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海雁
蘇軾《赤壁賦》藝術(shù)特色賞析
蘭海雁
蘇軾的《赤壁賦》包括《前、后赤壁賦》,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名篇。兩文均以“賦”記游,前賦主要是談玄說理,后賦則是以敘事寫景為主;前賦描寫初秋江上夜景,后賦描寫孟冬時節(jié)江岸上的活動。赤壁景色相似,都具詩情畫意,但意境不同。前賦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后賦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蘇軾生動地描繪出不同季節(jié)的山水特征,給人以自然壯闊之美?!冻啾谫x》千古傳頌,至今仍令讀者獲得無窮無盡的藝術(shù)享受和人生領(lǐng)悟。本文試從異同角度對兩賦進行藝術(shù)特色的鑒賞。
《前、后赤壁賦》 藝術(shù)特色異同 賞析
蘇軾是中國歷史上的奇才。22歲中進士,后又獲宋代學子最高榮譽,官至禮部尚書。然而仕途不順,屢遭貶謫的蘇軾自嘲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即被貶到現(xiàn)今的湖北黃岡、廣東惠州和海南?!百x到滄桑句更工”,坎坷的經(jīng)歷卻造就了文學巨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貢獻出不朽的經(jīng)典。
蘇軾的散文才智馳騁,文理自然,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冻啾谫x》不僅描寫了赤壁的山水景色和詩人們載酒中流、唱和賞月的過程,而且充分展現(xiàn)了蘇軾在人生低谷的掙扎、反思和超越的心路歷程。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后被貶為黃州。三年后的七月和十月,蘇軾偕同友人游黃州城外赤壁,分別寫下側(cè)重寫水的《前賦》和側(cè)重寫山的《后賦》。無論寫水還是寫山,都鮮明地表達了蘇子的人文世界觀,表達了他對生命里程的自我觀照?!冻啾谫x》不僅反映蘇軾思想境界的轉(zhuǎn)化和提升,也反映了他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化與深化,成為代表文賦一體新高度和古代散文創(chuàng)作新境界的典范。試對兩賦作比較賞析,側(cè)重探討二者區(qū)別。
一.文章體制相同
清代浦起龍在《古文眉詮》中對《赤壁賦》有如下評論:二賦皆志游也。記序之體,出以韻語,故曰賦焉。其托物也不黏,其感興也不脫,純乎化機。
兩賦形式都是“以文為賦”,既保留了傳統(tǒng)賦體的特質(zhì),又運用了散文的筆調(diào)和手法;文章具有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精辟理趣。
二.蘊涵的情感一致
仕途的挫折使蘇軾想從老莊佛學中求得解脫。兩賦都以游樂為主題,兩次游赤壁,蘇軾寄情于山水之間,表現(xiàn)出曠達的胸襟和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兩文寫游玩之趣,際遇之悲,超脫之情,是在失意中堅持理想和信念并努力提升思想境界的偉大心靈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三.詩情與哲理結(jié)合
兩賦藝術(shù)品位高,主要體現(xiàn)在景、情、理的高度融合,詩情和哲理的升華和凝聚,文學與哲學的完美結(jié)合。古文觀止里評論“《赤壁賦》不啻一部《南華》”,它可以當做道家的《南華經(jīng)》來讀,因為它們在寫景抒情中,蘊含著對人生哲理的參悟。
一.結(jié)構(gòu)的差異是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折射
鐘惺曰:《赤壁》二賦,皆賦之變也。此又變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賅彼。蘇軾創(chuàng)作兩賦心態(tài)的差異和兩賦結(jié)構(gòu)上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前賦》跌宕起伏的情意變化與主客間恣暢的問答、《后賦》情意的隱曲性與主客間問答的淺表性之中。
《前賦》構(gòu)思更精巧,主客之間,思想的交流很深入,主客先后表達了對個人存在的不同感受和思考,之后主人再以帶有禪意的哲思開導客人。主客對答,實質(zhì)是作者心靈的自我獨白,表達出蘇軾思想感情上掙扎、解脫的過程,也使得文意曲折有致。而《后賦》,主客的感情交流相對比較淺表,蘇軾借景抒情,借突兀的孤鶴意象來寄托情懷。文末部分雖采用主客問答,然此客非彼客,他是與“二客”無關(guān)的夢中道士,也是《前賦》中的道士之靈魂,而且他與主人間的問答也是引而不發(fā)。《前賦》主客關(guān)系的緊密和《后賦》主客關(guān)系的疏散,可謂是作者松弛與抑制兩種不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曲折反映?!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是自由飛動的境象,客之悲哀、主之寬解是自由宣發(fā)的內(nèi)情,或歌或憂、或悲或笑,它是蘇軾在自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中完成的思想遨游?!逗筚x》是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被部分抑制中完成的,因此它不像《前賦》那樣如波濤般起伏的情思節(jié)奏,整體情思是含蓄而內(nèi)斂,是“斷岸千尺”所喻示的自然的壓抑感,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形成的瘦削感,是孤鶴橫江、掠舟而過和借道士以完成主客問答所形成的突兀感。道士夢影與孤鶴對接這特意的安排,使散文具有抒情詩般意味深長的意境,較《前賦》“文”氣稍濃。
二.意象的不同是省思人生的觀照
在《前賦》中,蘇軾著重描寫了水、月這兩種能令人進入自由思考的優(yōu)美意象。時值初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榜T虛御風”、“羽化而登仙”皆是借用道家典籍所記真人、成仙之事表明內(nèi)心空明之境。蘇軾在靜觀水月中由道入禪,合道與禪,仰觀宇宙、反思自身與蒼穹的本性?!叭缭谷缒?,如泣如訴”,引出詩人與客人對人生的感慨,再通過三個設問體現(xiàn)了他對人生的省思?!翱驮唬骸魍目?,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管是困于周郎的曹孟德還是稱一世之雄的曹孟德今天他在哪里?“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蔽覀兒吞斓乇热鐪婧R凰?,和無窮的長江比只是須臾,想挾仙遨游抱月長終都不行,只能寄托這悲涼的秋風。詩人借景抒發(fā)了自己對人生的困頓、迷茫和感悟。
作于孟冬的《后賦》敘述復游赤壁的環(huán)境?!八都冉?,木葉盡脫”“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條件比《前賦》差?,F(xiàn)去捕魚、與婦索酒。蘇軾看赤壁是“江流有聲,斷崖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他“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即登山而上直至“攀棲鵲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連兩個客人都追不上他,站在絕頂之上“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边@是何等的氣概!此情此景,此文此懷,只有被貶謫黃州后的東坡所獨有!而山石和仙鶴的意象頗具特色,自然景物的變化,使蘇軾向往自由的思想找到了對應點。山石高峻怪異,既隱喻壓迫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征他郁悶難解的心情;“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忽然一只東來的在暗夜獨鳴的鶴振翅橫江掠過小舟西去,它寄予了作者懷念故友之情。問入夢的道士?!伴_戶視之,不見其處?!苯Y(jié)尾處寫夢醒后他開門尋找,不見孤鶴,也無道士。棄世自舉的孤鶴在古代是隱逸曠達的象征,是超脫不群的象征,是超然塵世的象征。在“揖予”“不答”“顧笑”的神秘幻覺中,表露了蘇軾出世入世矛盾思想所帶來的精神苦悶,而這番苦悶與希望皆寄托在詩化的境界中。
三.心境的不同是超越自我的升華
《前賦》在設問后通過江水、明月的意象傳達出精深的哲理,是作者超越自我境界的體現(xiàn)和升華。蘇子感慨:“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薄鲃硬恢?,但它永遠流不走;月亮時圓時缺,但它永遠在天上;從不變的方面看萬物同我們一樣是永恒的,何必羨慕它們呢;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沒有我們一絲一毫,但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是我們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p>
水,逝者如斯,卻未嘗往;月,盈虛如彼,卻卒莫消長。從變者而觀,天地不能一瞬;從不變而觀,物我都將無窮。只要延續(xù)自我的生命軌跡即可。
“無盡”者,永恒也。江上清風有聲,山間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我們大可不必發(fā)出人生苦短的哀嘆,且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去享受這月明江闊的自然美吧。極具形象化的說理體現(xiàn)出蘇軾高遠豁達的心境!像清風吹散了所有的迷茫和抑郁。此番對白是昔日的蘇軾和現(xiàn)在的蘇軾的對話;是矛盾的蘇軾與超逸的蘇軾的對話;是困頓的蘇軾與獲得精神解放的蘇軾的對話。這意味著蘇軾對于人生的省思和超越。由此才有了末段的“客喜而笑……不知東方之既白?!辈庞辛嗽娨獍蝗坏摹逗筚x》。
如果說《前賦》是蘇軾人生的對白,那么《后賦》則是他對生活中一幕場景的刻畫。蘇軾把自己交給壯闊的大自然。“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最后,夜游的描述通過滲透著哲思的夢境來結(jié)束?!暗朗抠咳徊灰?,那么我的理想、追求、抱負又在何處呢?”曾經(jīng)的“忠君”“佐君“思想在他心底依然揮之不去,這說明蘇軾仍在不斷地求索和挑戰(zhàn)自己。經(jīng)過三年黃州洗禮的蘇軾已是嶄新的蘇軾,即使再次回朝高踞帝師之位、或再次被貶流放海南他都能達到無喜無悲、勝敗皆忘的境界,其心胸之開闊、意志之堅定可謂史無他人也!
經(jīng)過掙扎和反思,詩人從他人生的矛盾、感情的漩渦中解脫出來,獲得了精神上的超脫,也使讀者獲得心靈的超逸和享受。
《前賦》的最大特色是作者表達對宇宙人生的見解始終與赤壁之游的特定環(huán)境相聯(lián),把理論的論述同感情的變化以及文章的結(jié)構(gòu)相結(jié)合,賦予抽象的觀點形象性與感染力,并把讀者帶入奇幻的藝術(shù)境界,達到哲理與詩情的高度統(tǒng)一。如清代古文家方苞評論:“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碧K軾通過各種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自己坦蕩的胸襟?!逗筚x》寫蘇軾獨自登山的情景,“句句如畫、字字似詩”,通過渲染,人如身臨其境。描寫江山勝景,色澤鮮明,飽含作者真摯的感情。巧用排比、對仗,增加語句的節(jié)奏感?!肮满Q”則平添了神秘意趣。
四.結(jié)語
《前、后赤壁賦》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名篇,是蘇軾際遇和心靈的藝術(shù)寫照,是他人品和文品的結(jié)晶,反映了其矛盾的思想情感。忠君用世而不可得的無奈、波瀾迭起的政治生涯、對生命的尊重與正視、曠達樂觀、超然物外、尋求自我超脫的境界鑄就了兩賦的輝煌。感動沉思,悟出真諦:無論山水江月如何變化,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無論人生怎樣落寞,只要緊緊把握住人文自我,生命的步履就能堅實矯健、生命的內(nèi)蘊就會厚重深刻,生命的華彩定會璀璨綻放!
[1]北京市高中課程改革試驗版語文必修(三)(四)教師教學用書閱讀·寫作.[M].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北京出版社合編2008年1月第1版.157-158.
[2]趙齊平.赤壁賦賞析.[M]歷代名篇賞析集成.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88年版.
(作者單位: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