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光 欣
識才用賢論領導
—— 由蘇洵論管仲“成敗”說開去
紀 光 欣
管仲因得到鮑叔牙的舉薦和齊桓公的賞識而獲得輔助齊桓公富國強兵、一匡天下的機會,但晚年又因沒能為齊桓公培養(yǎng)和推薦輔國相才和齊桓公用人失當而招致齊國內亂。宋代文學家蘇洵從管仲身上這一“成”一“敗”的歷史經驗中總結出領導者識才用賢的重大責任,并發(fā)出“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后可以死”的感嘆,為當代領導者提供了深刻的歷史鏡鑒。
管仲;蘇洵;識才用賢;領導者
宋代文學家蘇洵在著名政論文《管仲論》深刻地總結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于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這里,齊國治亂轉換的關鍵是選人用人上的“成與敗”。就管仲而言,因為好友鮑叔牙(約前723或前716—公元前644年,齊國大夫)無私的推薦與讓賢以及齊桓公的識才、開明而獲得在強齊國、霸諸侯中實現自己抱負和價值的絕佳機會。但蘇洵也著重指出,由于生前并沒有為齊桓公選好輔政“賢臣”和齊桓公重用“小人”而引發(fā)齊國內亂。管仲一人之身生前身后表現出來的成敗“兩重天”的景象——“成也伯樂,敗也伯樂”,既凸顯出領導者作為伯樂識人用人之不易,更反映領導者選賢任能之責任重大。“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彼裕K洵在歷代人們異口同聲稱頌管仲功業(yè)的情景下,獨辟蹊徑地將齊國的衰敗歸之于管仲沒有為齊桓公舉薦或培養(yǎng)出足以替代自己和延續(xù)齊國事業(yè)的輔政賢才。
管仲的父親是齊國大夫,但到管仲年少時家道中落,生活艱難。管仲早年常與好友鮑叔牙一起經商,行萬里路,閱無數人,積累了社會經驗,拓展了視野。齊襄公當政時期,殘暴昏庸,朝政混亂。鮑叔牙隨公子小白出奔至莒國,管仲則隨公子糾出走魯國。齊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齊國發(fā)生內亂,逃亡避難在外的公子糾和公子小白見有機可乘,在各自謀臣的支持下都想方設法返回齊國,謀取國君寶座。在得知公子小白先行返回齊國的信息后,輔佐公子糾的管仲親率30乘兵車,預先埋伏在莒國通往齊國的路上截擊公子小白。公子小白的車馬如期而至后,管仲看準時機,一箭射中公子小白。管仲自以為公子小白已被射死,殊不知,這一箭恰巧射在了公子小白的銅制衣帶勾上,公子小白急中生智咬破舌尖裝死倒下,逃過一劫。隨后,公子小白在鮑叔牙等的護衛(wèi)下,迅速挺進齊國。經過鮑叔牙的游說和努力,齊國貴族一致同意擁戴公子小白為齊國國君。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齊桓公。
當公子糾與管仲一伙趕到齊國時,齊國已經有了新的君主——公子小白。公子糾在魯國國君的支持下,率兵進攻齊國,力圖奪回國君之位。結果公子糾戰(zhàn)敗,在齊國的高壓下,魯國不得不處死公子糾,并將管仲等人也抓起來。即位不久的齊桓公正在到處物色治國人才,在得知管仲的卓越才能后,就以協助公子糾叛亂的罪名要求魯國將管仲等交還齊國處罰。在鮑叔牙的精心策劃下,管仲成功地由魯國來到齊國,并在鮑叔牙的建議下,齊桓公選擇良辰吉日,以非常隆重的禮節(jié)親自迎接管仲,虛心向其請教治國圖霸之道,在許多重要問題上達成高度共識。齊桓公元年(公元前685年),齊桓公正式拜管仲為相,并尊稱其為“仲父”,至齊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645年)管仲病逝,由此開啟管仲相齊41年的輝煌歷程。
管仲為齊桓公所信任和重用,固然是齊桓公的大度寬容(不念舊惡)和知人善任,但更在于鮑叔牙的識才賞才、無私舉薦乃至主動讓賢。據說早年與鮑叔牙一起經商時,管仲經常多拿多占,但鮑叔牙不以為貪、從未掛懷;管仲三次參加戰(zhàn)斗都曾臨陣逃脫,鮑叔牙同樣不以為管仲貪生怕死,而認定有其不得已的因由。特別是鮑叔牙從長期與管仲的交往中充分認識到管仲是有“雄才大略”、能成“大事”之人,在成功輔助齊桓公登上齊國君位后,竭力推薦曾經的敵人管仲,甚至在齊桓公要任用自己為相的情況下,仍以自己才能不足為由竭力舉薦管仲。由于這些經歷,管仲與鮑叔牙也結成了至誠至真的友誼,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列子·力命》),“管鮑之交”說的就是這種深厚無私的情誼。正如管仲所說:“天下不患無臣,患無君以使之;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管子·牧民》)對管仲的事業(yè)成就而言,齊桓公式的國君、鮑叔牙這樣的伯樂,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對齊桓公而言,管仲的才能是因為鮑叔牙的賞識和舉薦才有了為自己所用的機會。所以,蘇洵才說:“齊之治,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p>
管仲因鮑叔牙的全力舉薦和齊桓公的賞識重用得以發(fā)揮治國輔政的卓越才能,并促成了齊國一時的強盛。然而,晚年的管仲卻沒有能夠為齊桓公選拔或培養(yǎng)出能夠延續(xù)自己功業(yè)、堪當大用的輔政治國賢相,以致在其身后,齊桓公重新啟用曾被管仲貶棄不用的“豎刁、易牙、開方”等逢迎巴結的“小人”,釀成齊桓公臨終前“五公子爭立”的齊國亂局,以致最終落得一代春秋霸主竟被活活餓死宮內,乃至“身死不葬,蟲流出戶”的凄慘結局。蘇洵不無遺憾地反思說:“及其亂,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惫苤倥R終前,齊桓公向管仲征詢能夠替代他的治國理政賢才,管仲只是提醒齊桓公應該避免任用和親近之人——豎刁、易牙、開方——他們所表現出來的超越一般人情的“忠誠”絕對是不可靠的,也分析了鮑叔牙、賓胥無等各自難當大任的不足,但唯獨沒有推薦出能夠作為自己的接班人的“天下之賢者”來繼續(xù)輔助齊桓公,并以此防止豎刁一類的“小人”得勢干政。齊桓公不辯忠奸、任用佞臣固然是自取其禍,但是,作為一代賢相,管仲不能像后世漢代的蕭何舉薦曹參以“自代”那樣推舉出可用之人,自然也是難辭其咎。正如蘇洵評論所說:“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作為長期輔助齊桓公的賢相,管仲應該了解齊桓公的長處和弱點,掌握齊桓公身邊人才的德才狀況,僅僅幫助齊桓公分析身邊重臣的“短處”以防止任用可能產生的危害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選拔和舉薦能夠輔助齊桓公的賢才。換句話說,有了賢才的輔佐,齊桓公才能“親賢臣,遠小人”,那些佞臣討好君主而亂政的機會自然也就消除了。所以,蘇洵發(fā)出了“必復有賢者,而后可以死”的深深一嘆。
自古以來,事業(yè)成敗的關鍵在于用“正確的人”。管仲在思想上充分認識到為君者善于識才選賢用能的價值,強調明君應該成為識才用賢的伯樂,并把“任用賢士”作為“明君”必備的“六務”之一(另五務是:節(jié)約用財、重視法度、刑罰得當、注重天時、注重地利)。同時,管仲也從親身經歷中體悟到領導者的識別、拔擢對那些有抱負有能力的人才來說,是多么關鍵。他說:“無論能之主,則無成功之臣”。(《管子·法法》)沒有識才尚賢的伯樂,那些臣子中的“千里馬”也難以獲得建功立業(yè)的機緣,甚至可能“祇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馬稱也”。(《韓愈·馬說》)所以說,“天下不患無臣,患無君以使之?!保ā豆茏印つ撩瘛罚o論對事業(yè)發(fā)展,還是人才成長,管仲都提出了領導者應該成為伯樂這一重要命題。同樣地,對為臣者來說,為君主舉薦和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涞娜瞬拧斑M賢為賢”是比“用力為賢”更重要的職責。
管仲進一步闡述領導者識人用才的原則與標準。首先,領導者識人用人必須堅持三個根本原則:“一曰德不當其位,二曰功不當其祿,三曰能不當其官。此三本者,治亂之源也。”(《管子·立政》)又說:“察能授官,班祿賜予”。(《管子·權修》)這就要求領導者要根據德、能、責、利相統(tǒng)一的原則來選用人才,并安排其相應職位,給予相應待遇。其次,領導者要知人善任,特別是要做到用人所長,容人之短?!懊髦髦傥镆?,任其所長,不任其所短。亂主不知物之各有所長所短也”。(《管子·形勢解》)鮑叔牙對管仲的認識和舉薦就充分認識到他治國輔政方面的長處,而對他個人的“短處”或歷史“污點”而給予寬容的理解。再次,領導者識人用人要警惕那些超越“人情之?!眮碛懞毛I媚的人。管仲臨終前曾經提醒齊桓公,易牙把自己兒子殺掉煮肉送給齊桓公享用,豎刁揮刀自宮以獲得到親近齊桓公的資格,開方為表忠心和勤謹而從不回家看望父母。對這種“殺子、自宮、備親”以適君的行為,管仲認為都屬于“非人情”,給出了“不可、難親、難近”的斷語。事實證明,齊桓公死后,正是這三人的攛掇和鼓動,“五公子爭立”,齊國陷入內亂,教訓極為深刻。
應該說,管仲在輔助齊桓公治國的同時,積極主動地網羅和培育優(yōu)秀人才。如向齊桓公推薦寧戚負責農業(yè)、王子城父負責軍事、賓胥無負責司法、鮑叔牙負責監(jiān)察進諫、隰朋負責外交等,他們以各自所長發(fā)揮作用,形成了一個以管仲為核心的優(yōu)秀輔政團隊。“唯能用管夷吾、寧戚、隰朋、賓胥無、鮑叔牙之屬而霸功立”。(《國語·齊語》)管仲能夠慧眼識才,破格用人。衛(wèi)國人寧戚,出身卑微,早年懷才不遇,依靠管仲的力薦被拜為大夫,成為齊桓公的股肱之臣。管仲還能超越個人情感、私利而公正舉賢。鮑叔牙與管仲是至交且對他有知遇之恩,但當齊桓公向管仲提出任鮑叔牙為相的時候,管仲則實事求是地提出鮑叔牙的性格不適宜為相,而舉薦隰朋為相,認為隰朋“堅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此霸者之佐也,君其用之?!边@體現著管仲公私分明、國家利益為重的用人品格??上У氖?,年邁的隰朋在管仲之后10個月病故,這也成為管仲之后齊國無卓越賢臣輔國、佞臣得勢的一個重要原因。
管仲從輔國強齊的經驗中認識到,即便是明君也必須有賢相能臣的精心輔助,才能強國安民、成就霸業(yè)?!胺踩司宰鸢舱撸t佐也。佐賢則君尊、國安、民治,無佐則君卑、國危、民亂。故曰:‘備長存乎任賢’”。(《管子·版法解》)齊國確實在管仲之后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類似管仲這樣總攬全局、堪當大任的輔國賢相,恰好給了易牙等佞臣重獲齊桓公啟用的空隙。這里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正如蘇洵所提出的,管仲沒有舉薦或培養(yǎng)出可以替代自己、延續(xù)強齊政策的相才無疑是一個關鍵性的原因。從識人用人的角度看,管仲臨終前向齊桓公分析、舉薦輔政人才的時候,一是對當時齊桓公手下得力的輔臣,過于強調他們各自的“缺點”和不適宜的方面(可能隰朋除外)。蘇洵也指出,管仲臨終前“論鮑叔、賓胥無的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這表明管仲對繼任者的考量陷入某種“完美主義”陷阱,與其一貫倡導的用人所長、容人之短的原則相背離;二是把重心放在防止那些逢迎巴結的“小人”為齊桓公重用可能給國家?guī)淼奈:ι?,特別提醒齊桓公警惕和遠離易牙、豎刁等佞臣。但是,管仲忽略了,正氣不彰必致邪氣彌漫,缺乏忠臣賢相帶來的權力真空或權力失衡自然給投機鉆營、德不配位的奸臣賊子提供了可乘之機。蘇洵深切而又遺憾地指出,管仲既然能夠清醒地認識到鮑叔牙等臣子的缺點,看清楚易牙等的奸猾本質,又“逆知其將死”,那么為什么不能像蕭何舉薦曹參那樣,為齊桓公舉薦出一個作為百官之首的輔國賢臣來替代自己曾經發(fā)揮的作用呢?這就是蘇洵跨越一千七百年時空的詰問:“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本文作者:中國石油大學(華東)經濟管理學院公共管理系教授)
責任編輯:李冬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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