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一
陸莞顰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杜蔚之會在夜半無人時獨自外出是在她胞弟娶親的當(dāng)晚。因為爹爹不滿這門親事始終板著臉,她怕場面太尷尬,便一直在說笑打趣,活躍氣氛,不知不覺間將許多食物送下了喉,以致積食,晚間輾轉(zhuǎn)難眠。
到了夜半,終于半夢半醒地有了些許睡意,還沒等她深陷夢鄉(xiāng),她便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身邊空了,她的丈夫起身走了出去。
她本以為他不過是小解,誰料,這一出去,她睜著眼直等到天色初亮,才盼得郎歸。
陸莞顰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謹慎,卻也沒有質(zhì)問。直到回府,她也沒等來杜蔚之的一句解釋。此后的夜晚,陸莞顰不由自主地多留了一份心,半個月過后,她終于確定了一件令她心驚的事情。她的丈夫在寂靜無人的深夜擁有一個不能與她共享的秘密。
陸莞顰是沖破重重阻礙,幾乎與她那官至宰相的爹爹一刀兩斷才換來與杜蔚之的長相守,她已經(jīng)是將一生都押在了杜蔚之這個本來身無長物的窮小子身上,怎么能容忍這段感情出現(xiàn)一點點瑕疵。
白日,她依然如故,為杜蔚之洗手做羹湯,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到夜晚,她也不作什么玩樂,很早便與杜蔚之一道熄燈入睡。
她開始跟蹤這個男人。那一晚,她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細密的汗珠,她躡手躡腳地跟著杜蔚之到了側(cè)門,只見杜蔚之似乎還與守夜的家丁說了兩句話才推開門揚長而去。陸莞顰彎腰藏在花叢旁,直到男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朦朧夜色中,都沒能再往前踏一步。
第二日,陸莞顰總覺得這杜府里的人看她的眼睛里都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知道杜蔚之有什么理由厭倦于她,她的爹爹才能出眾,倍受圣上青睞,最終得任宰相,權(quán)勢滔天。她帶著身份下嫁于他,他才一步登天,有如今的地位,況且她也足夠配得上一個“妻子”的身份。
他待她這樣好,卻也有東西瞞著她,她以為他們是舉案齊眉,如今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同床異夢。
二
暮春時分,午后的陽光燦爛如金,陸莞顰在書房替杜蔚之整理書籍,這些貼心的小事她從來不愿假他人之手,向來都是親力親為。
外間的丫鬟來往,腳步窸窣。她一本一本,一張一張,仔細察看,她想知道杜蔚之究竟有些什么事情瞞著她,既然他選擇在她睡著后的深夜出門,那必然是不愿讓她知曉的事情,就算她去問他也是枉然。
杜蔚之寫得一手好字,一筆一畫間如行云流水,落筆蒼勁有力,就算是在大家如云的盛京,也未必就會輸與旁人。
她突然記起她與杜蔚之的初見。三月草長鶯飛,她帶著丫鬟上街買些胭脂水粉,因貪看街上賣藝人耍的戲法,遇上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雨。初春的雨絲雖細如牛毛,但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風(fēng)雨寒意透骨,她便到墨香樓的屋檐下躲雨。
墨香樓其實是個尋常吃飯的地方,因上京趕考的書生喜歡聚集在此處吟詩作對,于是掌柜便索性將樓中的墻壁都用來懸掛這些讀書人的墨寶,萬一這其中有人中了狀元,也好為飯館添幾分名氣。長此以往,人們將這飯館以前的名字都忘卻了,只喚墨香樓,再以后,飯館也真的改了名字。
陸莞顰一邊整理衣裙,一邊朝里面張望,只見一位青衣的俊秀青年一直在墻邊徘徊,他看得仔細,一張紙前要停留一盞茶的工夫,陸莞顰本以為他會談?wù)搸拙?,可那青年一直只是笑笑,沉默不語。
鮮少有人會如他這般如此仔細地欣賞這些尚是白衣的窮酸書生的無病呻吟,他不同尋常的舉止?jié)u漸開始引人側(cè)目。有按捺不住的文人向他發(fā)問,那青年卻只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他高深莫測的微笑和沉默終于惹怒眾人,有脾氣暴躁的大步走上去準(zhǔn)備提起他的衣襟,好好質(zhì)問他一番,誰料那青年卻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油滑機靈,他一腳踹翻面前一張桌椅,如一尾水中搶食的魚飛快地穿行至大門。
他一邊跑,一邊回頭望,飛快的速度,以及稍許慌張讓他來不及仔細瞧路,竟與站在門口觀望的陸莞顰撞了個滿懷。陸莞顰驚異地踉蹌幾步,在隨身丫鬟的攙扶下終于站定了腳步,忙著奔逃的青年亦停住了腳步。
一時,一群人都擠在了這方寸之地,陸莞顰微微蹙眉,而后施施然上前用幾錠碎銀遣散了“追兵”。青年有些窘迫地道了一聲“多謝”,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粲然笑開。
在他一展笑顏的剎那,陸莞顰只覺得眼前一亮,這青年的雙眸如雨后的天空般純凈,這笑容竟也是從未見過的明朗。
雨還在懶懶地下,纖細的雨絲從天而落,宛如一重朦朧的簾幕。一時無事,她便與他站在檐下閑聊。她好奇地問他,方才那樣認真地在瞧些什么。
青年聞言,突然收斂了笑容,躬身至她耳畔細語。
他說:“那面墻上所留的筆墨盡是參加今年春試的考生,我是在辨認今年的狀元郎呢!”
陸莞顰驚奇地望著他:“朝廷還未放榜,何以公子竟已知道榜首之人?那公子可有結(jié)論?”
青年得意一笑,遙遙一指,小聲道:“今年獨占鰲頭之人當(dāng)是那位君亦公子?!?/p>
陸莞顰順?biāo)竿?,忍俊不禁,那張紙上的字跡稚嫩宛如孩童,上面不過兩個字——“好吃”。
此時,天空已經(jīng)漸漸放晴,她強忍住笑意,欠身一禮,便要離去。
青年卻突然攔住了她的去路,他向她笑:“我知姑娘不信,不若如此,我與姑娘立個賭約,如來日榜首不是這位公子,在下愿與全部身家相賠?!?/p>
說完,不等她答話,他便進去取了紙筆,一揮即就,遞與她便揚長而去。
陸莞顰低頭隨意一瞧便不由得一怔,久久未回神。那紙上的字跡如游龍穿行,筆酣墨飽,入木三分,端端正正“杜蔚之”三字便是書法大家亦不能輕易比過。
她看著,便忘了那到嘴邊未落地的話。她想告訴他,陸君亦,乃是她的胞弟,自小頑劣又巧言善辯,聰慧靈活,讓人奈何不得,他參加春試不過是與爹爹爭執(zhí)賭氣的結(jié)果,不名列孫山便罷,要說得中狀元,那真是不敢想。
她心里就這樣被他輕易留下了烙印,雁過留聲,雖不及思念,卻再難忘卻。
陸莞顰怔怔地瞧著書上的批注,一股酸甜的滋味涌上心頭,經(jīng)久方歇,留下一片若有似無的悵然。她心煩意亂地翻過,想著快些出去,逸云還病著,她要去廚房瞧瞧藥煎好了沒有,那些小丫頭慣喜歡偷懶的。
或許真是天意如此,就是在這時,一個空信封出現(xiàn)在陸莞顰的視線內(nèi),信封上兩行娟秀的小楷,明顯是個女子的字跡。
“蔚之親啟
小月寄”。
信封嶄新平整夾在書頁中,安靜如一份遺漏在月光下的心事。
三
陸莞顰唯一的兒子逸云已經(jīng)病了兩個多月了,自那一日元宵節(jié)抱出去看了一回花燈后就開始發(fā)燒咳嗽,斷斷續(xù)續(xù),竟從未好過,而今,孩子已經(jīng)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滿城的名醫(y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都只說孩子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不礙事,捂一捂,出點汗,吃兩服藥,過段時間便好了,可如今天天在煎藥,卻還是眼看著孩子愈病愈重。
一大早,奶娘便匆匆跑來,手里捏著一方帕子,一邊哭,一邊說“小少爺怕是留不住了”的話。陸莞顰一聽之下,急怒攻心,幾步跨過來搶走了奶娘手中的帕子,上面殷紅幾點血跡,觸目驚心。
杜蔚之在旁扶住她,厲聲斥責(zé)奶娘,將她趕了出去,又柔聲安慰陸莞顰。
到逸云的房間時,已隱隱聽見幾個大丫鬟的抽噎聲,陸莞顰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顫抖地伸出手去掀那掩住的床簾。
床上的孩子雙目緊閉,氣息奄奄,臉色蒼白。一見之下,陸莞顰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這已經(jīng)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孩子了。
在逸云之后,她又懷過一個孩子,在只差兩個月分娩之時誤食了東西,孩子死在腹中,她命懸一線,好不容易救回來之后,她便被告知此生再不能生育,她受此雙重打擊,伏地慟哭,狀若瘋癲。
那時是杜蔚之跪在地上抱住她,與她講了一夜的話,喉嚨都嘶啞了才將她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她在他的懷中絕望地閉上眼睛,低聲喚他的名字。
她說,蔚之,要不然你娶妾吧。
他抱緊了她,聲音里隱隱流淌著悲痛。他說,既然約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那就是風(fēng)雨與共,絕不離棄。
他說這話時,恰好是第一縷晨曦透過門窗灑進房間的時刻,光線中有灰塵在翻滾,她的一滴眼淚就滴在這淺金的光芒中,濺起好看的水花。
那時,她的身旁還有他可以依靠,她很相信他,于是她慢慢走出了風(fēng)雨,可是如今舊戲重演,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男人。
陸莞顰坐在床邊握住逸云燙如火炭的手,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往下掉,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會藥石無靈,竟發(fā)展到了要人命的地步。
她慢慢鎮(zhèn)定下來,抬起眼將這一屋子丫鬟小廝一一看過,杜蔚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一些話,陸莞顰轉(zhuǎn)頭看著他飽含著擔(dān)憂的眼睛,突然有些想笑。她想問他小月是誰,他每晚外出又是去干什么,種種心緒涌上心頭,讓她不著痕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想和逸云單獨待一會兒,蔚之,你先出去吧?!?/p>
四
與杜蔚之的第二次見面已經(jīng)是盛夏。
朝廷放榜,陸君亦名列榜首,朝中一片熱議,私底下一致認為是宰相代其開路,陸君亦于是在朝上當(dāng)堂奏請為其在金鑾殿加考一場,這一場意料之外的考試之后,陸君亦一鳴驚人,再無人敢輕看這個紈绔子弟。
她心中的震驚不止一點點,有時夜間難眠之時她便會在心里細細回味那一場煙雨墨香中的初見。驚艷于他的眉眼笑意,折服于他獨到的眼光,沉淪于那一手無與倫比的字跡。
原來,一個人可以這樣輕易地在另一個人心里扎根。
或許真是緣分未盡,那次她跟隨娘親去上林寺祈福歸來,在府外遇見爹爹往日的一些門生提著禮物上門,其中一位門生還帶了一位好友,那男子生得一副儒雅清俊的面貌,站在最后面一言不發(fā)。陸莞顰瞧見他的那一剎那,心里一震,突然就想起來那張紙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字,思緒頓起。
因她多看了一會兒,幾個姊妹便推搡著低聲打趣她,她馬上低下頭,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余光中,她察覺到他似乎轉(zhuǎn)頭在看她,便幾步跑進了門。
下午,她一個人躲在亭子里用小火爐烹茶,遠遠只見兩個人走了過來,她心中有些疑惑,等走近了才確定那是君亦與杜蔚之兩人。
君亦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聲音歡快地問她:“姐,聽說你與蔚之相識?”
陸莞顰看了旁邊輕笑的杜蔚之一眼,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低頭“唔”了一聲。
君亦還在講,什么蔚之文采出眾啦,什么蔚之才華橫溢啦,聽得陸莞顰一肚子無名火,她重重擱下茶杯,沒好氣地問他:“你原來認識君亦?”
杜蔚之眨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你那日為何那么肯定君亦會高中?還要用全部身家打賭?”
話剛說完,陸君亦先捧腹大笑。
“姐,你被這小子給耍了,他原來住在城郊荒破的城隍廟里,哪有什么身家,要不是有我接濟,他早餓死了!”
陸莞顰氣結(jié),杜蔚之嘴角向下一彎,頗為無辜:“君亦是我朋友,我當(dāng)然希望狀元是他?!?/p>
原來都是一場鬧劇,陸莞顰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因心中帶著氣,所以走得很快,沒有留神腳下,一步踏空,便跌下了水。她不會水,慌得直撲騰,她隱約看到杜蔚之?dāng)r下了君亦,毅然跳下了水,他向她游過來,單手抱住了她的腰。
生死之間,他溫?zé)岬臍庀⒃诙吇厥?,她掙扎著不讓水淹入口鼻,狼狽之際并沒有多加在意。直到她被丫鬟簇擁著回房沐浴更衣之時那句話才逐漸開始在她耳邊回響。
他說,蔚之愿作舟,護小姐此生不懼險惡。
這句話慢慢化作了一根繩,緊緊縛住了她,如一顆火星,點燃了她心中深埋的希冀。
三月后的一天,君亦在朝上與兵部侍郎張石介因出兵西涼的事產(chǎn)生爭執(zhí)。君亦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引經(jīng)據(jù)典,將老臣張石介說得無言以對,反復(fù)念叨著“豈有此理”。羞憤之下,當(dāng)場乞骸骨,要告老還鄉(xiāng),皇上亦順?biāo)浦?,半是惜才,半是因為宰相,居然讓君亦頂了這個缺。陸君亦上任后便將杜蔚之帶到身邊做幫手,杜蔚之也就順利入仕。
有了官位護體,陸莞顰心中稍定。一次,又一達官顯貴之子上門求親,她便大膽說出了心事。雖然有所準(zhǔn)備,但爹爹的怒火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被關(guān)進祠堂,要求反省,正值六月,太陽毒辣異常,祠堂里亦悶熱難忍,她跪在蒲團上,只覺得度日如年,時光難挨。
她深知爹爹的脾性,若她不認錯,他就有可能關(guān)她一輩子,但要認什么錯呢?女子總要嫁人,她不過是想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罷了。她思前想后,始終不知道錯在何處,不過是門第不配,這算得了什么?誰說杜蔚之會一輩子只是個無名小卒呢?
想通了之后,她開始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白天便跪在牌位前,爹爹身邊的下人來瞧她,以為她悔改,欣喜地去報與宰相大人聽,可等宰相大人過來質(zhì)問女兒,她卻仍是那副說辭,惹得家主愈發(fā)怒不可遏,不容人求情。
她足足被關(guān)了半年,等被人放出來時,一場大雪剛剛開始飄落,天地一色,銀裝素裹。杜蔚之一身暗青繡金的袍子,手里拿著一件狐裘,立在那皚皚白雪之中,半年時間,似乎磨去他身上所有的輕浮,眉宇間只余沉著,如一塊璞玉顯露出它真正的光澤。
他輕輕為她披上狐裘,一雙黑白分明如山水畫的眼睛里飽含著心疼,一望之下,她便徹底淪陷,再難自拔。兩個人安靜對視,默默無言,良久,才攜手而去。
那半年時間,杜蔚之一心撲在公事上,廢寢忘食,結(jié)交權(quán)貴,逐漸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加上陸君亦的幫襯,也慢慢開始嶄露頭角。
趁著一次皇宮宴會,酒至半酣,他便向宰相求親,喜樂的氣氛下,皇上也笑著幫他說話,終于讓陸宰相點了頭。她與他本來天地之遙,卻竟然真的走在了一起。因為年輕的悸動,他們無所畏懼,她亦從沒有想過以后。
五
逸云死在丑時二刻,外面樹上一只飛鳥撲棱著飛向濃墨般的夜空,仿佛床上剛剛離去的生命,離開故土,飛向不知道的遠方。
陸莞顰閉上眼睛,伏下身子,在孩子的額上輕輕一吻。她久久停留在額上,睫毛根漸漸濡濕,卻始終沒有掉下哪怕一滴眼淚。
“來人!”她聲音微微顫抖,“來人!”
“小少爺去了!”她聲嘶力竭地喊出聲,踉踉蹌蹌地往外走,腳下一軟便跌倒在地。
撞門而入的杜蔚之慌忙扶住她,她躺在他的懷里,苦笑著看著他。眼前就是她曾為之義無反顧的男子,他曾說要護她此生不懼險惡,可是如今,她卻遭受了這世間最大的苦痛。
從看見那個曖昧不明的空信封開始,她便不愿再相信他。
陸莞顰死死壓抑著心中翻涌著的悲苦,微笑著撫上杜蔚之溫潤如玉的臉龐,感受著這在夜風(fēng)中疾行而留下的些許冰涼。
她在心底反復(fù)說著“抱歉”,她深知他們是結(jié)發(fā)的夫妻,她本該義無反顧地相信他,就像當(dāng)初她初次向爹爹表露她的所思所想時一樣,可是逸云的死徹底摧垮了她,她再也抑制不住那已經(jīng)開始沐浴陽光,茁壯成長的疑心。
她對不起他,可是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
她終于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她平靜地在杜蔚之的攙扶下站起身,然后回房。杜蔚之則略顯擔(dān)憂地忙里忙外,料理這突然而至的噩耗遺留下的種種雜務(wù),這一夜陸莞顰一夜未眠,杜蔚之亦一夜未歇。
第二日,天方亮,杜府就已經(jīng)是一片素縞,陸莞顰透過茜色的窗紗向外望去,只覺得好似一場暫停的大雪悄聲留下的足跡。
午時,府中多了許多零碎的腳步聲與捶胸頓足的哭泣聲,她哀哀地立在一旁,如幼時一般攥住扶棺痛哭的母親的衣角,散亂垂下的發(fā)絲掩住她所有的情緒。
她沉默得可怕,幾乎讓所有人都含著淚柔聲勸慰她節(jié)哀,就連陸君亦新娶的婦人都怯生生地抹著淚,讓她哭出聲來。
她強笑著掙脫她的桎梏,走得急了竟帶倒了她。她連忙彎腰扶她,長相清麗如出水芙蓉的姑娘向她笑,伸手欲扶住陸莞顰的手臂,借力起身。
突然,有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以近乎粗魯?shù)姆绞嚼鹆怂?,因這突然而至的變故,姑娘面色被嚇得慘白,陸莞顰心中亦小小一驚。恰好此時陸君亦進來,姑娘便如尋求安慰的孩子般過去靠在了他身上。
她驚懼未定地行禮:“瑾月多謝姐夫?!?/p>
剛剛進來的杜蔚之清淺一笑:“哪里,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p>
陸莞顰上前欲牽她的手道歉,卻被她閃身躲過,在陸君亦背后小心翼翼地望著她,眼里水珠未干。陸君亦只得打圓場,稱瑾月不曾見過這樣大的場面,膽子小。
陸莞顰訕訕一笑:“哪里,原是我讓瑾月摔倒,讓弟妹受驚了?!?/p>
她看著如一只幼兔般楚楚可人的蘇瑾月,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個空信封。只這電光石火一閃而過的工夫,她交合在身前的手指便已一寸寸冷下去,好似掉入一個巨大的旋渦,頭暈?zāi)垦?,天地難分,周圍都是模糊的光影,只有蘇瑾月與她對視,目光如針。
須臾,她移開視線,從杜蔚之的身邊走開,只說是去前邊安排事情。
她一路穿行至側(cè)門,外面一個七八歲大的衣衫破舊的小男孩蹲在墻根用手在地上畫著讓人不知所云的圖案,見到陸莞顰時滿臉不開心。
“你說好一刻鐘的,現(xiàn)在都有一個多時辰了,你說話不算話。”
思及逸云,陸莞顰來不及張口,眼淚便流了下來,卻不肯讓人瞧見自己失態(tài),迅速轉(zhuǎn)過身體,冷冷吩咐男孩跟自己走。
偌大的府邸充斥著哀傷與忙碌,以致沒有人注意到多出的這個年幼男童,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xiàn)又消失,而杜府,依舊如故。
六
入夜,夜色深沉,一月如鉤。
隱約的黑暗中,白色的幡布隨風(fēng)飄搖如萬縷幽魂,樹影憧憧。陸莞顰緊緊捏著一個小紙包,后面跟著白日那個小男孩,兩個人借著夜色掩護,一路順順利利地到了靈堂之外。
靈堂里幾個和尚圍坐在一起,空寂的大堂里一片低沉深厚的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幾個下人早已睡得東倒西歪,只有杜蔚之長身孑立,白燭明滅間光影斑駁,素衣白裳,靜靜凝望著棺木。
在黑暗中,他的背影是如此悲愴,讓陸莞顰燃燒迷香的手都在顫抖。
她忽然記起那個元宵節(jié),杜蔚之帶著她和逸云去高樓之上放孔明燈的情景。地下空中的彩燈多如繁星,璀璨奪目,如大浪滔滔,撲面而來。
他和她的手合在一起,兩種溫度在縫隙中肆意而張狂地彌漫,他們一起寫了愿望,一起將燈送上夜空,逸云在旁邊拍手歡笑。
回來后,她累得倒頭便睡,第二天一覺睡醒,逸云就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斷斷續(xù)續(xù),再未好過。杜府并不是平常窮苦百姓家,怎么會連風(fēng)寒都奈何不了,束手無策?
她站起身來,背靠著墻仰望漆黑如墨的夜空,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數(shù)。
男孩不滿地嘟囔幾聲,蹲在地上去扯地上的幾根草。
“一、二、三、四……五百?!钡饶钫b經(jīng)文的聲音終于中斷,她才轉(zhuǎn)身走出黑暗,男孩站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蹦蹦跳跳地趕在她前面進了靈堂推開了小小的棺木。
男孩子漆黑的瞳仁如外邊一望無際的夜空,半晌,他抬起頭望了陸莞顰一眼,合上了棺木。陸莞顰的手心慢慢滲出了汗,喉嚨干枯嘶啞,她一字一句,仿佛竭盡全力:“還請辛苦小童一趟,妾身靜候木原先生的消息?!?/p>
木原先生乃是世間難得一見的仵作中的大師級人物,心思如塵,開創(chuàng)了不少驗尸手法。只是早年便已卸甲歸田,陸莞顰能找到他也不過是一次偶遇罷了。
男孩低頭沉思片刻,不一會兒抬頭望著陸莞顰,目光炯炯,充滿了自信。
“不用稟報師父,這個死因,我也可以看出來,您的孩子是病死的,始于風(fēng)寒,終于癆病。”
“不過,您這種大戶人家為何會讓孩子多次受涼?”
“什么多次?”陸莞顰的心仿佛躺在深坑里,被人一鍬一鍬慢慢掩埋,紛雜的思緒在心里沉浮,面上卻只能強作鎮(zhèn)定。
“還撒謊!”男孩一撇嘴,滿臉蔑視,“若不是多次受涼,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怎么會惡化至此?”
陸莞顰忽然記起逸云病后,杜蔚之推掉不少公務(wù)悉心照料逸云的事。那時,她心疼他辛苦,便常搶著他手中的事做,可是有一樣事,他卻無論如何也要自己親自來。那就是幫逸云沐浴。
陸莞顰的手頹然垂下,失魂落魄,此時有風(fēng)穿堂而過,燭火倏忽熄滅,在化不開的黑暗里,男孩子的腳步突然匆匆跑過,消失在了遠方。
陸莞顰任憑亂如麻的思緒在心中攪動,導(dǎo)致沒有察覺到身后安靜站立的人影,以及那小小一方月色下意味深長的目光。
七
真要仔細追究起來,陸相府的血脈親屬里只有兩個人的來歷莫名。
一個是蘇瑾月,另一個是杜蔚之。
蘇姓乃是皇姓,蘇瑾月?lián)f是圣上兄長靜安王庶出的幼女,可她是暈倒在相府門口被撿進去的。陸君亦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執(zhí)意要娶為妻,爹爹認為蘇瑾月的出現(xiàn)有蹊蹺,不肯答應(yīng),兩人爭執(zhí)之時,蘇瑾月出現(xiàn)在門口,表露了身份,隨后靜安王爺亦承認了她。
雖說如此,但此事在爹爹心中終究還是留下了結(jié),更不必說,蘇瑾月的嫁妝略顯寒磣,歸寧之時自稱蘇母的側(cè)妃態(tài)度冷淡。
而杜蔚之,則干脆是一介白衣,孤身一人,說是從一場洪水中僥幸逃脫,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
陸莞顰心中的疑心已然長成,不知不覺間她對蘇瑾月與杜蔚之的行蹤分外留心起來。
一連幾日,兩人都未有什么交集,唯有一次花園中擦肩而過,不過點頭示意,目光交接一番,便各自離去。直到深夜,陸莞顰心中的不安都沒能減退分毫,她思慮再三,終于趁人不在,去了白天兩人相錯的地方查看。
地上并沒有什么可以引起懷疑的痕跡,陸莞顰暗自嘲諷自己驚弓之鳥,提著燈籠慢慢往回走?;蛟S是走得太急,她的帕子被花枝勾落在地,彎腰撿拾之時趁著燈籠的光忽見花叢中似有東西。
陸莞顰伸手將它拿出,才看清這是一封殘信,邊緣焦黑,參差不齊,被夜里的露水打得半濕。那上面只余寥寥數(shù)語——“……證據(jù)已近完全,已可動手,汝可抽身矣?!?/p>
陸莞顰若無其事地將紙張折疊入袖,轉(zhuǎn)身瞥一眼凄哀的靈堂,繼續(xù)疾步向前走去,途中時不時有婆子過來請安支東西,或是稟報事情。
走到望月樓時,有小廝上前悄聲耳語。
“小的問了張大夫了,他說夫人那時,孩子已滿七月,這一糕點并不足以致胎死……”說到這兒,小廝突然低下了頭,似乎不敢再瞧她,“夫人,小人就著實說了吧,那一日,老爺曾差小的出去買東西……”
或許真是已經(jīng)灰心到絕望的地步,她沒有緊張地質(zhì)問下去,而是在小廝即將將這東西的名稱告知的時候攔住了話頭。
手中的手帕再次垂落在地,她卻不再彎腰去撿,只是對著面前不敢抬頭的人笑。
“你的賣身契我已交給你母親,許給你的錢財也在其中,我是守信用的人,你既然不愿出面作證,那就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她想起那日皚皚白雪中,她與他對視的那一眼,她原以為那里面是一生的承諾,原來也不過是騙局的一環(huán)。
事到如今,他萬事俱備,而她,辜負了春光。
八
陸莞顰始終不敢去揣測杜蔚之的心境。
正比如她想不通杜蔚之身為逸云的親生父親,怎么會狠得下心讓咳嗽發(fā)燒的孩子一遍遍淋冷水。她每回想一次,便會如陷入噩夢般大汗淋漓。
從元宵佳節(jié)到如今,幾個月的時間,天天如此,直到孩子藥石無靈,活佛再世亦無力回天的地步。那畢竟也是曾挽著他的脖子喚他“爹爹”的孩子。
逸云到最后一刻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病后的故事。她想,那個晚上,他一定很想不通,爹爹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為她勾勒出一個虛幻的夢境,讓她以為他與她的相遇是緣分,相守是為了愛情,其實不過一場姻緣局,不過如漫天煙火,其實絢麗的背后,都是可以奪人性命的火藥。
二十年前圣上繼位之時總共還余兄弟十三人,而如今只余靜安王還保持著他作為皇子的榮譽。一個能讓一個帝王承認的兄長,自然是有著不同于其他弟兄的絕對的忠心。他的人就是圣上的人,他的安排,自然也就是圣上的安排。
這樣一來,便都可以講通了。
沒有哪個君主會讓自己臣子的權(quán)勢無止境增長。他需要這六年,他要在這六年的時間里慢慢瓦解爹爹辛苦建立起來的勢力,他要讓所有人逐漸相信爹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只有民心所向都是這位君主,那么有沒有證據(jù)其實沒有什么特別大的關(guān)系。他不過是想掌握爹爹的所有動靜,萬一父親被逼上梁山,他亦好做充足的準(zhǔn)備。
總而言之,這不過是一場政治博弈,而她陸莞顰努力爭取來的所謂良緣,亦不過一場請君入甕的騙局。在這樣爭權(quán)奪利,生死相搏的局里,最渺小的莫過于那一點點不知是真是假的情意。
在逸云出殯的那日凌晨,她獨自將這府中的每一處逃生的路口封死,然后走進靈堂推倒了寂寞燃燒的白燭,蠟燭落到地上的安靜流淌的油上,死亡的光芒剎那升起,她輕撫著逸云的棺木微笑。
在意識模糊之際,她忽然于那熊熊的火光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矯捷地穿行在火焰中,呼喚著她的名字。
于是,她想起了那一天在這靈堂,他粗暴無禮地拽起蘇瑾月的事,那時,他并不在屋內(nèi),卻可以在一瞬間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可憐她的思緒全被“小月”勾住,竟然一直沒有留意。
他原來是會武功的。
尾聲
關(guān)于這件事,曾在陸相傳奇一生的傳記中記下寥寥數(shù)筆。
抄家的隊伍從陸府出來趕到杜府時,熊熊火焰早已吞噬整座府邸,哭喊聲,慘叫聲,還有房屋倒塌的聲音,聲聲入耳,宛如人間煉獄。
杜府所有門窗緊閉,上下百余口人,無一人生還。蘇瑾月拼死從這場火里救下了杜蔚之的性命,但是不過兩個月,杜蔚之又讓自己死在了另一樁極小極小的任務(wù)里。
在他死前,蘇瑾月曾問過他,在這漫漫時光里,他究竟有沒有愛過她,哪怕只是一個瞬間也好。
杜蔚之輕淡說道,身為暗衛(wèi),談何情愛。他說這話時,一直漠然望著碧藍的晴空,只有眼睛里一點點光亮昭示著此刻存在于他腦海里的溫柔。
于是,蘇瑾月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淚,只有一滴,然后輕聲說了一聲“真好”。
她想起在逸云的葬禮上,因為他遲遲不肯聽從命令全身而退,她擔(dān)心焦急不已,忍不住想對陸莞顰下手,而他幾乎是粗魯?shù)?,用了兩分?nèi)勁拉開了她。
她手腕上的淤青三天未消,她想,他好像還沒有這樣魯莽地不留情面地對過她。
一個暗衛(wèi)的愛情真的很要命,他當(dāng)初留下逸云不過是想為陸莞顰準(zhǔn)備一條生還的路,他早在云嶺挖好了地道,若圣上對陸家人下手,他便借逸云的出殯從云嶺的地道帶陸莞顰遠走高飛,而他夜夜晚歸,亦不過是在準(zhǔn)備這條生路。
對于杜蔚之來說,縱然全世界都毀滅,也不如陸莞顰斷一根頭發(fā)來得重要,他從血泊里長大,沒有被人關(guān)心過,亦從不懂愛人。
蘇瑾月面無表情地看著杜蔚之已經(jīng)毫無生氣的臉,忍不住想笑,但彎了彎嘴角,又險些號哭出聲。
就如此吧,在那場大火里,她清楚地看到杜蔚之緊緊抱著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陸莞顰,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刻,他是真的想與她一同歸去。
他陷入這場姻緣局,而她渾然不知。
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