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明
讀過一些“魯研家”(學界對魯迅研究專家的簡稱)研究魯迅的著作,我們大抵都有一種印象,就是魯研家們多半有一種脾氣:凡是魯迅所說所做的,都是深刻、偉大、正確的;而論及自由派學者文人,又常露出刀筆吏的怪味道。
先說說房向東先生的《胡適和魯迅教育孩子的區(qū)別》(南方網(wǎng)2010年1月24日),以見一斑。
該文首段說:“胡適希望他的孩子成為社會精英,‘做最上等的人;魯迅則較有平常心,他在文壇行走多年,見多了正人君子們的種種丑陋嘴臉,看夠了上層社會的墮落,不希望孩子成為空頭文學家或空頭美術家,他只希望孩子實實在在做人,‘尋點小事情過活?!边@些話是否有“代魯迅立言”之嫌,且不管它,總算是不很離譜;可到了第二段,他筆鋒一轉,說“胡適一生,做的都是‘最上等的人,是皇上和總統(tǒng)的朋友,因而,他對孩子也有一樣的要求”,就讓人見到刀筆吏的文字風味了。他在暗示讀者:胡適對兒子的期許,就是希望他像自己一樣長大后做“最上等的人”,甚至能做“皇上和總統(tǒng)的朋友”。然而,胡適真有如此教子野心嗎?胡適本人,竟然就是以“皇上和總統(tǒng)的朋友”為榮(胡適當年見廢帝溥儀時,已經在學界聲名卓著,哪用得著傍廢帝以邀名?至于抗戰(zhàn)時做駐美大使,乃因國家征調,當年《紐約時報》認為國民政府任命他為駐美大使,乃“最合適人選”,則胡適何須傍總統(tǒng)為友?),為做人的成功嗎?證諸胡適的一生,這種貶抑性的說辭,離他也太遠些了吧?
其實,說到對待名利的態(tài)度,胡適逝世后,林語堂有一段評論文字,頗可耐人尋味:“在人格上,適之是淡泊名利的一個人,有孔子最可愛的‘溫溫無所試可以仕可以不仕的風度?!?/p>
再者,房氏此文在引用了胡適1929年8月致胡祖望的信中一段話“功課及格,那算什么?在一個班要趕在一班的最高一排。在一校要趕在一校的最高一排。功課要考優(yōu)等,品行要列最優(yōu)等,做人要做最上等的人,這才是有志氣的孩子”之后,說:“大約是胡祖望向父親報告考試及格了,胡適才有了‘功課及格,那算什么之說。如果功課是優(yōu)呢?胡適會不會像當今某些家長,又有別的說辭?難說?!边@后面的“會不會像當今某些家長”諸語,屬于引而不發(fā)的推論、暗示,只為抑胡,不惜以臆測之詞“難說”責難先賢,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壞脾氣。
實際上,我們讀到胡適致胡祖望的信中所叮嚀之語比如“自己能照應自己,服侍自己,這是獨立的生活”,“最要緊的是做事要自己負責任”,“你要愛護自己,但不妨礙別人。能幫助別人,須要盡力幫助人,但不可幫助別人做壞事”,“合群有一條基本規(guī)則,就是時時要替別人想想”,“‘我受不了的,他受得了嗎?我不愿意的,他愿意嗎?你能這樣想,便是好孩子”,“志氣要放在心里,要放在功夫里,千萬不可放在嘴上,千萬不可擺在臉上。無論你志氣怎樣高,對人切不可驕傲;無論你成績怎么好,待人總要謙虛和氣……”等等,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胡適期待兒子做一個獨立上進、謙虛和氣的“最上等的人”,亦即中國傳統(tǒng)社會所謂溫良恭儉讓的賢人君子或今天所謂社會精英,居然難入房氏法眼,惹得他說什么“如果功課是優(yōu)呢?胡適會不會像當今某些家長,又有別的說辭?難說”,這真給人匪夷所思之感。
房氏此文后半又說:
像胡適這樣,一生大約應算是“最上等的人”吧?倘若以胡適本人為標桿,似乎不好說他的孩子完成了他下達的指標。胡適的長子是有一點出息的,蔣介石政權搬到臺灣前后,胡祖望曾在他岳父駐泰國曼谷的一家公司任工程師。1953年遷居臺北以后,往返于臺灣、美國間,曾任臺駐美經濟機構代表。胡適的小兒子胡思杜在美國讀了兩所大學,都沒有畢業(yè),還幾乎成了“問題青年”,終于當不成“最上等的人”。
讀這段文字,我們不禁要問:作者所謂“似乎不好說”“終于當不成‘最上等的人”云云,是否尖酸刻薄了一些?
孫郁先生是魯研家中成績突出的一位。其研究走的是近于“宋學”的路子,主觀發(fā)揮得很多。是否如某些學者認為并非正宗的學術研究姑且不論,單說他的論魯文字,拔高、美化的就很不少。對此,蘇州大學的尤小立教授多年前就曾在評論孫郁新著《魯迅與胡適》時,質直地說過:“讀《魯迅與胡適》,一個較深的印象,就是當寫到魯迅時,作者往往使用近乎詩化的文字,極力挖掘,把優(yōu)長處推向極致,于缺陷處則不免優(yōu)容;而寫到胡適,則大多文字舒緩,肯定處肯定得恰到好處,但態(tài)度上總逃不出‘盡量理解的圈圍,往直白里說,有些地方讓人有懷揣難言之隱而扭扭捏捏的感覺。”(《胡適與魯迅:中心與邊緣的不可比性》,見《博覽群書》2001年第7期)
時隔多年,孫氏說起魯迅來,又當如何呢?看他今年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的訪談可知,他仍然不脫“寫到魯迅時,作者往往使用近乎詩化的文字,極力挖掘,把優(yōu)長處推向極致”的舊習氣。比如他說“魯迅在抨擊黑暗的同時,他也在審視自己。但是他又不是一個消極的人,他把人類最好的東西拿過來。所以像日本、歐洲有一些學者,是把魯迅跟耶穌和釋迦牟尼同等看待的。他是有普度眾生的慈悲的那樣一個人”,“研究魯迅的人,用現(xiàn)在魯迅博物館副館長黃喬生的話講:沒有一個歌頌‘文革的。真正的魯迅專家,這是共同的底線”,“魯迅年輕時講的:‘中國文化應當外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不失固有之血脈。這個很重要”(《孫郁:進入魯迅的世界,才能學會中國最智慧的思維方法》,見《北京青年報》2016年09月27日,作者吳菲)。不歌頌“文革”,這個連一般民眾都能做到的,難道還非得拜魯迅所賜嗎?魯迅對大眾有同情心,這個還非得要與耶穌、釋迦牟尼并論嗎?青年魯迅對中西文化的基本認識不僅在今天已是常識,而且在青年魯迅時的中國也是知識界的主流認識,又何必非要系掛到魯迅頭上?
孫氏涂抹、拔高魯迅的文字還有很多,似亦不必多摘。而在上述訪談中,他還說“還有1936年魯迅去世時候巨大的葬禮。民國期間有兩個葬禮特別的隆重,一個是孫中山,一個是魯迅。民間自發(fā)的,這不簡單”。“民國期間有兩個葬禮特別的隆重”,這句話說得很有意思。一方面,他說得沒錯,民國起止時期是1911至1949年,這當中孫、魯葬禮隆重;另一面,現(xiàn)當代中國還有胡適的葬禮亦很隆重,但胡氏逝于1962年的臺灣,那時大陸已經是新中國時期了。對胡適并非沒有研究的孫氏如此這般措辭,多少使人感覺他的話似非無意為之。
魯迅先生乃當代文化大家,研究他,自然是當代學術界的一個重大任務。但一些魯研家的執(zhí)拗脾氣,其實已經使客觀公正的魯迅研究漸趨脫離崇尚理性、追求真知的軌道。
【童 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