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婷
合歡
□劉 婷
長安城下,陰雨連綿,一連數(shù)日,把曾經(jīng)明媚如歌的大明宮也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就連人們的表情,也因多日未見陽光,而顯得越發(fā)蒼涼與陰郁。
“幫我修修鬢角好嗎?”他低聲問。
他就是我心中的最美麗的王子,他是活得隆重而典雅的,擁有一個帝王的全部驕傲。他始終有一股積極向上的熱情,他內(nèi)心時時蕩漾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秋水一般的憂傷。我總是擔(dān)心他那突如其來的痛苦,會使他那原本就無比孱弱的身體看起來越發(fā)形銷骨立。
“你看,你的頭發(fā)長得那么的不規(guī)則,就好像初春的荒草一樣。”我笑了,慢慢舉起那半把梳子,幫他梳理著亂蓬蓬的頭發(fā)。
“梳子呢?我的那半把梳子呢?”他突然神經(jīng)錯亂地站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那半把梳子。
“難道是她拿走了我的梳子?母后,難道是你嗎?”他發(fā)瘋一般地四處尋找起來,掀翻了菱形銅鏡上的全部東西?!笆嶙?!梳子?”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囂著,頭發(fā)亂蓬蓬的早已不再像一位彬彬有禮的太子。
我還記得,昨天是武后的生日,他就拿著自己為母親準備的禮物過去了。
顯送給武后的禮物獨具匠心。他舉著一個盒子說,這個木質(zhì)為橄欖木,源自婆羅門,香氣蓬勃,可驅(qū)邪避惡。賢送的是一個金身佛像,他希望武后可以如同這雕刻的觀音一樣,出離凡塵,心靜如斯。
武后對他說:“弘,我昨天撿到了你的半把梳子,宮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說這梳子怎么總是一半在用,這有什么說頭嗎?”
弘說:“這梳子又叫鴛鴦梳,是給那些彼此可以理解溝通的朋友親人,或是愛人用的?!?/p>
“弘,你也不小了。你看你的婚事……”父王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說。
“自古圣人都是潔身自好的。我自認為,我的一言一行,都符合一個高尚尊貴人的規(guī)范。我們巍巍大唐,現(xiàn)在急需的是匡扶真情。太多的同室操戈、友朋相殘,令我痛徹心扉。我認為,如果母后一定要賜給我婚姻,那不如就賜給冷宮里蕭淑妃的兩位紅白蓮公主,我認為她們才是最需要婚姻的女人。而母后,你怎么能把卑賤的侍衛(wèi)賜給她們呢?這根本就玷污了公主們的皇室高貴血統(tǒng)?!?/p>
“弘,你下去吧!你今天送給我一份最嚴肅的禮物?!蔽鋭t天冷冷地看著他,拿著那半把梳子,生氣地拂袖而去。
而現(xiàn)在,梳子就只有我這半把了。
“我們走吧!母后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我不能讓你陪著我去應(yīng)戰(zhàn)。你要知道,這將讓你卷入一場多么大的苦難。我寧可選擇孤獨,也不能讓你……”弘牽著我的手說。
“太子,我是你的仆人,也是你的孌童、合歡。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呵護照顧,彼此了解,我早已經(jīng)為你卷入了一場更大的戰(zhàn)斗?!?/p>
“即使是兩個男人,只要他們彼此是真誠的,就是崇高與高貴的友誼,難道這一切也不符合一個圣賢的行為規(guī)范嗎?”
“可是母后為什么不理解我們,為什么要拿走我的那半把梳子?”
“我們大唐現(xiàn)在需要一個怎么樣的國家?如果將民風(fēng)民智比作海,那么學(xué)問教養(yǎng)就該比作海里的航標燈。知書達理,知禮方育人。我們需要一個怎么樣的世界?我要看到我們的人民善待父母,珍視妻女。我要看到我們的國家……”
弘說到了這里,仰天長嘯,黑發(fā)亂舞。他捂著胸口,竟然、竟然吐血而死。
弘死了。有人說,他是被武后鴆殺的。可是誰也不清楚這一切。其事難明。
長安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電閃雷鳴,烏云滾滾。
我雙目枯槁,形容憔悴。十幾年前,當(dāng)武則天把我從一堆太監(jiān)里挑選出來時,她沒有想到當(dāng)年的俊俏少年早已成為太子最親密的仆人。
弘寬以待人,仁孝謙慎。他淺夢未穩(wěn),積勞成疾。弘死,天下莫不痛之。我聽著他們那虛假的祭文,不由得連連冷笑。
合璧宮是如此的寒冷骨徹骨,弘死時雙手激烈抽搐,好似要抓住生命的航燈,又好似要抓住黑暗中施暴的黑手。
“為什么我要死?”弘死時舉起雙手,胸前沾滿了鮮血。
“你是誰?”武后問。
“合歡。太子的孌童。”
“你有什么資格來這里?”
“因為我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仆人,我愛我的主人。
“太子就是我生命中的航標燈,失去了他如同在黑暗的大海里顛簸漂蕩。
“我請求與太子合葬,請賜我一死。
“既然我們生前不能名正言順,死后,我們也要正大光明地躺在一起。嚴寒酷暑,他也不再孤獨寂寞。”我揮舞著蒼白慘淡的衣袖說。
“準!”
“謝主隆恩?!?/p>
我終于可以為他一死。我期望來生變作一個女孩兒,與太子弘舉案齊眉,生兒育女。
我是太子的孌童,合歡。
(原載《思賢文學(xué)》2015年第11期遼寧張澤厚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