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銥晨

論辛棄疾的送別詞

李銥晨

辛棄疾一生寫了很多首詞，后人根據(jù)其內(nèi)容不同而分為不同的類別。比如詠物詞、農(nóng)村詞、祝壽詞等等。在他的送別詞中，既有友人之間的依依不舍，也有愛人之間的纏綿悱惻，更有親人之間的慨嘆憂傷。他的送別詞雖屬婉約一類，但柔情的背后不乏慷慨悲昂的家國之思、報國無門的不平之怨，因而又平添了幾分豪氣。詩人以自身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卓絕的才華，賦予了送別詞廣闊的思想內(nèi)涵，值得我們研究和學(xué)習(xí)。

辛棄疾 送別詞 思想內(nèi)容

辛棄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別號稼軒居士。這位以豪放而聞名的南宋愛國詞人有著跌宕起伏的仕途生涯和豐富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因而他的情感也是多樣而鮮明、脆弱而強大的。面對離別，江淹黯然銷魂，柳永無語凝噎。稼軒的離別，五味陳雜卻不失灑脫，頗有大將之風(fēng)。范進軍先生在《稼軒詞研究》一書中統(tǒng)計他的送別詞共計69首，約占辛詞的十分之一，是辛詞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友人之間的離別——惜別之情與勖勉之意

辛棄疾一生仕途坎坷，為官二十余載，中間兩度被罷黜。盡管如此，他做官仍做得有聲有色，頗有政績。因其剛正不阿的為人與嚴(yán)明不茍的治理手段遭到了一些小人的彈劾，但同時也因此結(jié)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好友。

辛棄疾與友人在一起時，既有把酒言歡的豪情，也有臨江對月的不舍。比如《滿江紅·送信守鄭舜舉被召》中以“車馬路，兒童泣。風(fēng)雨暗，旌旗濕”描繪送別場面，稱贊友人政績卓著，深得民心。后文“莫向蔗庵追語笑，只今松竹無顏色”寫自己回身之時，已是人去樓空，一片空寂凄暗。結(jié)尾處“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則直抒胸臆，表達他對朋友離去的惆悵和無奈。這首詞寫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此時辛棄疾正罷居上饒帶湖，仕途的坎坷、朋友的分別、被忽視的赤子之心一齊涌上心頭，使全詞備見孤凄沉郁之情。而另一首《定風(fēng)波·三山送盧國華提刑》則是另外一種全然不同的風(fēng)格，讓人耳目一新。這首詞作于紹熙四年（1193），是稼軒第一次被罷官之后又重新被任用的時期。上片“少日尤堪話別離，老來怕作送行詩。極目南云無過雁，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中從冬日過雁、眼前梅花著筆，虛實相生，想象別后的相思之情。下片“無限江山行未了，父老，不須和淚看旌旗。后會丁寧何日是？須記：春風(fēng)十里放燈時?！薄盁o限”一句，寫得極為灑脫開闊，不作兒女情態(tài)。最后三句照應(yīng)題目“約上元重來”。人未出發(fā)而先作約定，顯得情切意濃。而“春風(fēng)十里夜放燈”一句意境極美，與“無限江山”相呼應(yīng)，開朗樂觀，與上首詞不同，掃盡送別感傷的氣氛。

詞人寫與友人之間的離別大多寫與他們將要啟程任官之際，古時交通不便，通信困難，所以他們要把心中的話寫下來，一吐為快。稼軒的送別詞除了寫與友人單純的不舍之情以外，也常摻有幾分勖勉之意。比如《鷓鴣天·唱徹陽關(guān)淚未干》中寫道“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直言道出自己多年來宦海仕途的切身體驗：做一個正直的官吏難，作一番抗金事業(yè)更難。希望友人珍重自己，腳踏實地，造福百姓。又如《水調(diào)歌頭·送楊民瞻》：

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滾滾自東流。風(fēng)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樓春到，老子已成菟裘。歲晚問無恙，歸計桔千頭。

夢連環(huán)，歌彈鋏，賦登樓。黃雞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i

這首詞也是作于詞人隱居帶湖時期。前四句先從大處落筆，寫宇宙無窮，人生有限，時不待我，隱寄壯志難酬之感。接著寫風(fēng)雨瓢泉，花草雪樓，借景抒情，寓悲憤于閑適。前五句對友人的現(xiàn)實處境深表同情。下片由己及友，借用馮諼彈鋏、王粲登樓的典故，表達心中壯志難酬的不平?！包S雞白酒”想像歸隱鄉(xiāng)里，純真自然之樂。最后兩句勉勵友人應(yīng)以國事為重，兼濟天下，充分體現(xiàn)出詞人強烈的愛國熱忱。

二.情人之間的離別——繾綣心思與細膩柔腸

眾多的離別之中，情人之間的離別顯得尤外纏綿溫婉，動人心魄。稼軒集中的情詞不多，寫情人分別的詞更是少之又少。他在文壇中雖以豪放詞著稱，但他的柔情詞同樣別具一格。在他由臨安赴湖北任職的途中，有這樣相互對應(yīng)的兩首詞，均是感夢之作。

一首《南鄉(xiāng)子·舟行記夢》從男方立意，在詞人在夢前、夢中、夢后的情景?！办フ砼浡曔?，貪聽咿呀聒醉眠?！痹~人舟行孤寂，搖擼聲中，由醉入夢?！皦衾矬细杌ǖ兹ィ灰廊?，翠袖盈盈在眼前?！眽糁械母杪曔€在耳邊環(huán)繞，翠袖盈盈而立，觸手可及。下片“別后兩眉尖”不寫我思玉人，卻寫玉人思我。用“兩眉尖”來寫美人與“我”別后的憂郁之態(tài)，十分傳神精巧?！爸挥浡裨骨耙乖拢肟?，不管人愁獨自圓”中“只記”以多勝少，化千言萬語為一句怨月之辭，讀來韻味無窮。另一首《南歌子》則從女方落筆，全詞純用口語?！叭f萬千千恨，前前后后山”連用疊詞，借群山之廣來表達愁恨之多?！巴岭y”直抒胸臆，感嘆見面之難。下片一連串的問句，問對方今宵船泊何處，問對方是否熱不成眠，問對方有無人為之打扇。層層推進，強烈地展現(xiàn)出一位情意癡絕的女子對心上人的思念和關(guān)心。

寫完別人之后，該寫寫詞人自己了。這首《鵲橋仙·送粉卿行》更是寫得情意綿綿，令人羨艷。

轎兒排了，擔(dān)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過一千余里。

舊時行處，舊時歌處，控油燕泥香墜。莫嫌白發(fā)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里。ii

“粉卿”當(dāng)為稼軒女侍之名，全詞是送別女侍之作，用方言口語寫成。起筆三句寫景，暗示轎已起，人已行。杜鵑是古詞中常用的意象，因其叫聲嘶啞尖促，尤如啼血，常用來表達傷感的情感。奈何佳人“一步一回頭”，望斷肝腸！“睚”字用一種通俗的口語來表達不忍離別的心情，通俗易懂，形象生動。下片寫詞人別后的惆悵和思念。物是人非，一片蕭索，讀來令人心疼不已。由此想到晏殊也曾在《浣溪沙》中傷春：“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同樣的對比手法，不同的內(nèi)心感受。結(jié)尾處直筆抒情，強調(diào)人雖白發(fā)，猶自多情。

三.親人之間的離別——個人身世之感與家國興亡之慨

親情是人性最自然的表現(xiàn)，它構(gòu)成文學(xué)永不涸渴的主題之一。辛詞中關(guān)于親人之間的離別，還富有更加深刻的內(nèi)涵，更多的是離別背后時刻為國擔(dān)憂的赤子之心和獨自憑吊的悲戚的身世之感。眾所周知，稼軒是南宋力主抗金的愛國之士，在昏庸黑暗的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他因與主流思想背道而馳而屢遭貶謫。這首《永遇樂·戲賦辛字》以一種黑色幽默的手法寫盡了心中綿延的情緒。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浩D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yīng)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著兒曹，累累卻有，金印光垂組。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fēng)雨。但贏得、靴紋縐面，記余戲語。

“戲賦辛字”，一連用這么多辛字，身世之感尤為明顯。上片從正面入手，起筆兩句總括辛氏忠烈，貫穿全篇，以此勉弟?！凹殔⑿磷帧币韵?，寫盡辛酸辛苦辛辣。辛辣又象征著詞人品行的剛正，難怪會遭到世俗群小的讒言攻擊。下片從反面立意，說“辛”字與榮華富貴無緣，辛家決不趨炎附勢，有辱門風(fēng)?！案毒比浠氐剿蛣e主題，希望茂嘉關(guān)注國事，不要以兄弟離別為懷。這里，表達了詞人濃重的身世之感與深沉的愛國情懷。

灑脫而不浮夸，委婉而不晦澀，豪放而不失其細膩，含蓄而不失其熱烈。簡單的一類送別詞，讓稼軒寫出了如此多樣的風(fēng)格。也是這類送別詞，讓我們窺探到了稼軒的幾分內(nèi)心世界。他的繾綣深情，他的厚望勉勵，他的感時傷懷，他的壯志難酬，寫盡了離別中廣闊的情緒，成為他所有詞類中不容忽視的一部分。王國維評價辛棄疾的詞道：“學(xué)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xué)，佳處不可學(xué)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

[1]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王春庭.《醉里挑燈看劍：辛棄疾傳》[M].東方出版社，2001.

[3]辛更儒.《辛棄疾研究叢稿》，研究出版社[M].2009.

[4]葉嘉瑩.《南宋名家詞講錄》，天津古籍出版社[M].2005.

[5]劉揚忠.《辛棄疾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M].2005.

注釋

i參見劉楊忠《辛棄疾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頁。

ii參見劉楊忠《辛棄疾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頁。

（作者介紹：李銥晨，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