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
摘要:歷史不可驗證說看起來是不證自明的,以致學術界對此一直缺乏反思和辨析。正是從歷史不可驗證說出發(fā),歷史相對主義得以展開理論論證。然而實際上,歷史不可驗證說是一種語義含混的籠統(tǒng)說法,而其結論,也遠非自明的。歷史不可驗證說在“驗證”一詞的語義上由于中西語言的差異,而一直有所混淆,同時在概念上也存在模糊之處,這亦是導致歷史不可驗證說的重要原因。實際上,歷史不可驗證說最終的理論依據(jù)是當下直接確定性,而以當下直接確定性為最終依據(jù),指向的并不只是對歷史學知識的否定,而是對全部實存時間中經(jīng)驗陳述的否定,這又恰與這一經(jīng)驗主義原則的本旨是相違背的。
關鍵詞:歷史相對主義;證實;驗證;過去;確定性
中圖分類號:B01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6.06.02
關于歷史學的學科性質(zhì),國內(nèi)外學術界主要關注其客觀性問題,而對歷史能否被驗證這一問題則有欠反思。因為答案似乎只能是否定且不證自明的:歷史本身已然消逝,如何能再用來驗證歷史學?歷史不可驗證說由此為歷史相對主義提供了一個堅實的理據(jù),因為在這一點上,歷史相對主義與歷史客觀主義者儼然達成了共識。然而實際上,歷史不可驗證說是一個亟待清理、有待反思的觀念,其說語義相當含混,而其內(nèi)在邏輯亦頗多悖謬。
一、歷史不可驗證說對歷史相對主義的重要意義
關于歷史的不可驗證性,通常是在討論歷史知識性質(zhì)時作為公認的結論附帶提及。在這些論著中,與之相關的表述大致可分成兩種:一者由歷史的不可驗證性出發(fā),否定史學是一門實證科學,認為“史學研究的對象不可再現(xiàn)、不能重復, 故今人無法直接感知、經(jīng)驗與觀察,且關于過去的知識又無法驗證,因此史學難以成為一門真正意義上的實證科學”[1];另一者則在承認“過去史的社會實踐已經(jīng)在歷史上消逝,我們無法用它直接去檢驗人們的歷史認識”的前提下,堅持可以“用歷史遺存、文物、文獻去檢驗歷史認識”,試圖以此來維護歷史學的客觀性[2]。其中,就此問題有限的專文成果,主要是張耕華先生《史學研究在驗證上的困境》一文,他認為史學研究的“單稱判斷”只能間接證實,其敘事結構沒有實證性,而理論命題本身亦含糊不清難以證偽[3]。在《歷史哲學引論》中,張耕華先生則將矛頭指向傳統(tǒng)的符合真理論,認為其將命題與事實的檢驗看得過于簡單,實際上在認識的檢驗中,還存在著將事實轉(zhuǎn)化為事實命題的環(huán)節(jié),因而只能是一種“弱化的檢驗”[4]49,而就歷史而言,檢驗者不能對歷史事實進行直接考察,符合論自然只能落空,“直接證實是一種弱化檢驗,間接證實是一種更為弱化的檢驗,這一點在歷史認識檢驗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盵4]52
張耕華先生堪稱國內(nèi)歷史相對主義的代表人物,對歷史學可驗證性的質(zhì)疑,是其立論的重要一環(huán),而這一點,對于所有的歷史相對主義者,亦概莫如是。實際上,并非所有的歷史客觀主義者都將歷史學視為一門科學,然而所有的歷史相對主義者卻都認為歷史學有別于自然科學,因為在他們看來,自然科學總是指向確定性知識(至少也是比歷史學更確定的知識),而歷史相對主義則在根本上否定歷史學知識的確定性,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規(guī)定性。在與自然科學對比時,歷史相對主義者時常提及兩者的一個區(qū)別,即自然科學可以直接觀察其研究對象,而歷史學的研究對象則是已經(jīng)消逝的過去,無法直接觀察,同理,科學研究可以通過實驗反復觀察驗證結論,而歷史學則無法直接驗證過去的事件。比如,比爾德在其歷史相對主義名篇《高貴的夢想》中詳細列舉了十一條歷史學的局限性,其中第二條認為歷史學家并非超越他的時間的過去的觀察者,他不可能像化學家觀察自己的試管和化合物一樣客觀地觀察它[5]82??铝治榈聞t進一步提出,歷史事件“甚至于也不是在事件之被自然科學家所觀察到的那種意義上而被歷史學家所觀察到的”,他們不會派出一支考察隊去觀察比如一場戰(zhàn)爭,因為那“不會教給歷史學家們以任何他們所想要了解的東西”[6]247。原始歷史事件的這種不可觀察性似乎天然割裂了歷史學家和其研究對象的關聯(lián),歷史學家與歷史本身的聯(lián)系由此被認為只能是間接的。奧克肖特在其早期《歷史是神話》一文中引用布拉德雷的話說:“歷史的原始事實首先當其發(fā)生時即已消逝,它已經(jīng)完結且再不復還。它無法重現(xiàn)而我們也無力使之重現(xiàn)。其次,我們也不可能做到有意圖地重現(xiàn)它?!盵7]39奧克肖特因而得出結論說:“關于歷史學的科學永遠是不可能的,科學方法對于歷史學家是禁用的……因為事實或事件當其發(fā)生時便消逝了,我們只能從觀察者留下的證據(jù)和目擊者的不同記述來開始并完成我們的研究,也即用的是推論而非事實?!盵7]40把歷史學所使用的材料據(jù)此認為只是推論而不是事實,而真正的研究對象則早已經(jīng)消失,也即無法再用來驗證這些見解或傳聞,所謂歷史本身對于歷史相對主義者也就成為不可知的虛設。
歷史相對主義由此認定歷史記述是不可驗證的(直接觀察證實),在歷史記述與科學知識之間存在關鍵的差異,前者無法經(jīng)由直接驗證獲得最終的確定的共識。并且,由此出發(fā),歷史相對主義者不僅可以將歷史記述視為是由歷史學家構想的,而且這種構想也將不受“事實本身”的束縛。歷史不可驗證說對歷史相對主義的理論意義,沃爾什的有一段話頗為典型,他說:
“就歷史中的真實性與事實有些什么樣的哲學問題呢?在我寫《歷史哲學導論》時,我認為主要的問題是由這樣的事實引起的,也就是歷史學家聲稱告訴了我們過去所發(fā)生的事,可是又不能直接達到它。他們?nèi)羰遣荒苤苯域炞C自己得出的任何結論,也就不能聲稱這些結論由于得到某些無懈可擊的證詞而是真實的。”[8]
此外,歷史相對主義的當代代表人物海登·懷特在其《元史學》的中譯本序中對此亦有一段典型表述:
“只要歷史實體在定義上隸屬于過去,對它們的描述就不會被直接的(受控的)觀察所證實或證偽。當然,通過直接觀察所能研究的是證明了史學家感興趣的過去對象之本質(zhì)的那些文獻。但是,如果這些記載想要不顧事實,而原本在這些事實的基礎上,對于可能成為研究主題的對象所作的最初看似真實的描述才得以呈現(xiàn),那么這些記載就需要解釋。這就促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歷史知識永遠是次級知識,也就是說,它以對可能的研究對象進行假想性建構為基礎,這就需要由想象過程來處理,這些想象過程與‘文學的共同之處要遠甚于與任何科學的共同之處。”[9]
在海登·懷特這段話中,首先利用了“過去”這個概念來將歷史置于不可直接觀察的位置,再將“觀察”限制在“直接”和“受控”的范圍,然后表明歷史學家能接觸到的只有等待解釋的文獻,最后推出歷史學依靠想象過程來完成歷史知識這種“次級知識”的建構??梢钥闯?,所謂歷史記述不可驗證(直接觀察中證實)的論點為歷史相對主義的理論奠定了一個堅實的起點,因為這一點似乎是不證自明的。這樣,不可驗證(直接觀察證實)的歷史記述便意味著它被視同失去確定性依據(jù)的傳聞,它永久失去了自己的原文,對它的信任只能依托于對轉(zhuǎn)述者的信任。那么,接下來的論證環(huán)節(jié)只需要否定轉(zhuǎn)述者“客觀如實”轉(zhuǎn)述歷史原文的可能,轉(zhuǎn)述者被認為即使不是有意的作偽者,也必定會依據(jù)自己的主觀意識和價值體系來改寫原文,所謂客觀的歷史著述不存在的論點便得以確立。顯然,“歷史記述不可驗證(直接觀察證實)”這一論點的確立導致歷史記述只能依賴于轉(zhuǎn)述者的主觀意識來賦值,從而粉碎了客觀史學“如實直書”的理想。易言之,如果歷史學無力反駁這一論點,那么歷史學的知識合法性必將失陷于主觀任意性,乃至因此被視同立足于“詩性想象”的文學創(chuàng)作。
二、對歷史不可驗證說的語義清理與概念分析
本文提及的歷史不可驗證說是一種籠統(tǒng)的說法,由于日常語言的豐富性,相關的語句是無限的,但仍然可以歸結為幾個典型語句供分析?!皻v史不可驗證”“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或“歷史知識不可證實”,這三個語句便是這樣的典型語句,它們之間似乎僅是換種說法,其實包含很大差異,這種差異實際上指向這一觀念的理論內(nèi)核。倘若不對這些語句進行語義清理和概念分析,便不可能對這一問題形成清晰的認識。
我們先來分析后面兩個語句。當我們說出“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句話時,口氣可以是篤定無疑的,因為它似乎是不證自明的??僧斘覀冋f“歷史知識不可證實”時,就不那么篤定了,因為這與說“歷史知識是不確定的”能有什么分別呢?
可以看出,“歷史知識不可證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歷史相對主義命題,反觀“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論點,卻不僅僅屬于歷史相對主義者。比如,當代的麥克庫拉試圖反駁后現(xiàn)代主義的歷史相對主義,然而只按老套路說從歷史證據(jù)入手可以讓歷史學研究不是無根據(jù)的,但對于歷史記述的可驗證性,則只能承認“歷史學家無法證明(prove)他們的描述是絕對的真。對于世界絕對真實的表述,是一種關于全部可能的感性經(jīng)驗、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理想化解釋,這是不可能做到的?!盵10]43的確,“過去本身無法再被驗證”似乎是一條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公理”。因為我們?nèi)绻_信存在客觀歷史,也就確信過去不再重現(xiàn),當然它也就不可驗證了?!斑^去本身”與“不可驗證”,原本就是“客觀歷史”打包贈送的。值得注意的是,麥克庫拉為辯護歷史學知識的可靠性,他使用的是“辯明”(justify)而不是“證實/驗證”(verify)這一概念,因為后者相對而言要更嚴格,而前者可以包容有依據(jù)的推論。麥克庫拉說:“問題在于,在對過去作出新的推論時,歷史學家不可能確保他們所運用信息的可靠性,并逐一檢驗(test)它們。他們推論的合理性與可靠性必須依靠假定?!盵10]44也就是說,由于只能接受過去不可被檢驗的事實,從而無法聲稱歷史知識可以“證實/驗證(verify)”,便只能使用“辯明”(justify)一詞來指向歷史知識的求證工作。
因此,當歷史相對主義者說出“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時,他們甚至無需進行任何論證,他們的客觀主義對手們在這一點上是不需要說服的。然而這必然只是一個歷史相對主義的論點,而并不會是歷史客觀主義者的論點,因為一個歷史客觀主義者又何須提出這樣一個無用的論點呢?說出“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這樣的論點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當歷史相對主義者說出“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時,他們的用意并不是在說一個無關痛癢的“公理”,至少,如果“歷史記述不可驗證”必定指向“歷史知識不可證實”,那么前者的不證自明就意味著后者的確立。那么,在“歷史記述不可驗證”與“歷史知識不可證實”之間,有怎樣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呢?
可以肯定,“歷史記述不可驗證”與“歷史知識不可證實”的區(qū)別,一者在于“歷史記述”不同于“歷史知識”,二者在于“驗證”不同于“證實”。
其中,“歷史記述”與“歷史知識”的不同,在于歷史記述必定只是指向過去的事件,而歷史知識,則指向了所有和過去有關的事物和陳述,包括那些當下的歷史證據(jù)。
在這里必須辯明的是,歷史不可驗證說首先建立在“過去”這個觀念上。眾所周知,“歷史”一詞,當前學術界公認為包含了“過去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和“歷史記述或歷史學”這兩層涵義。雷蒙·阿隆對英文、法文、德文中此詞的用法作了比較后總結說:“人人都知道,歷史這個詞,不管是在德文、法文還是在英文中,都是模糊的,它既指現(xiàn)實也指我們對現(xiàn)實的認識?!聦嵣希蟛糠株P于歷史理論及治史方法的書往往不對歷史這個詞作明確的區(qū)別,輪換著使用它的兩個含義,既用它指認識歷史這一主觀現(xiàn)象,也用它指假定存在的客觀或客觀化的現(xiàn)象?!盵11]其中,歷史不可驗證說指向的是第二層意義上的“歷史”,而依據(jù)是第一層意義上的歷史,即“過去本身”不可直接觀察。
這便意味著,首先,“歷史不可驗證”這個語句,完全不等于“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語句,卻因為第一層“歷史”涵義的引入而導致它似乎是不證自明的;其次,歷史客觀主義者若接受這一區(qū)分便只能采納符合真理論的立場,而歷史相對主義者
利用這一區(qū)分,則不僅可以輕易架空歷史客觀主義者的指控(因為他們并不否認所謂過去的客觀存在這一歷史客觀主義者的信念依據(jù)),繼而借“過去已經(jīng)過去”攻擊歷史客觀主義的符合論預設;最后,將“歷史”的第二層涵義視為“歷史記述”還是“歷史知識”或“歷史學”便有所不同,因為歷史記述是將過去的事件視為歷史學的原文,而這個原文已經(jīng)永久湮沒不見,因而“歷史記述”可以直接關聯(lián)到過去的不可觀察、不可重現(xiàn),而“歷史知識”對此則曖昧得多。當歷史學的中心內(nèi)容被認為是以“歷史記述”來重現(xiàn)過去的故事,就意味著包含歷史證據(jù)的歷史知識只是手段,歷史的最終目的和主角是過去的故事,這個主角又必定有血有肉地包含了當事人的情感、意圖、心理等“思想”內(nèi)容,而它們都是難以為歷史證據(jù)記錄的。馬克·布洛赫因而報怨說:“著名的史學方法論者對考古學的技術不屑一顧,其態(tài)度傲慢得令人吃驚,他們沉湎于記事的資料范疇和事件的活動范疇,只和這類東西打交道,若不是這樣,他們就不會輕易斷言史學家的考察方法永遠是被動的了?!盵12]因此,只需要將歷史學的主體設定為是歷史記述,只需要將歷史學的中心任務視為是對過去的故事的還原,便可以將歷史學的真實性問題與不可驗證的過去事件關聯(lián)在一起,而將歷史證據(jù)驅(qū)逐出歷史知識觀念的中心?!皻v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命題與“歷史是關于過去事件的敘述”這個命題結合在一起,得出的便是“歷史是不可驗證的”這一命題。
另一方面,“驗證”與“證實”的區(qū)別,在中文語境中,在于驗證指的是在當下經(jīng)驗的檢驗中被直接證實,因為“驗”字要么指向直接“體驗”之義,要么指向“檢驗”之意,而證實(至少在中文的語義里)不僅包含當下經(jīng)驗中的直接證實,還包括了使用證據(jù)間接證實
卡爾納普也區(qū)分了直接證實與間接證實,但并不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他是將直接證實視為在直接的感覺材料中的還原,指的是“對知覺有所斷定”,而間接證實是指從待證實命題中演繹出來的命題可以被還原為可證實的直接知覺,比如“這把鑰匙是鐵做的”可以通過“磁石會吸住鐵制品”、“這是一塊磁石”這樣的已證實命題與“這把鑰匙放在磁石附近”和“這把鑰匙被磁石吸住”這樣的可證實知覺陳述合取得出證實。也就是說,卡爾納普說的直接證實與間接證實,就只是指向本文說的當下經(jīng)驗中的直接證實??柤{普這種區(qū)分與本文所說區(qū)分的不同,除了與此時他所持有的現(xiàn)象主義有關外,更多的是由于英文中的“verify”與中文的“證實”涵義本身有所出入所至。(參見:卡爾納普.哲學和邏輯句法[M].傅季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2.) 。
關于“證實”一詞,國內(nèi)學者常常忽略了其中西語義的區(qū)別,不加分辨地援引邏輯實證主義的“可證實原則”加以討論?!白C實”一詞對應英文“verify”,它與中文的“證實”一詞不同,它是一種嚴格的有依據(jù)的最終的“證實”,而中文的“證實”卻是相當寬泛的說法。中文的“證實”自然地包含使用證據(jù)的間接證實,更多只是意謂“指證”,而“verify”卻是指向知識的確定性,是最終定論的“證實”。羅素說:“‘證實(verify)往往定義得很不嚴格。關于證實唯一嚴格的意義是:一個斷定有限多的將來事件的命題是‘已證實的,只要所有這些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被某一人在某一瞬間有所感知或記憶。但這還不是‘證實這個詞通常被使用時的那種意義。人們習慣于說:一個一般命題,在發(fā)現(xiàn)其所有能得到檢驗的都是真的時候,它就是已證實的?!盵13]也就是說,英文的“verify”如果不是指向最終意義的完全的證實,也至少是指一個可以被確證的預言被確定如實發(fā)生了。因而那種借助間接證據(jù)的未辯真?zhèn)蔚摹伴g接證實”是不合適稱為“verify”的,而驗證,也是在由驗證獲得定論的意義上,才合適稱為“verify”。顯然,在中文語境中討論,不合適直接從“驗證”轉(zhuǎn)換到“證實”,也不合適不加區(qū)分地直接援引西方哲學中關于“證實”的結論作為“歷史知識不可證實”的理論依據(jù)。
可以看出,在中文里,“驗證”一詞指向驗證者的直接觀察檢驗,它內(nèi)在地包含了當下,那么“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命題便隱含著“過去不可能是未過去”這個命題,它是一個不證自明的所謂“分析命題”,關于過去的歷史記述,也就天然被排除在“可驗證的知識”之外了。歷史記述由此只可能是被間接證實,它必須依賴于歷史證據(jù)的使用。所以柯林伍德說:“歷史學……是一種特殊的科學……其任務乃是要研究為我們的觀察所達不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要從推理來研究這些事件;它根據(jù)另外某種為我們的觀察所及的事物來論證它們,而這某種事物,歷史學家就稱之為他所感興趣的那些事件的‘證據(jù)”。[6]249柯林伍德的這些觀點與布拉德雷及奧克肖特的觀點可謂如出一轍,而其重演說無疑強調(diào)了歷史證據(jù)的地位,但是與此同時,將歷史學的目標定位于過去的事件已經(jīng)決定了,真正主導歷史學“重演”工作的是歷史想象,而不是由證據(jù)提供的“間接證實”。因為所有那些歷史證據(jù),要么本身就是“待證實”的歷史記述,待證實的歷史記述與其間接證據(jù)之間便構成無窮的循環(huán),也就是詹京斯所說的“沒有任何歷史記述可以尋回過去本身,因為過去并不是記述而是事件和情勢,等等。過去已經(jīng)永久地過去,任何歷史記述都無法向其求證,而只能向其它記述求證”[14];要么就是由遺跡、文物等組成的自己不能說話的實物證據(jù),這便意味著“任何一種證據(jù)都需要解說”[15],而解說意味著它們被重新編織入關于歷史故事的記述中,不能陳述的實物勢必不能直接陳述歷史事件。這便意味著關于過去事件的間接證實最終仍然要返回直接證實,也就是證實在根本上只是驗證。因此,當歷史被視為是關于過去事件的記述時,“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命題便可以與“證實根本上即是驗證”這個命題相結合,得出“歷史記述根本上不可證實”這個命題。而它與“歷史學主要指歷史記述”的相結合,得出的便是“歷史學或歷史知識根本上不可證實”這個命題。
可見,從“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個自明的命題,躍進到“歷史知識不可證實”這個歷史相對主義的中心命題,所需要的是“歷史學或歷史知識是指關于過去事件的記述”和“證實根本上只是驗證”這兩個論點。當歷史相對主義者說出“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時,這兩個論點也已經(jīng)總是被包含在內(nèi)了,他們的意思其實就是“歷史知識不可證實”。而“歷史不可驗證”這個語句被說出時,則利用“歷史”的第一層涵義即“過去本身”的不可直接觀察制造出不證自明的效應,指向的卻是“歷史”的第二層涵義,即“歷史學或歷史知識不可證實”這個歷史相對主義結論。
三、歷史不可驗證說的內(nèi)在邏輯及其悖謬
實際上,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我們開始審視歷史記述的真實性時,已經(jīng)意味著我們不再信賴任何證詞,因為歷史記述即是關于歷史事件的證詞;當我們開始反思歷史知識的真實性基礎時,便意味著我們在尋求知識最終的確定性根源,歷史知識之真必須還原到這個基礎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下的直接證實被視為知識確定性的根源。
重要的是,當我們承認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時,也等于同時承認了歷史記述無法像科學知識那樣被驗證,這不僅區(qū)分開了科學與歷史,而且同時指向了這樣的觀念:真正的確定的知識應該是像科學知識一樣可以被驗證的。將驗證視為直接的證實,而作為歷史知識基礎的證據(jù)僅僅是間接的證實,這本身意味著驗證才是根本的更高一層的證實。并且,正如加登納所指出的:“我們關于過去歷史的知識是由此時此刻呈現(xiàn)于我們感官的證據(jù)構造出來的。不管這種證據(jù)是歷史文獻還是考古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可見可觸的?!盵16]36證據(jù)之所以可以充當間接證實的憑據(jù),也正是因為它存身于仍可被當下經(jīng)驗直接證實的“過去的遺留物”中,而它真正指向的那種過去的事件仍然永不復返,就此而言,它作為證據(jù)主要是依附于當下的直接經(jīng)驗,而不是依附于過去的事件。
因此,在“歷史記述不可驗證”這一論點中隱含了兩個論斷,即“歷史記述無法被我們在當下經(jīng)驗中直接證實”和“歷史記述無法像科學知識一樣在任何時候都可被驗證”。
卡爾納普曾經(jīng)從科學命題無法被完全證實出發(fā),對石里克的強證實原則做出修正,將可證實性(verifiability)替換為可檢驗性(testability)和可確證性(confirmability)。而他區(qū)分的可檢驗性與可確證性和本文區(qū)分的這兩個論斷可以說是對應的。(參見:卡爾納普.可檢驗性和意義[G]∥洪謙.邏輯經(jīng)驗主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其中,前者強調(diào)的是直接證實的當下性及其對于知識確定性的根本地位,后者則是強調(diào)驗證被無限重復進行的可能,是強調(diào)驗證獨立于驗證者置身其間的實際時間。
就第一個論斷而言,是以個體在當下經(jīng)驗的直接確定性作為知識確定性的本源。加登納說:“當我們討論過去的事件,僅憑定義就可得知,我們并不直接熟悉它們。但可以認為,只有當我實際觀察到一個事件的時候,我才能正確地說知道它:真正的知識就是熟知的知識。”[16]32對此,丹圖不無譏諷地評論道:“偏見就在于以為,我們知道我們能看到的,且只能知道所看到的,從而,如果我們要知道過去,我們必須以某種方式能看到它,否則(這就是令劉易斯煩惱的問題)我們怎么能知道過去?”[17]125在這樣一種觀念下,任何確定的知識都被認為必須還原為當下的直接經(jīng)驗,只有在當下的約翰遜博士“踢石頭”式的直接確定性中
這是西方哲學史上著名的一樁公案。1763年8月的某一天,傳記家鮑斯韋爾與約翰遜博士一起散步,前者問后者如何反駁貝克萊的理論,后者狠狠踢了一塊大石頭被反彈回來,然后說:“我就是這樣反駁他?!?,才能證實相關的陳述不是謊言、幻覺、偏見、形而上學胡說或“層累的古史”。這樣一種證實強調(diào)的是主觀的直接確定性和當下性,知識的確定性被視為必須接受直接確定性的檢驗,當下性則確保了知識的內(nèi)容在實踐中被“重演”,而“過去的經(jīng)驗”只是回憶或傳聞。當下性被認為包含了前瞻和預期,或者說是蘊涵了實踐的可能性,前瞻被視為比起回憶是更基本的。并且只有當下才可能校驗知識的效果,只有在當下蘊涵的無限可能性中通過實踐才能檢驗能否獲得關于知識的確定的值。杜威說:“依我之見,一切知識或有根據(jù)的斷言,皆有賴于追問,并且,這種追問毫無疑問與值得質(zhì)疑者(以及已被質(zhì)疑者)有關。這里包含了懷疑論的元素,或皮爾斯所說的‘可錯論(fallibilism)。……我們?nèi)舨唤邮苣承┟}可以是自足、自身成立且自明的真理的話,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接受這樣一種理論,它在某種后果中尋求真理的檢驗與標志?!盵18]因此,將最終的證實訴諸當下經(jīng)驗的直接確定性,意味著認為只有在當下握有的開放的可能性中才能獲得對知識的檢驗。就此而言,歷史記述永遠無法還原到這種當下經(jīng)驗的直接證實中。
就第二個論斷而言,指的是陳述必須能像科學知識一樣,在任何時候都被驗證。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在21世紀滲透進了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樣一個陳述在現(xiàn)在是可以證實的,因為我們正身處21世紀,然而它卻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證實的?!?1世紀”這個時間使這個陳述與一則歷史記述無異,同時由于我們正處于21世紀而使它至少對于現(xiàn)在的我們是可以在當下直接證實的,但是一旦時間越過21世紀,或者互聯(lián)網(wǎng)在若干年后消失或被取代,這個陳述就又變成不可在當下直接證實了
雷蒙·阿隆舉過一個自己經(jīng)歷的例子是對這個問題很好的補充。(參見:雷蒙·阿隆.論治史[M].馮學俊,吳弘緲,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9-10.)。反觀“一個水分子由兩個氫原子與一個氧原子組成”或“質(zhì)量不同的物體不考慮阻力的情況下自由落體的速率是一樣的”這樣的科學陳述,則是無論何時都可以在實驗中被證實的。也就是說,僅僅是當下的直接證實并沒有區(qū)分開科學知識的驗證與歷史記述的驗證,只要陳述本身依然保持著時間的成分,那么一個即使在當下可以直接證實的陳述也必將在將來變得不可直接證實。就此而言,一個關于過去事件的陳述,不僅由于事件已經(jīng)過去而無法被當下經(jīng)驗所直接證實,而且一個包含時間關系的陳述,也必定無法像科學知識一樣被重復驗證,而后者決定了一個陳述是否可能一直是確定的,從而得以被稱為知識——假如知識意味著總是指向一個確定的陳述的話。
實際上,從第一個論斷走向第二個論斷是必然的。如果將一個陳述的最終的確定性視為維系于個體當下主觀經(jīng)驗的直接證實的話,就已經(jīng)意味著將一個“一”轉(zhuǎn)換為無限的證實后承,這種直接證實必然要求具備無限的重復性。另一方面,由于每一個當下都只不過意謂一個瞬間,而當一個證實完成時,它就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陳述,那么它本身就再次要求新的證實。也就是如果證詞本身只有通過當下證實才能獲得確定性,那么它就已經(jīng)內(nèi)在地包含了無限的循環(huán),確定的知識所要求的當下的直接證實必定是可能無限重復的,或者說,科學知識的證實之所以必定指向被無限次驗證的可能性,其根源正是在于直接證實訴諸于個體主觀認識的當下確定性。這便決定了這樣一種驗證必定要求陳述對時間性的排除,因為一個包含時間性規(guī)定的陳述意味著其必定與進行證實的時間發(fā)生前后關聯(lián),從而使證實不再是無條件有效的,而是相對于時間段才有效的,這便違背了知識確定性的本質(zhì)。正是基于這樣的理由,艾耶爾后來才放棄了早年認為“過去事件的命題可以用某種方法被翻譯為關于現(xiàn)在或?qū)淼慕?jīng)驗的命題”這樣一種還原立場[19],轉(zhuǎn)而將具時態(tài)的句子區(qū)分為與事件有關和與事件及陳述說出的時間的關系次序有關的兩個部分,認為證實需要考慮的僅僅是其中的與事件有關的內(nèi)容,并由此得出了“不存在關于過去的陳述”的結論[20]。由此可見,所謂歷史記述的不可驗證,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記述的事件已經(jīng)過去,不在于它是一個歷史記述,而是在于如果最終的證實只能返回當下的直接確定性的話,那么任何一個包含了實際時間的陳述,根本上都是不可驗證的。知識的可驗證性,其核心意旨就是經(jīng)驗中的當下直接確定性才是知識確定性的根源,而只有排除了時間性的科學陳述才是可能被反復驗證的。
因此,從實際時間的不可逆出發(fā)說歷史記述不可驗證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一旦視當下的直接證實為知識確定性的唯一根據(jù),任何關于實際時間中的實存的論斷就都是不可驗證的。知識驗證觀的核心就是當下的直接確定性,這種當下性決定了驗證必須是被無窮重復的,于是任何關于實際時間中實存的陳述都不可能被驗證,不獨歷史記述如此。
而將當下直接確定性視為確定性的依據(jù),這本身是一個有待澄明的哲學問題,但歷史不可驗證說卻將其直接默認為無可置疑的依據(jù)。實際上,旨在將這一原則確定為確定性依據(jù)的邏輯實證主義學派及其可證實原則,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jīng)徹底失敗。當下直接確定性絕非知識確定性的依據(jù),而以歷史知識不能獲得直接確定性為由將其視為是比“科學知識”更為次級的知識,這如丹圖所言,是“帶著關于科學的錯誤圖景”[17]125將歷史學與科學比較,這種觀點“在哲學上本質(zhì)上是一培根主義者”,而“現(xiàn)在我們知道,培根的體系是內(nèi)在地不可能的,如培根所屬意的科學會慢慢走向死寂”[17]128。然而,盡管丹圖正確指出了即使是在建構的意義上,科學知識與歷史學也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
這顯然不只是丹圖一人指出,比如早在十九世紀末,西美爾便在其著作中指出這一點。只不過在那個心理主義鼎盛的時代,次序正好是反過來,西美爾指出的是,“根據(jù)數(shù)學公式或各種原子、根據(jù)機械論或物力論對真實事件的描述只是一套符號,即由心理范疇所構建的一個建構……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講,這種描述都不是對象本身的精確復制”,可是在歷史學中,關于認識與對象的同一性的自然主義仍然被強加給歷史學。也就是說自然科學其實是先于歷史學被認為是建構的,而歷史相對主義者卻反過來,以自然科學立足于客觀觀察為據(jù)來對比歷史學的被建構。(參見:西美爾.西美爾文集[M].陳志夏,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90.)而后來的波普爾盡管以“可證偽原則”來指出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區(qū)別,但其前提,恰恰也是將兩者都視為是建構而成的。,但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觀察證實說在根本方向上即是一種錯誤,而是將其理解為一種尚未實現(xiàn)的理論理想[17]125。有基于此,他對歷史相對主義關于歷史學無法被觀察證實的反駁理由只能是“觀察過去不是史學自身的缺點,而是史學所面對的遺憾,對它的克服恰恰就是史學的目的所在。……正因為我們沒有直接通達過去的通道,我們創(chuàng)造了史學:史學自身的存在有賴這一事實:它令史學成為可能而不是不可能或不必要?!盵17]123-124這個反駁可以說是對問題的回避,而不是解決,因為對于歷史相對主義來說,試圖“通達過去”的史學原本就是被描繪成為虛幻的“高貴的夢想”[5],它之所以存在被認為只是由于觀念錯誤,猶如皇帝身上的新裝,它當然還能以另一種面目繼續(xù)存在,但將只是一些廉價的隨時準備更換的粗布衣衫罷了。因此,要破除歷史相對主義,根本上有賴于破除哲學上的相對主義,而當下直接確定性,就是一個有待破除的錯誤信念。歷史之真,歷史學之確定性必定是另有源頭,而不是依賴當下直接確定性來確立所謂的客觀歷史。因為,假如當下直接確定性是知識確定性的依據(jù),那么所有實存時間中的陳述便都不可證實。而實際時間中的實存者,也恰恰正是經(jīng)驗中的實存者,倘若關于經(jīng)驗實存的陳述都不可驗證,進而也就是不可被真正地證實,那么“驗證/證實(verify)”擁有的崇高的知識論地位又有何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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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t seems that the theory of “history cannot be verified” is selfevident, and consequently the academic circles seldom reflect upon or probe into it. Historical relativism is based on this theory. However, this theory is ambiguous and its conclusion is far from being selfevident. “Verification” has different connotation in Chinese and English, therefore its connotation is obscure too, which triggered the emergence of this theory. In fact, the most essential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this theory is “instantly direct definiteness”, hence this theoretical foundation does not directed to a denial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but of personal statement in existing time, which is exactly opposite to the real intention of the historical experientialism.
Key Words: historical relativism; verification; proving; past; definite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