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頗
1
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個酒精棉球,從靠近座位的地方開始擦,一圈一圈越畫越大??孔髠鹊淖雷舆呹惔蠛咏洺S檬址觯砸恋酶裢庾屑?。換一只棉球,開始擦抽屜把手,擦杯子和臺歷架。這是每天早晨必須做的事,等這些事弄完,劉大夫才算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坐下來沏茶。翻剛從掛號室取來的報紙,點著一根煙,把剛拆開的煙盒疊好,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抽屜。
這個不大不小的醫(yī)院坐落在郊區(qū),離市區(qū)十公里。當時軍工廠選址在這里是因為靠近鐵路線,可以安全地把原料和產品運進運出。軍工廠雖然不算大,可是屬于當時的五機部直屬,所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學校、托兒所、電影院、醫(yī)院樣樣齊備。說這個職工醫(yī)院不大,是因為全院才二十多個人;說它不小,是因為也可以對外,附近十里八村的有個半大不小的病都來這治。劉大夫大名叫劉殿忠,是這個醫(yī)院放射線科唯一一名大夫,患者本來就不多,放射線科就更是冷清。
報紙上他感興趣的東西一會就讀完了,那就澆花?;餐炅烁陕锬??洗一遍手吧。回到座位上掏出一個蘋果開始削皮,蘋果皮要從頂部削起,要削得薄而均勻,連綿不斷,一氣呵成。這個蘋果似乎冥冥中和夏娃是有聯系的,夏娃在蘋果樹下居然光著身子,就像那些站在透視機里面的女人,對他來說都是光著的。他可以把發(fā)射X光的儀器對準他感興趣的部位肆無忌憚地掃描,可以指揮她轉身,擴胸,深呼吸,以便增強效果??墒撬K究只是看到了一些輪廓而已,技術真是落后,他每每這時候嘆氣。劉大夫三十五歲,長得條桿溜直,人干干凈凈,眼鏡往鼻梁子上一架,按說挺有吸引力的??墒撬l(fā)現自己偏偏不招女人喜歡,求著他的見面三分笑,用完了轉身就忘干凈,路上碰見都不打招呼。
整個上午放射線科就沒進來一個人,他這時候反而盼著陳大胡子來了。
陳大胡子大名叫陳斌,渾身的汗毛像豬鬃一樣,伸出胳膊接近于猴子,只是他的毛比猴子硬,比猴子黑。臉上的連鬢胡子更不用說了,別人一個月使兩三個刮臉刀片,他八個都不夠。陳斌把胡子刮干凈還是挺精神的,不算漂亮,但青白臉上的胡茬透著一股男人氣。他是廠里的鍛工,這是個體力活,他也就練出了腱子肉。這也可能給他加分了,不然本該冷清的小鍛造間,憑啥總有女人湊過來嘮嗑?而且一來就是三五個,帶著瓜子,有時候這幫走了下一幫又上來。這情況是從陳斌學徒時候開始的,之前沒有過。
來這里的女人多大歲數都有,快退休的、剛進廠的、甚至戴眼鏡的女技術員周琳琳也往這跑。她們冬天就湊在休息間里半葷半素地調侃笑罵;夏天就在工房里看陳斌光著膀子打鐵。燒紅的鐵塊烤得陳斌通身汗馬流水,青虛虛的胡茬子,锃亮锃亮的腱子肉,這要是不遞過去一茶缸子水都說不過去了。比他大幾歲的,遞完水直接伸手摸他的胸脯,罵他:你這牲口,奶子比你媳婦都大吧?旁邊看熱鬧的就一起哄笑,替這個大姐過癮。
陳斌為啥那么招女人喜歡呢?這個問題全廠都討論過,答案不一,分為腱子肉派和胡茬子派,最后胡茬子派占了上風。因為廠內腱子肉不稀奇,廠里又英俊又腱子肉的都有,可是他們都沒有陳斌這號召力。年歲差不多的師兄弟甚至直接問陳斌,你招老娘們,是不是她們喜歡你用胡茬子扎她們???陳斌笑,滾犢子,扎你一下你試試?蹭禿嚕皮你。
女人要是喜歡誰,那真是神仙也沒招。每天上午,總是有幾個女人提前就把飯盒送過來,讓陳斌用燒好的鐵塊給熱上。有的直接帶生的,架在鐵塊上燉。一到中午,鍛工房各種香味就往外鉆,惹得旁邊鉚焊工房幾個家伙過來蹭飯。蹭過幾回之后,這些家伙發(fā)現坐在陳斌身邊是一種屈辱。因為那些女人都爭著給陳斌夾菜,對他們幾個基本無視。
這些年陳斌究竟睡了多少女人誰也說不清。經常來鍛工房吃飯的不下二十個,彼此處得還都融洽,沒看出來誰被另外十九個白眼,沒有誰吃誰的醋。反正他到哪個部門辦事都會有女人主動幫忙,單憑這一點他就沒少忙活。唯一能基本落實的就是馬青,而且她很可能是最后一個,因為后來傳出馬青得了肺結核,不久陳斌也得了肺結核。
好日子從陳斌檢查出肺結核結束了。鍛工房再也沒有燉菜燉肉的香味鉆出來,再也沒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罵,只有打鐵的叮叮當當,最后那叮叮當當也弱了——陳斌病休了。
2
劉大夫喜歡陳斌來,可以套套他的風流軼事,可以請教他討女人喜歡的秘訣。另一方面,劉大夫又討厭這個陳斌。他進來就把手放在桌子上,說話也不沖著旁邊,這是有傳染風險的。如果討女人喜歡這一手能傳染給劉大夫就好了,可這東西偏偏傳染不了,似乎連傳授都不可能。按西醫(yī)的道理,如此招女人喜歡,一定是他身體能釋放大量的信息素,就像雄蠶蛾,往那一趴,雌蠶蛾老遠就飛過來了。這一點劉大夫懂,可是他寧愿相信除此之外是有秘訣的,是能學習的。不然,那就證明他劉大夫信息素缺乏,他就是一個失敗的雄性。
陳斌得病一年多了不見好,隔三差五地往醫(yī)院跑,恨不得每周拍一次X光片。每一次劉大夫都是拿著片子搖頭,空洞挺大,沒有鈣化跡象,你得堅持按時吃藥,多吃菠菜,尤其是菠菜根。每一次陳斌走的時候都是耷拉著頭,臉色鐵灰,像個死人。本來挺男人的,怎么變成這個熊樣?劉大夫從心里瞧不起他。
陳斌照例下午吃完飯就來,拍完片就走了。劉大夫真想一次給他拍兩張,下次來了直接給他算了。一周前肺子上的大窟窿,過一周難道就能長好嗎?這人已經不是病在肺子上,是病在心里,簡直精神有問題。陳斌剛走,走廊上吵吵嚷嚷進來幾個人,聽那大嗓門,肯定是沒病來開病假條泡病號的。進來一個,把拍胸片的處方放在桌子上。這人劉殿忠認識,是廠籃球隊的大李子,身體跟熊一樣,他要是拍關節(jié)還靠點譜,以前打球傷過,拍胸片明擺著是不愛上班。草草把這個人打發(fā)走,劉大夫開始夾著酒精棉球擦桌子,剛才陳斌摸過這張桌子。
醫(yī)院又安靜下來了,高跟鞋咔嗒咔嗒走遠的,是住院處小護士,那丫頭挺水靈的,但是矮胖,沒味道,劉大夫想。咔嗒咔嗒,高跟鞋又走近了,而且分明是朝著最里面的放射線科走過來,這丫頭難道是找我的嗎?門開了,進門的是一個高挑的女人,窄邊眼鏡,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扎個馬尾。坐,你是周琳琳吧?廠里描圖室的。嗯,是的,廠里的人劉大夫差不多都認識吧?周琳琳說著把透視處方放到桌子上。
今天下午放射線科算最熱鬧了,來了三個患者,其中一個還是女人,并且是溫文爾雅的漂亮女人。劉大夫心情不錯。人體骨骼有一種特殊的美感,尤其是比例協調的人,周琳琳就是。鎖骨修長而平直,這樣的人穿夏裝會非常好看。指骨纖細,導致這雙手看起來一定是靈巧性感的。劍骨飽滿,左胸第四肋下面,能看到心臟平穩(wěn)地跳動。心臟左上一點,應該就是乳頭了。劉大夫慢慢欣賞著儀器后面這個完美的軀體,他本想拉下去把髖骨甚至恥骨都照一遍。轉念一想,單子是查上呼吸道,這個女人受過高等教育,識破了就不好了。把心收了收,開始仔細地看上呼吸道。
上呼吸道沒啥問題。不過你要是想休息的話,我可以……劉大夫在診斷單子上工整地填寫。他字寫得很漂亮,只是診斷單子上一般都潦草得很,今天是特例。周琳琳接過診斷單并沒著急走,問他,你就是在日報上發(fā)文章的于野吧?喜歡你的文章。尤其是那篇《女人如茶》,說女知識分子像綠茶,淡雅清新。劉大夫眼睛一亮,作為市作協會員,他從來不和周邊的人提起自己在日報上發(fā)文章。這個周琳琳能打聽到他,肯定是文學愛好者。哦,不值一提,胡亂寫的,見笑了。真的是您啊!太好了!我也喜歡寫東西,特羨慕你們能變成鉛字的作家。劉大夫趕緊擺手,不是作家,小作者而已,偶爾蒙上了發(fā)一篇,多交流多指教啊。好像是從這一刻起,他發(fā)現原本很自然的周琳琳變得拘謹了些,似乎是自己背對著太陽的關系,身后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光環(huán)。
您的字寫得真漂亮,怪不得報紙都發(fā)您文章。劉大夫趕緊謙虛,和你們描圖室的比不了,你們的仿宋體那是真地道。仿宋體就像一個完美的骨骼模型,就像你的骨骼,很完美。有了這個基礎,你們寫字肯定都錯不了。劉大夫做夢也沒想到周琳琳居然和他聊了起來,而且不是他主動搭訕的。放下這女人漂亮不說,就算一個長相平庸的年輕女子贊美他的字,夸獎他的文章也會讓他很受用,何況這個女人本身的外形就很迷人了。
送走周琳琳,劉大夫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正常踱步腳底下都能一躥一躥地出現彈性。他心不在焉地沖洗好陳斌和大李子的片子,裝袋,交給內科徐大夫,哼著小曲下班了。
3
籃球隊的大李子得肺結核了!發(fā)現都出空洞了!哎呀呀!那么壯的人……
這消息幾乎是一天之內傳遍整個廠區(qū)。大家發(fā)現頭一天還樂樂呵呵的大李子腦袋耷拉下來了,臉色也極難看,原來像氣吹得壯實身板一下就塌了一樣,變得可憐兮兮的。看來他原來吹呼得天不怕地不怕是假的。第二天,內科老徐給他開了長期病假條,這回他不用泡病號,直接病休了。
劉大夫第二天把桌子擦得格外仔細,昨天大李子和陳斌來過,兩個傳染病。洗完手沏上茶,報紙剛翻開,陳斌就蹦著進來了。把片子往桌上一放,劉大夫,你再看看,徐大夫說我這結核完全鈣化了,好得利利索索的,他說我這是奇跡。劉殿忠斜眼瞄了他一下,懶洋洋地拿起片子對向太陽。這個人瘋了,十天前還挺大的空洞,今天就鈣化了?簡直是瘋話。陽光有點刺眼,劉大夫沒看清空洞,他轉過身把片子插到燈箱上。這一插不要緊,差點把他嚇死。燈箱上的片子明顯是陳舊性肺結核,完全鈣化。怎么可能?奇跡真的發(fā)生了?是鈣化了!鈣化點非常好。
整整一個下午,陳斌眉飛色舞的表情一直在劉大夫腦子里轉,轟轟作響,他有點暈。不可能?。∵@種概率實在是太小了,難道他真的淘到了啥特效偏方?在劉大夫眼里,偏方都是騙人的,最多是安撫治療的一種手段,可是安撫治療的效果真的有這么大?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鉆進腦子里——難道昨天把大李子的片子和陳斌的弄反了?他不敢想下去了。
躺在床上,劉大夫媳婦轉過來拽他的手,他抽出手翻個身假裝睡著了。這個媳婦是他還沒考上大學時候的對象,本來不是特別滿意。后來回來進了醫(yī)院,怕別人閑話,硬著頭皮辦了結婚手續(xù)。俗人就是俗人,柴米油鹽過日子還不錯,可是劉大夫理想的妻子應該是有藝術品位的那種,比如像周琳琳。周琳琳確實很完美,身材、臉蛋、氣質……他努力想著昨天和周琳琳的短暫接觸,可是另一件事總是冒出來打擾他,就是陳斌和大李子的事。
難道真的弄錯了?弄錯了會怎樣?陳斌會回廠里上班,會有很多女人又烀上來,他……那樣后果會很嚴重,相當嚴重。那樣他劉殿忠簡直是在犯罪。讓這兩個人重新拍個片子復查一下?好像也不行。如果證實是他劉殿忠搞錯了,大李子能過來扇他耳光,那大熊一樣的巴掌。陳斌正眉飛色舞地高興著,會瞬間跌入深淵。劉殿忠看到過陳斌之前的頹廢樣,那樣的打擊他承受不了,等于是殺了他。他會找院長鬧,院長會找他劉殿忠,這事會變得越鬧越大,傳遍整個廠里。他可能因此下到廠里做工人,周琳琳會用另一種眼神看自己,曾經的悠閑和被尊重已經形成習慣,那個后果他萬萬承受不起。
沒準是陳斌真的是好了呢?對,一定是這么回事!他劉大夫不會把片子裝錯口袋,完全是奇跡來得突然,他這個做醫(yī)生的神經錯亂,給自己添事。對!對!就是這樣。他清清楚楚地認真核對了片子裝進去的,這個不會錯,絕對沒錯。這么想,他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4
中指和食指夾起一只酒精棉球,從里到外一圈一圈擦,今天他擦得更仔細了。這些天半宿半宿地思考看來成果不錯,雖然手有點抖,總算能做到外表是沉靜的,別人看不出來。
門“砰”的一聲,把劉大夫嚇得一陣哆嗦,定下神,原來是打掃衛(wèi)生的呂阿姨。劉大夫故作鎮(zhèn)定放下手里的杯子,沒成想杯子接觸桌面的一瞬,詭異地磕出一串嘟嘟聲。為了緩解情緒,他主動和呂阿姨嘮了起來。
呂阿姨好嘮嗑,見著誰都能拽住嘮個昏天黑地,直到人家找個由頭走開。醫(yī)院接觸人多,接觸人雜,所以呂阿姨就成了單位的小靈通,沒有她不知道的犄角旮旯,沒有能逃過她耳朵的家長里短,想打聽點花邊軼事找到呂阿姨就算找對人了。劉大夫這一搭茬,呂阿姨的話匣子立即開始廣播。
從呂阿姨嘴里,劉大夫捋出了急于知道的信息。首先是籃球隊大李子對象黃了,這個對象是保衛(wèi)科長家的千金。處了一年多的對象說黃就黃,對大李子簡直是落井下石,他更加不像個爺們。處對象這一年多沒喝酒,這回也撿起來了,而且一喝準醉,一醉準出洋相。頭發(fā)也不理了,衣服也不洗了,好像明天就會死一樣。有時候拎著酒瓶剛出小鋪就喝沒了,逢著以前的同事和隊友,鬧不好還要鼻涕眼淚地傾訴一番,就像是訣別。
陳斌最近倒是換了個人一樣。病休后他雖然沒墮落到大李子那程度,可也強點不多。這次知道自己病好了,蹦顛兒地要求上班,回鍛工房了。據說鍛工房又開始漸漸熱鬧起來,中午去熱飯的開始星兒崩地出現,看來星星之火馬上就要燎原。陳斌那小錘兒掄的,耍著花,好像他剛進廠那陣一樣,怪不得叫他牲口,大病一場轉眼就像沒那回事。陳斌最近把房前那塊小片荒全種了菠菜,天天中午菠菜根蘸醬。他說這東西好,比藥都好使,大力水手就是吃這東西才力大無窮,娶到奧利佛的。無病一身輕,他還主動教大李子和疾病作斗爭,成捆成捆給大李子拿菠菜。大李子喝酒吃肉還差不多,哪有心思吃菠菜呀?放那都爛了,臭氣熏天的,還得鄰居幫他扔。
至于那天來看病的周琳琳,是個兩地生活的主。她是安徽六安人,丈夫在上海,人家不愿意調過來,她又沒門子調過去,就這么耗著。年輕輕的,真是坑人啊!嗞嗞!原來往鍛工房湊的也有她一個,她不常去,都是有公事才去。水靈靈一個大學生,她才看不上陳斌呢。廠里幾只天鵝,她算一只。陳斌是啥?大老粗啊。要是劉大夫這種人和她站一起還算般配,陳斌?呸!
這三條信息都是劉大夫急于知道,自己又不好打聽的。呂阿姨真是熱心人,簡直是廠里的百科全書,想查哪條一翻準有??磥砣魏稳硕际怯袃r值的。劉大夫拿出一個蘋果給呂阿姨:您忙吧,我還得看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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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斌和大李子的近況,劉大夫聽了就鬧心??稍绞囚[心越想打聽。這也怪了,打聽完心情又沉重起來,估計今天晚上前半宿又沒法睡了。不行!這樣下去早晚會患上失眠癥。
他拿起電話找總機要來了描圖室的號碼,記在紙上,擺弄半天沒想出個打電話的理由。沒理由,心里還有點癢癢,這感覺不錯,甚至有點戀愛的滋味。他端起茶杯,忽然來了靈感,就像他寫散文苦苦尋找切口,終于找到一樣。他穩(wěn)了穩(wěn)神,操起電話。
喂,描圖室嗎?麻煩幫我找一下周琳琳。哦,你就是??!你好,我是于野。
劉大夫故意報了筆名,這個筆名在小廠里只有他有,很有些形而上的味道。和這種天鵝級的女人通話,報個筆名最合適不過了。報了筆名,當然不能談俗事,必須整點煙火之外的話題。對一個安徽六安來的女人,談茶葉。對,從六安瓜片開始比較好。古人說茶能清心,酒可亂性,從茶葉開始的話題,劉大夫可并沒有做到清心。
劉大夫提出請求周琳琳幫忙寄兩斤六安瓜片,茶葉和郵寄費用一并算。這真是一個絕佳的由頭,然后的話題就很容易鋪開了。寫散文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好角度,好切口。從切口下刀,一層層剝開,一枚汁水充盈的柚子就會裸露在眼前。主題要隱,要潤物無聲,要鋪墊到瓜熟蒂落的一剎那瞬間抖開包袱,這文章就算成了。劉大夫深諳此道,以前只是無用武之地罷了,對一些俗人,這些招法不靈。
于野先生從對六安瓜片的贊美開始,對方讀過自己寫的 《女人如茶》,一定能聽出來贊美茶葉就是贊美女人。從工藝到淵源,從茶形到湯色,從入口到入心。這一套散文結構如果不把電話那頭的人整得云里霧里,那她就不是文學愛好者。從對方的聲音里,劉大夫覺察出他的攻略已經收到療效,現在他放下電話,可以靜候一包茶葉從江南飛過來了。
端起茶杯,他發(fā)現杯子里的花茶簡直是茶葉里的老粗,媳婦舍不得給他買好茶葉,肯定是小鋪貨色。原來茶葉也能放出俗氣的,比如這低檔的茉莉毛尖,像一個過分雕琢而不得其法的女人。而六安瓜片完全不一樣,掐尖去尾的形狀,把鋒芒都掩了,也不熏香,就用本色里的優(yōu)雅直逼著你,很淡,卻耐品,你永遠不能把它神秘香氣的根源找出來。當年的皇帝老兒可真會享受,有福氣喝最好的六安瓜片。他劉大夫過不了多久也要做皇帝嘍。
剛才周琳琳說什么來著?哦!于野老師,您真博學??吹搅税?,她竟然沒稱呼劉大夫,直接稱呼于野,還老師。劉大夫把這些聲音儲存到腦子里,一遍一遍反復播放,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兩只腳就上了桌子,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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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過去一年。這一年可不尋常,頭半年劉大夫經常心驚肉跳,幾乎失眠,慢極了;后半年忽然春風得意茶香縈繞,又太快了。這二斤茶他沒舍得使勁喝,現在還有一罐剛啟封。幸福嗎,不要使勁享用,斯文些,讓那些絲絲入扣的感覺盡量持久。安徽女人果然和東北女人不一樣,身子纖細滑潤,略帶矜持的嬌嗔尤其受用。劉大夫沒有罪惡感,他覺得自己和周琳琳天生就般配。他們在一起不只是性,還探討文學,總之是精神層面的東西,和陳斌之流的搞破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陳斌和那些老娘們要的是器官刺激,需要胡茬,需要腱子肉和荷爾蒙;他和周琳琳需要的是心靈安慰,當然了,這種安慰不可能排除器官接觸。不管怎么說就是不一樣,不可能是一回事。這么想著,他覺得自己偷情屬于另一種高尚行為了。
陳斌滿面紅光地推門進屋,把拍片的單子往桌上一放,一年了,復查。劉大夫帶上橡膠手套,看完單子,指揮陳斌躺在儀器上。陳斌嘴里也不閑著,跟劉大夫講著他如何讓鍛工房重新熱鬧起來,那些女人幾個月見不著他都像是病了,他一上班,集體痊愈。劉大夫現在很討厭這個陳斌,與其說討厭,更多是瞧不起。這個沒有精神生活的牲口,憑借先天遺傳優(yōu)勢到處交媾,真惡心。片子要好好拍,好好看,劉大夫迫切想知道陳斌的病情到啥程度了,畢竟人命關天,趁這次復查告訴他病情反復也是好事。片子出來,他一塊心病就算徹底了結。
片子靜靜地插在燈箱上,穩(wěn)穩(wěn)當當的。這一次絕不會錯,絕對是陳斌的片子,劉大夫費解地盯著片子,這牲口一年沒咋治療,竟然痊愈了。這次是實實在在地痊愈,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劉大夫有點暈,腦子里混亂成一篇結構異常復雜的散文,他實在是理不出頭緒,沒有角度,沒有切口,沒有可能,但是發(fā)生了。
——安撫療法!對!一定是安撫療法起了作用。就是說陳斌的三型肺結核,居然是他劉大夫用一個錯誤給治好了。不對,那不是錯誤,那就是安撫療法。劉大夫豁然開朗。他覺得這一年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東西,總是頑固地躥出來折磨他。今天,這種折磨忽然就融化了,他能感覺到那些無形的東西從他身上流下來,流進下水溝。他長出一口氣,身子就輕了。
“砰”,呂阿姨進來打掃衛(wèi)生了。劉大夫穩(wěn)穩(wěn)地坐著,等到她快出去的時候,忽然想找點花邊新聞娛樂一下自己。他叫住呂阿姨,廠里有啥新聞嗎?呂阿姨放下搓子笤帚,興奮勁馬上冒出來。
今天最大的新聞,大李子死了。就是籃球隊那個大李子,今天上午他喝多了在大橋上走,估計是掉河里淹死的。不過他鄰居說應該是自己跳下去的,這些天大李子精神狀態(tài)不好。可能是看著自己的病不見好,活著沒奔頭了……
接下來了呂阿姨都說了什么,劉大夫一句也沒聽見,他也不知道她啥時候出門走的。他一遍一遍對著自己叨叨咕咕:他喝多了掉下去的,喝多了掉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