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煙酒不分家在溫子騫這里是行不通的。
溫子騫不抽煙,但喝酒。酒限量,適可而止。用他的話來說,想喝時不需勸,不想喝時勸也沒用;不過,茶水可以多添。
溫子騫是酒水不分家。一杯小酒,吱——再喝一大口水。
他說,酒水,酒水,酒要配水。后來,人們明白,如此飲酒,算是他的一個養(yǎng)生之道。畢竟,水,稀釋了酒,少傷身體。
對于水,溫子騫有著一種虔誠的敬。他說,水是萬物之源。血水、湯水、口水、汁水,水靈靈、水氣、水汽、水華。他說出的每個詞,都有講究。
譬如水華。就是早晨起來,從井中打出來的第一桶水。水桶緩緩入水,盛起水面之下的水,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這樣的水,泡茶,出味,香,甜,滑。溫子騫這樣說,也這樣做。他是村里第一個早起的人,就為著這水華。冬日,大雪的話,他會挑完水后,掃雪,把井臺周圍掃得干干凈凈。
也是為著水華,在他的堅持下,村口老井被保留下來,就為著他能泡茶。這口唯一被保留下來的井,后來成了一景,成為出外的人們留念合影的地方,說是能記住老家,想起鄉(xiāng)愁。
這口井,是溫子騫找出來的。溫家世代找井,傳承了不少訣竅:山接頭,下泉流;山摞山,水里邊;山夾溝,巖水流;凸對凹,中間好。句句都有講究。得按照訣竅去找,但也不是都能找準(zhǔn)。溫子騫說,還得聞出水氣,水的氣味,隔著土層,崖壁,幾十米上百米厚。得能“看”出來水脈,走勢,望著高山,看著地下,腳一跺:就這里!
漢山寺的那口井也是如此找出來的。寺內(nèi)無酒,溫子騫自帶,就著白菜燴豆腐,就著竹葉子茶,吃了,喝了,圍著寺院找,亦步亦趨。閉目,嗅鼻,諦聽,有些時間他跪趴在地,好像與誰對話,喃喃自語。漢山寺的住持對于能在寺院找出水來,已經(jīng)不抱幻想。此前,歷代住持都沒有辦成。溫子騫說,咱再試一試。山高水也高,山下就是袁店河,應(yīng)該有泉眼,有水線。果然,他在昏黃的月光下,突然身子一定:就這!跺了一腳。
人們圍上來看,比較十幾年前的打井位置,無非幾米遠(yuǎn)。溫子騫說,老井打在巖脈上了;想省事的話,沿著老井底往左,打四米,再下挖五米,保準(zhǔn)出水,好水!那泉眼就在這里!
溫子騫又跺了跺腳,很有力,望著月亮,喝了一口酒,吱——再咕嘟一口竹葉子茶。老住持點頭,讓小和尚壓下一塊石頭,陪他進(jìn)了窠房。夜半,小和尚出來,挪了石頭好幾米,在原位置插了一根柏枝。柏枝隨手從樹上折下,新新鮮鮮。
小和尚如此,在于心里的一個糾結(jié):老井的位置是他爹當(dāng)年找的,費工費時,遇到了巖底,沒有出水。從此,他爹不再找井。正在公社讀書的他,斷了書費,就出家當(dāng)了和尚……
不過,第二天,剛過午,縣打井隊就要定位下鉆,溫子騫叫停了,左看右看,踱到柏枝前:“這里!”
不遠(yuǎn)處,小和尚一臉的白……
溫子騫病了。我去醫(yī)院看他,他剛輸液完畢。小護(hù)士擦拭完針眼,溫子騫又要了一個酒精棉。小護(hù)士一笑,他一笑。
小護(hù)士出了病房門,溫子騫舔一舔酒精棉,輕輕的,咂吧一下嘴唇。對于我?guī)淼木疲缓?。他說,現(xiàn)在沒有啥好酒,都是勾兌的;不如這兒,解癮。說著,又喝了一大口水,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小廣場,一群男女跳秧歌。溫子騫的目光流露出羨慕,渴望。他問我:“知道啥叫秧歌不?”
我一愣:“不就是唱唱、跳跳,東北、陜北,最出名。”
溫子騫搖搖頭。他說:“秧歌,原為陽歌,言時較陽,春歌以樂?!苯又?,他問我:“知道為啥陽春時節(jié)要唱要跳不?”
我搖搖頭。
溫子騫不再說話,繼續(xù)看著窗外。
一陣沉寂后,溫子騫告訴我:當(dāng)年,小和尚的爹找到的井的位置,就是后來他找的位置。不過,也是當(dāng)天晚上,他給動了手腳。溫子騫說:“這是我一輩子翻不過去的一個坎兒?!?/p>
溫子騫說著,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滿臉的濕潤。
溫子騫給我一本他手寫的書:《袁店河素食宴》。一百零八道菜。每道菜他一筆筆畫出圖,簡潔,精致,很誘人。他托我給漢山寺現(xiàn)任住持送去。
住持接了書,雙手奉舉:阿彌陀佛!
呼號聲聲中,住持也是一臉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