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站臺一眼望去,忽然就變得陌生了——是悵然若失的陌生、不知所措的陌生、無法辯駁的陌生。
身邊的人已經(jīng)躁動起來,我像是剛得到了什么壞消息,變得坐立不安。明知道跨出車門后就徹底要離她而去了,我卻還要鼓起勇氣信以為真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告別。周圍人們的說笑聲越來越遠(yuǎn),好像跟著火車又去了另一個地方,本來就人跡罕至的接站口瞬間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我第一次坐火車就有這樣的感受。進(jìn)站時的匆匆忙忙,上車后的憂心忡忡,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都被害怕坐過了站嚇得不翼而飛。我在驟然而生的心急如焚中尋找著出站口,不停地想著,如果她不出現(xiàn),我會不會感到很丟人,得趕緊找到售票處立馬返程。
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她那天是穿著哪件衣服了。她說話,我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那個從未去過的城市的從未見過的人一樣。我記得我和她是坐一輛出租車走的,沿途經(jīng)過了許多彎道,那接二連三的彎道一次次地讓我感到失落,我無端地對我們的目的地有了些失望。我猜想著我們可能要去的是一個賓館,里面擺放著雙人床或者單人床,奇怪的味道從衛(wèi)生間里散發(fā)出來,我們別別扭扭地收拾著各自的東西,誰也不好意思把被子和枕頭好好地整理。
她說,你看那個樓是這里最大的購物大廈。她說,我經(jīng)常去對面紅綠燈旁邊的小吃街買幾串燒烤。她說,我們宿舍幾個伙伴有時候會在晚上出來,到幾條不怎么熟悉的街道上走走,不想每天踩在同樣的馬路上,偶爾遇見幾個朝我們打著流氓哨的醉酒的男人,我們就叫著喊著跑一邊了。她說,一會兒找個差不多的賓館吧。
返程時,天氣特別熱,像極了那個賓館晚上的溫度,悶得厲害。我的頭不知不覺地靠在了車窗,又像是靠著她的手臂。她對我說著什么,聲音軟軟地在我的四面八方,我感覺我的身體在無限地接近一個很深邃很舒服的地方,我還能聽到床的搖搖晃晃的聲響,電視機(jī)里面的吵鬧總是讓我想起公交車上的擁擠。我對她說,把電視機(jī)關(guān)一下吧,你的手是涼的。她說,火車站到了,我的手經(jīng)常是涼的。我說,我離你最近的時候,老是覺得你不是你,拉你手的時候覺得你的手不是你的手。我說,下次來的時候你就不用接我了,我能找到,沒有公交就打出租。我說,你回去吧,擦掉眼淚,你轉(zhuǎn)身的時候看看鐵軌伸展的方向,就不再想起剛才這是離別了。我說,你看,那輛火車不是拉人的,可能是拉煤拉炭的,拉鋼拉鐵的,拉武器彈藥的,拉鍋碗瓢盆的,你想想,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那些物件在黑漆漆的鐵皮倉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沒有生命,不像人,會吃喝拉撒,能感受生離死別。我說,火車要開了,你的手還是涼的。
這樣的往返還沒超過五次,路邊的草木和野花就又糾纏在一起了,仿佛相互擁抱接吻的情侶,窸窸窣窣地扭動著身體,絲毫不把路人擠兌的目光放在心上。
我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午后收拾行李向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火車站奔去。
2
“我八點(diǎn)多上了火車的。
“人挺多的,我行李都是對面男生幫我放的。
“苗苗結(jié)婚了,嫁了個公務(wù)員,具體干什么的我不記得了。我跟你說,苗苗前男友也去了,而且,還帶著女朋友,你知道是誰嗎?我先不告訴你。我問你,你今天晚上怎么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你旁邊沒女的吧?你在哪里呀?咱們是不是畢業(yè)后就再也沒見過?”
我就是她說的坐在她對面幫她放行李的男生。她一坐下就接起了電話,但不是特別吵的那種,聲音綿綿的,像校園廣播里讀“溫馨快遞”的學(xué)妹。我閉著眼睛,準(zhǔn)備休息會兒,隱約能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而我的不耐煩總會被她柔軟的語氣給消磨。
“我就知道你啥意思。說吧,想去哪兒,地方你定吧,我不喜歡到處都是什么山啦水啦,要么都是街啦廟啦,能找一個人不多又讓人感到舒服的地方最好。我說人不多你高興了吧?可是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離那么遠(yuǎn),我可不愿意等。定早了我怕我準(zhǔn)備不好,去了干什么都緊張,定遲了我怕我到時候又反悔了。我想我現(xiàn)在單身也就是這毛病給害的。
“要不咱們故地重游?你找個時間過來吧。你先聽我說好不好呀?
“玉湖公園怎么了?進(jìn)門免費(fèi),四大自由,能嫖能走。
“你別提他!你想來就來。你說你每次去的時候都和她聊些啥呀?還是什么也不聊,就拉拉手,親親嘴,摸摸頭?
“你別反問我!你想來就來。到了夏天那里的人就多了,尤其是晚上,亮著燈的地方老的少的分不清,黑漆漆的地方人影樹影分不清。
“現(xiàn)在就想著買票了?你想來就來。”
我依舊閉著眼睛休息,對面的聲音徹底沒有了。我想可能是她到站了吧。蒙眬中聽見乘務(wù)人員操著流利的方言喊著:“X山到了,X山到了……”我睜開眼睛,對面的她還在。她不說話,眼睛紅紅的。電話那頭像是問了她一句“是不是到了X山了?”然后她就戴上耳機(jī)了??粗噹飦韥硗娜?,我終于感到了疲倦,這種疲倦是燥熱的,讓人無力言語的。透過冰冷的玻璃窗,能夠看到這是一個普通的車站,站臺上人們的迎來送往也稀松平常。再轉(zhuǎn)眼一看對面的她,我瞬間就忘卻了窗外所有僵滯的神色。
“我能做什么?怪他呢還是怪我呢?你說說吧。你不說我說。我可不會說情侶分開都是因?yàn)楝嵥樾∈?,世界上最好找的就是借口,否則用什么來安慰彼此的無能為力和咎由自???你們男的都一樣,這也是一句胡話,是張著嘴說瞎話。我是想好了,找個能過日子的嫁了吧??墒窃捰终f回來,我憑什么呀?人家兔兔一個月能掙兩千多,我能掙多少,都是去年畢業(yè)的。誰會娶一個不掙錢光在家里吃閑飯的人?你會嗎?你說說吧。你不說我說。
“你是不是瞌睡了?旁邊真的沒女的吧?你記不記得那個操場?我最后一次去的時候,已經(jīng)拆得什么都沒有了,當(dāng)初還說著永遠(yuǎn)也不想走出去的鬼話,現(xiàn)在看來,那些話真的見鬼去了。那些成排成行的大樹也不見了,它們可是拜你們男生所賜,沾了不少女生的體香。你傻笑什么?
“你記不記得那個車站?你安排我和他見面的那個車站。你說說吧。你不說我說。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那天的話了,能記住的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在那里聊的,像我第一次聽到火車的鳴笛一樣,又緊張又害怕。我爸曾經(jīng)說過,再大的聲音也不過一陣子。
“喂?你怎么不說了?是不是太無聊了?你別忘了,是你先打過來的。你想來就來,可我不一定在?!?/p>
不知不覺中,對面的她又說了很多。天快亮的時候,她作可愛狀讓我?guī)退研欣钅孟聛?。我趁機(jī)和她搭訕,我告訴她我也在玉湖公園旁的學(xué)校讀過書,那個公園我也經(jīng)常去。她笑了笑說,我到站了,馬上要下車了,不能和你多說了。然后她走過來給了我個擁抱,“謝謝,聯(lián)系方式就不留了。”登時我兩只胳膊跟泡了水的竹竿一樣,直挺挺地抱了抱她,“我也在這里下車?!?/p>
車站還是老樣子。我望著青澀的朝陽和她遠(yuǎn)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以后不會來這個地方了。我趕緊從人群里穿梭出來,接著是噩夢初醒般的汗流浹背,我好像用了很長時間才到了那家熟悉的賓館。聽著隔壁房間慵懶的叫喊,我想起了無數(shù)次在站臺的擁抱,沒有一次能像只在對面坐了一晚上的她給得我真實(shí)。
3
她在我右邊的位置坐了整整一晚上,我感到一種亦真亦幻的形影不離,像是在炎炎夏日的某個車站,和喜歡的人沐著天上的太陽和彼此的曖昧共同帶來的熱烈與沖動,即便是知道要上車了很努力地松開臂膀,還是能在偶爾吹來的風(fēng)中嗅得到對方的呼吸;等到站臺上空空蕩蕩了,從車窗望出去,會覺得一切建筑和植物都是美好的,干凈的,嶄新的,值得詠嘆歌頌的;看到車廂里的人也是似曾相識的,連打照面時的一句客套話都要說得熱情洋溢。
她穿著的紅色上衣很漂亮。我慢慢把目光收回來,覺得火車從黃河西面向黃河?xùn)|面行駛的速度好像要比從黃河?xùn)|面向黃河西面行駛的速度快,那些只聽過的車站,只要火車出站就立馬忘記了,可來的時候我是清楚地記著每個站名的。我從來沒有拿出地圖,計(jì)算一下兩個車站之間到底有多遠(yuǎn),我早就明白,心里面住著一個人的時候怎么都不算遠(yuǎn),若是心里面的那個人不住了,要離開了,就會發(fā)現(xiàn)距離更短了,短得想一步就能趕上那人,只是不知道這一步該朝哪走。我連一次刻骨銘心的擁抱都想不起來,喧鬧的車廂讓我感覺每一次的擁抱都是不假思索的,匆匆忙忙的,有意而為的,這樣什么也不帶走的告別比當(dāng)初什么也沒準(zhǔn)備的前往顯然要輕松許多,閉上眼睛,就等著打個盹兒了。
她書包的拉鏈響了,聲音短促,由強(qiáng)變?nèi)酰缓笫撬芰洗蛔碜トサ穆曇?,兩個或兩個以上比塑料袋堅(jiān)硬的東西相互碰撞,衣服與靠椅、桌子、車窗都發(fā)生了摩擦,塑料袋好像又被抓來抓去地動彈起來,短促的由強(qiáng)變?nèi)醯睦溁瑒勇曉俅雾懫?,分不清是感嘆還是呼吸的吐氣終結(jié)了所有的響動。
我又注意起她的紅色的上衣。她問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告訴她,沒有。她說了幾個她喜歡聽的歌,我一個也不會,只是笑了笑,告訴她有機(jī)會我學(xué)。她也笑了笑,對我說,沒必要吧。我問她要去哪里。她告訴我她在黃河西邊的一個城市讀書,然后又問我是哪里的人。我說我去黃河西邊的一個城市待了幾天。她告訴我她以前是學(xué)舞蹈的,上大學(xué)后不學(xué)這個專業(yè)了,她們學(xué)校的軍訓(xùn)很有趣,打靶的時候男生不讓女生靠近,也不讓女生撿那些掉在地上的彈殼,還故意兇女生,女生便又氣又著急,有的男生會撿彈殼和彈頭給喜歡的女生打磨成戒指或者其他吊墜,特別好。我說,我家里有,我爸當(dāng)過兵,我還有炮彈彈殼,做了笤帚的手柄,拿起來涼涼的,重重的,笨笨的,得用很長時間才習(xí)慣,才變得好使。她將信將疑地沖我眨了眨眼睛。
她一個人望向黑黑的車窗外。我問她想什么呢,外面什么也看不見。她說什么也不想。我問她沿途經(jīng)過的站熟不熟。她告訴我也就是聽過罷了,沒興趣打聽。車窗外的世界越來越黑,她的紅色上衣把她包裹成一支紅色的蠟燭,差一點(diǎn)點(diǎn)火苗就能或安靜或瘋狂地燃燒了,這樣的話,我是該看著她燃燒完,還是在我下次睡著前輕輕吹滅。我笑了笑。她問我笑什么,肯定想起高興事了。我告訴她,我這次是去聽一個人跟我講告別的,兜轉(zhuǎn)了幾日,看了看那個城市的馬路和紅綠燈和神農(nóng)帝星雕像,吃了碗面就準(zhǔn)備往回走。她笑了笑。我問她笑什么。她不理我,又看著車窗外。我仿佛在一個冷清的太陽還未升起的早晨站到一個站臺上等候列車的到來,周圍的人多半是因?yàn)樘炖涠兊蒙傺怨颜Z,我的視線的右邊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有個穿紅色上衣的人向我靠近,我和她素未謀面,我的衣領(lǐng)不知怎的碰到了她的長發(fā),我忽然想起還沒問她要去哪里。列車像是晚點(diǎn)了,一直沒來,周圍的說話聲忽然變得多了。
我告訴她我在Y市下車,她說她在Y市的下一站T市下車。我說那就還能陪你坐一會兒,聽你說說話。她說她餓了,想吃。我說再堅(jiān)持一下吧,你看太陽出來了。她望著窗外,陽光暖暖的讓她害羞,讓她幾乎睜不開眼。我告訴她,你像一支紅色的蠟燭,眼睛里有柔軟的明亮的火光。她笑了笑說,你胡說八道。
我記得我是在Y市離我越來越近的時候向她告別的,我問她下次我要是還去黃河西邊的那個城市,可不可以去找她。我下車后,走到離她最近的車窗朝她揮了揮手。我又想起在那家熟悉的賓館待過的晚上,覺得所有的美好都像那屋子里用不慣的電褥子,時間長了渾身滾燙,再關(guān)掉一會兒立馬就手腳冰涼。我看著忽然變得陌生的站臺,心事重重地往出站口走去,天氣冷得讓我老覺得卷起了袖子。
李義利,1990年生,山西昔陽人。作品散見于《黃河》《都市》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