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鐵
西南邊疆的形成及歷史特點
方 鐵
西南邊疆的形成經歷2000余年的過程,發(fā)展過程較為完整且典型。西南邊疆的形成具有以下特點:以蒙元為界,地緣政治格局發(fā)生了重要改變;西南邊疆長期處于中原王朝可控范圍;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經歷從羈縻之治到土司制度的演變;中原王朝的深度經營與全面開發(fā)始于蒙元時期;西南邊疆的民族關系具有漸進融合、總體和諧的特點;隨著時間推移,西南邊疆的戰(zhàn)略地位日趨重要。
西南邊疆 中原王朝 歷史特點
歷史上的西南邊疆,包括今云南、廣西、貴州三省區(qū)與四川西南部,以及一段時間納入中原王朝版圖的中南半島北部。西南邊疆經歷逐漸形成的過程,具有一些不同于其他邊疆地區(qū)的特點。
先秦時云貴高原有滇、夜郎兩個奴隸制古國。楚國與秦國作戰(zhàn)失利,派將軍莊率軍經夜郎入滇。秦滅巴、蜀,積極經營四川盆地并將建成富饒之地,為秦朝統(tǒng)一全國奠定基礎。秦朝享國日短,未在云貴高原正式建立統(tǒng)治。漢朝建立,漢武帝三次經營西南夷(包括云貴高原大部、今川西南與川西),起因是企望開通自今四川宜賓沿牂柯江(今北盤江)達今廣州的用兵道路以及自成都經西南夷、今印度達阿富汗的交通線。西漢平定南越(中心在今廣州)以后,積極經營西南夷,降服夜郎、滇等地方勢力,在西南夷設七郡,諸郡大都位于交通線所經地區(qū)。西漢經營西南夷的另一方略,是以四川盆地官府統(tǒng)轄西南夷地區(qū)。西漢在全國設十三刺史部,益州刺史部(治今成都)受命管轄蜀地諸郡(包括西南夷)。東漢建立,四川盆地官府繼續(xù)統(tǒng)轄西南夷,著重經營成都至西南夷以及經西南夷至今印度的道路。東漢招降今云南保山地區(qū)的哀牢部落,在其地設永昌郡,并開通從滇池地區(qū)達交州(治今越南河內)的道路。兩漢從四川盆地遷來一些移民,其中強勢者稱“大姓”。
蜀漢以四川盆地為經營重點,注重穩(wěn)定南中地區(qū)(云貴高原大部與今川西南)。蜀漢進攻孫吳失敗,西南夷的大姓和夷帥(蠻夷首領)乘機反叛。諸葛亮率軍親征,平定后在南中實行團結擁蜀大姓、警惕夷帥勢力的治邊政策。為北伐中原,蜀漢在南中征集兵丁與軍事物資。通過南中地區(qū),蜀漢還與孫吳爭奪交州的控制權。兩漢以西南夷為西南部邊陲,蜀漢時的南中則不包括今川西地區(qū)。漢朝與蜀漢的統(tǒng)治中心,先后在滇池流域與今曲靖。今廣西時屬嶺南地區(qū),尚未進入西南邊疆的范圍。
兩晉、南朝、隋時期,西晉在云貴高原設寧州(治今晉寧),今川西南、滇東北、黔西歸益州(治今成都)管轄。西晉改變蜀漢依靠大姓治理南中的政策,在寧州實行以鎮(zhèn)壓為特色的統(tǒng)治。西晉統(tǒng)治者粗暴對待大姓,致使大姓分化并相互兼并,云貴高原東部乃遭戰(zhàn)亂嚴重破壞。西晉時益州兼轄寧州。朝廷一度將寧州提升至與益州同列的地位,不久又改回。①《晉書》卷14《地理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440-441頁。東晉對寧州的控制明顯削弱。南朝時宋、齊、梁、陳均任命了寧州刺史,但大都未親赴任。爨氏大姓遂掌握對寧州的控制權,奉中原王朝為正朔,每年進貢數(shù)十匹馬。爨氏大姓的統(tǒng)治中心在今云南曲靖。
隋朝統(tǒng)一全國,在今昆明置昆州,繼設南寧州總管府(治今曲靖)。爨氏大姓首領爨玩一度附隋,但多次反叛。隋朝三次派兵征討,討伐的區(qū)域包括洱海流域、滇池流域與今曲靖,說明上述區(qū)域被爨氏大姓所控制。隋朝誅殺爨玩,隨后放棄對寧州的經營。漢晉時遷入寧州的蜀地移民與僰人等土著逐漸融合,形成新的本地群體白蠻。另一方面,東晉以來寧州與內地基本隔絕,也避免戰(zhàn)火延及其地。
唐朝享國290年,前期統(tǒng)治云南等地133年。貞元年間唐朝設十道,開元年間增至十五道,作為監(jiān)理全國的大行政區(qū),云南等地屬劍南道(治今成都)管轄。天寶九年(750)以前,唐朝經營云南等地的方略與兩漢略同,即重點經營自成都經云南達今印度的道路,以及由成都過云南達交州(安南)的交通線。②方鐵:《秦漢蜀晉南朝的治邊方略與云南通道開發(fā)》,《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唐宋元明清的治邊方略與云南通道變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1期。唐前期安南達今滇中的道路與滇中至天竺(今印度)的道路相連,構成唐朝“通外夷七要道”中的安南通天竺道。與兩漢不同者,唐朝在云南等地(重點是上述道路沿線)設置眾多的羈縻州,同時在施治地區(qū)設立若干都督府,管轄其地的羈縻州,其中最重要的是姚州都督府(治今云南姚安)、安南都護府(治今越南河內)。前者負責達今印度道路的安全并監(jiān)管南詔,后者位今滇中達交州陸路的東端,與姚州都督府對云南地區(qū)形成犄角管控之勢。
唐太宗提出“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③《資治通鑒》卷197《唐紀十三》,貞觀十八年十二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216頁。,具有積極的意義。但唐朝盲目拓邊、濫行封賞,又未能在邊疆獲取資源作為補充,國家的財力大量被消耗。玄宗后期朝政腐敗,同時改變“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tǒng)”的制度,④《資治通鑒》卷216《唐紀三十二》,天寶六年十二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888頁。使邊疆暗藏嚴重的危機。自七世紀初松贊干布統(tǒng)一青藏高原,吐蕃(中心在今拉薩)勢力進入洱海地區(qū)。唐朝開始出兵遏制,若唐軍撤回吐蕃則卷土重來。唐朝乃扶持地方勢力南詔組織抗御吐蕃。在平定東部爨氏大姓的反叛后,南詔將東部爨氏20余萬戶遷至今滇西,以都城羊苴咩城(在今大理)為統(tǒng)治中心,形成以今滇西為重點管控云南地區(qū)的格局,與唐朝的矛盾也急劇擴大。天寶九年(750),南詔突襲攻下姚州都督府的治所姚州。唐朝三次征討,均被南詔聯(lián)合吐蕃打敗。以后安史之亂爆發(fā),南詔乘勢割據(jù)云南,唐朝喪失百余年辛苦經營的成果。
南詔與吐蕃約為兄弟之國,聯(lián)合掃蕩嶲州都督府(治今西昌),勢力抵大渡河南岸。以后吐蕃攻下大震關(在今陜西隴縣),盡取河西、隴右之地。接著又攻陷今松潘、理縣等地,緊急軍情屢報長安。貞元十年(794),南詔不堪吐蕃的欺壓投向唐朝,唐朝遣使冊封,實則承認南詔既有的統(tǒng)治范圍。唐朝與南詔的關系經歷幾起幾落,總體而言,南詔是唐朝統(tǒng)治下的藩屬政權或西南邊疆的局部政權,并非是與唐朝鼎立的國家。①方鐵:《論南詔不是國家級政權》,《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南詔與唐朝的經濟文化交往十分密切。關系融洽之時,南詔通過朝貢等途徑得到唐朝的賞賜,若兵戎相見,則發(fā)動戰(zhàn)爭掠奪獲取唐地的人口、財物與生產技術。唐朝三次征討喪師數(shù)十萬人,被俘將士落籍云南,南詔的主體居民白蠻由此發(fā)展壯大,南詔的社會經濟獲得迅速發(fā)展,洱海、滇池兩大農業(yè)地區(qū)得以相連。南詔還積極開拓南部邊地,兵鋒遠達中南半島南部。南詔征集南部邊地的部落入伍,在征服區(qū)域設置城堡戍守,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宋代、大理國時期,兩宋與遼、西夏、金、蒙古等政權相鼎立。在立國的320年間,兩宋承受北方游牧勢力南下侵擾的巨大壓力。南詔崛起給唐朝造成麻煩,亦使宋朝統(tǒng)治者印象深刻。兩宋乃實行守內虛外、重北輕南的應對之策,盡量疏遠大理國,與其劃大渡河為界。②參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05,引朱震撰《為大理國買馬事陳方略奏》,國學基本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南宋甚至視大理國為外邦,與安南、真臘(今柬埔寨)等國同列。另一方面,因作戰(zhàn)需要大量戰(zhàn)馬,兩宋不得已向大理國購買。北宋在黎州(今四川漢源)、雅州(今四川雅安)等地設置博易場與大理國交易馬匹。南宋時購馬達到更大的規(guī)模,在橫山寨(在今廣西田東)博易場每年交易的馬匹達1500匹。所購馬匹經邕州(治今南寧)運抵靜江(今桂林),再轉運南宋前線。
南詔、大理國統(tǒng)治的范圍,包括今云南、川西南、貴州西部與中南半島北部。大理國時今云貴川相連地帶的彝族先民,建立時稱“三十七部”的部落聯(lián)盟。大理國與三十七部盟誓,雙方也發(fā)生過戰(zhàn)爭。南部邊地的今傣族先民,以今景洪為中心建景龍金殿國,轄地包括今西雙版納及相連的中南半島北部。大理國王將虎頭金印賜予景龍金殿國首領叭真,仿照中原王朝的辦法施行羈縻。唐末地方權貴曲氏割據(jù)交州,宋朝承認其為安南國,今越南北方自此脫離中原王朝的管轄。安南經常擄掠宋朝的嶺南西部?;实v年間,北宋所設廣源州(治今越南高平省廣淵)的地方首領儂智高,發(fā)動反抗朝廷的大規(guī)模起事。起事雖被鎮(zhèn)壓,但暴露了北宋對當?shù)亟y(tǒng)治薄弱、安南欺壓廣源州居民等問題。宋朝乃加強對嶺南西部的統(tǒng)治,邕州(治今南寧)的地位由此提升,今廣西地區(qū)納入西南邊疆的范圍。
蒙元包括蒙古汗國與元朝兩個時期。南宋后期,蒙古宗王忽必烈受命率騎兵自西北繞道進攻大理國,汲取兵力夾攻南宋。從忽必烈攻滅大理國至明軍基本平定全國,鎮(zhèn)守云南的蒙古梁王仍奉北元為正朔。蒙古汗國與元朝經營云南地區(qū)長達128年,多于元朝享國32年。元朝建立后,西北邊疆以遠的區(qū)域為四大汗國所有,忽必烈遂將拓展的方向選在西南。因此,前代中原王朝治邊的重北輕南傳統(tǒng),③方鐵:《論中國古代治邊的重北輕南傾向及其形成原因》,《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在元代并不明顯,統(tǒng)治者亦少有“內華夏外夷狄”的觀念。蒙元視云南地區(qū)為向外拓展的基地,并在云南地區(qū)推行類似內地的治理政策,實為中原王朝深入統(tǒng)治西南邊疆之肇始?!对贰さ乩硪弧贩Q:“嶺北、遼陽與甘肅、四川、云南、湖廣之邊,唐所謂羈縻之州,往往在是,今皆賦役之,比于內地。”①《元史》卷58《地理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46頁。
至元十一年(1274),元朝建云南行省,管轄范圍大致沿襲南詔、大理國的轄地。云南行省直轄中央政府,改變了由蜀地羈管云南地區(qū)的格局。元朝拓建由省治中慶(在今昆明)經今貴陽、岳陽至京城的驛道,云南與長江中下游地區(qū)乃建立直接的聯(lián)系。云南地區(qū)的行政中心則從今大理移到昆明,明清歷代相沿。另外,行省還修整通往今四川、貴州、廣西與緬甸、越南等地的道路,并大量設置驛站。至元十三年(1276),元朝建湖廣行省,以廣西之地隸之。元代有九個行省的驛站數(shù)目見于記載,其中湖廣行省名列第三,可見湖廣行省的交通線甚發(fā)達。②《元史》卷101《兵四》,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593頁。廣西地區(qū)的重要驛路,是由今南寧經桂林、荊州抵內地的路線。安南大羅城(在今越南河內)達今南寧的驛道,也成為元朝聯(lián)系安南的要道。由于云南地區(qū)脫離四川盆地官府的羈管,廣西也不再隸屬嶺南,以云南、廣西為主體的西南邊疆進一步形成。
元朝在云南行省、湖廣行省廣置官署。在農業(yè)地區(qū)遍設軍民屯田,進行礦藏開采,發(fā)展商業(yè)貿易,征收農業(yè)賦稅,同時開辦各級官學。今貴州因有多條驛路經過,成為云南、湖廣、四川諸省競相爭奪之地,元朝派宗王鎮(zhèn)守其地并廣設官署。蒙古人、色目人以官吏、將士的身份大量移居西南邊疆,改變了其地居民的構成與分布格局。蒙元在西南邊疆實行土官制度,特點是朝廷信用邊疆蠻夷,將其納入國家官吏的體系,封授的土官享有國家官吏的名分,以及對所轄地區(qū)的實際管控權,因此實行后得到邊疆蠻夷的普遍支持。土官制度的缺點是封授過濫與管理缺乏規(guī)范,元末一些土官擁兵自重。
元初緬甸的蒲甘王朝進攻干崖(今云南盈江),元軍回擊并攻下蒲甘城(在今緬甸北部),進而控制經今緬甸達印度與安達曼海的交通線。元軍曾數(shù)次進攻安南和占城(在今越南中部),并于其地設治,但不久退出。元朝擬進攻八百媳婦國(在今泰國北部),軍隊經今貴州因騷擾地方,遭到當?shù)匦U夷反抗,征討未能實現(xiàn)。
明代韃靼、瓦剌等蒙古勢力活躍,明朝把治邊的重點放在北方。另一方面,朱元璋認為西南邊疆險而遠,其民強悍易反,仍在其地派駐大量的軍隊。據(jù)統(tǒng)計,明朝派駐云南的將士及家眷有七八十萬人,駐貴州的軍士與家眷有43萬人,在廣西的也不少,③方鐵:《論元明清三朝的邊疆治理制度》,《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乃形成大規(guī)模的軍事性質的移民浪潮。朝廷還征發(fā)一些百姓到西南邊疆墾殖。洪武九年(1376),明朝改廣西行省為廣西布政司,省治桂林,管轄地域與今廣西相近。永樂十五年(1417),明朝建貴州省,省治貴陽,統(tǒng)轄除今遵義、甕安以外的今貴州其他地區(qū)。明朝在貴州建省,與加強對云南經貴州入湖南驛路的保護有關。
派駐西南邊疆的駐軍普遍編入衛(wèi)所,就地屯田自給。明人說云南(治今昆明)、臨安(治今建水)、大理、鶴慶、楚雄五府為富饒腹地,其余地區(qū)則瘠薄多警。④(明)王世性:《廣志繹》卷5《西南諸省·云南》,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7頁。以今河池、忻城、上林、南寧劃線,廣西可分為兩個區(qū)域,東部是衛(wèi)所集中、經濟較發(fā)達的地區(qū),西部是實行土司制度、社會發(fā)展滯后的區(qū)域。貴州所設衛(wèi)所多在經今貴陽入湖南驛路的沿線,其余地區(qū)仍被蠻夷控制。明朝在衛(wèi)所以外的地區(qū)推行土司制度。土司制度施行的范圍較元代更廣,制度規(guī)定十分嚴密。明朝采取衛(wèi)所、土司制度并行的做法,有助于衛(wèi)所地區(qū)較快實現(xiàn)內地化。明清之際,西南邊疆以漢族移民為主的外來人口大量增加,融合本地居民組成新的漢族群體,構成本地漢族與蠻夷相對的二元性社會結構。
正統(tǒng)六年(1441),明朝發(fā)動對麓川(中心在今瑞麗)割據(jù)勢力長達八年的征討,維護了西南邊疆的完整。數(shù)十年后,緬甸東吁王朝興起,屢次進攻云南南部的土司地區(qū)。萬歷二十二年(1596),云南巡撫陳用賓在今德宏地區(qū)修筑八關九隘,重點防守關隘以內的地區(qū),關隘以外的土司地區(qū)遂被東吁王朝吞并。永樂四年(1406),明朝出兵征討大越國(安南),次年設交趾布政使司,治今河內。宣德二年(1428),大越國再次獨立,交趾布政使司遂廢。
清朝統(tǒng)治者來自東北部邊疆,較少“內華夏、外蠻夷”的觀念,治國亦有開明的全局觀。因內地人口激增,大量流民赴邊疆地區(qū)謀食。清廷對此持默許態(tài)度,地方官府則貸給種子與耕牛,招徠流民前來墾殖。乾隆帝說:清初百余年來戶口猛增,難以維持一人耕種供十余人所食的局面,“猶幸朕臨御以來,辟土開疆,幅員日廓,小民皆得開墾邊外土地,以暫謀口食?!雹伲ㄇ澹陡咦趯嶄洝?,卷1441,乾隆五十八年十一月戊午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49-250頁。清中葉后西南邊疆人口劇增,主要是流民大量遷入的結果。因農業(yè)地區(qū)人口密集,外來流民主要移居邊疆和僻地。玉米、洋芋等耐粗放種植作物傳入,為流民移居邊疆僻地創(chuàng)造了條件。清后期的西南邊疆,形成各族廣泛雜居、人口分布相對合理的格局。清軍以關、哨、汛、塘的形式駐防西南各地,分布廣泛,形如蛛網,主要功能是維持治安與鞏固邊防。一些流民或赴礦山充當砂丁。滇銅的開采量很大,乾隆年間云南年產銅一千二三百萬斤,大部分運至京師與江南諸省供鑄幣之用。商業(yè)貿易也有較大發(fā)展。云南的商品集散地主要有昆明、大理、建水、曲靖和保山,廣西的商業(yè)城市則有桂林、柳州、梧州與南寧。
清朝在西南邊疆積極發(fā)展儒學教育。官學經費由財政開支,允許社會力量興辦私學,開辦學校的種類、數(shù)量及成效均超明代。學校有府學、縣學、書院、義學、私塾等多種。對少數(shù)民族考生,朝廷實行在名額、錄取、待遇等方面照顧的政策。清末既廢科舉,官府在各地設新學堂,一些地方新學與私塾并存。清朝在西南邊疆積極發(fā)展教育,有增強邊民的文化素質、培養(yǎng)其國家意識與愛國觀念的考量。較之明朝在西南邊疆興辦教育,主要是為土司子弟入學受業(yè),“使知君、臣、父、子之道,禮樂教化之事”②(明)《太祖洪武實錄》卷150,洪武十五年十一月甲戌條,南京國學圖書館影印本。,清朝的用意更進一步。
為解決驛路受不法土司及惡夷阻撓以及土地、山林等資源被非法霸占的問題,云貴總督鄂爾泰奉命進行改土歸流,完成對土司制度的重大改革,并取得良好效果。呂思勉因此說:“清朝用兵域外,雖不得利,然其在湘西、云、貴、四川各省,則頗能竟前代所未竟之功?!雹蹍嗡济悖骸秴嗡济阒v中國政治》,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年,第142頁。清朝將今會澤、東川、昭通、鎮(zhèn)雄從四川劃歸云南,大量移民進入上述區(qū)域墾殖開發(fā),形成彝族聚居區(qū)由川、滇、黔三省分治的格局,對當?shù)氐姆€(wěn)定是有利的??傮w來看,改流后土司地區(qū)的社會矛盾,從明代后期土司與朝廷的矛盾,轉變?yōu)樯鐣聦油⑴c官府的矛盾,外來移民與本地居民爭奪土地的情形日趨嚴重。時有民諺:“十年不剿則民無地,二十年不剿則地無民?!雹伲鳎┩跏佬裕骸稄V志繹》卷5《西南諸省·廣西》,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點校本,第313頁。反映了外來移民與蠻夷為爭奪土地激烈爭斗,而官府對前者持袒護的態(tài)度。另外,移民中時稱“漢奸”的奸商、流氓與訟棍,隨意欺負夷人,清廷對之嚴密防范并予懲處。咸豐六年(1856),大理地區(qū)爆發(fā)緣起爭奪銀礦開采權的杜文秀大起義。起義軍建立反清政權,占領云南的部分地區(qū),圍攻省城昆明年余,同治十二年(1873)失敗。后期云南所產銅與貴州出產鉛趨于衰落,大批礦工失業(yè)。滇銅、黔鉛大量開采也消耗森林資源,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清末云貴地區(qū)流行種植鴉片,擠壓農田種植面積,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乾隆十七年(1752),緬甸雍籍牙王朝建立,向云南南部擴張。乾隆發(fā)動三次征討,有效遏制雍籍牙王朝的擴張。以后緬甸演變?yōu)榍宄姆獙賴?885年英國發(fā)動第三次侵緬戰(zhàn)爭,緬甸成為英國印緬聯(lián)邦的一部分。清初中國與越南的關系基本平穩(wěn)。嘉慶九年(1804),清朝與越南阮朝確立宗藩關系。在越南抗擊法國侵略的斗爭中,清朝給予有效的支持。因越南的內政、外交被法國控制,光緒十一年(1885)中法簽訂《越南條約》,清朝承認越南受法國保護,終止與阮朝的宗藩關系。
在2000余年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西南邊疆體現(xiàn)出鮮明的特點,這些特點主要是:
以蒙元時期為界,西南邊疆的地緣政治格局發(fā)生了重大改變。蒙元以前,歷朝不甚重視西南邊疆,由四川盆地的官府羈管其地。為保護經今云南及附近地區(qū)達外邦的交通線,歷朝在云南及附近地區(qū)駐軍、施治和移民。元代云南建省,改變由四川盆地官府羈管云南地區(qū)的傳統(tǒng),云南與長江中下游、中原地區(qū)建立直接的聯(lián)系。明代廣西、貴州先后建省,西南邊疆乃成為中原王朝對外的門戶,戰(zhàn)略地位也漸趨重要。因認識到西南邊疆與鄰國有別,蒙元相應采取不同的治策。蒙元還改變中原王朝重北輕南的治邊傳統(tǒng),重視經營西南邊疆,尤其是云南地區(qū)。
西南邊疆長期處于中原王朝可控的范圍。兩漢時今云南、廣西進入中原王朝的版圖,越南北部、緬甸北部等先后脫離中原王朝的版圖,但西南邊疆整體上并未脫離中原王朝管控的范圍。歷朝對西南邊疆的經營,大致經歷逐漸深化、從量化到質變的發(fā)展過程。在東晉、南朝統(tǒng)治的377年間,爨氏大姓掌握對寧州的控制權,仍奉中原王朝為正朔。南詔統(tǒng)治254年,仍是唐朝統(tǒng)治下的藩屬政權或西南邊疆的局部政權。大理國存在317年,被宋朝疏遠甚至視為外邦,仍多次入貢表示臣服,與宋朝也未發(fā)生過戰(zhàn)爭。宋朝重視經營廣西。元明清時期,西南邊疆未出現(xiàn)影響全局的地方割據(jù)。
在西南邊疆地區(qū),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制度經歷了從羈縻之治到土司制度到改土歸流的改變。蒙元以前,中原王朝對廣義蠻夷實行寬松的羈縻之治。蒙元在云南實行土官制度獲得成功,乃在西南邊疆普遍推行。元朝與安南、緬甸等國建立新型藩屬關系,土官制度僅施用于邊疆地區(qū)。明朝將土官制度發(fā)展為土司制度,在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qū)普遍推廣。清朝實施改土歸流,改革土司制度。蒙元以后實行土司制度和改土歸流,說明中原王朝統(tǒng)治蠻夷注重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則,并形成制度多樣化的趨勢。在土司制度之下,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明顯深入,蠻夷首領擔任國家官吏并可世襲,朝廷開辦各類學校發(fā)展教育,社會經濟持續(xù)發(fā)展,有利于中國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西南邊疆與內地實現(xiàn)了牢固結合。
中原王朝重視西南邊疆,約始于蒙元時期。蒙元始對西南邊疆進行深度經營與全面開發(fā)。元明清三朝經營和開發(fā)西南邊疆,具有持續(xù)演進與逐漸深化的特點,但三朝經營的重點和特點也存在差異。蒙元重視云南行省,注重發(fā)展交通并廣泛施治,施行土官制度獲取蠻夷的支持,以配合夾攻南宋和征討中南半島諸國。明朝積極經營衛(wèi)所分布的農業(yè)地區(qū),增設廣西省、貴州省,通過確保云南入湖廣驛路、桂林至南寧驛路的安全,有效維系對西南邊疆的統(tǒng)治。清朝以西南邊疆為安置內地流民的空間,重視經營邊疆和僻地,積極發(fā)展有色金屬采冶業(yè)。在邊疆資源的開發(fā)與收益分配方面,明清兩朝均面臨新的問題與挑戰(zhàn)。
西南邊疆的民族關系,具有漸進融合、總體和諧的特點。西南邊疆民族的種類較多,內部支系復雜,普遍存在相互區(qū)別又相互依存、互補互助的關系。西南邊疆與內地長期保持密切聯(lián)系,未受域外勢力的嚴重干擾。邊疆各族崇敬內地的經濟文化,并深受其影響。西南邊疆的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存在相互影響和彼此交融的關系,并在整體民族關系中起到主導的作用。西南邊疆宗教的類別較為齊全,各宗教相安共處,形成這些特點主要是因民族關系較為和諧,與西南邊疆偏遠閉塞、民族文化復雜多元等亦有關聯(lián)。
西南邊疆對外的邦交關系,經歷了從廣義蠻夷至鄰國的發(fā)展演變。廣義蠻夷分化為邊疆民族與鄰國,經歷了長期嬗變的過程。西南邊疆的本地民族(包括跨境民族),長期生活在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與影響之下。元代以前中原王朝、地方政權對中南半島的經營,具有早期開發(fā)的性質。元明清時期中南半島形成較穩(wěn)定的政權。明清兩朝對中南半島用兵,大致出自自衛(wèi)的需要。中南半島諸國與元明清諸朝建立新型的藩屬關系,與元代以前存在的藩屬關系有所區(qū)別,詳情尚待研究。
西南邊疆的戰(zhàn)略地位逐漸凸現(xiàn)。南詔割據(jù)并與吐蕃聯(lián)合,對唐朝構成很大威脅,云南地區(qū)首次登上東亞的政治舞臺。宋朝劃大渡河為界與大理國分治,并承認安南獨立,與其時南北方的地緣政治形勢有關。蒙元重視西南邊疆尤其是建云南行省,產生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也是西南邊疆史乃至亞洲史上重要的轉折點。明朝實現(xiàn)衛(wèi)所地區(qū)內地化,三征麓川獲勝,對構建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作出重要的貢獻。明代云南南部疆界被迫內收,凸現(xiàn)鄰邦因素之重要。清代的西南邊疆,更多地參與全國的政治生活與經濟生活。朝廷重視與緬甸、越南的關系,表明西南邊疆的戰(zhàn)略地位日趨重要。在保障西南疆域安全與溝通對外交往方面,西南邊疆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元明清時期尤為明顯。
西南邊疆的發(fā)展過程完整而且典型,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西南邊疆納入中原王朝版圖,經歷2000余年的演變,發(fā)展過程較為完整,類型亦較典型,尤其體現(xiàn)在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多元一體民族關系的構成、中國與鄰國關系的演變、統(tǒng)一政權對邊疆的開發(fā)等方面,因此具有寶貴的研究價值。西南邊疆民族關系較為和諧,與鄰國的歷史關系大體無重大爭議問題,歷朝經營、開發(fā)西南邊疆較為深入。歷朝治理邊疆的思想、策略和措施以及經驗教訓等都值得認真研究。中國傳統(tǒng)治邊方面的重大問題,如歷朝的地緣政治觀及其戰(zhàn)略應用,歷朝治邊的文化軟實力方略,歷朝治邊的博弈觀及其戰(zhàn)略應用,歷朝治邊的造勢用勢方略,影響歷朝治邊的國家制度因素等問題,都可以西南邊疆為例進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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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434X(2017)01-0021-07
方鐵,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邊疆史與中國民族史;云南,昆明,65009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4XZS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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