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
看見過兩棵樹。那兩棵樹直到清明過去一周才隱隱的露出些綠意來,清瘦的樹干,稀疏的小枝,隱隱透著寒意,像留在春天深處的最后一抹雪,簡凈淡泊。
在春天的深處,這樣寒素的樹,身上有一種臨大事而有靜氣的從容。
跟人類的呼朋引伴相比,樹的世界多少是有些疏離的。它們在季節(jié)里的變綠變紅還是變黃,都有些各自為政的感覺。楓楊綠得早,水杉綠得晚,欒樹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醒來,我們是直到初秋見到它滿樹都是成簇的黃色小碎花,才想起它在那里。
但大多數(shù)的樹到了夏天就不大會被人看見了。到處都是綠,人在很多時候不會注意綠也有濃淡疏密。
在人的眼里,一棵樹和另一棵樹差不多,不動聲色,開花結(jié)果,葉子顏色和果子的形狀也可以忽略不計。但一個細心的人會知道,樹也是有屬于自己的心情的。初夏時節(jié),有人問起:那些在同一片土地上按相同節(jié)氣生長的同一品種的樹,結(jié)出來的果實味道為什么會差那么多呢?某博物人士回答說:這取決于樹的心情。所以紫葉李的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我在校園里遇到每一棵果樹時都會在樹下滿地野花的草叢中撿一粒來嘗嘗:這一棵是略顯酸澀,下一棵樹的是清甜。一棵樹的心情就是這樣深埋在果子的味道里。鳥在滿地的果子中跳來跳去,東啄一口,西啄一口,早就讀懂了樹的心事,只有人還不知道,除非他們愿意彎下腰來在樹下的草叢中撿一棵熟落的果子,輕輕地咬一口。
比心情更讓人深感震動的,是它們還會有深深埋藏著的故事。一棵樹要是在夏天里有自己的故事,它說出它們的方式才是真正的委婉和沉靜。
最早意識到這點,是在清理一只陶的花盆時。那只花盆在前一年的春天曾經(jīng)長出過一棵小小的構(gòu)樹。這原本是應(yīng)該驚喜的,但我時時生出些無力感來:除了像養(yǎng)花那樣定期澆水施肥,我不知道該怎么在花盆里養(yǎng)活一棵樹。
這并不影響它在整個夏天的瘋長。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無端的幻想著它可以一直這樣長下去了,植物總是默默地呈現(xiàn)它的各種品質(zhì)給我們驚喜不是嗎?但冬天之后,它沒有再發(fā)芽。
倒出盆土?xí)r發(fā)現(xiàn),它居然長出過這么多的根,一圈一圈的卷繞在花盆里,長成花盆的形狀。一棵樹曾經(jīng)這樣努力地尋找出路,用它自己的方式,但終于沒有找到。所有的這些努力都是在泥土之下的黑暗中默默完成的,但那些根的形狀說出了它的秘密,它沉默不語的一生里原來有過這樣的努力和放棄。
人類的秘密有時會如蚌腹之砂,層層磨礪之后化為一粒珍珠,打開時僅有溫潤可人,時光里的輾轉(zhuǎn)隱痛都不復(fù)可見。而那些沒能在時間的打磨中化蛹為蝶的部分,卻是另一種形態(tài)。我生活的小區(qū)里,有個中風(fēng)之后神智和手腳一并變得失控的老人,經(jīng)常步履蹣跚著在陽光下大聲斥罵著誰,口齒獰厲地宣泄著大約壓抑很久了的秘密,那樣的場景總是讓人覺得異常的慘烈。
跟人相比,樹的無聲無息里有著不易察覺的智慧,它們像是用一種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讀懂的文字寫下的記錄———那些能讀懂的人是真的懂了,會因此生出些讀懂之后的相惜和靜默;讀不懂的人即便是路過,也什么都看不見。
那些從未被傾聽的故事,會耐心地等在泥土里,然后一圈一圈地長成年輪,從樹根到枝梢,每一圈都是記憶。很多年之后,一個專注的工匠會在鋸末紛飛中看見深藏已久的它們,那些在時間里沉淀出來的好看的紋。他會在反復(fù)比劃之后挑一個最好的角度讓那些木紋成為隱藏在木器中的畫,然后,在某一天的晨光里,另一個晨起伏案讀書的清凈之人,會看見它們。
在盛夏的喧囂之外,一棵樹的沉默里可以有著無數(shù)這樣古典而豐盈的品質(zhì),它們在時間里慢慢沉淀。
跟它們的靜默相比,人類轉(zhuǎn)瞬即逝的雄辯滔滔,很多時候真的是不值得一提。
選自《青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