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頭!說都是這么說,只是在北方,六九時分的春意常常只能體現(xiàn)在“立春”這個字面上?;尹S天地間從西伯利亞傾卷而來的北風(fēng),互相推搡著踏過村中的每一寸草木,沉重又綿綿無盡,似是在面無表情的時時刻刻提醒你——“冬”從未遠去。這不免讓人懷念一二九時那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所謂“異?!迸O雭?,那時的日日高陽,亦或許是大自然某種顛倒的補償?
今年過年早,此刻已經(jīng)初七。兒子又是趕上了值班,回不來。回不來也好,省張飛機票錢,何況小孫子也還小。
該走的親戚該來的親戚,都已走過來過。其實也沒有多少,這些年一些老親戚或者走不動了或者干脆老去,幾個禮常讓兒女們代勞的,也不是年年來。來的都知道老侯一個人,往往也是坐坐就走,并不吃飯。老侯倒是做得一手好飯,不過只自己,也就不想多麻煩,往往是早晨胡亂弄一些,吃一天。只是買年貨時卻總是按往年那樣買很多,他平時節(jié)儉,也清楚自己吃不了,可從臘月十五開始,冰柜里不知不覺就堆滿了。兒子買的這臺冰柜一年里也就這幾天能派上用場。好在今年他早有安排,強迫自己沒多買,不然又得剩得一塌糊涂。
怕春運緊張,票是提前一個月就早早排來的。特地挑過了初七,年也過完了假也放完了。兒子年三十打電話知道他想來,說怎么不提早點啊,一家子一起過年多好啊,是不是買不到票,沒火車票坐飛機,不在乎那幾個錢,早說的話他就把機票訂好了,很是懊惱。他說大過年的家里哪能沒人,來了親戚怎么支應(yīng)。其實,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年怎么能在人家家里過?實際上,親家母自己有房,今年為了照顧孩子才臨時住過來,房子是兒子跟媳婦一起供,算不得“人家”的??衫虾钚睦锟傆X得那座南方城市里高聳在半空的鋼筋水泥建筑離自己很遙遠,或許年紀(jì)大了都難免有那么一些矯情吧。
天空昏黃昏黃的像罩著一塊破抹布,北風(fēng)跟了他一路,進了候車廳都還感覺在不斷往領(lǐng)口袖口里鉆,比四九天還冷。正是出行高峰,放眼過去,黑乎乎的腦袋一篩子黑豆一樣蕩來蕩去地晃著。大家窸一聲窣一聲呼著白汽吸著寒流,或聊天或嬉笑或咒罵,整個大廳無一處不人聲沸揚。老侯天生喜歡清靜,卻被四周這里蹭一下那里掛一下,耳邊不時炸起讓讓路借個過之類的聲音。到了站臺上就更亂了,很多人跑來跑去尋找著更好的位置,卻不想后邊的人呼啦就上來堵塞了每一寸通路與角落,把一切依然幻想在人縫之中前進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牢牢固定在了前胸后背之間。所有人的腳都已經(jīng)不屬于了自己,只能隨著如水如流的大隊慢慢往車門方向飄蕩。天空愈加灰霾,云層又掉下來許多,勉強撐在頭頂。割過人臉的北風(fēng),里邊裹挾著雪前的冰粒子,讓四周的一切都颯颯作響。而聽說,這還僅僅是冷鋒將至。只是,不管多少風(fēng)和冰粒撲在臉上,都不能消減人們額頭那愈積愈多的燥熱,何況這烈烈北風(fēng)中夾雜更多的還是那些粗粗細細的塵霾與游蕩不定的枯葉塑料。
不過,老侯心中打退堂鼓倒也不是受這天氣多少影響。這幾天,越是臨近出發(fā),他越是內(nèi)里抓撓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走這一趟。剛才來車站時堵了一下車,他險些干脆打道回府。其實現(xiàn)在不想去也容易,他一直磨磨蹭蹭在隊伍最后,并不會被那些前胸后背硬夾上車。只是,想著“不去了,回家!回家!”火車吭哧吭哧啟動時,他還是站在了車廂里。這么大事,哪能不去啊?一路二十幾個小時,有的是時間讓他去猶猶豫豫地琢磨這個琢磨那個了。
火車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當(dāng)爬得倒還算努力,窗外的灰蒙卻不肯輕易離開,應(yīng)和著車廂內(nèi)人們的喧囂在那里扭來晃去過了整整一上午,遠一點那些暗色的禿山荒嶺似乎就跟定了你一樣。老侯心里悶躁,昨夜也沒睡好,座位兩邊卻都是人,怕歪在人家身上,又不敢片刻放松,只能強打精神。想不到,眼前一黑鉆了一個大長洞子,等出來時天忽然就藍了,還整整藍了一路。也不知道是十里不同天還是春天就是這個樣子,反正遠遠近近都慢慢染上了些微綠意,不再灰頭土臉。熬過一晚,天剛蒙蒙一亮,那藍就迫不及待又潑滿了整個天空,更加明艷,染得整個車廂里都是藍藍的。這些年老侯老家雨雪大風(fēng)過后,也是能見到像畫一樣的藍天的,可從沒有和現(xiàn)在這樣藍得讓人幾乎感覺不真實。窗外的大地更早已確確鑿鑿是青山綠水了,綠得發(fā)嫩。不久太陽露出了頭皮,又平平的給這鮮鮮的一切涂上了一層金黃。到站之前老侯心境已是大好。
春節(jié)剛上班,單位管得不是很嚴(yán),兒子和兒媳點了一下卯就都來火車站了。老侯說怎么還都來,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打個車就過去了,工作要緊!兒子說咱自己有車還打什么車?說著一把把行李從老侯肩上卸下來,自己背上,和媳婦一左一右攙緊了老侯擠出人群之外。當(dāng)然,也不免抱怨老侯怎么坐的綠皮車。兒媳婦說以后買票就別自己買了,提前說一聲,她手機一點就行了,不用你花錢!還勸老侯,說自己和庶臣都不能在家照顧您老人家,您可千萬別太委屈了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年紀(jì)這么大了,還攢錢干什么?自己兩口子工資又不少,不用操心!老侯只顧哈哈笑著,胡亂的應(yīng)聲。
到家時,親家母早已備好了一大桌子菜,只剩一個湯,正在廚房里忙。老侯就怕這個,慌忙去攔,說又不是外人,還這么客氣干什么,哪里吃得了?親家母說這才幾個菜,庶臣爸爸你幾年也來不了一次,又住不了幾天,當(dāng)然要讓你好好嘗嘗自己的手藝了。廚房小,親家母舉著湯勺抄著手,讓女兒先領(lǐng)老侯在新房里到處看看,說:“親家公你就別操心了!等會兒坐著只管吃就行了!”
親家母雖然做的都是南方口味,不過咸淡適中,吃著倒也可以。人家一番心意,老侯特地多吃了不少。親家母很高興,不停給老侯夾菜:“親家公啊,好吃就多吃點!人年紀(jì)大了,就得學(xué)會保養(yǎng)自己!這吃、喝、用,都得操心。來嘗嘗這雞,當(dāng)歸黃芪枸杞一起燉的!”順便就給老侯講養(yǎng)生,什么什么補血什么什么補氣。
老侯笑,說:“咱一個老農(nóng)民可懂不了這些,胡吃胡喝!”
“你可別說,別看你們農(nóng)村,隨便吃也比我們補這補那強,你們吃的都是自己種的,放心、安全!我們還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呢,越是大城市越不保險!”
“現(xiàn)在也吃不了自己種的了,地沒了?!崩虾畈幻飧锌?。
“沒了也好,不用在地里遭罪了,我以前也下過鄉(xiāng),知道!庶臣早說你們那兒風(fēng)景好,這下正好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放松放松!像咱這樣的,辛辛苦苦一輩子了,老了老了,還要怎么樣?就應(yīng)該好好歇歇了,享受生活!痛痛快快地過日子!聽說親家公這生活習(xí)慣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平時都干點什么?”親家母撇著油花,認真往自己碗里盛了幾勺湯。
“在農(nóng)村能有啥事兒呢?也就跟村里人聊聊天下個棋。村里打工的打工進縣城的進縣城,沒多少人了,剩下的都是我這樣的老家伙,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倒也挺有意思!”
“對!天好地好不如家好,熟鄉(xiāng)熟土不如熟人!”親家母筷子指指點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幾十年,肯定能說到一塊去嘛!我就是這樣,別的地方再好,貼錢請我我也不去!人生地不熟的,跟人家打招呼人家都不一定理你,哪有咱自己家里自由自在?咳嗽一聲鄰里朋友都來了!”
老侯很是贊同,繼續(xù)回答:“可這成天閑著也不是個事兒。親家母,你可別笑話,我們這些老農(nóng)民就是這樣,一閑下來反倒渾身不自在,沒著沒落的。村子邊上有一塊坡地,疙里疙瘩荒了好多年了,這回縣里也沒征,我尋思看想辦法開出來,偷空隨便種點。咱種莊稼的還能老買別人的吃???哈哈……這小氣的毛病改不了!”
親家母也哈哈大笑:“什么小氣?誰不知道親家公有錢?”然后轉(zhuǎn)過來對女兒女婿,“親家公年紀(jì)這么大了,還圖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們?還不是為了不給你們添負擔(dān)?種地也是一種鍛煉,身體好了,健健康康,你們在外邊也不用多掛念。老人都是這樣,辛辛苦苦一輩子,都是為了兒女!你們可要懂得孝順!庶臣,你明天看單位能不能請下假,帶你爸把城里這些景區(qū)都好好游一遍,來一趟不容易,多照點相!紅艷,你去把咱這兒的特產(chǎn)多買一點,到時候給你公公拿上!他們村里都知道來咱這兒了,回去給親戚鄰里一份,多有面子。這些事情,你們這些做小輩就應(yīng)該替老人想到!”親家母不讓老侯插嘴,“親家公,你別管!我知道你多心,怕他們麻煩,可這是他們應(yīng)該做的,你就心安理得讓他們孝順就對了!不然養(yǎng)兒女干什么?”然后繼續(xù)吩咐,讓女婿天黑前把曬的被子收回來,叫女兒給老侯的床上再多鋪一床褥子,說著又給老侯夾了一塊肉。
老侯緊吃慢吃,碗里還是滿滿的,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也給親家母夾了一筷子:“那親家母你平時都忙些什么?”
親家母筷子戳了戳,夾起一口吃了:“我這愛好多,以前在廠子就是文藝骨干嘛!這退休更有時間了,廣場上跳跳舞、公園里練練戲,我們這些老同志還經(jīng)常愛聚一聚,像以前那樣聯(lián)個歡,唱唱那些老歌。這不——”親家母說著,顧不得嘴里還沒下咽的半口菜,就拉起老侯去看客廳里一張大照片,“市里都請我們?nèi)パ莩瞿?!拿了二等獎!”回來時,親家母特地拐去孩子房間悄悄看了看,孩子睡得很實,“老姐妹前些天還動員我上老年大學(xué),可現(xiàn)在不是有昂昂了嗎,一切就得孩子優(yōu)先,其他靠邊站!庶臣也沒媽,你說我不操心誰操心?就這命,哈哈!”
“這確實是辛苦你了!本來是婆家的事!”老侯停頓思考片刻,“不行,不能老這樣,得想個辦法……”
“辛苦什么?這還不是應(yīng)該的?照顧自己家孩子,高興還來不及呢!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誰還分什么外孫子親孫子?都是親孫子!讓別人來,還不放心呢,就咱家這情況,該是請不起保姆?可誰能像對自己孩子一樣?親家公,你去看看我書柜,都是育嬰幼教的書!從紅艷懷孕,我就開始準(zhǔn)備。不是吹牛,現(xiàn)在我也是半個專家了,比她懂的都多!親家公,說昂昂也是我親孫子你不介意吧?哈哈!”
“這介意什么?一家人還說這個話?我們農(nóng)村也不是老封建嘛!”
老侯準(zhǔn)備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不過親家母聊了一會兒孩子的可愛,已經(jīng)岔到了農(nóng)村生活,什么鄰里關(guān)系婆媳矛盾之類。
親家母對女兒女婿未來的生活也早已有了很詳細的規(guī)劃,說他們單位現(xiàn)在雖然工資不高,但待遇不錯,關(guān)鍵是在編有前途,只要會做人,混上一些年頭,往前走走還是很有希望的。等到時候手頭積蓄多一點,哪怕把兩套房子都賣了,也要換一套更好的,這樣以后昂昂長大了上學(xué)問題也好解決?,F(xiàn)在這套戶型小一點,地段也不好。
這些老侯不大懂,插不上什么嘴,只是覺得雖然事在人為,但發(fā)條上得太緊也未必好,有時候順其自然反倒過得痛快,爭爭搶搶是一輩子,平平淡淡也是一輩子。就說這新房,地板泛光吊頂鮮亮,石紋墻面水晶大燈,多數(shù)材料老侯名字都叫不上來。縣城樓房也見過不少,沒一個比得了,面積又不是不夠住,反正老侯已經(jīng)是非常滿意了?,F(xiàn)在房子是最為難人的東西了,大可不必強求。當(dāng)然,很多話老侯并沒有說出口。
不過,親家母已經(jīng)哈哈大笑了,說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是激流行舟,不進則退。認識你的人都盯著你呢,誰有本事誰沒能耐,其實比農(nóng)村更講究,這日子就是過給別人看的!
這句話放在臺面上,肯定很多人是表示不屑的,老侯就有這種反應(yīng)。不過,這次他來帶的錢卻也沒有別的目的。兒子買房的時候,這里停車場還沒有修建。不建還好,現(xiàn)在建好了,這就不免成為一個議題。老侯當(dāng)然是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個車位比車都貴,這些錢在村里都夠起樓了。然而這世界上理解不了的事多了,你理不理解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反正是覺得買了車沒有停車的地方怎么行。兒子以前電話里提過幾次,倒也沒多說什么,只說等兩三年攢下錢了,一定先解決車位的問題。他卻放在了心上,又是房貸又是車位,以兒子兒媳那點工資怕不是兩三年的問題。剛才回家時,只停車就用了幾乎半個小時,跑了好幾個地方,還偷偷摸摸跟做什么壞事似的。這讓老侯下了決心,說當(dāng)初買房的時候,自己實在是沒辦法,幫不了幾萬,現(xiàn)在征了地,不管多少吧,總算能解決點問題了。兒子自然是不要,說沒地了,這錢還得留著養(yǎng)老。老侯說那先不用管,現(xiàn)在這個最重要,這錢本來也是用你名字存的。然后,把存折和卡都拿了出來,說自己打聽過,這個銀行跨省取錢不要手續(xù)費。
兒媳也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哪能總用您的錢啊。推推讓讓如此幾番,這頓飯吃得算是痛痛快快圓圓滿滿。后來孩子醒了,一家人也就是圍著孩子轉(zhuǎn)了。小家伙有些認生,不過還是讓老侯樂不可支,拿著特地買的幾樣玩具逗弄。
吃過飯稍稍緩了一會兒,親家母說下午就別出去玩了,坐了一天火車,肯定累了,先休息。這正和老侯心意,早想說去睡一會兒了,又不好意思。
給老侯準(zhǔn)備的那間臥室打掃得很干凈,床單被子都嶄嶄新,床墊很軟和,躺著相當(dāng)舒服,比家里的炕好多了。不過也許是突然換了環(huán)境,雖然從昨天就困到了現(xiàn)在,可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在家時、一會兒是剛才吃飯、一會兒又是兒子還沒上學(xué)的時候,其中親家母的言談話語不知怎么的倒最多,反正零零碎碎東一枝西一葉過電影一樣全是片段。昏昏沉沉之中,老侯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干脆把家里那一堆都扔下,哪怕是租間小房子收廢品呢,也跟兒子住在一個城里來,住在兒子身邊!
不過,這也就只是個念頭而已。老侯知道不可能,就是住過來這里也成不了自己的家,有點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然生出這么個想法。
一下午就這么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睡是醒。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老侯感覺有些寒意漸侵。他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怎么可能比家里還冷?后來,才想起這里沒暖氣。有心起來去再找床被子,又怕兒子知道了,去買個電暖器什么的。他們一家穿得比自己少多了,明顯是早已習(xí)慣,可能沒想到這些。老侯就打算忍忍,自己又住不了幾天,何必這么麻煩,都立春了,能有多冷?
北方人往往在這方面有這種盲目的自信,常常忽略火炕暖爐其實是主力,這里可不同,里邊外邊都是一個溫度,完全得靠自己身上那點火力來抗。
兒子出去了,親家母和紅艷這時又在廚房忙活。房間的門鎖也是很高端的樣子,老侯還沒來得及研究,怕萬一出不去鬧了笑話,剛才就虛掩著沒敢關(guān)嚴(yán),恰好能聽見她們兩個人聊天。紅艷問:“我公公這還睡著呢,一會兒吃飯是叫他還是等等他?”
老侯這才想起城里晚飯早,準(zhǔn)備趕緊起。親家母依舊那樣通達情理:“別叫了,熬那么長時間,多睡會兒吧!咱們又沒事,晚吃一會兒也沒關(guān)系。你說這老頭也真是的,那么有錢,不坐高鐵起碼也買個硬臥??!不過身體倒是真行,換我可頂不下來!”
“可不是,搞得庶臣還挺傷感的!”
“困難年頭過來的都是這樣,錢捂在手里心里才踏實,寧可存到銀行倒閉也不動一分!去年你們那個同學(xué)不是說有個什么理財產(chǎn)品挺好的嗎,讓庶臣有空勸勸他爸,投一部分,他們農(nóng)村不知道存銀行就是賠錢,只要別碰那些風(fēng)險太大的就行?!?/p>
“這就不知道庶臣能不能勸動了。其實也沒多少錢了,投不投無所謂?!?/p>
“誰告訴你沒多少錢了?你可別小看人家!”
“能有多少?不就那點地錢嘛,剛才又給了咱們那么多。你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這征地能給多少?他們家也就是靠地多一點而已,當(dāng)時他跟庶臣交過底。”
“沒多少能一下給庶臣那么多?交底?征的時候是你在旁邊還是庶臣在旁邊?你知道一畝真正是多少?”
兒媳不說話了。老侯立時后悔起來,明白剛才那錢給早了。自己還真是存不住二兩香油,過兩天給也不遲啊!
好在親家母倒是并不擔(dān)心:“這老人有老人的想法,不能什么都告訴你們。你們這些年輕人手里有錢就跟屁股上有火一樣,就坐不住了,不定燒哪兒!換我,我也不能讓你們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大后方。放心,他就庶臣一個兒子,還能給誰攢?”
兒媳“哦”了一聲,似乎是覺得老侯很睿智。
又沒有七老八十,老侯當(dāng)然不會讓兒子請假帶自己游玩。其實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邊,只是怕兒子多心,非要陪自己,才按親家母買的地圖和兒子指點的路線,到那幾個有名的景點轉(zhuǎn)了轉(zhuǎn)。當(dāng)然,每次出去回來看著都是很興味盎然的。他實際上倒更愿意在家逗逗孫子。
只是,親家母這幾天不是到親戚家串門就是去看老姐妹們排練,每次都要把孩子抱上。
今天呢,本來也是準(zhǔn)備早早出門的。不過單位突然來電話,說是開什么學(xué)習(xí)會,要退休人員也參加。親家母為難了,這肯定不讓帶孩子啊。庶臣已經(jīng)上班去了,紅艷單位今天也是有會,請不來假。母女二人一時沒了辦法,給庶臣打電話,庶臣說不行臨時請個家政阿姨。二人都反對,說這不胡鬧嘛,臨時的哪知道是什么人,不知根不知底,誰知道講不講衛(wèi)生有沒有傳染病。
她們沒跟老侯說,老侯是看出來有事,一問才知道。就說請什么家政,這不有我嘛!
親家母說你一個老爺們兒,哪會看孩子?。考t艷也說老侯來一次不容易,該游玩的地方還沒游玩,哪能讓他帶孩子啊?
老侯說自己又不是幾歲的貪玩小孩,有什么能比孫子重要?
親家母說你是不知道,這小子平時看著挺乖,其實可麻煩了,鬧起來幾個人都哄不了。紅艷也說怕萬一認生就不好辦了。她上班時間快到了,有點著急,親家母就讓她先走,自己想辦法,實在不行不去開會了。紅艷這才放心。
老侯說人家上邊開會哪能說不去就不去,交給自己沒問題的!自己別看是個男人,庶臣長大也幾十年了,可這些年還真沒少帶孩子。村里年輕人全出去打工了,孩子就都交給了老人,只他家那一條胡同就有五六個。在農(nóng)村,一條胡同的就跟一家人一樣,本來也就沒剩幾個人了,大家串門打牌下棋的,成天在一起,圖個熱鬧。他高中畢業(yè),在村里也算有文化,上學(xué)前教個加減乘除、上了學(xué)輔導(dǎo)個他們爺爺奶奶不懂的作業(yè),整天家里孩子就不斷,多大的孩子也帶過。他又是一個人,方便,誰家有個事,把孩子托付給他三兩天的都有。
老侯為了孫子,幾乎開動了平時沒有的全部機能,自認差不多要天花亂墜了。好在雖然夸張,卻也滴水不漏,終于把親家母說猶豫了。老侯再接再厲,說不行先試試看。然后趁親家母沒回過神就把孩子抱了過來,輕手輕腳,無一絲不謹(jǐn)慎無一絲不小心,一手托腰一手托臀放在胸前,微微晃動身體,雖說不很專業(yè),也絕對不能算業(yè)余。
昂昂倒也很爭氣,這幾天接觸不多,卻已經(jīng)慢慢不認生了,大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每個皺紋里都笑著的老頭,任由老侯抱著走來走去,一直不哭不鬧。老侯心說這小子還真聰明,知道這是一家人,不愧是侯家的孫子!
親家母退休好幾年了,是真想去參加這個會,終于動搖。不過,心還是放不下的,領(lǐng)著老侯滿屋子轉(zhuǎn)悠,零食在哪里玩具在哪里,紙尿褲怎么包,奶粉怎么泡……奶粉是最麻煩的,幾勺奶粉多少水必須精確,水不能太開也不能涼,先放水后加奶,還不能一次把水加足、還不能兩個方向亂攪,還得加蘋果汁胡蘿卜汁,反正一絲也不能馬虎。關(guān)鍵,其中兩桶是預(yù)防進口奶粉萬一斷貨備用的,平時不用,千萬得分清楚。紙尿褲也是,現(xiàn)在用的這包不多了,不過應(yīng)該足夠今天上午,她會議結(jié)束就買新的回來。千萬不能用另外一包,那是別人送的,雜牌子,質(zhì)量靠不住……
凡此種種,連老侯都不免感覺自己這寶貝孫子過于嬌貴。不過,他一點也沒有流露,倒是虛心學(xué)習(xí),特意找來紙筆一一記錄,不明之處還不時詢問。親家母很是滿意,又對行動做出了一些規(guī)劃,說如果不想一直在家里待著,去樓下花壇附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是好的,但千萬不要離花壇太近,那里貓狗亂鉆很不衛(wèi)生,也不要離馬路太近,小區(qū)里的車輛更是要嚴(yán)防死守及時閃避,千萬不能吸入尾氣。然后是逐一講解昂昂的興趣愛好生活習(xí)慣,以及萬一哭鬧時她自己總結(jié)的各種成熟對策。
其實老一輩人常說,小孩子沒病沒災(zāi)時哭一哭不必太在意,一是不讓小孩太驕縱,二是小孩子平時不能多動,哭鬧時全身用力反倒是一種鍛煉。雖然拿不出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但聽著似乎有那么一點道理??衫虾畈桓姨徇@個,親家母已經(jīng)無意中強調(diào)好幾次了,千萬不能把農(nóng)村那些思維帶過來,這跟農(nóng)村不一樣。比如,零食什么的絕不能嘴對嘴喂著吃,紙尿褲用過之后不能想著洗洗曬曬再接著用,因為這是紙尿褲不是尿布……這些老侯沒有往紙上記,只不自覺地畫了一些曲線。不過,他倒也沒太在意,反是心里很感激親家母的,自己這小孫子平時肯定受不了委屈。
講到最后,親家母似乎忽然有些為難,聲音與動作都緩慢了那么十來秒鐘。不過最后,“這個這個”了兩句,還是把老侯帶到了衛(wèi)生間,說最關(guān)鍵的,是衛(wèi)生,不管是喂奶還是換紙尿褲,都得勤洗手,千萬不能疏忽。然后,找出了專業(yè)的消毒皂。親家母隨后倒是特地解釋,說城市這個環(huán)境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昂昂習(xí)慣了,萬一突然有什么變化,怕他受不了。
老侯說這是重中之重,自己當(dāng)然不會忘的!平時自己在家,香皂幾天就用一塊。接著,就用那消毒皂先仔仔細細洗了一遍。
親家母嘿嘿笑著說,其實她也覺得這樣不好,孩子跟在溫室里一樣,抵抗力肯定不行,以后總得接觸各種各樣的東西。不過,也沒辦法。
十點開會,熬到九點多,終于把親家母送出了門,家里現(xiàn)在就剩下了他和小孫子。說實話,老侯以前也并不是多么稀罕孩子,還覺得他們鬧騰呢,只是在庶臣考上學(xué)走了之后,才不覺多看人家鄰居嬉戲的小孩兩眼。在農(nóng)村不上大學(xué),往往結(jié)婚都早,跟庶臣同齡的那些,現(xiàn)在孩子八九歲的都有了。常來老侯家的,就有好幾個??粗切┖⒆釉谧约杭依锎虼螋[鬧,其實老侯心里常常是空空的,畢竟不是自己家的?,F(xiàn)在,自己確確鑿鑿的小孫子,就肉乎乎胖墩墩躺在自己懷里,那真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老侯不覺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突然不知道該干什么?;斡浦⒆訚M屋子溜了幾圈,平復(fù)了一下之后,老侯腦子開始有了清晰的計劃。
按時間表,還有半個小時才喂奶,老侯決定先陪小孫子玩一玩。他看見家里好多玩具都是大人可以和孩子一起玩的,這讓小孫子更加熟悉他這個爺爺十分有利。只是,雖說以前在家哄那些小孩也算駕輕就熟,可現(xiàn)在老侯忽然又有些信心不足,不知道昂昂喜不喜歡這么干玩,就準(zhǔn)備把電視打開助個陣。這小子別看小,平時只要電視機一打開,不管什么節(jié)目都特別專注,好奇心相當(dāng)強,老侯覺得這是好事。不過,電視看長了傷眼睛啊,老侯思前想后又放棄了這個打算。不如聽廣播!老侯的老年手機有收音機功能,聽聽音樂,最好是些戲曲曲藝節(jié)目,早一點接觸接觸祖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也是好的嘛!
聽剛才的話頭兒,親家母似乎對戶外活動不是特別熱衷,可新鮮空氣溫暖陽光,那都是好東西啊!老侯準(zhǔn)備喂完奶就下去。小區(qū)很高檔,樓下環(huán)境跟公園差不多。老侯想帶孫子好好把各種花草樹木認一認,城里人見的多是高樓大廈,有些東西就是種在家門口他也不一定知道那叫什么。雖然小孫子肯定還聽不懂,但早早講一講也并不礙事嘛!不過,野貓野狗確實多,只能遠遠來了,有點遺憾,老侯不免惱恨那些人怎么隨便亂養(yǎng)亂放。
等快中午,如果小孫子聽話,老侯還預(yù)備偷空給大家做幾道菜。這是他早計劃好的,這幾天老吃人家親家母做的了。其中,海參蛋羹最適合小孩子吃,又軟又好消化營養(yǎng)還豐富,庶臣小時候最喜歡。只不過那時候買不起好海參,都是用蝦仁。老侯對自己的手藝還是很有信心的。
第一步就比預(yù)想的順利很多。昂昂大概從來沒有聽過廣播,突然出現(xiàn)這么個奇怪的聲音,一下就懵了??纯措娨暎粚?;看看電腦,也不是。玩具都顧不上玩了,四下里亂找。老侯聽說手機有輻射,放的比較遠,見昂昂要找,本想關(guān)掉。又一想,昂昂剛會爬,找找倒正好活動活動胳膊腿,也鍛煉大腦,不是挺好嘛!只不過,每次等他快找到,老侯都悄悄給轉(zhuǎn)移得遠遠的。昂昂倒也真聰明,耳音還好,手機一動,馬上就換方向,埋在一大堆玩具下邊也能翻出來。老侯也就一直忙著東塞西藏,還不時誤導(dǎo)一下,說你找找這兒看、你翻翻那里。
爺孫二人算是玩得不亦樂乎,連親家母進屋都沒發(fā)覺。
“呦,還聽廣播呢!”親家母哈哈笑著。
老侯一哆嗦,猛回身,才發(fā)現(xiàn)是親家母,以為她忘了什么東西沒拿。手呢,不自覺地把昂昂抱了起來。
親家母滿面笑容,過來就把孩子從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老侯懷里接了過去。她身后跟著一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老太太,用童車也推著一個孩子。親家母說這是鄰居趙阿姨,剛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一聊才知道今天有空,正好托她幫忙帶昂昂一會兒,昂昂平時最喜歡跟她小孫子玩了。親家母中了彩票一般喜笑顏開,說今天真是太巧了。當(dāng)然,這所有喜悅都集中在了“老侯可以放心去玩,不必再操心受累”之上了。之后,似乎是繼續(xù)之前的話題一樣跟那位趙阿姨說,親家公來一趟不容易,哪能讓他看孩子啊。趙阿姨點頭附和,禮貌性跟老侯打了個招呼,就和親家母一起往外走。
老侯回過神,慌忙解釋自己能照顧的了昂昂,也根本沒興趣出去玩。不過,親家母說自己馬上到時間了,就匆匆退了出去,還把門帶上了。至于笑容,倒還是那樣一如往常。
一切也就幾十秒鐘,快得幾乎有些虛幻,以至老侯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回頭看看,除了滿是玩具和那個依然咿咿呀呀唱著的手機,昂昂真的已經(jīng)真真切切不在床上了。老侯想追出去,可是忽然一陣眩暈,全身都虛軟了起來,最終沒有付諸行動。他不知道追出去又能怎么樣,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什么做得疏忽的地方。這些天他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一絲一毫也不敢讓自己表現(xiàn)的跟這座大城市有太多的差異,每舉手每投足都要思考這是不是帶著太多農(nóng)村的氣息。
是衛(wèi)生嗎?他突然想起他每次用完浴室,親家母都似乎要再進去一趟。但是,這些他從沒有馬虎過,每次洗完,都會把浴缸地板清理干凈,一個泡沫也不會殘留。飯前便后洗手那更早已是生活習(xí)慣,如果不是怕太過反而鬧笑話,他甚至想過一天刷三次牙。亦或者是因為昂昂正在學(xué)說話?可一會兒就能把孩子教壞了嗎?何況,這些年來電視廣播,自己這樣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早已沒有了多少鄉(xiāng)音,來到這里又時刻注意,反倒是親家母那普通話并不敢恭維。當(dāng)然,再怎么樣,人家那也是本地口音……
老侯就這樣坐在床沿上看著房門把能想到的都細細過了一遍,檢視自己到底錯在了哪里。可是,什么也沒想明白。到后來,他覺得也許真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許親家母真的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怕自己一個大男人帶不了孩子,也許真的把自己當(dāng)成了來游玩的。他想,這次要是跟著一個老伴,一切肯定會好很多!
似乎是因為這件事,中午的飯菜更加豐盛了幾分,親家母還特地像第一天見面那樣家長里短跟他聊了許多。
下午時,漸漸起了風(fēng),天色灰了下來,或許是老家那股冷空氣終于快追過來了。等到晚上,就感受的真切了。老侯把衣服都蓋在被子上,手腳也是冰涼。前幾天冷是冷,從來沒有這么刺骨,全身似乎就只有心窩那兒有點熱氣,根本就不像是住在屋里,也不知道兒子這么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上下左右似乎都有風(fēng),老侯起來看了幾次窗戶,心里惦記怕小孫子著涼,可大家都睡下了,他也不好過去看,只能又躺下。隔壁電視的聲音隱隱傳來,那一家說說笑笑很熱鬧,一點也沒有被這天氣影響。老侯窩在被子里想,或許真的并不是太冷,只是自己老了?這種狀況下,睡近乎是某種理想化的東西,也就是前半夜迷糊了那么一下。不過,清冷之中心里往往會有某一種安靜,這些天老侯腦子里都是亂糟糟的,像是游走著一只不知所措的兔子,倒是這一夜終于決定了一件事。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老侯就打聽著路去了菜市場。原則是砍價照舊,但同樣的東西絕不買比較便宜的那種,雖然這樣并不一定就能真買到好的,但可靠系數(shù)總稍微高一點?;貋碇?,還學(xué)著親家母泡在洗潔精里盡量多洗幾遍,能扒皮削皮的就多扒幾層多削一點,直到親家母看著都覺得太浪費說了話才算完。
一早說要給大家做中飯的時候,老侯還怕親家母多少帶那么一些含糊。想不到,親家母除了說怕勞動老侯之外,倒也沒有推三阻四,答應(yīng)得很痛快。后來在旁邊看著切菜顛勺,還不住嘴地夸老侯刀工好手上有功夫,說自己做了一輩子飯,一次勺也沒顛過,怕撒一廚房。老侯自然更加用上了心,煎炒烹炸無一處不仔細。昨天那點心情終于是轉(zhuǎn)了過來,甚至有些大好的趨勢,關(guān)鍵是,放松了下來。
老侯拿手的菜不少,都做出來那就傻小子了。糖醋炸花生、拔絲山藥,又拌了一個素什錦,至于過油肉自然是不能少的,主角是虎皮肘子,反正有葷有素有涼有熱一共八個,最后是一道銀耳醪糟湯。主食上,包子餃子太尋常,老侯包了一些燒賣。
親家母前兩天也包過一道南方口味的燒賣當(dāng)小吃,老侯的一上來,就夸說想不到老侯一個老爺們兒手竟然這么巧,比自己包的都好看,跟朵花似的。這純粹就是夸了,其實老侯包的賣相并不怎么樣,主要是在餡料上下了一些功夫,蒸熟之后,里邊跟灌湯包一樣滿是鮮汁,含而不溢。所以,入口之后,親家母馬上就有了新的突破口,連聲地夸贊。她說老侯手巧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心靈,山藥居然想到了拔絲,油炸花生居然還能糖醋。老侯不敢居功,說這都是老家那塊兒常做的,就是怕北方口味不同,不知道親家母能不能吃得慣。親家母說咱這兒剛過長江,可南可北,特別是吃,只要好吃,南北通吃!
美食可謂全人類的共同語言。說說笑笑吃好之后,孩子們?nèi)ナ帐巴肟?,親家母暫免了慣常的午休,拉著老侯就請教各道菜的做法,讓老侯千萬別嫌她這徒弟笨。
老侯沒想到親家母這么會說話,教得都不好意思了,只是飄飄然之后話卻也不免大一些:“他嫂子啊,你是不知道,這肘子真沒做好,一是時間有點趕,二是這個煤氣灶火不行。咱那個老柴火爐別看土是土,可做出東西來,那味兒真不一樣!”
“我年輕插過隊,我怎么能不知道?農(nóng)村那大灶就是香,做飯還痛快!這幾十年了,想起來也就是那時候的飯好吃,糧食蔬菜也地道!這是住在樓上實在沒辦法,要不我也盤個火炕,聽人說那還養(yǎng)生呢!”
“他嫂子,以后你要是有機會來咱村里,我就用咱那些老東西好好給你做一桌!別的不說,就這肘子,保險你能用勺子挖著吃!”
“是嗎,真能那么軟!這肘子可是好東西,特別是皮,全是膠原蛋白!對皮膚特別好!親家公,你是不是瞞著我?你以前真沒擺過攤賣過飯?”
“這有什么可瞞的,真沒有!家里以前就我和庶臣,沒法子,逼著你自然而然就學(xué)會了。庶臣那時候小,正發(fā)育著,這飯不光得會做,還得好吃。不好吃,直接影響孩子身體!反正就那么慢慢瞎摸索唄?!?/p>
“庶臣爸爸,也真是辛苦你了!一個男人帶孩子!這我從心底里能理解!因為我那口子走得也早,我比誰都清楚這里邊有多難!當(dāng)初我為什么就同意庶臣跟紅艷的婚事?除了咱庶臣確實是個好孩子,也就是這個原因,咱們兩家同病相憐!從這一點,我相信庶臣以后絕不會對紅艷不好!今天我跟你學(xué)做菜,好像是我多饞似的,其實你最清楚,咱這些苦里過來的人,吃好吃壞怕什么,窩頭也照啃!我是看見庶臣今天吃得特別香,飯量比平時大三分之一。這也難怪嘛,這是你做的,他吃這個幾十年了!可你不能一直在這兒啊,我得把這個口味學(xué)下來!”
老侯鼻子立時酸澀,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表示,又不好跟人家有什么身體接觸,手抄在那里有些發(fā)抖:“他嫂子,你讓我咋謝你?。渴寄苡龅侥銈?,真是他的福氣!他就是一個農(nóng)村娃,又沒多大本事。我們老侯家也不知道上輩子怎么修來的……”
“老親家,你可別說了!你這樣弄得我也挺難受的,今天咱這么高興,千萬別最后弄得哭哭啼啼的!這還不是我應(yīng)該做的嗎?庶臣爸爸,你可別嫌我跟你搶,我早就把庶臣當(dāng)兒子了!你也把紅艷當(dāng)女兒!咱是一家人,還說這些嗎?”
氣氛很快又回歸熱烈,老侯和親家母心境都是大好,聊了現(xiàn)在又聊回過去,聊了兒孫又聊他們自己,瑣瑣碎碎,輕松自在。聊著聊著,老侯自覺不自覺就奔向了他早琢磨在心里的一個話題:“他嫂子,你老說我不容易,其實最不容易的是你!我怎么著也是個男人,啥都好辦。你一個女人拉扯孩子,那才真是難呢!”
“這有什么法子,命唄!有時候半夜里醒來,我也罵,你說你個短命的咋就不能再多堅持幾年?罵完了他,我也罵自己,當(dāng)初那么多人,怎么就瞎了眼挑了個他?”親家母哈哈地笑。
老侯也賠著笑:“他嫂子你真會說笑,我那老親家肯定也不愿意那么早走?。 ?/p>
“這肯定,這個沒法子后悔!”
老侯笑著轉(zhuǎn)了方向:“不過,我說這個也許不太合適——當(dāng)初,他嫂子你那么年輕,待人持家也是一等一的,就沒想過往前走一步?有個家總好一點,城里又不像我們農(nóng)村思想那樣古板?!?/p>
“這有什么不合適的?咱這都快七老八十了,還學(xué)人家害羞?。空f實話,以前有時候也想過,也有人撮合過。不過,那時候個人生活不太重要,主要想的還是工作。關(guān)鍵,咱帶著孩子啊,你的考慮就不能不多,首先是孩子不能受委屈。這恐怕跟親家公你一樣,你不是也沒找嘛!”
“可不是,你這是大實話!我情況跟你還不一樣,因為后爸還好說,后媽就更難找到合適的了!那時候,咱經(jīng)濟也不行,我根本都沒敢考慮過這事。后來,孩子大了,咱年齡也大了,一個人的時候總難免覺得有點孤。你說,這人結(jié)婚是為什么?就是為了成家立業(yè)生孩子?年輕的時候,也許想法還多,想著這個想著那個。到年紀(jì)大了,其實就能想通了,結(jié)婚沒有別的,最主要就是給自己找個伴兒,冷了熱了,總有個人跟你一塊冷著熱著,想說個話,也有人跟你一塊說著,哪怕拌著嘴抬著杠……”
親家母很有感觸:“對,你這是說到點上了!這年輕的時候啊,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你看現(xiàn)在那些小青年們鬧的,整天瞎折騰,鬼混啦打架啦離婚啦!根本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在乎,找對象只注重好不好看有沒有錢,道德品質(zhì)這些最關(guān)鍵的通通靠邊站!等老了,你才會知道什么最重要。老伴老伴,只有能跟你一起老,最后還能跟你合得來成了你的伴兒,那才是你這輩子成功了!”
“他嫂子,你這是活明白了!像你這樣的不多,有的人就是活一百,他也尋思不過這個彎。人折騰這一輩子,最后,好,折騰出產(chǎn)業(yè)了,房也有地也有了,想啥來啥,可你還能天天就摟著錢過日子?哪怕就是兒女,不管離得遠離得近,他們也總會有自己的家。他嫂子,你這還算好的,紅艷就在身邊?!?/p>
親家母還在老侯的思路里:“在身邊又能好多少?兒女們能起的作用,也就只是兒女,也不可能什么都給你想到什么都給你做到。”
“也是??!兒女們有兒女們的日子要過,很多事,咱也不想拖累他們——我這就是聊天說笑,沒別的意思,就是開個玩笑——他嫂子,你就沒有想過,找個老伴?反正現(xiàn)在孩子也大了,不用有什么顧慮了。找個能湊合的,平平淡淡相幫相扶。”
親家母笑著正要開口,忽然頓住,片刻之后里里外外都正色了起來:“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能那么不正經(jīng)啊?讓孩子們怎么看?”
老侯有點僵,不敢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打了兩句哈哈,又拐回了做菜。他本來只是想旁敲側(cè)擊探探口風(fēng),看看親家母對這一類事情的態(tài)度。自我感覺是很小心的,所以很是詫異親家母的畫風(fēng)轉(zhuǎn)變?yōu)楹芜@般之快?
不僅如此,傍晚紅艷下班的時候,老侯在屋里休息,聽見親家母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公公怕是要給你找個后婆婆了!”
老侯當(dāng)時就在床上坐直了,本來躺得還有些迷糊,腦袋嗡的一陣?yán)浜挂幌戮颓逍堰^來。
好在紅艷倒是還不太信。想不到親家母馬上就說:“看來庶臣還不知道。”
老侯感覺自己中午也沒多說啊,怎么就能被一眼看透。親家母這也太精明了吧?或者是所謂直覺?警惕性?不過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自己已經(jīng)徹底暴露了。原本他還計劃著慢慢來,現(xiàn)在可怎么辦?繼續(xù)憋著先不挑明?問題是如何面對?反正老侯是做不到再跟親家母見面時,心里還能那么安安穩(wěn)穩(wěn)了。心里不安穩(wěn),說話做事難免出紕漏,到時候倒搞得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明說?但怎么說?之前,老侯還能從從容容找個機會旁敲側(cè)擊、曲線救國,乃至干脆就直直白白把這件事講出來??涩F(xiàn)在,當(dāng)你清楚對方已經(jīng)明明白白的時候,再講,不管曲線還是直線,都感覺別別扭扭的,特別是越曲線越別扭。老侯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尷尬。有個詞叫“心照不宣”,原意之外,或許就是講某種“心照”之后的這種尷尬。為什么“不宣”,就是因為不好“宣”不便“宣”,所以“不宣”最好。可老侯又不能“不宣”,不然花這么多路費坐這么久火車來干什么?
他倒是也幻想過,親家母忍不住自己把這事提出來。不過晚上再見面,親家母跟沒事人一樣,該說說該笑笑,連老侯自己忍不住想往這方面聊,她都給岔了過去。其實老侯也明白,以親家母的精明,這純粹就是做夢。
沒法子,如坐針氈吃完晚飯,老侯左思右想,終于狠下心,先把兒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間。跟兒子說話總方便一些,有什么讓他去傳達吧,原本也是這么計劃的。
兒子聽了之后,倒是有些驚訝的樣子,不過反應(yīng)明顯不大,看來已經(jīng)被透了風(fēng),或者說被打了“預(yù)防針”——老侯那會兒上廁所時,聽見廚房的親家母和紅艷說了這么個詞,當(dāng)時沒明白什么意思。
其實兒子懂事之后早就很隱晦的表示過老侯應(yīng)該再找一個老伴,大學(xué)那幾年更是好幾次都明確提過,覺得老父親一個人太孤單。但這次,兒子沒有急著表態(tài),只是臉上掛了一個笑容問:“哦、哦——別人介紹的?。磕膬旱娜??”
這個老侯理解,這么大事當(dāng)然得先講清楚了:“我們早就認識好多年了,就是咱東邊嶺上鄉(xiāng)的,姓吳。其實我一直也沒想過這個事,要是別人介紹,我反倒不會那個。我們在中學(xué)的時候在一個班上過幾個月學(xué),前幾年她從山里下來,在咱旁邊的西莊租的房賣菜。后來碰見,幫她推過幾次車……其實,也沒想搞什么動靜,可就怕村里那些人說閑話,人家總也有兩個孩子呢,你還在大城市工作。就是領(lǐng)個手續(xù),也不辦什么宴席……其實,也是臨時這么決定的,以前那幾年根本沒往這兒想,就是普通朋友,所以也就沒跟你說過——你當(dāng)初談戀愛什么,不也沒跟我說過嘛!”
兒子的笑終于輕松了許多:“爸,想不到你這……哈哈!人,怎么樣?”
兒子這么說,也讓老侯輕松了許多:“人是個中等樣子。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像年輕人那樣多好看???這也不重要,過日子不看這些,關(guān)鍵是人品!人挺好的一個人,勤儉也厚道,不像有的人那樣婆婆媽媽、張家長李家短。這么長時間,反正是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就是人有點直,說話不會拐彎。不過你別擔(dān)心,我們已經(jīng)說好了,到時候你們就叫她‘阿姨就行!”
老侯說著把手機里的照片翻了出來,兒子點點頭,看了看:“那人家家里什么個情況,人家孩子知道嗎?”
“她有兩個小子,不過農(nóng)村結(jié)婚早,已經(jīng)成家單過了,連孫子都不小了,不用她照顧。也都能自立,平時全家在外地打工,過年才回來,不用她貼補,啥負擔(dān)也沒有。她在她們村里有房有地,就是離城遠,才到西莊租了個房,騎三輪在郊區(qū)賣點菜,夠生活!以后呢,我想的是和她一起在新城馬路旁邊擺個小攤,也可以賣菜、也可以賣個小吃早點什么,不東跑西顛了。實在不行,也可以回她們村種地嘛!反正這些你不用操心,我們能生活了!那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知道了。當(dāng)時我考慮他們總是農(nóng)村的嘛,和你不一樣,可能有點那些觀念,所以是先征求他們的意見。想不到,人家倒也沒什么,還挺開通,說這事兒也已經(jīng)不少見了,領(lǐng)個證也是合法的?!?/p>
兒子看來也不好意思總這么直勾勾問下去,夾雜著聊起了村里這一兩年的一些人和事,把其他一些問題盡量不著痕跡的摻了進去。老侯也就當(dāng)沒察覺,反正是有問必答。其實想想這幾天來,甚至這幾年來,這樣獨處的機會都不是很多,父子兩個倒也正好東扯扯西拉拉,后來慢慢也就不自覺不在這個話題上了,聊到了很晚。最后,兒子讓老侯早點歇著,就出去了,別的什么也沒說。
老侯也沒多說。畢竟,最后這個態(tài)肯定是兒子來表,但肯定不能是他一個人的態(tài)。
時間是不早了,只是老侯自然是睡不著的。村里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難得的耳不聾眼不花,不過從八十多起就不斷地跟大伙兒嘮叨,說自己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了??上擞趾苌屏?,你離老遠咳嗽一聲,過一會兒她都會拐彎抹角提醒你天涼了要注意加衣服,所以誰也都知道。有人覺得這是老人年紀(jì)大了希望得到大家的某種同情,也有人認為按自然規(guī)律人老了就應(yīng)該耳聾眼花,所謂“天理”,老人是老一輩過來的,可能信某些東西,這樣只是為了遮一遮那些愛生閑事的過路神仙的耳目。只有其他幾個差不多年歲的老人知道底細,說她其實只是想知道別人在背后怎樣說自己。他們說這是老人的通病,人老了,就怕別人覺得自己多余,他們也想這樣,可惜他們是真聾。老侯一直不認同這個,覺得沒有必要,萬一真有人在背后說了什么不中聽的怎么辦?豈不是徒增煩惱?還不如真聾,或者讓大家知道自己真不聾。
只是現(xiàn)在,他猶豫再三,還是走到門口,把兒子嚴(yán)嚴(yán)實實帶上的門打開了一條縫。人的感官不知道為什么,在某些時候往往總能超常提高,雖然還隔著另一道門,另外那間屋里的聲音依舊清晰。當(dāng)然,或許也是親家母他們對新裝修的隔音效果太過自信,隨著情緒的漸漸提高,言談話語不自覺的不再刻意壓抑。
親家母還是那樣精明果毅,在庶臣匯報完情況,還在那里大談想不到父親居然還這么追求現(xiàn)代生活,以此玩笑圓轉(zhuǎn)之時,她已經(jīng)抓住了重點:“親家公什么追不追求這是一碼事,庶臣啊,你們還是太年輕,你們就不想想那位吳老太太什么追求?”
庶臣和紅艷顯然沒去想。
“庶臣,按你說的,認識了好幾年。那這幾年為什么都不往這個上邊發(fā)展,現(xiàn)在才發(fā)展呢?因為你家征地了,親家公手里有錢了!錢還是小事,你們老家不是又風(fēng)傳要拆遷嗎?這才是大頭兒!”
二人一時沒了聲音。不過,這條徒增的邏輯線在紅艷那里倒是沒有太大問題,在庶臣這兒卻似乎還可能有那么一絲可推敲之處。但彌補不是問題:“當(dāng)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只是咱在這里猜測,人家也不會把她的目的寫在臉上,更不可能說給你。也許咱猜錯了,那位吳老太太真的很天真很單純,沒有這些想法,只是想找個下半輩子的依靠。親家公呢,咱也能理解,辛辛苦苦這么多年把你拉扯大,現(xiàn)在手里寬裕了,想讓自己的生活前進一步。你當(dāng)兒子的,希望他能夠有一個幸福的晚年,這我更能理解!你孝順你善良,我和紅艷也都支持!可這個社會往往善良人吃虧!這里邊最大的問題是吳老太太那兩個兒子,你不覺得他們不太尋常嗎?續(xù)弦和改嫁聽起來差不多,實際大不一樣,小孩子不愿意找后媽,大了,可就不愿意找后爹了!隨隨便便說說就同意了,你們那兒的人思想真就已經(jīng)這么開放了?這里邊,他們要沒有什么想法,會這么容易?真過到一起,你是兒子,人家同樣是合理合法的兒子,分一份家產(chǎn)合情合理,官司打到聯(lián)合國你也是輸!”
老侯冷汗?jié)癖?。倒不是覺得親家母言之有理,玉梅的人品老侯還是知道的,問題是別人不知道啊,你也沒辦法拿出什么證明來,這就決定了老侯絞盡腦汁準(zhǔn)備的一整套東西全部作廢。老侯這次來那是做足了功課的,跟夕陽紅有關(guān)的書籍電視劇他看了整整三個月,記住了所有那些新鮮詞匯。這是他拐彎抹角從兒子那里打聽來親家母的情況之后,所做出的決定。親家母的學(xué)歷雖然不高,初中都不能算完全畢業(yè),但接父親的班,大小也是做過幾天干部的。老侯有生活經(jīng)驗,知道越是站在一定的高度越是容易跟他們說到一起去。至于兒子兒媳那就更不用說了,大學(xué)生——這放到以前就是高級知識分子??!老侯雖說在農(nóng)村,不過怎么也念過幾年高中,書還是讀過一些的,以前也不知道在什么雜志上看過一句“用文明說服人”,一直記著,特別喜歡這句話,這次決定親自實驗。他自信自己那些大詞兒一拍出來,他們就算心里有一些疙瘩,面兒上也不好說什么。
可現(xiàn)在情況突然就遠遠偏離了預(yù)想的軌道,這時候,小道理也好大道理也罷,似乎都已經(jīng)成了次要。
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理論上倒很簡單,先把宅基地過戶給庶臣就好了。這在老侯這里沒有任何障礙,農(nóng)村老人的財產(chǎn),在兒女、鄰里、特別是他們自己眼中,天經(jīng)地義就是兒女們的財產(chǎn),遲一天早一天無所謂的。可這僅僅是理論上的,縣里自從把老侯他們那片圈入新城區(qū)規(guī)劃之后,為防普通人在拆遷時玩貓膩,五六年前就下通知停止辦理任何宅基地過戶手續(xù),托關(guān)系找鄉(xiāng)長都沒用。
庶臣倒是提出了一個比較現(xiàn)代化的解決方案,搞個婚前財產(chǎn)公證,只不過就怕吳老太太不同意??上н@都不用親家母說話,紅艷專門學(xué)過這個,說不同意倒好辦了,問題是同意也沒用,這個東西只在半路離婚時起作用,而老侯明顯是奔白頭偕老去的,到時候萬一老侯、甚至是不管誰先走一步,留下的都只是繼承權(quán)問題,這公證就跟廢紙一樣。
庶臣終于不再說話。
“現(xiàn)代”既然無效,老侯無計可施之余,不免想到了傳統(tǒng)。其實也不是他想到的,是鄰居蔣大媽出的一個主意。蔣大媽差不多算半個媒人,她說她娘家村里以前也有一個類似的,也是鰥夫多年想續(xù)個老伴,也是孩子不同意,那還是女兒——“小棉襖”。本地有個風(fēng)俗,人走之后,墳里不能孤孤單單,不然不僅是后輩大不孝,據(jù)說還會影響風(fēng)水運道,大不妙。那老頭就來了個絕的,說兩條路,要么同意,要么你本事大,把你那個已經(jīng)改嫁多年的親媽那家拆散,死了之后埋回咱們家祖墳!想不到人家生生走出了第三條道路,說沒關(guān)系,您老百年之后,我們肯定給您“冥婚”一個,花個十萬八萬也在所不惜。依蔣大媽分析,庶臣這孩子還算老實,應(yīng)該不至于敢走這第三條道路。萬一他真那么沒良心,也好辦,他又不是普通農(nóng)民,馬上就找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說他要搞封建迷信,看他慌不慌。
老侯當(dāng)時還覺得這話不中聽,有點可笑?,F(xiàn)在看來,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但活百歲長,也同樣是能讓人睿智博通的,蔣大媽還真有些先見之明。反正蔣大媽理論的核心就一個字——“鬧”!只要雞飛狗跳,必然事半功倍!
其實老侯這次來,潛意識里也是做好了一些思想準(zhǔn)備的,庶臣真要推三阻四,那就真不妨撕破點臉皮好好說道說道,甚至小吵一架也在所不惜。因為他覺得庶臣真沒任何理由反對自己,不要說人家玉梅,連自己都不需要你贍養(yǎng)啊,能自食其力。即便萬一到七老八十動不了,人家也有自己的兒子,各養(yǎng)各的,不用你操心。讓你老爹不再一個人在老家孤孤單單,不好嗎?一不妨礙你工作,二不妨礙你生活,三不要你接濟!
第二天一大早,老侯橫下心沉著臉把該說的一說,庶臣果然沒有什么話可多說。后來幾次明里暗里故意點到“冥婚”,庶臣甚至都不敢接這個茬兒。最后只是說了句,要不就搬過來,房子也大。老侯立時把稍微好轉(zhuǎn)一些的臉再次拉下來,說城里住不慣!
這次雖然依舊沒得到明確的表態(tài),不過看情形,老侯大為放松下來,他算定勝利已然在望。決定下次要是還想蒙混過關(guān),干脆就讓兒子在要不要自己這個老爹的問題上做個選擇,如此基本就可以一錘定音了!
親家母很重視,甚至讓庶臣紅艷向單位請了半天假。不過當(dāng)著面,依然是一個字也不提。四人各有心思,其中至少兩三個都想扯進其他話題以便掩蓋,這早飯氣氛自然不免詭異。飯后,大眼看小眼的局勢仍舊難以改觀。老侯干脆說昨天氣得沒睡好,要補覺,就回了屋,方便他們小組討論。至于房門,當(dāng)然是關(guān)嚴(yán)之后又慢慢不嚴(yán)了。這個東西,只要你忍不住試試就知道,三兩次過后,往往就很難再戒掉了。
開始,自然還是庶臣的情況簡報。親家母感嘆:“看來這親家公是鐵了心啦!想不到啊,他多少也上過幾天學(xué),又受這么多年教育,怎么還這么愚昧,還信什么‘冥婚這一套?”
老侯眼睛往上翻了翻,心想你就當(dāng)我老封建好了!
其實別人也不是看不懂,紅艷說什么冥婚,不過是堵嘴的借口罷了。親家母嘿嘿一笑:“我還不知道是借口?這人嘛,總有個七情六欲,也不奇怪。一個人幾十年了,難免心里火燒火燎——我就是想不通他年紀(jì)也不小了嘛!不過,也不好說,有的人年紀(jì)越大花花想法越多。這時候,又遇到個主動送上門的——那位吳老太太想必也不是真的太老,肯定還頗有姿色。你想想,只要稍微使些手段,小話一聊小手一牽,干柴烈火,那還不粘得死死的?他能自拔?老年人本來就容易上當(dāng),何況這種男女之事?庶臣啊,反正不管怎么樣,找個機會勸勸你爸,讓他以后注意點身體!”
老侯心中大是不忿,怎么聽著好像是自己品德作風(fēng)很可疑似的?可現(xiàn)在是偷聽,沒法子挺著身子去反駁,只能由著那一個字一個字往耳朵里蹦。不忿還是次要的,老侯也一把年紀(jì)了,思想怎么也開放不到滿不在乎的程度,這還是讓人家親家母當(dāng)著兩個孩子的面說,臉色是要多紅有多紅,在屋里干著急沒辦法。萬一庶臣哪天真讓自己注意身體,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紅艷嫌庶臣不會講話,怎么就不把吳老太太可能是騙子這事說清楚。親家母倒是幫庶臣:“說這些沒用,他已經(jīng)陷在里邊了,怎么說也不會信的,反倒還覺得是咱們故意挑撥。何況,怎么說?你有什么證據(jù)?人家又不會把‘騙字刻在臉上!包括咱,現(xiàn)在還不一樣是猜測嗎?咱就敢肯定嗎?捉賊捉贓,人家還要告你誹謗呢!這種事,只有真正騙了,那才能知道?!?/p>
老侯就想不明白,一些人什么都不了解,連接觸都沒接觸過,怎么就敢一口咬定別人就是騙子,好像你們都是半仙之體一樣。別的不說,這次庶臣買車位的錢,其實老侯當(dāng)初沒舍得給這么多,倒是玉梅勸他,說你把錢捏在手里又能有多少利息?城里人都是活個面子,花銷多,多貼補孩子們一點,他們也能輕松一點。人家要真是沖著錢來,可能這樣嗎?
可惜,這一點反倒堅定了親家母的信念:“你看看你看看,這吳老太太多有心機!她清楚親家公不是那種沒主見的人,就是結(jié)了婚也不會隨便讓她掌握財政,這些能流動的錢以后必然都是庶臣的。所以,干脆表現(xiàn)得很大方,不僅在好幾頭兒都能落下順?biāo)饲?,還能讓你拿人手短,不好反對她的好事,雖然拿的根本不是她的錢!這心眼該有多深!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這么擔(dān)心,你們老侯家都是老實人,可得小心??!”
老侯幾乎忍不住想出去為玉梅鳴鳴不平,這怎么就什么都成了有心機?幸好,隔著這一道門。這是很大不同的,當(dāng)著面,很難不血氣上涌,見不著面呢,氣頭過后,不至于頭腦一直發(fā)熱。老侯就是隨后忽然想到了一點,車位錢這事兒雖然是早晨特地講給庶臣的,可剛才庶臣的“情況簡報”里不知道是忽略還是覺得不重要,并沒有提及,怎么他們就能那么一清二楚地談起來?顯然,和現(xiàn)在隔門有自己這個耳一樣,剛才同樣有耳。老侯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不愛自言自語,就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人家會不會也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聽或者能聽見?隔著兩道門,只要有一扇關(guān)得嚴(yán)實一點,老侯這邊就不應(yīng)該能聽得這么真切,可那門卻每次都能有那么一條縫。回想起來,自己跟庶臣說話時像他們那樣未聞先知也有好幾次,細心一點肯定能發(fā)現(xiàn)。其實也不用多動腦子,能聽見那頭說話,難道就想不到你這頭說話那邊也能聽見嗎?這是人家自己的房子,隔不隔音什么的自己能不清楚?
老侯還曾經(jīng)為自己的小聰明暗自得意,現(xiàn)在卻是一頭的汗,坐在屋子里跟烤箱里差不多。聽下去不是,不聽下去似乎也不行。好在,這更多的只是老侯心虛,也許并沒有真的暴露,畢竟還看不出來有多少實實在在的跡象。
紅艷比庶臣更著急:“咱們就這么看著她騙啊?”
“那還能怎么樣?你看看這兩天,他跟自己親兒子都已經(jīng)斗智斗勇玩策略玩戰(zhàn)術(shù)了,咱們這些在人家眼里的外姓人還能指望起什么作用?甚至面對面咱一句話都不能說。為什么我只讓庶臣去,不讓你參與呢?他已經(jīng)死心塌地了,再有理的話也聽不進去,男女這種事是最不能勸的了。你越說,他反倒越懷疑你動機。搞不好,一句不中聽,就撕破臉吵吵起來了。大過年的,非得弄個雞犬不寧?”
老侯心里冤啊,這怎么就成了跟兒子斗智斗勇。然而不管是什么吧,反正看著似乎就是那個樣子。老侯心中焦躁,不過氣卻終于沉了下來,再也沒有了猛然開門出現(xiàn)在另外那道門里的欲望。親家母說得對,很多事還真是不好面對面。
親家母繼續(xù)補充:“其實,也別怪你爸、你公公,他也沒錯!咱們這些再有道理,也只是猜測分析,沒有一點真憑實據(jù),憑什么讓他相信?將心比心,咱換個位,你庶臣和紅艷,恩恩愛愛談了好幾年戀愛,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結(jié)婚了。這時候,突然有人跑到你們某一個面前,空口白牙說另一個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你們誰會輕易相信?就咱們自己,咱們就敢肯定吳老太太就一定不安好心?也許吳家那兩個兒子真就老實巴交呢……”
老侯詫異之余,心說這還像句話,舒坦了不少。這也是老侯第一次開始認同親家母的話。
“……可人是會變的!也許現(xiàn)在什么事也沒有,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人心能一直那么純潔嗎?這些年,社會上、咱們身邊、也包括庶臣你們村鄰里之間,一樁樁一件件,為了錢打破頭的事是聽得少還是見得少?這個話當(dāng)著親家公的面我都不怕問他,也許吳老太太真沒問題,可他憑什么就敢保證人家那兩個兒子最后不會見財起意?那一下子就是不勞而獲的幾十萬上百萬?。∈寄闶且稽c都爭不過人家,說血緣關(guān)系,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沒血緣關(guān)系不能繼承?說贍養(yǎng)老人,你在幾千里之外,人家贍養(yǎng)的比你多!萬一人家會哄,伺候得舒舒服服,你爸直接給他們留下遺囑也說不定!這還是不敢說你爸年齡大了之后,腦子不犯糊涂!”
老侯目光從沒有過的筆直,聚焦在面前的這道門上,幾乎能在上邊燒出一個洞,再直直地透過去。嘴角有一絲笑想掛出來,但終于沒有成功。親家母之前的話,不管有理沒理,老侯心里都是有一個柵欄要攔住的,乃至想著怎樣給她彈回去。但這番話,幾經(jīng)幻化,卻如流沙如細風(fēng)攔無可攔。老侯知道親家母是特地說的,也知道這番話身后影子的形狀與色彩,可他無從反駁。怎么反駁?人心如煙似霧,你怎樣拿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去反駁或者去擔(dān)保一個虛幻的東西?何況,他自己先反駁不了自己,以前可能只在潛意識里,沒有過多注意,現(xiàn)在被親家母挑出來,他也才感覺到自己心里那塊石頭還真是沒有一個足夠堅實的基底。只這次征地,為了萬把塊錢,村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就不是一樁兩樁了。誰敢說自己看得準(zhǔn)人心?
不過,所有這一切終究只是一個可能性的問題。既然有可能發(fā)生,也就有可能不發(fā)生。老侯猶豫之余倒還沒有動搖,盡力琢磨有沒有什么萬全的辦法,比如先立下遺囑什么的。只是,如果想萬無一失,那么一切就得運行在一套可靠的規(guī)則之中才沒有漏洞可鉆??上?,現(xiàn)時“規(guī)則”一詞幾乎就是某種笑話,不然蔣大媽的“鬧”字訣也不會那么無往不利。別的不說,只硬往房子里搬,見的就已經(jīng)有兩三起了,找警察人家也只會按家務(wù)事處理。老侯沒敢就此再深想下去。
庶臣兩口子跟老侯的狀態(tài)相差不大,也是忽然茫茫無措:“那這怎么辦?”
“能怎么辦?再見到你爸,你就說我保留意見,可我不干涉你,你就當(dāng)我同意好了!”
“同意?”
“不同意你想怎么辦?他是鐵了心了,你是能說服他還是能吵服他?他一生氣,不管不顧回家就把事辦了,你攔得???你還能真的不認他這個爹,他不認你這個兒子?跟你說,真僵到一定程度還真有‘脫離父子關(guān)系這個可能!”
庶臣兩口子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可思來想去還真是沒多少切實可行的辦法。當(dāng)然,他們也可以“鬧”。但這必須經(jīng)過嚴(yán)格的風(fēng)險評估,顯然不能成為首選方案。
“之后,你再跟你爸說,讓他從村里搬過來。他年紀(jì)大了,你又回不去,在這里也好照顧他,把那吳老太太帶著也行?!?/p>
“我爸肯定不會愿意的!”
紅艷覺得:“吳老太太他們家更不會愿意!”
“他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你說不說是另一回事。就算他不認你這個兒子,你還能真不認他這個爹?反正咱們什么都為他想了,也算仁至義盡,他怎么樣就看他自己了。話說回來,我也老了,這種事情我也能理解。你們是不知道,前幾天還有老同事給我介紹過呢!可這種事情,不單單是兩個人的事情,甚至都不僅僅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它有可能牽扯三個、四個家庭。太復(fù)雜,搞不好最后大家一起翻臉,父子也不是父子了親人也不是親人了,一家子永無寧日!做老人的,就應(yīng)該為自己考慮少一點、為兒女考慮多一點!所以我堅決連面都不見!”
隔著兩堵墻都可以想象庶臣兩口子此刻面對親家母的表情。老侯預(yù)謀燒穿房門的目光終于軟垂到了地板上,他忽然有些心慌。天亮已久,屋里說不上明媚但絕不昏暗,只是潮涼如舊,他把上衣又使勁緊了緊,依然攔擋不住四下里隱隱浸入的寒意。老侯這些天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在等兒子的一個同意,現(xiàn)在“同意”來了,他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接得住。人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才會發(fā)現(xiàn)之前的自己有多么天真。老侯出這趟遠門前,只頭疼于他和玉梅的這件事,如今才知道這件事根本只是個配角,就像現(xiàn)在這個“同意”一樣。他現(xiàn)在能夠清晰地看見很多本來牢牢抓在手中的東西正悄無聲息、甚至大張旗鼓地從指縫間飛速流走,他不知道接住這個“同意”之后,自己還能剩下多少別的東西。最為關(guān)鍵的是,這個又回到自己手中的球,沒有辦法再拋回去了。
老侯思前想后,疑心庶臣立刻就會過來找自己,聲音在客廳里說了聲要出去逛逛,身子就已經(jīng)到了樓道,用“倉皇”二字絕不夸張。
從萬里之外一路拂掃著萬里灰黃山河的西伯利亞冷鋒,無緣在那個灰黃高原上的小村與老侯邂逅,此時終于悠然而從容地在這個褐青的長江畔的大城趕上了老侯的步伐。它有它自己喜歡的色彩,也根本不在意那可笑的所謂南方與北方,于是天空褪盡了湛藍,與大地一起被包裹進了它謝絕一切明艷的衣襟之中。低云陰沉,卻并無雨意,只那樣疲疲地拖在高樓的頭頂,讓整個世界都仿佛小了許多。路上的落葉紙塑們飄滾著追逐每個匆匆而過的行人,可惜沒人在意,任它們撞進某處角落,或繼續(xù)飄滾下去。每個人都薄一層厚一層地緊裹著自己,希冀將這刀剪般的北風(fēng)拒絕于外,卻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人家腹中游蕩而已。唯獨那些與行人擦肩而過、螞蟻般密集交錯的大小車輛之內(nèi)風(fēng)光不同。于是,絕無風(fēng)霜之憂的它們,自然盡情暢意,來來往往攪動著氣流,讓那凜冽更恣肆了幾倍。
老侯出來時,大腦根本不會在多穿幾件衣服這樣的事情上留有余暇,等到了樓下更是不可能再返回去。好在,昏頭漲腦倒也并非全無益處,伴生的燥熱抵擋了不少寒涼。他腦子里現(xiàn)在東西很多,夾七雜八什么形狀什么色彩什么方向的都有,可他又說不清楚到底是些什么形狀什么色彩什么方向,就像一攤不斷在那里胡亂攪拌的爛泥一樣旋轉(zhuǎn)著?!翱赡堋边@兩個字威力無窮,不管你再怎樣設(shè)計精巧,只要有這兩個字存在,無論多么好的辦法,都不能真正做到萬全。而這兩個字,還不可回避,因為老侯也怕真的給兒子留下什么可能的麻煩。其實,他根本不應(yīng)該奢侈地想那么遠,他應(yīng)該想的是現(xiàn)在此時眼下該怎么辦。兒子,親家母,終究還得見面的,見了面之后,他手里這個“球”就肯定會以某種方式某種姿態(tài)落地,怎么落地?
老侯就這樣在這個落葉與紙塑翻滾的街道走著,對于速度與方向都并無所謂,也沒有去在意。之后很久,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緩緩地停在了一個公交站牌下邊,這趟線路通向車站。老侯覺得一切真是越來越幽默,想不到自己潛意識里也是這么傻,自己這個當(dāng)?shù)脑趺磿桓娑鴦e?何況,這樣回去,又怎樣去見玉梅?
兩難之中煎熬是必然的,但必須得有一個選擇卻也是必然的,不會因為難就讓你避開。
鄧學(xué)義,1982年生,山西臨汾人。小說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 《長城》 《芙蓉》 《小說選刊》等刊物。著有作品集《東莊里點燈西莊里明》。曾獲2010—2012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