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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樹荒原

      2017-01-13 23:35:40王甜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1期
      關鍵詞:國威荒原種樹

      作者簡介:

      王甜,女,四川渠縣人,現(xiàn)為戰(zhàn)旗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已出版小說集《火車開過冬季》《畢業(yè)式》和長篇小說《同袍》。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四川省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

      山風越來越像一只眼睛,噙著濕潤的東西,隨時會淌下來。吉木爾甲迎著風,伸手到頭頂晃晃,像是給那只眼睛抹淚。太陽躍出地面后,他佝了背,甲蟲一般緩緩把自己搬運到靠村路的石墻邊,一邊翕動鼻翼,一邊念叨著太陽快把自己晃瞎了,那樣就只能像狗一樣靠鼻子過活了。

      鼻子多神奇啊。鼻子里有無數(shù)條高速公路,暢通無阻地駛來遠方的信息。吉木爾甲嗅到了陽光正鼓了腮幫撲撲撲地吹著荒原,不安分的草籽在淺泥層下蹦跳;嗅到了荒原邊上的小河溝,十二歲的沙紅又背著最小的弟弟,趕著兩頭牛去喝水,牛糞塊植物般零落在岸邊;嗅到了河溝西面的一條被汽車碾出來的土路,一輛突突突吃力奔跑的小皮卡拖著一條長長的煙塵尾巴。

      皮卡來自縣城,載來半車樹苗和種樹的人。那個人每年這時候都要來,已經是第五年了。車在石墻邊停下,車門一拉,“咚”一聲,落出一個人。

      “吉木爾甲!”他驚喜地叫起來,“你每年都算準我來的日子!”

      行李拖進吉木爾甲收拾出來的小房間里,午飯則要帶到荒原上吃——為了省下往返的時間。一切都跟往年一樣。

      種樹人扛著鐵鍬和鋤頭走在荒原上,手搭涼棚地遙望土坡下的一片小樹林,嘴角有了上彎的弧線。樹的成活率雖遠不如平原地區(qū),但也算是令人欣慰,根據(jù)它們的種類、粗細、高矮,非常明顯地分出四片區(qū)域來,像按年級集合排隊的小學生。

      “這次買的是楊樹,”他對跟上來的吉木爾甲說,“讓司機都卸在老地方了。”

      鐵鍬像個硬硬的嘴巴,嘎吧一下就啃進土里。一嘴一嘴,啃出一個圓圓的坑。吉木爾甲拿著一把舊柴刀,替他把第一棵樹苗根上的草繩割掉。草繩扔到坑底,將來爛了可以當肥料。樹苗到了種樹人手里,便會受點調教,跟個模特一樣,經過擺弄、修整之后,挺拔地踩進坑里。一旦它站立的姿勢確定好了,剛才挖出來堆在周圍的土就開始回填,填到一定時候,又得把樹苗輕輕往上拎一拎,讓它的根須能夠盡量朝下。最后種樹人的大腳要在樹周圍的土上結實地踩上一圈,好像底下埋了什么財寶,這樣才讓他放心似的。

      每年第一棵樹的種植總是最精心的,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配合著,使個勁兒、搭把手都沒有多余的動作,小心翼翼且莊重有加,仿佛是個儀式。新栽下的樹苗像炷大大的香,插在荒原邊上,敬天、敬地、敬神靈。

      水從河溝里拉來,裝在拖車上三個臟兮兮的塑料大桶里。吉木爾甲將一把舊鋁壺忽地沉到桶中,瞬間吃滿一壺水。他控制著手抖,提起壺,去給新栽下的樹苗澆個透濕。事實上種樹人從來沒要求過他做什么,他當幫手完全出于自愿,包括種樹人離開的日子里,他會在干旱時節(jié)想辦法給樹們澆水。

      “透了?!狈N樹人說。

      “透了?!奔緺柤追畔铝藟?。

      叫高路遠。從南方一個大城市過來的。不是什么“單位”的。不是因為植樹節(jié)。不是要上報紙。他就喜歡干這事。

      村里人問起種樹苗的怪客,吉木爾甲都這樣說。是,不是,簡單界定。倒不是故弄玄虛,他覺得這些信息對村里人來說已經足夠了。閑話和星星一樣,越多越繚亂。

      高路遠第一次到荒原上來,就跟刮了一場揚沙的風似的,不期而至,還扎眼。壓得低至眉心的棒球帽,深藍沖鋒衣,鼓鼓的防雨雙肩背包,一副行遍天涯的模樣。事實上,除了兩三次迷路的自駕游越野車誤闖至此,幾乎沒有游客會到這里來,既無風景又無名勝。

      陌生人來了,遇見的第一個本地人就是吉木爾甲。這彝族人裹了件半舊的披氈,沉默地蹲在石墻邊抽煙。煙筒有胳膊粗,他的半張臉都埋進去了似的,沒等來客問完一句話,自個兒先噴出一口美美的煙霧,哈啊——他吐盡了煙氣,這才抬了頭,把茫然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陌生人身上。

      “老人家會說漢語嗎?”

      老人家盯著他不說話。又抽一口煙。竹制大煙筒光滑得酷似金屬,像個炮筒一般,發(fā)散著低調散漫卻又傲氣的光芒。

      交流只用了一刻鐘,之后高路遠住進了“老人家”的舊磚房里。晚上就著火塘喝苞谷酒的時候互報年歲,才知道吉木爾甲只比自己年長六歲。這荒原的風是欺負人面相的。

      “早年我也出去跑過活路。”吉木爾甲用柴棍撥亮了一些火,火光亮過他臉上一絲自豪的神氣。他會說夾雜方言味兒的普通話,腔調有些古怪,但字字都清楚。

      “跑過活路”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腔調里,也出現(xiàn)在墻上的細節(jié)里——正堂大墻上并排掛著兩個大玻璃相框,隆重地鑲滿零碎照片,黑白的都洗得好小,彩色的至多五寸,泛黃。照片上的吉木爾甲像是現(xiàn)在的吉木爾甲的兒子。最牛的一張,他身著西裝,兩手抄在胸前,一只腳抬起踩在一輛小轎車的車門上。為拍這張照片他差點被暴跳如雷的轎車司機追上,那架勢是絕對要動粗的?!安荒芄治?,”吉木爾甲無辜地搖搖頭,“那車一圈兒都光光的,我找不到可以落腳的踏板?!?/p>

      沒有女人。娶的第一個女人難產死了,沒來得及留下照片。第二個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女兒,過了兩年,女人帶著女兒跟一個來荒原兜售化肥的推銷員跑了。吉木爾甲出去找過她半個月,一無所獲地回來,進門就發(fā)現(xiàn)相框里她和女兒的照片原來也給撕走了。那是狠心了斷的鐵證,抹殺了自己存在的唯一痕跡。她判決過去的記憶為死刑。

      火塘還旺著,但吉木爾甲不想說了。再多過往又怎么樣呢?他終歸一個人過。

      高路遠分明看到對方眼里跳出一閃而逝的傷感的火星。他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從腦子里冒出來的都是廉價的大道理,還不如不說。屋里胡亂地暖乎著,影子被拓到墻上,兩個棉墩墩的活物在那里推杯換盞,像沉默的皮影戲。

      那是交情的開始。以后聊起來,都說“第一年”還怎么怎么、“第二年”如何如何,好像這是他們自己的朝代,有自己的紀年方式。

      第一年

      第一年剛來時,高路遠還沒有打算種樹。一早吃過飯,碗盆一收,桌子空出來,馬上就被高路遠展開的一張地圖覆蓋了。他趴在地圖上,眼睛跟螞蟻一樣,細細地一毫米、一毫米地爬過。

      “應該是這一塊。”他用帶粗節(jié)的食指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兒。吉木爾甲湊上去,學他的樣子佝僂起背,把他畫圈兒的地方細細“嗅”了一遍,沒有瞅出個所以然來?!皯摗笔羌緺柤字郎踔潦煜さ牡胤剑涣晳T線條與色塊的表達方式了,他的生活沒有這么抽象。直起身子后他木著臉,沒有表態(tài)。

      幸好高路遠沒有向他咨詢意見的打算。這身材魁梧的外鄉(xiāng)人是個果斷的主,他麻利地把水壺、相機、地圖和指南針收拾進一個小挎包,大踏步地向西邊去了。去他食指畫出的、“應該”的地方。

      中午他頂了一頭汗回來了,衣服領子大大敞開,好像渾身都在冒熱汽。

      “沒有變,還是老樣子。”他坐下來喘著氣,聽不出這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昨晚吉木爾甲問他來這里做什么時,他只是淡淡地說,以前來過,想再來看看。

      再去的時候,高路遠借了一把鐵鍬,穩(wěn)穩(wěn)妥妥地扛在肩上走了。吉木爾甲這次跟了去,走得沒他快,吃吃磕磕地落下一大截,看去像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收賬人。吃吃磕磕了兩三支煙的工夫,遠遠看到高路遠停在了荒原上,草草四下張望一下,放下鐵鍬開始鍬土。他是中年人,身手卻矯健,待吉木爾甲趕到近處,他已不聲不響掘開了一小片。挖出的泥塊以相似的姿勢向同一個方向傾倒,壓著剛冒頭的草芽。

      “這是干啥呢?”吉木爾甲終于帶著旁觀者正常的好奇心問,“老大遠的跑來挖地,要種糧食?我們種糧食的地方可不在這里?!?/p>

      高路遠停下來喘了口氣?!翱纯窗?,看這泥巴是啥樣的,有多厚,能種啥就種啥?!?/p>

      吉木爾甲瞇起眼睛。他裁定對方是搪塞自己,順著話說下來的。對于認識還不到兩天的人來說,他有理由保留秘密。吉木爾甲決定不再深究,盡管這個疑問像枯草梗一樣撓著他的癢處。

      到第二天接近晌午時,高路遠已經翻開了不小的一片土。吉木爾甲給他送午飯時,看到他正頹然地坐在新翻開的泥地中央,在毫無遮掩的荒原上接受太陽烘烤。

      “還好是春天,”吉木爾甲一邊取出老式的鋁飯盒一邊說,“要到夏天,烤成肉干!”

      高路遠揪出飯盒里的蕎面饃,嚼著,喪氣地自言自語:“這樣不行……”這樣,是哪樣;不行又是什么不行呢?吉木爾甲盯著他的嘴,看他腮幫子鼓出一大團,嚼動,卻沒再吐露什么。

      遠遠地,刮過來一個人影。也許是個過路的,可他的方位目標很精準地定在這里,朝著他倆一步步地走來。高路遠感覺身邊的吉木爾甲深吸了一口氣。那人走近了,是個邋遢的男人,穿件臟兮兮的舊夾克,晴天也蹬著雙黑塑料高筒雨鞋。一身漢族人打扮,但風化般的老陳面相與警惕的神情一看就是本地人。他開口了,說的是當?shù)赝琳Z,高路遠聽不懂——當然,他也不是沖著高路遠說的,而是對著吉木爾甲嘰嘰咕咕。

      吉木爾甲也嘰嘰咕咕地回答,看樣子兩人是認識的,但對方并不友善,聲調開始升高,表情也越發(fā)冷酷,還不時地扭頭瞪一眼高路遠,惡狠狠地。沒多久,兩人都言語鏗鏘,情緒往激動上靠了,高路遠上前做出阻攔的架勢,那男子停下來,貌似撂下一句狠話,轉身走掉。塑料雨鞋一蹬一蹬,顯示出皮靴般的傲慢氣勢。

      他走遠后,高路遠扭頭看著吉木爾甲,等待一個說明。吉木爾甲咬咬牙:“是海乃旺杰。”接著嘆了一口氣。仿佛這個名字就可以解釋一切。

      “他說,大家都在傳,我家來了個外地人,到荒原挖金子來了?!?/p>

      高路遠撲地想笑,差點被嘴里的一口饃噎著。

      多年前來過兩個人,帶著奇形怪狀的工具和儀器,在荒原上一陣搗鼓,惹得大人孩子都圍過去看熱鬧。那時候出去讀書、打工的人還不多,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猜測兩個異鄉(xiāng)人的意圖。有人大膽追問,人家說:測繪。再問測繪是什么,人家就不耐煩了,只輕輕一笑:說了你們也不懂。

      村里人聚齊了最有經驗的腦袋,討論了一個時辰,得出了最有可能的結論——尋礦。如果不是尋礦,那他們“測”什么又“繪”什么呢?礦也有好多種,但傳來傳去,就成了——“荒原底下有金礦!”這消息點亮了每個人的眼睛。測繪員很快走了,再也沒有來。關于金礦的傳聞卻流傳下來——人們樂意保留這個想象。

      “海乃旺杰說,這地底下的金子是村里人的,你挖走了可不行?!奔緺柤谉o奈地說,“他還說,就是沒挖到金子,挖了地,壞了草皮,也要賠償。”

      異鄉(xiāng)人下午就走了。有人看見他沿著小河溝走了一大段,站在岸邊喝了口水壺里的水,然后踩著河溝里的石塊過到對岸,之后他朝著公路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

      村里人相信,這人是被海乃旺杰給嚇跑的。他們議論這事的時候半是松了口氣,半是有些許遺憾。如果地底下真有金子,那么這個人的離開無疑是件好事;但他那么果斷地離開,又說明地底下是沒有金子或者有金子也很難挖出來。

      沒想到過了兩天,異鄉(xiāng)人又來了,他帶來了一輛小皮卡,皮卡上載著半車樹苗。下車的時候他沖遠處的吉木爾甲揮了揮手,喊著:“我想好了,就種樹,買了蘋果樹苗!”那熟稔、大方又興致勃勃的口氣好像整個荒原都是他家的,好像吉木爾甲是他自家兄弟。吉木爾甲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欣喜,偏偏做出挑剔的神氣來。

      “蘋果不好,”他木著臉說,“應該買石榴?!?/p>

      第二年

      第二年就買的石榴樹苗。

      從這年起他就輕車熟路了,直接先到縣城里買好樹苗,租上車,順順溜溜地一路開到荒原上。吉木爾甲沒想到他真的又來了,很多人說“我明年還會再來”都只是一句類似“你好”的客套話。

      高路遠根據(jù)去年的經驗,帶來了不少可以用到的東西:兩大桶色拉油、三袋面粉、三袋米、兩床新毛毯、一箱看牌子很貴的白酒和一些鐵鍬、鋤頭之類種樹用的工具?!澳惆褢艨谶w過來了?”吉木爾甲笑說。知道他是故意把東西買得超量,這樣留下剩余物品時顯得自然一些。

      種樹不能拖,要趕活,不然樹苗根子干掉,苗就死了。高路遠總是一下車就開工,仿佛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力量在驅使著他。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帶肌肉塊的胳膊,把那些樹苗成捆地扛到肩上,西斜的太陽光在他脖子處的汗珠上閃閃發(fā)亮。送水的吉木爾甲一直記得他這個形象。

      有一次回去的路上,又遇著上次那個家伙了。叫海乃旺杰的邋遢男人。他裹了條看不清花紋的深色大圍巾,圍巾下露出那雙沾泥的塑料雨鞋。他蹲在路邊,手反剪著伸到后背去,努力去撓肩膀下的某個地方,一直沒撓到,表情是痛苦的??吹酶呗愤h的肩胛處也癢起來。他們無視地走過,感覺海乃旺杰那不友善的眼光像石塊一樣從背后砸過來。

      “他不會再找我麻煩了吧?”走遠一點高路遠問。

      “不會了,現(xiàn)在誰也不相信你是來挖金子的,”吉木爾甲說,“挖那么淺,只夠種樹?!倍N樹怎么也算不上破壞行為。

      “但那個海乃旺杰為什么還在繼續(xù)討厭我?好像我真的挖走了他的金子。”

      “他是討厭我?!奔緺柤姿斓卣f,“他恨我。”

      高路遠頓住了腳步,感覺這坦誠的口氣近乎天真,他開玩笑道:“是為了一個女人嗎?”

      “是的——他老婆?!?/p>

      如有神助,剛種完所有樹苗那晚就下小雨了。

      荒原上一下雨就冷得入骨。火塘就顯出重要性了。兩個男人在火塘邊就著一盤坨坨肉喝酒,盯著旁邊的濕衣服上冒出的白汽。他們聊天氣,聊農作物,聊各自遇見的奇怪事情,但對話始終在一個模棱兩可的話題邊緣徘徊。

      就像一種交換,高路遠想,如果向吉木爾甲問起海乃旺杰老婆的事,那么他就必須回贈給對方一個有關自己的秘密。世界通行的法則就是如此。

      高路遠帶著閉嘴的決心繼續(xù)喝酒?;脑系木p聞軼事不值得他掏心掏肺。火塘對面,吉木爾甲的臉已經泛起紅暈,紅暈像在融化他的五官,眉眼、皺紋慢慢都舒張開去。他放下酒杯,開始哼唱一首調子憂傷的山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像一個疑問詞。吉木爾甲半閉了眼睛,神情單純,如同一個懵懂的少年對著夜空、對著世界問啊問。

      “我和他老婆啥事也沒有,”吉木爾甲唱完歌忽然說,“我知道你在以為什么。”他簡單而直接地把話題挑明,向高路遠一笑,擺出“荒原人沒有秘密”的表情。

      “海乃旺杰啊,原來也不是這樣的?!?/p>

      年輕時的海乃旺杰內向、害羞,見到姑娘就會微微笑著低下頭去。令他低頭的姑娘中,有一個笑聲多得像雨點的——他認定自己將來會把她娶進家門。但這美好希望破滅于一個苦蕎麥高產的秋天。在豐收的金色盛景里,他哥哥死了。他哥哥租了一輛小皮卡,運了一車苦蕎麥到鎮(zhèn)上,賣了個好價錢,一高興到雜貨店里買了瓶陳釀烈酒,經不住酒香騷擾,打開來嘗了一口。之后又嘗一口……直到他在跌跌撞撞的回家路上失足摔下山崖。

      哥哥的死改變了海乃旺杰的一切。按照荒原的習俗,海乃旺杰必須娶了他的嫂子,撫養(yǎng)哥哥留下的孩子。雖然現(xiàn)在的彝家村落已經接受了不少現(xiàn)代的、漢族化的思想,但婚喪嫁娶的鐵例關系著血脈根本,誰也動搖不了。

      婚禮前夜,海乃旺杰策劃了一次私奔。當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和幾件衣服、一百二十七元錢以及兩個熟雞蛋同時失蹤之后,全村都被發(fā)動起來去四處搜捕。追緝的人們最后找到了他——在荒原盡頭的大路邊,一棵頹唐的老櫻桃樹旁,他腳下扔著布包裹,自己抱著櫻桃樹的干子,一下一下往那上面撞頭,已經撞得額頭出血了。

      他約的姑娘——笑聲像雨點的那個——根本沒有來。

      海乃旺杰跟著大伙回去,老老實實娶了他嫂子。那爽約的姑娘很快也嫁到遠方去了,聽說那里也是一個荒原。

      打那以后,海乃旺杰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消沉、陰郁,開始酗酒并處處找他老婆的碴。全村的人都聽到過他老婆挨揍時凄厲的哭號聲。有人出面阻止,反倒被海乃旺杰提著木柴棒追得滿村躥。

      “你跟我老婆是啥關系?”海乃旺杰的聲音像塊砸天的石頭。

      沒有人敢再管他的家事。

      “你管了?不然,他怎么偏偏就把你恨上了?”高路遠壞笑著呷了一口酒。他急著要聽最關鍵的部分,想快快跳過前面的部分。

      “我和她沒一點事啊,真的,”吉木爾甲煩惱地搖搖頭,“你要是見過阿依金洛就相信我了?!?/p>

      沒有等多久——大約一兩天之后——種樹人就見到了阿依金洛。那天吉木爾甲提早回去做飯,高路遠卻干活兒干得特別順,趁著這股子勁頭,一直到天擦黑才收了手。把空了的壺、桶放到拖車里,再把拖車推到河邊牧羊人搭的草棚子里,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弄下來,荒原的夜已經像貨車車廂頂上的大油布,厚實、嚴密,嘩啦一聲不由分說地蓋上了。

      高路遠扛上鐵鍬,取出大電筒撳亮。光柱像彈簧一般,長長短短地舒張與收縮。清涼的夜氣從四周合圍過來,虛空里仿佛擁擠著無數(shù)面目不清的陌生人。從荒原到村子,黑暗大地上安靜得只有自己走路的聲音,令人莫名地緊張。

      快到吉木爾甲的家了,看得見房子熟悉的外形。高路遠心頭熱乎起來,腳步加快,沒料到黑暗中一團更黑的影子忽地從面前掠過,鬼魂樣?!吧??”高路遠抬高手電筒,像舉著機關槍掃射一般,光柱四處亂晃。到底,光是速度的猛獸,躥了幾下便一口擒住了一個活物。是土墻邊縮成一團的一個人,一個女人。她驚慌失措地伸手擋住手電筒光,幾次想逃,又被強光逼得睜不開眼,只好蜷在土墻根兒??瓷先ニ癖还庵龀傻囊桓薮蟮尼斪俞斣谀抢锪恕?/p>

      這景象像盆涼水突然潑來,高路遠慌忙把電筒光移開。從房子里沖出吉木爾甲,逆光中是個黑黑的影子,提著一根粗壯的木棒。黑影吉木爾甲朝著土墻,用彝族話大聲地訓斥了一通,口氣嚴厲。女人被這話語驅趕,風一樣跑遠了。

      只此一眼,高路遠就預感到這是阿依金洛,也瞬間明白了吉木爾甲的意思。

      以男人的眼光來看,阿依金洛哪怕是曾經有過令人靈魂顫栗的女性魅力,那么也在歲月的流逝中消褪了,現(xiàn)在已蕩然無存。她包著層層的圍巾,只露出蒼白的一張臉、小獸般猩紅的的眼睛。像一個包在菜葉里的飯菜團子。餿的。

      “她的眼神有點不對?!备呗愤h說。這是比較客氣的說法。

      吉木爾甲伸出一只枯黃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她這里有問題。

      海乃旺杰對老婆最大的憤怒,在于嫁過來不久生的那個孩子。據(jù)他說,這個孩子既不是他哥哥的,也不是自己的。

      “算算時間就知道了!”他向村人憤怒地吼道。

      阿依金洛膽小,口拙,再加上腦子有問題,根本沒有辦法說清這是怎么回事兒。一旦她的繼任丈夫開始揍她、罵她,她就只有撒腿跑開,東躲西藏。但凡有人出面幫阿依金洛說幾句話,那么他就會遭到海乃旺杰惡毒的攻擊,被指認為潛在的奸夫。

      吉木爾甲第一次惹上麻煩是在兩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他把門打開,去倒火塘里的殘灰,從牲口棚傳來一陣窸窣聲。他打開棚子。在草料堆上,阿依金洛瞪著倉皇的眼睛,哀哀地看著他,懷里抱著一個約摸三歲的孩子。

      吉木爾甲起碼花了一分鐘的時間站在那里,默默地和她對視。他知道這是海乃旺杰的老婆,也知道海乃旺杰很可能會拿著木棒追過來。但一分鐘之后,他還是回轉身去,到屋子里去端來兩個大大的熱乎乎的饃。

      阿依金洛的眼睛頓時擦亮了,好像吉木爾甲端出來的是兩大塊金子。她抱著一塊饃,狠狠地咬了幾口,才想起身邊的孩子,急忙扯下一大塊塞到孩子的嘴里。孩子嘴小包不下,腮幫鼓起像個青蛙,根本沒法嚼,吉木爾甲急得趕快上前,把她小嘴里的饃掏出來。

      當海乃旺杰追來的時候,牲口棚里的三個人,就像一家三口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著早餐。阿依金洛打著嗝,而吉木爾甲正端著一個碗給孩子喂水。

      海乃旺杰站在院子里,隔著一段距離,惡狠狠地冷笑:“藏了這么些年,到底是把親爹給找到了!”

      吉木爾甲慌忙出來說,大冬天的,不給孩子吃喝,你倒還有理了?我是看他們母女倆可憐……

      “除了親爹,誰會這樣心疼這野種!”

      ……

      那次沒有抄家伙打架,但海乃旺杰把流言蜚語散布出去了,村子里漸漸有人懷疑阿依金洛的女兒真的是吉木爾甲的骨肉。一個是沒老婆的壯年男人,一個是連一二三都數(shù)不來的傻女人,什么事不可能發(fā)生?

      更讓吉木爾甲受不了的是,阿依金洛好像也認準了他是個依靠,只要被海乃旺杰打了,她十有八九會朝吉木爾甲家里跑。她一跑,村里人議論得更厲害,她挨的打也就越多。若是正常人,她肯定能夠梳理出前因后果,分析出利弊,就不會來纏吉木爾甲了,但她偏偏沒有腦子,只有小動物般的條件反射。躲。逃。去安全的地方。有饃吃的地方。

      反復折騰中,吉木爾甲的同情心漸漸被消磨掉了。阿依金洛跑來找他,他先是打發(fā)她幾塊饃,勸她回去——沒有用,這女人居然想在他家住下來;下次再來,不理她了,給她吃閉門羹,她居然可以在門口蹲守四五個小時!吉木爾甲徹底沒轍,拿出最狠的一招,直接提根棒子,像趕乞丐一樣轟她走,她像流浪狗般哀號著,風一樣跑遠。但過陣子又來了。

      “你說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吉木爾甲嘆口氣說。

      第三年

      “我猜,你到這荒原來種樹,和一個女人有關?!奔緺柤缀鋈徽f。

      太陽正傾泄下來,瀉在荒原新長出的嫩草葉兒上。高路遠坐在一塊石頭上,閉上眼睛,嗅著陽光味兒。很遠,很遠的味道。

      “你要那么想,就當是吧?!彼K于微笑道。

      吉木爾甲有些高興,他們終于可以談論阿依金洛以外的女人了。“我猜,”他興奮而狡黠地擠了一下眼睛,“你和荒原上的一個姑娘好上了?”

      高路遠噗地笑了:“就你們荒原的姑娘……”他突然意識到,應該在傷害朋友自尊心之前打住話頭。慌亂中抓起一瓶礦泉水來海灌幾口。

      其實他不說,吉木爾甲也能猜到,“他們”是怎樣看待荒原人的。窮困、臟亂還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懶惰。種地不好好種,把種子往地里一撒就萬事大吉,不肯精耕細作,也不愿伺候土地,鳥雀啄去糧種吃了,雜草把田地蓋滿,干旱來臨時幼苗被烈日曬干……通通不管。到了收獲季,有東西收就收,沒有拉倒。干活兒的都是女人,而男人們則去喝酒、打牌,這幾年還有人開始吸毒,是的,一年四季裹身污穢的黑斗篷,像烏鴉一般無聊地群聚著,永遠沒有白天與夜晚……

      “我第一次來荒原時,還穿著軍裝。是跟著大部隊來的。我們在這里呆了整整一個夏天?!?/p>

      吉木爾甲把眼珠往上翻著,很快回想起來?!皩Π。心敲匆荒?,來了好多當兵的,好多軍車,大的小的,密密麻麻排在荒原上。還有飛機,轟隆轟隆地盤旋在天上,離地面好近,我們都怕它掉下來。那都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备呗愤h快速而肯定地說?!捌鋵嵾@一片區(qū)域只是我們的扎營地,真正的演習點,離這還有好幾公里?!?/p>

      “是啊,我看到當兵的人,在這里搭起了好多綠帆布棚子……”

      “那叫帳篷?!?/p>

      高路遠站起來,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伸了個懶腰。伸展的手臂像直直的枝丫,讓他像棵扎根深土的大樹一般,有了根系,有了年輪。又踏實又自在。過去的時光在枝頭沙沙地閃耀。

      隔了二十三年回看,那段記憶也該是美好的??捎∠笊羁痰哪遣糠制粔蛎篮?。男男女女都穿著又臟又舊的本族服裝,離得遠遠的,警惕地張望著。小孩倒喜歡圍上來,破破爛爛的一群,像小叫花子。他們好奇地追著兵們看東看西,但戰(zhàn)士只要朝他們走近一步,他們又像受驚的小麻雀,呼地四下散開,一口氣跑多遠。到了開飯時間,小孩們又來了。臉上糊著鼻涕與泥巴,手里端著抱著大碗小盆,有的小孩背上還背著更小的小孩,圍成一圈就那么眼巴巴地守著。守著軍人們吃飯。

      “他們干嗎?也要開一桌?”有人開玩笑說。更多的人連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端上來的伙食,雖然有肉有菜,但在野戰(zhàn)條件下做出來的真是比在家里差太多了,大伙兒都吃得難受。等到一個炊事員抬出了一個大大的塑料桶——裝潲水用的——不一會兒就有人走過去,把沒吃完的半碗飯倒了進去。很快,不少人都那么做了,連隊干部不好干涉,因為他們自己也覺得這飯菜難以下咽,猶豫之后站起來也加入了倒飯的行列。

      一道哨聲響起,宣布就餐時間結束。圍成一圈的小孩們聽到這哨音,就像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異常敏捷地沖了上來。他們的目標是那個裝潲水的桶,沖到桶的面前就開始用碗啊盆啊直接舀,把自己帶的家伙裝得滿滿的才罷手。小孩們你爭我搶,有的看到一塊肉,伸手抓起來就往自己嘴里塞……

      高路遠一直忘不了那一幕。事實上,他覺得荒原的時間是凝固的,多年之后這里仍是老樣子。雖然會碰到穿牛仔褲或者背假名牌包包的年輕人,但一看眼神,就會相信他們還是當年的孩子。

      “我知道了,”吉木爾甲伸出食指,重重地在空氣中朝他的朋友點了點,“你是想來扶貧,帶領我們科……科……科技致富的!”為了讓結論鄭重其事、有根有據(jù),他倔強地備注:“我經常去阿余時日家看電視。他們不看武打片的時候我就看新聞。他家有那種鍋蓋,天線?!?/p>

      種樹人苦笑著搖搖頭。兩年前他還是盜挖金子的不法分子,現(xiàn)在又成了道德高尚的志愿者。

      “肯定是的,圖名圖利的人才會到處宣傳,真正做善事的人從來都是閉著嘴在做?!奔緺柤坠虉?zhí)地說?;谒恼摂?,村里人又有了新的猜測:種樹人是一個農業(yè)科學家,在荒原上搞試驗種植。等到試驗成功了,荒原就能變成果園、森林,所有人都會富裕起來。

      就像相信金子一樣,他們相信一切有關財富的傳言。

      一天傍晚,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阿依金洛。隔了百十米遠,阿依金洛背著一個裝草的背簍,靜靜沿著碎石路走來,近了,忽然一抬頭看到這兩個人,像是撞到了鬼,魂都沒了,嘴里嗚嗚叫著,撒開腿就往遠處跑。黑色厚裙子裹住了她的腿,讓她看上去行動笨拙,像只翅膀粘水的蛾子,絕望地撲騰。

      高路遠假裝不經意地瞟了同行者一眼。吉木爾甲的臉和荒原一樣冷靜。那天的太陽不可思議地遲遲不落,明晃晃地掛在天幕上。刺目。刺激。吉木爾甲的臉和荒原一樣冷靜。

      入夜,起了風。風在荒原上是一個熟客,想來就來,又永遠找不到落腳處,固執(zhí)地在外面拍門、拍窗。吉木爾甲會根據(jù)風的嘯聲來判斷年齡——“來了個老家伙,”他說,“步子又重又慢,還喘?!?/p>

      只有喝酒。喝得有些悶。好像事實擺在那里——阿依金洛已經被排斥在聊天內容之外,高路遠覺得他們應該趕緊找到新的話題。

      “我們說不定二十三年前見過?!彼袅艘粋€容易繼續(xù)下去的。

      “很可能的,”吉木爾甲果然來了興致,“當時鄉(xiāng)里的干部組織大家去慰問,我們帶了牛羊肉,還有酒,到你們的帳篷去慰問你們?!?/p>

      “你來慰問過?”高路遠驚喜地說,“那你記不記得我們演習結束、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你們抬了好大一口缸來?缸里全是土法釀酒,插著密密麻麻幾十根長長的竹竿子,讓大家一人叼一根竹竿子吸酒。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

      “哎,怎么會不記得!”吉木爾甲的眼睛亮了,回憶使他滿面紅光。“你們的長官說不能多喝,讓大家排著隊,一人吸一口,他們很聽話,還真的只敢吸一口!之后,當兵的就和我們一起,圍著火堆跳舞了。但我們不肯放過你們的長官,讓三個漂亮姑娘圍著你們長官唱歌,敬酒。”

      “我就站在長官身后,想得起來嗎?一個給營長遞毛巾端茶杯的兵?!?/p>

      “這我倒想不起了……我只記得,大長官后來叫來了一個特別能喝的小長官替他喝。那小伙子長得可叫帥,喝酒也厲害,把我們后來敬的酒全給倒進喉嚨了。”

      “呵呵,那是國威,”高路遠像是又喝上了那一晚的酒,眼神迷離起來,“你記住國威了?!?/p>

      是的,所有人都會記住國威。

      國威和我同歲。但我們非常不同,非常非常。這么說吧:如果我們是一起跑馬拉松的,那么國威就會足足甩開我?guī)讞l馬路;如果輩份是按品行得分來計算的,那么國威肯定就是我爺爺甚至祖祖那輩了。打小他都是全村混小子的榜樣。我調皮搗蛋了,功課學不好了,闖了啥禍了,總有人會說:你看看人家國威……

      懂了吧?就是這樣一個國威。

      我們同一年參軍。那個年代在我們鄉(xiāng)下,年輕娃兒想有出路的話,要么考大學,要么當兵??即髮W很不容易,又花錢,所以還是當兵更現(xiàn)實。接兵干部本來在我們村只挑中了一個人,就是國威,但國威死死地拉住接兵連連長,說,高路遠的家庭條件不好,帶他一起走吧!連長扭頭用審查的眼光掃了我一眼,跟國威說:“我們又不是扶貧。再說名額也有限?!眹露Q心說:“那我不去了,名額給他!”連長瞪住他,足有兩三分鐘沒說話。

      幾天后,入伍通知來了——我們倆的。接兵連長生生加了一個名額給我。送行的人群里,我看到了曼子。她是村里最俊的姑娘(按我的審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跟著別人說說笑笑,好像是個看熱鬧的,但她的眼睛,左顧右盼。她到底在送誰呢?我,還是國威?或者說,送誰“送”得多一些?

      到了部隊,國威的優(yōu)勢也漸漸顯示出來。他身體好,個子高,往隊列里一站,誰都會朝他多瞅兩眼。用班長的話來說,他軍人形象特別好。而國威還不止如此。他勤快,肯干,一心上進,很快軍事素質也拔了尖兒。

      他完全按照自己預想的步伐在軍營發(fā)展:入黨、當班長、成為學員苗子、考上了軍校。讀完三年軍?;貋頃r,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尖兵連的一名排長。我也在尖兵連,但我是超期服役,轉了志愿兵。我還記得他穿過一排又一排營房來找我,不時伸伸脖子踮踮腳,用焦急的眼神踢走闖入視線的一個個人影,而我老遠就知道是他,卻木木地站著,愣是邁不開腿,任由他費勁地東尋西找。他終于看到了我,一臉欣喜掛了出來,大聲喊著:高路遠你個臭屁蛋,我?guī)湍阏埡眉倭?,今年我們可以一起回家過年!

      這句話風一樣猛拍過來,我的面部神經一跳。他就沒有想過,身份迥異的“一起回家”,根本就是抽我的臉??!

      其實,在鄉(xiāng)下人看來,當志愿兵也是挺光榮的。如果沒有國威,我回老家去,會被很多人高看一眼。但村里人就是勢利,一個當了排長,是干部,一個成了志愿兵,等級就區(qū)分開來了。一起回家后,不出所料,滿村的人都爭相傳說國威是如何如何有出息,這樣的夸贊可以從他穿開襠褲的時候說起,每個人都能回憶出他幼時的非凡之事。我表侄那年上初三,已經對從軍非常向往,老纏著國威問東問西。有一次他問:“國威叔,部隊給你發(fā)手槍不?”

      國威說:“發(fā)??!平時沒有,訓練的時候才給發(fā)?!?/p>

      表侄掛出一臉的羨慕,居然來了句:“那你可不能只顧著自己用,也給我路遠表叔用一用嘛!”

      大伙都笑了,說你個娃子倒挺會心疼自家人。我也跟著笑,笑得比哭還難受。那時焦點都在國威身上,村里人說到我,就一句話:路遠也不錯。甚至還有謠言,說我當志愿兵是托了國威的福。

      就在我們一起回村探親的那個春節(jié),曼子的爹把曼子許給了國威。這是一樁村里人公認為花好月圓的喜事。不過仍有許多人說,曼子的福氣太好了,居然能夠嫁個軍官。

      也有幾個媒人上了我家的門兒,介紹村里或者外村的姑娘,但都是中等人家、中等姿色的。那些心氣高一點的,都和曼子比,覺得曼子都能嫁個軍官,自己如果嫁個志愿兵,就明顯矮她一頭了。

      我曾經暗暗發(fā)誓,這輩子非曼子不娶,看到這樣的局面,心里就跟挨了打的狗一樣,又痛又倉皇。而我父母絲毫沒有覺察到,只顧催我趕快定下一門親事來,好讓他們早點抱孫子。而他們和村里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就應該找個中等人家的姑娘。我不如國威,我的媳婦當然也不能和曼子比。

      我倔強地推掉了所有提親。余下的休假時光都是在老爹的叫嚷和老娘的絮叨中度過的。

      過完春節(jié),終于可以回部隊了。走的那天,全村差不多都來送我們了。說是送我們,感覺就像是送國威一個人。除了我的父母,其他人的叮囑都是朝著國威去的。

      國威,有倒春寒,記得加衣裳哈!

      國威,那塊臘肉帶上沒?要早點吃了!

      國威,你小侄子過幾年當兵,你可要管著點哈!

      終于有人提到我了,可那個人喊的是:哎呀,路遠跟在國威后邊,就像是國威帶了一個勤務員!

      大伙都笑了,國威回過頭來,拍拍我肩膀說:放心,路遠是好兄弟,我會罩著他的!

      他向大伙表了這個態(tài),全村人都用熱切的眼光鼓了掌,而我在這熱烈“掌聲”里羞愧難言。

      話頭斷在這里,吉木爾甲的理解是:酒不夠了。他晃著起身,去抱酒壇子。高路遠支起食指到嘴前示意他別出聲,他頓住,仔細辨識著風聲里的異常。忽然他揪住了一絲線索,敏捷躍起,沖過去打開大門。

      門口站著一個裹在厚厚棉衣與圍巾里的小女孩,五六歲光景,屋里的黯淡燈光撲到她黑乎乎的臉上,兩只眼睛給襯得出奇晶亮。她用目光搜索著,直到吉木爾甲走到她面前,她才仰頭開口:

      “阿達(阿爸),阿達……”

      吉木爾甲驀地變成了另一個人,鐵青了臉,沖小孩厲聲叫嚷,大約持續(xù)了兩三分鐘,一通教訓之后,他砰地關緊了大門。

      高路遠已經猜到八九分,他小心地提了句:“沒有必要對小孩這樣吧?”吉木爾甲正在抱酒壇子,趁著這股氣,把酒壇往桌上重重一放:“說她沒腦子吧,她倒好,曉得讓小娃娃來纏我了!”一看盤子也空了,他又去廚房拿花生米,一邊走,一邊難以釋懷地嚷著:

      “還敢叫我阿達!叫我阿達!”

      第四年

      “沒有?”

      “沒有?!?/p>

      “真沒有?”

      “真沒有。”

      吉木爾甲像棵樹一樣無辜地望著對方,這眼神讓高路遠多少有些沮喪。這個回答像是對他勤勉努力的一種否定。

      太陽是好的。也澆夠了水。敞放的牲口到那邊吃草,糞便多少會留下一些,算是積了肥。在這多風的環(huán)境下,樹形雖然不夠端莊,但也沒有東倒西歪。聽說夏天的時候,葉子密起來,也能小小地撐出一片綠蔭。

      可為什么就結不了果呢?

      第一年種下的蘋果樹,品種不錯,按說第三年就能結果的。去年臨走時,高路遠特意送給吉木爾甲一個巴掌大的數(shù)碼相機,吩咐他等秋天出了果子,一定用相機把豐收的景象拍下來。第四年他到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相機。相機里的秋天,樹們葉片泛黃,枝里葉間毫無掛果跡象。

      到底是荒原??!種樹人想著。

      “到底是荒原啊,”吉木爾甲說,“能種活一些就不錯了。以前村里也有人在荒原上種過樹,不多,十來棵吧,可是土層太薄,那年偏又干旱,結果一棵也沒有活下來?!?/p>

      高路遠被事實摑了一掌,牙幫子咬了咬:“開始怎么不告訴我?”

      彝族人露出一口煙熏牙,狡黠地笑:“告訴你了,怕你就不來了?!?/p>

      照片里有一張,一個小女孩手里拎著一把草,正喂給一頭牛吃。雖然鏡頭隔著一段距離,但鮮亮的陽光拍打著她的小臉,滿面莊重的表情格外清晰。高路遠一眼認出了這是阿依金洛的女兒海乃拉果。

      小孩子是特殊的計時器。他們快速生長,讓時間的指針踢踢踏踏跳得醒目。高路遠更加認真地告誡自己,這已經是來荒原種樹的第四年。

      又一個春天到了。

      柴米油鹽什么的扛進屋里后,高路遠從旅行包里掏出兩條香煙,遞給吉木爾甲。后者認出是個名貴的牌子,雖然電視上沒有它的廣告,但打工回來的年輕人總是以抽上這種牌子的香煙為榮,這等于是廣告了。

      “我有煙?!奔緺柤字噶酥笖R在凳子上的大煙筒,旁邊的塑料袋里裝著皺紋紙一樣的煙葉。話雖這樣說,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接住了,這令他有一些慚愧。那雙手抱住兩條煙,輕輕地撫摸了片刻,又走到櫥柜邊打開柜門,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置在最高一層。他的動作又輕又穩(wěn),好像在送嬰兒回搖籃,又像是為神靈敬奉供品。

      高路遠一直沒見他把香煙打開來抽過。他還是用竹煙筒抽自己的煙葉。那對他而言是件享受的事情,有時深吸一口,會微微閉一閉眼睛,讓煙霧在身體里悠悠地停留片刻,才戀戀不舍地吐出來。

      風在遠處疾走,聽得見腳步聲,很快就要到眼前了。

      “你上次說的那個國威,怎么從不跟你一起回來看看?”吉木爾甲磕了一下煙筒,支在煙筒下部的細煙嘴上跌下一大截煙灰。

      “他不會來,”高路遠說,“他恨這里?!?/p>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那場演習是我和國威第一次參加大型軍事行動——也是國威的最后一次。

      部隊選在這片荒原扎營,就是土坡下的那一片。帳篷像士兵列隊一樣,搭得整整齊齊。

      國威偶爾會來找我,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這里清靜。他當排長,住在班里,一個班八九個人用一頂帳篷。而我那時是營部的文書,負責營里各種文件的收發(fā)、報送,有時還要寫點簡單的通知、報告,這些工作都和其他士兵不一樣,營里就安排我和營部的通信員一起,住在存放物資的帳篷里。

      說起來,國威是很有些領導藝術的,他如果要批評一個兵,不會當著大家的面,而會把兵叫到我的帳篷來,一對一地批評,這樣可以給兵留足顏面。而有時候他來找我,純粹就是想和我聊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曼子。說起曼子的時候,他的眼神就變成了一片沙灘,又軟又寬闊,上面只有他和曼子兩個人的腳印。他可以說呀,說呀,一直說個不停。遇到這時,我總會想方設法找借口逃走,而這陷在盲目戀愛中的家伙,愚鈍得對我的那點小小心思一無所知。

      他喝酒的名氣也是在那時傳開的。有那么幾次,營長讓通信員去老鄉(xiāng)家買點土酒和坨坨肉,召集教導員和幾個連長、指導員來喝酒。一連長酒量不行,喝到一半就倒了,營長說你個尖兵連連長喝酒怎么這作風?不行!不能不公平,一連得找個人替他們連長喝。

      一連就叫了一排長國威去。

      連國威自己也沒想到,他居然能把營連兩級干部全部喝贏!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國威因此又在他已經非常輝煌的人生傳奇里添上了一筆。營長、教導員都對他印象深刻,后來只要有慘烈的酒局,都要叫他去參加。

      包括最后喝的那一場。

      那天,上級宣布演習圓滿結束,通知各部做好第二天一早回撤的準備。全團上下都放松下來,歡天喜地的。國威笑瞇瞇地到我這里來,拍拍腰上的手槍套,拔出一把烏亮的五四式手槍,遞到我面前來:

      “馬上入庫了,我答應過你表侄,要給你玩玩手槍的?!?/p>

      那時候我們士兵訓練多是步槍,手槍用得很少,我本來也是稀罕的,但因為是國威拿來的,我就做出不稀罕的樣子來,頭也不抬地說:行了行了,我還有事呢。

      他討了個沒趣,只好把槍又插回槍套。這時通信員跑來,對國威說:“一排長,營長在找你呢!”

      當時,你們地方群眾得知我們要走,就趕來慰問、聯(lián)歡。具體過程你都知道,我不多講了,反正你們抬了好多酒來,又唱又跳的,把我們當兵的一頓海灌。營長一看陣勢太大,趕緊找人把國威叫來,讓他當個“定海神針”。

      那一晚真的跟狂歡節(jié)似的。當兵的平時都辛苦,難得有機會放縱一把,全都樂得上天入地。國威在一陣陣歡聲笑語中喝干了彝族群眾敬上的一碗又一碗酒,終于,這個寫下“不倒神話”的家伙,站也站不穩(wěn)了,嘴里還說著“我干,我干”,腿卻彎下去。我上前一把將他扶住。眾人都笑起來。營長也笑,拍拍他的臉,吩咐我:去,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覺,別誤了明天裝車。

      我把國威背回帳篷的。醉倒的人可真沉啊,一點勁也不使,全部壓在我背上。我把他放到床上時,自己整個兒都被汗水澆透了。他可好,不省人事,只顧呼呼大睡。

      都說,不容易醉的人一旦醉了,會比其他人的醉來得更猛。國威就是這樣。一睡睡到第二天早上,大家都開始拆營、打包、裝車了,他還醒不過來。還是一個班長有辦法,拿毛巾浸透涼水,輕輕擰一把,徑直就往國威臉上抹,那家伙激靈一下,終于睜開了眼睛。只用了幾秒鐘,他記起了重要使命,大叫一聲:

      “咋不早點叫我!”

      簡直是不要命地翻下了行軍床,一頭扎進那一片忙碌畫面中。

      營地拆了,物資、裝備與人員都塞進大卡車里,浩浩蕩蕩地向火車站進發(fā)。下午五點鐘,我們終于坐上了回撤的軍列。上了軍列,大家才開始有了放松的感覺,坐著說說笑笑。有人說,一排長,你的臉色怎么還那么難看?酒還沒醒???

      國威勉強地笑了笑,指指腦袋說:“是啊,還跟糨糊似的,一直沒緩過來?!彼酒饋砩蠋?。據(jù)他自己后來說,他在廁所小解后覺得頭暈,用手撐著車廂墻壁,閉著眼睛休息了片刻。偏偏這時候列車來了個緊急剎車,哐當——他冷不丁地被慣性拋擲,叭一下給摔向對面的墻板,接著跪倒在地,正好跪在廁所的蹲坑旁邊??蓧虻姑沟?!

      他慢慢地站起來,拍拍褲子,又撐著墻休息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恢復狀態(tài),然后走出廁所。列車又啟動了。在他走向自己座位的這段時間里,隨著咔嚓咔嚓車輪與鐵軌碰撞的聲音,他的腦子開始一點點地清醒,意識在一點點地激活,第六感讓他覺得有些什么不對勁。

      他開始檢查自己。從上到下。然后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還佩著手槍套。一摸槍套——空的!

      只一瞬間,他的所有毛孔都立起來!槍沒了!一定是剛才摔倒時,槍掉出來了。

      他立馬折回到廁所,仔細搜索,地面上空空蕩蕩,只有那個臭氣熏天的蹲坑露著一個恐怖的洞,像張吃人的嘴活生生地張著,透過這張嘴,下面的鐵軌飛一般地閃現(xiàn)。這張嘴的大小,足夠吃下一把五四式手槍。

      丟槍的人不愿意相信,他心愛的手槍會以如此巧合、如此污濁的途徑消失。他慌張失措地把自己又從上到下拍了又拍,胡亂地拍,無力地拍,希望能從身體的哪個縫隙里拍出那把該死的手槍。拍打的雙手帶著顫抖,就像落在沙灘上的魚,不停地跳,瘋狂地掙扎。

      當希望破滅,他深呼吸了兩次,忍住絕望的淚水,去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向領導報告。連長知道了,馬上向營長報告,營長又馬上向團長報告。經過一番緊急協(xié)調,飛馳的列車在附近一個小站停下來,從列車上下來的,有副營長、連長、一排長國威、三個班長與八個戰(zhàn)士,他們的任務是往回走,沿著鐵軌重走剛才火車經過的路線,尋找那把丟失的手槍。

      這群人打著電筒,走了很久很久,排查得很細很細,并且大大拓寬排查范圍,一路搜尋了幾十公里。天亮了,太陽悄悄從遠方升起,他們還在困倦與迷茫中像游魂一般晃蕩著,眼睛死死盯著軌道。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這個現(xiàn)實:他們一無所獲。

      接下來的時間,對于國威來說就像是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軌道。丟失槍支彈藥,后果的嚴重性不言而喻。在牽連了連長、營長和軍械管理員(他們分別受到了警告、記過處分)之后,一排長國威,沉痛地接受了降職降級的處分,他最后是以超期服役的志愿兵身份,于當年年底復員的。

      本來他可以回到鄉(xiāng)政府里謀個小職,但他自己不肯回去,覺得顏面盡失,再說檔案里記的這一筆,會永遠影響他在仕途上進步。他選擇了去外省的一個工廠,因為沒有干部身份,他只能做一名技術工人。

      曼子家得知消息,趕緊把婚事退了。退婚的事傳到他那邊,他沒有說一句話。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回到村里。

      吉木爾甲的煙早已經滅了,他沒有注意到,還枯枯地盯著地面,枯枯地湊到煙筒上吧嗒一下。

      “也是個苦命的?。 彼菘莸貒@了一聲。

      第二天種樹的時候,高路遠用感慨的指頭劃了一個大圈,告訴吉木爾甲他們曾經駐扎過的大致區(qū)域。正是他種樹的這一片。而這片荒原作為軍演部隊駐扎地,這么多年也只有那一次。“第二年,軍區(qū)的軍演基地建好了,部隊都定向去基地訓練和演習了?!?/p>

      種樹人用鋤頭挖土,一頭汗水披掛下來,像給他裹上了液體戰(zhàn)甲。一鋤一鋤,土塊一點點被摳開,割出一道大地的傷口。

      海乃拉果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她個子長高了一截,穿件明顯偏大的黃外套,下面是半舊的鑲花邊的黑褲子,臉頰上開著兩團黑里透紅的花,就那么出現(xiàn)了。

      小女孩和她媽媽不一樣。阿依金洛是易碎品,神經質的眼神,表情里滿滿都是“挨打”,一嚇就跑;而海乃拉果不是的,相比之下,她倒更像個大人,沉穩(wěn)而寧靜,大大方方地走向吉木爾甲。

      “阿達。”她開口了。

      “阿達?!庇质且宦暋K褪沁@么叫的。定定地望著被叫的人。

      吉木爾甲猶豫片刻,瞟了一眼高路遠——后者停下了挖土,靜靜站在那兒,表明了立場是想把這一幕看下去。吉木爾甲把自己挪過去,挪到小女孩的面前。他們開始用彝族話交談。吉木爾甲完全沒有必要把聲音壓低,因為種樹人根本聽不懂。他這么做完全是出于心理上虛弱的掩飾。

      幾分鐘后,女孩子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臉上的兩團花開得更是鮮艷。高路遠索性把下巴磕到鋤頭把上,用誓不罷休的身體語言追問著吉木爾甲。

      “唉,好討厭,”吉木爾甲皺著眉揮了揮手,“她想去讀書,荒原那邊的村子建了一所小學,不收錢就可以去讀的。但是海乃旺杰不答應她,讓她放牛、做家務。”

      不等高路遠表態(tài),他又牢騷起來:“她讀不讀書,關我什么事?又來找我!也不怕別人說閑話!我這輩子,簡直叫這家人折磨得……”反反復復地說,高路遠沒有插進一句嘴。

      但是那天晚上,當高路遠把酒碗在火塘邊的小桌上擺好,去叫吉木爾甲來對飲時,他發(fā)現(xiàn)吉木爾甲正踮著腳尖,從櫥柜的頂層取下了那兩條貴重的香煙。香煙裹進了吉木爾甲的披氈里,隨著這神色急切的主人一起匆匆出門,消失在無聲無息也無亮光的黑夜里。

      三天后,去種樹的兩個人在路上看見了海乃旺杰,他正蹲在一塊大石頭上,幾乎是帶著招搖的表情,夸張地抽著過濾嘴香煙,牌子很貴的那種。高路遠沒吭聲,走出老遠了,他漫不經心地問:“海乃旺杰已經答應她女兒去上學了吧?”

      吉木爾甲一臉鎮(zhèn)定地說:“可能是吧?!?/p>

      第五年

      “透了?!狈N樹人說。

      “透了?!奔緺柤追畔铝藟亍?/p>

      第一棵樹的儀式結束,高路遠似乎開啟了一種瘋狂競賽的模式。盡管偌大的荒原只有他一個人在揮動胳膊,有時用鋤頭,有時用鐵鍬,但他的雙臂帶著明顯的緊張,表情也不松弛,仿佛到處都站立著隱形的對手。他務必要贏。

      “不要急?!?/p>

      吉木爾甲在一旁說。這次見面,他明顯老下去了。去年秋天生了一場病,痊愈不久,眼睛又出毛病了,看東西不大清楚。他自己解釋得含含糊糊的,因為都沒去看醫(yī)生,病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不要急?!?/p>

      高路遠本來想辯解幾句,但他覺得,彝族兄弟到底是說中了他的某些隱痛。他不吭聲,繼續(xù)用力地干活。吉木爾甲又用頑皮的語氣說:“你求我一下,我告訴你一件事?!?/p>

      種樹人不理他,不停手地挖著土。果然,片刻之后種樹人贏了,吉木爾甲自己憋不住,用激動的口氣嚷道:

      “去年秋天樹上結了蘋果了!”

      高路遠猛地停下來,盯著吉木爾甲三秒鐘,然后說:騙人的吧?

      “不騙你。”

      “你吃了?”

      “吃了,甜哩?!?/p>

      “照片給我看看?!?/p>

      照片拿不出來。相機的充電器給弄丟了,于是電用完以后,相機就啞了。

      高路遠淡淡笑了一下,裁定彝族人是出于善良的目的,安慰自己的。他又挖起土來,越發(fā)用勁地,越發(fā)焦慮地。樹被一棵棵立起來,立在大地上,把腳丫伸向地的心臟。沒有誰能預知它們是否可以存活,和任何生命一樣,它們只是在嘗試著一種叫“可能性”的東西。

      樹種完那天,夜晚的火塘邊,兩個人都感覺到了,沉默如同一雙大手死死掐住了空氣。因為默契,語言顯得多余,于是都不置一辭,空空地喝酒。一個人的碗干了,另一個人就給添滿。把碗的手指粗糙得像銼子。碰碗的聲音充滿脆弱的傷感。

      “你不會再來了?!币妥迦擞指傻粢煌牒笳f。帶了點鼻音?!邦^一年我就看到你在圖上畫了,一共五塊地方。”

      高路遠深深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你是為了國威,才來荒原的吧?”

      這句話像從天空中降落的,余音裊裊,卻又帶著利刃,一舉扎中高路遠的心臟。酒在碗中,碗在手上,都劇烈晃動,里面裝著個搖晃的世界,終于無情砸落:

      “我答應了他的,我答應了他……”

      答應的時候,下崗工人國威躺在一家小醫(yī)院的病床上,雙頰下陷,用求救的眼光扎著對方。他可能什么都知道——他復員之后,高路遠提了干,兩年后如愿地娶到了曼子。在部隊他一直干到副團的位置才轉業(yè),到省城的政府部門做了一名公務員,小有職務。經濟大潮沖擊得最厲害時,他下決心辭去了公職,加入一家大型商務公司,憑借多年的工作經驗與人脈資源,一步步地做到了公司副總?!犐先?,這多么像是國威應有的人生。

      躺著的不幸之人告訴高路遠,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敗筆就是——那把要命的槍。在離開部隊的歲月里,他無時無刻不在后悔著,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為什么要佩著槍去上廁所?為什么槍套不扣嚴實?每一個細節(jié)都用來質問從前的自己,又用無法改變的回答來鞭打現(xiàn)在的自己。

      “你知道嗎,”國威深凹的眼眶已無力儲存眼淚,“我?guī)缀趺磕甓既ツ莻€小站,走一遍當初那一段鐵路,我總幻想著時光倒流,我能撿回那把槍?!?/p>

      撿回了槍,就撿回了本應屬于他的一切。國威最后的心愿,是希望在盛放他骨灰的墓里,一同埋入一把手槍。

      “五四式的。假的就可以了。做得像一點。”

      高路遠含著淚水,湊到彌留的國威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有他倆才聽得見的話。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向臨終者作出一個莊嚴的承諾,卻不會有人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承諾。

      “我要為他找回那把槍?!?/p>

      高路遠說完,他的彝族朋友嘴巴正大大張著。是啊,多么不可思議!高路遠朝著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因為是我——把槍偷走的?!?/p>

      演習回撤前的晚上,國威喝醉了,我把他背回帳篷里讓他躺下,他還沒消停,嘴里碎碎叨叨,跟我說他就要和曼子結婚了,上次回去他們就商量了婚期;說他們在通信中互相叫“親愛的”;還說他們在曼子家的圍墻后面親過嘴……

      我坐在行軍床旁邊,聽著他滿嘴的胡話,一身的汗化作了刺骨涼水。我第一次久久地凝視他的臉。這張帥氣的臉噴著酒氣,泛著紅光,以這樣張揚的姿態(tài)向我宣告我最愛的女孩是他的!一瞬間,我感到沒有人比我所受的侮辱更大了。

      也許是出于報復——這樣更好聽一些,其實我知道更多的是不可遏制的嫉妒,時時燃燒在胸的嫉妒,嫉妒這個從來都比我更勝一籌的人。

      他的腰間還別著沒來得及入庫的手槍。在我看來那也是種粗俗的炫耀,是邪惡!帳篷里沒有別的人,他們都在參加聯(lián)歡活動。這或許是老天給我的暗示,給我的機會!就這樣……只有兩秒鐘,那把槍便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好像手里握著一把燒紅的炭火,飛一般地跑回自己的帳篷。這里更是清靜,通信員在為營長、教導員服務,一時半會兒不可能離開。我在帳篷的角落里,撕開防水層,扒掉墊底的磚塊,用一把小圓鍬在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洞,把槍埋了進去。之后再復原磚塊、把防水布蓋好,任誰也看不出這里居然是個犯罪現(xiàn)場。

      國威不知道,其實槍在頭天晚上就丟了。第二天他暈暈乎乎地參加回撤工作,忙成一團,根本沒意識到槍套是空的。直到出了軍列上的廁所他才開始清醒,恍惚中以為槍是掉進蹲坑里了。

      其實我很快就后悔了。對國威的報復成了陷害,壓根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但我怎么敢說出來?怎么敢?國威丟失槍支是違規(guī)違紀,而我,盜竊槍支,那是違法犯罪!

      這么多年來,我給國威寄過信,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只想能幫幫他,而我越是這樣急切地聯(lián)系他,他越是躲我躲得遠遠的。

      是的,他躲我,一直躲到最后的一口氣。但他存著這口氣,卻是要見我,因為他知道,他一生的至痛,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

      “是為了,那把槍……”吉木爾甲有了幻覺:風如刀片一般割過冷漠而廣闊的荒原,野草肆意揮舞手臂,甲蟲和大螞蟻艱難爬行,一個人逆風而立,高高舉起鋤頭,把堅硬的土地一點一點地鑿開——而在這一切之下,某個幽暗之地,森森地躺著一把手槍,宛如一具神秘骸骨。

      高路遠閉上眼睛。是的,那把槍。就是因為那把槍。棘手的問題是時間過去太久,荒原上早已了無痕跡。地方太大,又沒有參照物,沒法下手。他找到一張地圖,把當年搭帳篷的區(qū)域分成了五片,一片一片地挖,一片一片地找。

      終于到第五年了。最后一片土地已經被翻出來,在這過程中,老了五歲的高路遠兩眼凹陷,體力漸弱,拄著鋤頭遙望荒原的盡頭,分明地感覺到日復一日灼目的焦慮。翻完最后一塊,卻什么也沒找到。他和那群沿著鐵路走了一夜的人一樣,帶著巨大的失落,站在一個空無一物的結果面前。難道二十五年的時光會把金屬化成泥嗎?難道槍也會死嗎?

      他將食言。與之對證的是高天之上的一個靈魂。哪怕高路遠虔誠到每年都親臨荒原,哪怕他內心深處一次次地懺悔,哪怕他費盡心力一鋤一鍬地找尋自己的罪證,一無所獲,便是更大的罪過。

      “我走了。明一早?!备呗愤h的聲音像幽靈在嘆氣,“拜托你照看下樹苗?!?/p>

      “跟你說過,蘋果樹結果子了,你就是不信?!奔緺柤渍f,臉上帶上了微微的陶醉的笑意,“是拉果告訴我的?!?/p>

      “你信嗎?”

      “為什么不信?”

      去年秋天吉木爾甲生病,差不多有兩個禮拜沒走出院門。一天黃昏,有人叩門,吉木爾甲起不來床,隔著門問是誰。外面的人說:阿達,是我呢,拉果來看你了。

      吉木爾甲有些愣。他不是對阿果的到來意外,而是為自己感到吃驚:這是第一次,他對阿果沒有絲毫反感,甚至還有一線顫抖的驚喜。或許在久病的孤獨中,叩門的聲音也是一種安慰。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著。阿果在外面說:阿達,我給你捎了一個蘋果。好大好大的蘋果。

      哪來的蘋果?。克K于開口,口氣里居然帶著慈愛。

      門外咯咯咯地笑了:阿達,我從荒原上來的,你們自己種的的蘋果樹結果子了!我摘一個給你看。

      不會吧?我們的蘋果樹會結果子?

      外面那個山泉水似的聲音,這回很認真:老師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了啥就會收獲啥,你種了蘋果樹當然會結蘋果啊!阿達,你別怕,你要是生病死了,我就把你全身的灰種在蘋果樹下,等到了秋天,肯定可以結一樹的阿達!

      屋里的阿達雖然躺著,還是忍不住地大笑起來。那個笑,如同保存在復印機里,每每回憶至此都會原封不動地印一片出來。

      “為什么不信呢?以前我也不信。一直覺得自己倒霉透了,發(fā)了一點善心卻得到什么?被人說閑話、被人誤會拉果是我女兒……可是現(xiàn)在你看,種啥得啥,”他眼神悠遠地微笑,“我真的有了一個女兒?!?/p>

      高路遠推開屋門,仗著一點醉意走向廣袤的黑夜。沒有預先計劃,只是一個閃念,想去那里,和荒原作一番鄭重的告別。

      深夜的荒原沒有邊緣,黑暗覆著一天一地。站一個人,就可以把全世界頒發(fā)給他。一抬頭,月亮已驟然浮現(xiàn),在冰涼的空氣里浸泡著,大水珠一般,隨時要滴落下來。冷是冷的。汗毛都豎起來,如同小獸。

      好像這熟透了的黑夜生出了一只洞悉世事的眼,一切被穿透。高路遠隨著那只眼的視線指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遙遙望見一群樹,伸展枝條搖曳著月色。在樹群中,有一棵竟然泛著微光,越走近,光芒越強,像無數(shù)珍寶鑲嵌在樹干與枝葉上,玲瓏剔透,華光逸彩。高路遠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為什么不信?”

      他加快了步伐,連走帶跑地往前沖去,奔向那最亮麗的所在。最后,種樹人停在了閃著銀光的蘋果樹面前。一枝一葉都是實實在在的,絢爛奪目,在枝葉叢中,密密麻麻地結著果子——通體锃亮、一模一樣的五四式手槍。

      滿滿一樹。

      選自《十月》2016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本刊責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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