左傳·昭二十六年》）

（21）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蔡邕《女誡》）

黛溪話用例：其一單說，手凍歹去，趕緊著喙～兩下（手凍僵了，趕緊靠近嘴巴呵呵氣）|伊那八～書記（他就懂得巴結(jié)書記）|許粒梨扁擔(dān)馱去～下來（把那個梨子敲打下來）。其二組詞：和卵（痛斥人巴結(jié)）。伊佮書記那八～卵（他結(jié)交書記就懂得巴結(jié)）

《廣韻》戈韻戸戈切，義為：“順也，諧也，不堅(jiān)不柔也。”這個意義當(dāng)是“和順，和諧”之和?！墩f文》：“相譍也。從口禾聲?！毙煲簦簯舾昵?。段注：古唱和字不讀去聲。可見，《說文》釋義就是“唱和，附和”，只是古代古音讀平聲。《說文》和《廣韻》釋義與方言義“巴結(jié)，奉承”沒有直接關(guān)系。

《爾雅·釋樂》：徒吹謂之和。方言義當(dāng)直接從此引申。

黛溪話音承《說文》徐音和《廣韻》的“戶戈切”，今念陽平調(diào)?！皯舾昵小睂俟麛z合口一等韻，今讀韻母需要特加說明，因?yàn)轺煜捁麛z讀音層次復(fù)雜，其中有一白讀層可以念[]，請看下表：

表二 黛溪話果攝今讀層次

我過（逗留）破裹鵝坐捼揉搓 文讀??21???ph24???ku21??22???ts324???tsh3 白讀一??kuai42 白讀二??kuei21??si324 白讀三???22 白讀四??ua21??pha24 白讀五??n221??tsh3 白讀六??ku3??phu24

（注：空檔表示沒有對應(yīng)層次的讀音。）

可見，戶戈切與今讀符合語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

其他方言旁證：中原官話皖北方言管“巴結(jié)，奉承”叫“喝大蛋”，等于閩東黛溪話的“和卵”，造詞理據(jù)并無二致，只是“喝大蛋”的喝字用了一個同音字，其本字其實(shí)就是這里討論的“和”。

三、結(jié)語

方言本字考是漢語方言研究的一項(xiàng)重要內(nèi)容，不僅對一種方言的全面深入研究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而且也有助于為音韻史研究提供方言的材料。正如李如龍（2009:112）所說：“為方言詞考求本字，一方面是運(yùn)用音韻學(xué)原理來加深理解方言現(xiàn)象，另一方面又是運(yùn)用方言事實(shí)來論證音韻現(xiàn)象，這是音韻學(xué)和方言學(xué)相互為用的集中表現(xiàn)。”本文所考福建屏南方言詞語本字，對閩語的方言詞匯研究和漢語方言語音史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甲C方言詞的本字，我們重視音韻論證，所考之字看它是否符合古今語音對應(yīng)關(guān)系。在字義方面，我們重視古籍文獻(xiàn)用例的證據(jù)。此外，我們還重視其他方言旁證，主要是注意發(fā)掘中原官話皖北方言用例；從比較方言學(xué)上看，可為今后進(jìn)行閩語和和淮河流域官話方言比較研究做一些先期的探索性嘗試。

注釋：

（1）分別在變韻ei，ou和φy三韻中。詳細(xì)情況參見葉太青碩士論文《屏南代溪話音系》。

（2）雞骨頭和麥仁等稍加勾芡熬制成濃湯，打一個雞蛋在碗里攪勻，用滾開的湯汁一沖，沖成蛋花，這就是皖北小吃“撒湯”。得名的理據(jù)在于滾開的湯汁沖成蛋花，即《廣韻》中“湯渫”。

（3）李焱《山東方言特征詞初探》指出“將”特指牲畜繁殖，并引清代粱同書《直語補(bǔ)正》：“山東呼六畜乳子為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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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葉太青.屏南黛溪話音系[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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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12

H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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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 (2016)06-0055-04

2016-10-04

葉太青（1970- ） ，男，福建南屏人，文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漢語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