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張小燕總在羅西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一會兒削個蘋果,削了也不吃,蘋果慢慢變成了醬紫色。她一會兒又剝個橘子,剝了也不吃,橘子也就變得干巴巴的。她越是這樣,羅西覺得對不住她,也對不住她的父母。
羅西說:“東西買好了嗎?”
張小燕嘆了口氣:“我一會去買?!?/p>
羅西摟了摟她說:“那就好,我先去上班?!?/p>
張小燕就問:“那件事情忙完了?”
羅西說:“忙完了?!?/p>
張小燕嘴里哼哼了兩句終是沒說出口。
羅西穿衣出門,開門的一瞬間寒風打了個旋兒鉆進領子里,刀子一般的鋒利。
羅西在寒風中聞到了一股味道,很熟悉卻又很遙遠,芳香四溢,這讓他的身體突然涌出一股熱流,血液似乎加快了些。他裹了裹衣服快步前行——其實寒風根本吹不透他,這點路太短,快跑幾步也就到了。單位和職工家屬院隔著一道院墻,還開了一道電動門兒,這樣就不用再轉(zhuǎn)到單位正門。羅西走到家屬院的時候,又聞到了那股味道,綿綿的,香香的,很迷人——也勾人胃口。味道有時不需要用鼻子聞,還可以用耳朵聽。羅西放慢腳步,就聽見“滋啦”的聲響,芳香就摻雜在這種聲音里,讓人聽起來倍感親切。這聲音羅西熟悉得很,也能想象出那種嫻熟而又緊張的動作。不過,這幾年他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動作,腦海里都快忘記了——忘記了也好。
羅西先到辦公樓保安處拿了車鑰匙然后去的小車班,這時候單位用車比較頻繁,什么走訪慰問什么扶貧關(guān)愛,都得趕這個節(jié)骨眼。羅西不關(guān)心這個,作為一個工作了五年的司機,他唯一的職責就是把車開好。羅西對車有感情,他太了解它——因為在西藏當兵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車了。藍天白云大雪高山,視野極其開闊,美景盡收眼底。那怎么能叫開車,簡直是飛。車子飛起來,人也就跟著飛起來,心情當然也能飛起來。
老馬早就泡了茶,茶氣繚繞,埋住了半邊臉。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看報紙,翻了一張又翻了一張。小車班不是辦公室和黨群辦,用不著讀書看報喝茶侃大山,最多看看地圖了解一下路線即可。不過現(xiàn)在都有導航了,看地圖當然沒意思。老馬見到羅西,把臉從茶氣和報紙中移開說:“他們一會過來,來了就打一把。”只要沒有出差任務,老馬能成天泡在小車班里,他最喜歡抽煙和打牌。小車班里的人都抽煙,屋頂上墻上都熏成了淡黃色。羅西初來時不會抽煙,但光聞他們的煙味也就很快會了,無師自通。
羅西自己洗了杯子泡了茶,也把自己埋進繚繞的霧氣里。羅西喜歡茉莉花茶,這種味道能讓人感覺到久違的溫暖,仿佛無時無刻都在身邊一樣,很貼切。他掏出手機給弟弟羅東發(fā)了個微信:“在哪了?”過了好一會才收到回復:“我已到陳倩老家?!比缓螅_東就給他發(fā)了很多照片。照片上有山有水,有樹有花,還有一排排淡青色的房子。羅西回復說:“好好玩玩……”羅東回復說:“嗯?!绷_西就嘆氣。羅東還沒結(jié)婚,沒結(jié)婚就被一個南方女人拐跑了。拐跑也是好事,不跑也沒辦法。
羅西剛把手機放下,又收到了張小燕的微信。
她在微信里說:“你知道這件事很重要……你好好考慮下?!?/p>
羅西回復說:“你放心,我明天就請假。這時候單位很忙,我得最后一天走?!?/p>
張小燕說:“唉,至于嗎?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這不是你當年當兵的時候了。”
羅西說:“但我風采依舊……”
張小燕發(fā)了一個鄙視的表情,然后說:“我知道你很負責,知道你是單位的紅人,但明天早點走行嗎?親愛的,我求你了?!?/p>
羅西發(fā)了一個鮮艷的嘴唇說:“好,我盡量……”過了會他又回復說:“別忘了出去買那個?!?/p>
老馬抬頭喝了幾口茶問:“你明天早走?”
“可能吧。這次無論如何得回去了。”羅西也端起茶杯喝了幾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得對張小燕負責。”
“這也叫負責?”老馬吧嗒了幾下嘴說:“你把人家辦了的時候怎么沒想到負責?你們偷偷領了結(jié)婚證的時候怎么沒想到負責?”
羅西笑著說:“操,那時候不是年輕嘛?!?/p>
老馬也笑著說:“有魄力!我算完了,有這個賊心也沒這個賊膽了。再說,就憑咱兜里的這點銀錢連頓花酒都喝不起。”
老馬說完,兩個人就嘆氣。老馬當了七年兵,轉(zhuǎn)業(yè)到這家單位后又當了十二年合同工。老馬又說:“他們發(fā)東西了,聽說今年還加了一份額外補助?!?/p>
羅西頭都沒抬:“你別閑操心了,喝茶喝茶,待會還得出去。”羅西的話音剛落,老馬就接到了電話。他端起水杯又點燃一支煙慢騰騰地說:“咱就是受苦的命,誰讓咱是合同工來著,沒辦法。今天他們下鄉(xiāng),我得去開車了?!?/p>
羅西下班回家時,張小燕已經(jīng)把東西買回來了,足有厚厚的一大摞。張小燕說:“你先忙那件事,忙完了咱就趁早?!?/p>
羅西說:“我去準備,張頭臨走時早就準備好了?!彼k這事輕車熟路,先把東西從冷藏室拿出來,晾了一會加熱,待到散發(fā)出一種淡淡清香氣味時,才把東西端出去。不知為何,羅西聞到這種氣味也有些沉迷。
張小燕噘著嘴說:“瞧你這點出息……”
天氣依舊寒冷,寒風依舊無盡頭地吹著,并且伴著米粒般大的雪花。出門之后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正北是張頭的一棟三層別墅。羅西想要進入這個院子,還得跨過一個鐵柵欄。他有鑰匙,輕輕一轉(zhuǎn)門就開了。他能進入的也只有這個院子,別墅的門是進不去的。羅西干這事是兼職,兼職又不領工資。羅西住的這兩間偏房就是張頭的。
羅西把事情辦完之后天色已經(jīng)漸漸黑了,這時他又聞到了那種氣味,很溫暖。張小燕已經(jīng)收拾完畢,兩人沉默不語互相挽著胳膊出了門。別墅的前方是路,再走一會兒就是十字路口。羅西蹲下來把東西擺好:一摞厚厚的燒紙,一摞厚厚的冥幣,還有幾個蘋果和橘子。羅西用火機點燃,張小燕又找了根小木棍挑著翻著,火光便映紅了兩個人的臉。這些紙錢是燒給羅西父母的,火花和灰燼飛揚起來斜斜地沖天而去,煙氣彌漫開來,兩個人的眼睛里便涌上了淚花。
張小燕一只手緊緊握著羅西,有些哽咽地說:“爸媽肯定收到了……”
羅西點了點頭,看著漸漸熄滅的火苗說:“咱們明天一早就走。”
羅西和張小燕走的時候大雪已經(jīng)來臨,紛紛揚揚,地面上已經(jīng)有些厚度了。大雪天氣開車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對羅西來說卻沒什么問題。這種天氣比起西藏來如同兒戲,他對自己的開車技術(shù)還是很自信的。張小燕買了很多東西,有雞有魚有酒有肉,還有一大堆水果。她還買了兩身衣服,有些貴,但還是買了。羅西拿了兩條煙兩包茶,這都是出差時某位頭兒賞的“戰(zhàn)利品”。
驅(qū)車出城走了一段路之后天地逐漸開闊,漫天雪花下得正濃,視野之內(nèi)盡是白茫茫一片。羅西把車窗落下一條縫隙,燃了煙,張小燕則望著原野怔怔出神。路還算好走,況且這時候也沒有多余的車輛。
羅西說:“回去怎么說?”
張小燕答道:“還能怎么說?什么也不說?!?/p>
羅西想想也是。有時候沉默是最好的訴說,各自心事對方都清楚,解釋無用。
羅西說:“快到海豐寺了,我想進去看一看?!?/p>
張小燕笑著說:“你不是革命軍人嗎,也信這個?”她沒有反對,讓羅西慢慢駛?cè)胍粭l岔路?!傲_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她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帶著身體上的溫暖,輕輕地說:“我來陪你,一直陪你,好嗎?”
離海豐寺還有一段距離時羅西熄了車。他們挽著手,仿佛在踏雪賞景,腳步有點漫不經(jīng)心,也有點情意纏綿。海豐寺孤立在這片田野之中,沉寂在漫天雪花里,顯得有些寂寞。待到走近時卻發(fā)現(xiàn)寺廟里煙火氣很旺,陣陣誦經(jīng)之聲如同天籟之音。羅西覺得這種聲音熟悉卻又遙遠,仿佛時時刻刻回響在耳邊。他和她在門前靜靜地站立著,雙腿始終沒有邁進去。羅西閉了眼睛,思緒便瞬間飄到遠方了——藍天、白云、雪花、經(jīng)幡……
海豐寺的鐘聲傳出,在空曠的天地中傳出去很遠且沒有回聲。羅西挽著張小燕慢慢回到車里,他突然覺得一下子輕松起來,甚至在駕駛過程中哼起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車快要進家門時羅西有些猶豫,但他還是聞到了那種味道,芳香得令人沉醉。張小燕媽媽急促促地跑了出來,母女倆摟著哭了一會兒又笑了一會兒。羅西叫了聲媽之后,急忙從車里往外搬東西。張媽沖著院子里喊了句:“她爸,你快出來搭把手!”
屋子里自始至終沒有動靜,張媽有些不好意思。她接過羅西手里的東西說:“這老不死的在屋里忙活呢?!?/p>
果不其然,張爸正在屋里忙菜,那種熟悉的味道就是從屋子里傳出去的。他做了炸藕盒、炸丸子、炸帶魚、蒸鲅魚,燉了雞、鯉魚、排骨,還做了一大碗海鮮疙瘩湯。張小燕叫了一聲爸,羅西也跟著叫了一聲爸。張爸擺了擺手說:“你們先坐,我再弄幾個菜?!绷_西看到他眼淚落到鍋里炸起了一圈油花。
羅西跟在張爸身后打下手,他們倆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說什么呢?從何說起呢?說了又能如何呢?兩個男人在逼仄的廚房里彼此心照不宣。
張小燕一件一件地介紹拿來的東西,她一邊往外拿一邊說:“這是羅西給你們買的,費了老大勁呢。”張媽就笑,笑起來之后臉上就開了花。
菜齊了的時候,張媽沖著張爸說:“是不是要放串鞭炮?”
張爸摘下圍裙搓搓手道:“要放要放,我這就去拿?!闭f著,從里屋拿出一串大紅鞭炮。
羅西說:“我去放吧?!彼舆^來,有些沉甸甸的。鞭炮的個頭很大,足足有兩百響。張爸幫著羅西把鞭炮掛到竹竿上,兩只手顫巍巍地掛了好幾次才弄好。羅西點燃香煙猛抽了幾口,然后轉(zhuǎn)到爆仗下將其引燃?!班枥锱纠病碑斶@串鞭炮引燃之后,整個村子仿佛商量好的一般,頓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聲響,紛紛揚揚的碎紙屑落到雪地里,大地就一片紅了。
羅西很懷念這種味道。他開了酒,給張爸張媽都倒?jié)M了杯子,然后圍坐在了一起。
張爸抿了一小口問:“你當過兵?”
羅西回答說:“我在西藏待了將近七年……去的時候高原反應很厲害,好幾個月才適應過來。不過剛復原回來時反而有些不適應了,也是好幾個月才適應過來?!?/p>
張爸又抿了一小口?!拔耶斄宋迥晖ㄐ疟?,在海拉爾。那地方遼闊得很,冬天也很冷。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們冬天執(zhí)行任務時懷里都揣著一瓶酒,高度的……”
羅西說:“您比我們自由,我當時喝酒得偷著喝。”羅西剛想抿一口卻發(fā)現(xiàn)杯子是滿的。他沖著張爸說:“我敬爸爸一杯?!?/p>
張小燕笑著說:“你該說敬老首長一杯……”
張爸呵呵笑了,他和羅西碰了杯一飲而盡,還把杯子底亮了亮。
張爸說:“當兵好,當兵的人讓人放心……你現(xiàn)在這事就得這樣,人家把這事交給你,你就需做出個樣子。來來來,咱再喝一個……”
其實張爸的酒量并不怎么樣,幾杯酒喝下去已經(jīng)醉了。羅西發(fā)現(xiàn)這個老頭其實挺可愛的,越是這樣越是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吃完飯喝茶的時候心里更有些愧疚,他一個勁地說:“爸,我對不住你……”
張爸擺著手說:“當兵的嘛,就得有些魄力!”
張媽一邊收拾一邊對張小燕說:“你看他倆,還真有父子相?!?/p>
張爸又說:“什么叫父子相,本來就是父子嘛……”
羅西有點不好意思,話到嘴邊總是說不出口。他摟著張小燕像摟著一塊炭,燙得有些發(fā)痛。老家睡的還是土炕,土炕燒得暖暖的,兩人幾乎大汗淋漓。
張小燕說:“羅西,那事能不能緩一緩?你知道,老人家很高興。”
羅西說:“我知道,可是貝貝和洋洋等著呢。”
張小燕說:“那又怎樣,反正張頭在加拿大又不知道……”
羅西翻了翻身。
張小燕游過來抱住他?!傲_西,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我理解你,可是……”
羅西親了她。
天還黑黑的,鞭炮聲又炸起一片,一片連著一片,一片接著一片,從遠處而來又在近處響起,此起彼伏,新的一天慢慢來臨了。羅西和張小燕起來的時候,張爸正準備下餃子,他們包的餃子圓圓的、鼓鼓的,面邊上印著一圈圈手印。
餃子熟得很快,端上來的時候熱氣騰騰,幾個人隱身在水霧里面。羅西很喜歡這種霧氣,里面摻雜著淡淡的香味兒。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父母。
張小燕又一次問他:“你能不能……”
張爸一邊端餃子一邊說:“羅西當過兵嘛,當兵就得言而有信?!彼o羅西倒了點醋,醋里蕩起一些香油花兒。
羅西吃的第一個餃子是豆腐餡的,第二個餃子還是豆腐餡的。張媽笑著說:“你們回來,我多包了幾個。豆腐豆腐,都有福氣嘛?!?/p>
餃子的味道氤氳開來,芳香四溢。
車過海豐寺的時候,羅西和張小燕停車進入。寺中的香火冉冉升起,彌漫了寺院和大殿。寺內(nèi)很安靜,沒有一點喧囂。陽光越過院墻照進來時,整個大殿中蕩漾起了一抹紅色。羅西和張小燕敬香許愿,起身時旁邊的老和尚敲了木魚,低低吟誦一句:“阿彌陀佛?!?/p>
羅西問:“你許了什么愿?”
張小燕歪著頭哧哧笑了笑,她說:“我不告訴你,你猜?!?/p>
羅西沉思會兒說:“猜不著,你猜我許了什么愿?”
張小燕說:“我也猜不著——那就都不說,藏在心里?!?/p>
回來之后天近中午,張小燕收拾出從家里帶來的魚、肉及餃子。羅西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他從這些吃的東西里面各自挑出一點出了門。門北邊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是張頭的三層別墅。羅西想要進入這個院子,還得跨過一個鐵柵欄。他有鑰匙,輕輕一轉(zhuǎn)門就開了。他端著這些吃的輕輕喚了聲,貝貝和洋洋就跑了出來。它們是兩條很名貴的狗,也是張頭出國前最放心不下的寵物。
它們搖著尾巴歡快地吃著,還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羅西幾眼。
羅西說:“吃吧,吃吧,過年了嘛?!彼牧苏掌o張頭傳了過去。院子里的雪不是很厚,羅西清理起來很容易。他的內(nèi)心暖暖的,突然涌出一種感慨。
他回來時張小燕已經(jīng)把飯熱好了。羅西過來吻了她,并且開了酒。新年第一天中午的鞭炮又響了起來,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羅西說:“鞭炮咱就別放了,別嚇著貝貝和洋洋?!?/p>
張小燕說:“你呀,什么事都能耽誤,就是沒耽誤過貝貝和洋洋?!?/p>
羅西不說話,他默默地給張小燕倒了酒,酒杯里一晃一晃的。飯菜中飄起熟悉的味道,芳香四溢,沁人心扉。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陽光灑滿屋子,暖洋洋的。
馬衛(wèi)巍,1982年生,山東陽信人。文學作品先后發(fā)表于《山東文學》《黃河文學》《散文》《當代小說》《時代文學》《山花》《西北軍事文學》《東京文學》《青年作家》等雜志,多篇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最閱讀》等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