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水手

楚天舒斜坐在藤椅上，聽著窗外雨珠迸裂的聲音，怏怏地想著心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場洪災讓金谷縣部分良田被淹，百姓流離失所。府庫中的那點存糧早已告罄，可朝廷的賑災糧還未到。他的眼前閃現(xiàn)出凄風苦雨中，大街上不時走過一群群扶老攜幼的災民。他們襤褸的衣衫，困頓的神情，菜色的面龐，絕望的目光，讓他這個小小的知縣變得憂心忡忡。他朝著窗外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這時，劉師爺走進了他的視線。

楚天舒說：“劉師爺，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劉師爺說：“楚大人，我都去三回了，可無論我怎么說，八大糧戶的頭兒黃三虎就是不肯借糧給我們?！?/p>

楚天舒的眉頭皺在了一起。楚天舒說：“你沒跟他說明年加倍還他嗎？”

劉師爺說：“說了，但沒用。他倚仗自己朝中有人，不想幫這個忙，反而還趁火打劫，想借機哄抬糧價。并且，就在今早上，這家伙帶著幾個爪牙去觀賞水景。當時正好從上游漂來一具女尸，被河邊蘆草卡住了。他不但不叫人打撈，反而琢磨出幾句歪詩來，什么二八誰家女？漂來依岸蘆。鳥窺眉上翠，魚弄口旁朱。這真是為富不仁?。　?/p>

楚天舒的腦海里浮上一個人的影子來。楚天舒說：“劉師爺，我想去趟監(jiān)牢?！眲煚敶蚱鹆艘话汛蟠蟮挠图垈?。劉師爺說：“楚大人，我們走吧?！背焓驺@進了劉師爺?shù)挠图垈阆?，兩個人瞬間就被雨水吞沒了。知縣衙門外，楚天舒面對一群群老弱災民突然流下了眼淚。他說：“老百姓大白天打著燈籠在尋找縣衙，我這個知縣沒當好?。　辈灰粫海焓婧蛣煚斚駜蓷l潮濕的魚出現(xiàn)在了監(jiān)牢里。

隨著一陣鐵器的碰撞聲，一間牢房的門被徐徐打開了。楚天舒看見，一個披發(fā)跣足但又不失精氣神的中年囚犯坐在草鋪上，正在閉目養(yǎng)神。楚天舒聽到了雨敲屋瓦發(fā)出的爆豆似的聲響。他想起三月前的一個雨天，他得到線報調(diào)集五名捕快，終于在一個名叫良恭的小村子抓獲了人稱鬼見愁的匪首曹大，也就是眼前的這個氣定神閑的中年囚犯。他將案情上報朝廷后，朝廷很快下了圣旨，定于秋后就地問斬。這個結局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認為曹大罪不該死，因為他每次搶劫綁票的不是作惡多端的達官貴人就是為富不仁的富商巨賈，并將劫來的財物大多送給了許多需要幫助的窮人……楚天舒對著曹大凄楚地一笑，說：“曹大，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做一筆買賣……”

第二天一早，天竟然放晴了。一個消息在金谷縣的大街小巷風一樣傳播著：那個叫曹大的匪首越獄了，并且?guī)е娜笋R脅迫八大糧戶的頭兒黃三虎開倉放糧，解救饑民。

金谷縣縣衙寓所內(nèi)，楚天舒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對著一臉凄容的劉師爺說：“劉師爺，這個知縣我算當?shù)筋^兒了，恐怕還會連累于你！”楚天舒說完向著劉師爺深深一拜。

劉師爺慌忙回禮：“大人不該說這樣見外的話?！?/p>

楚天舒笑了笑，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八大糧戶的頭兒黃三虎早派人快馬加鞭去京城告我的狀了，而朝廷以瀆職罪捉拿我的欽差也差不多快要趕來了?！?/p>

劉師爺說：“大人，趁欽差還未到，我們跑吧?！?/p>

楚天舒擺擺手，一絲苦笑凝上了他的唇角：“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跑到哪兒去呢？”劉師爺不禁淚眼潸然，他看著楚天舒的眼睛，說：“大人……”

楚天舒不再說話，他輕輕地揮了揮手，仿佛揮去了幾十年的光陰與無盡的煩惱。他起身緩緩走出寓所，走出縣衙威嚴的大院，一直走到了市聲喧嘩的大街上。他的耳畔傳來了老百姓對一個叫曹大的人的交口稱贊聲。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海一樣淹沒了楚天舒。與此同時，他看見不遠處有幾匹快馬飛奔而來。為首的欽差打馬停在了楚天舒的面前。楚天舒仰起頭笑笑，迎著欽差走了過去。

楚天舒說：“欽差大人，罪臣等候多時了?！睔J差點點頭，嘆了口氣，說：“楚大人，得罪了?！?/p>

楚天舒淡淡一笑，伸出了雙手。

幾個武士沖上來將楚天舒五花大綁了。

欽差向大街兩旁的人群揚揚手：“大聲說，散了吧，你們都散了吧。”

在大街的拐角處，一個頭戴破笠帽的中年漢子，含淚目送著楚天舒遠遠離去。

他的名字叫曹大。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