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從60歲開始,但不會很快就結(jié)束的。法國女演員達妮爾·達黎歐85歲了,還捷報頻傳,在幾個月內(nèi),名字連續(xù)出現(xiàn)在《我在伊朗長大》、《零時刻》和《馬鈴薯》等電影的片頭上。
法國歌手亨利·薩爾瓦多好久之前就年過八旬了,最近推出了一張音樂唱片,里面的歌曲展現(xiàn)驚人的活力,以“冬天的花園”為總題。你不必琢磨為什么讓娜·莫羅,這位在同齡人中最漂亮的女人,這么大年紀了,卻還在銀幕上露面,在海報上占一席之地。這不是個年齡的問題,而是個才能的問題。
我是在一個不必再上班的年齡段開始寫作的。然而,我卻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在描寫婦女的文學(xué)作品中,名著之一是《書店》(The Bookshop,法文譯本的書名為《洛麗塔事件》),作者是英國女作家佩內(nèi)洛普·菲茲杰拉德,她寫此書時已經(jīng)年過花甲。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不必在此一一盡數(shù)。
行動,這首先是一個精力的問題。我70歲了,當然比過去更老了,但是我毫無“退休”之意。我在活了六十年之后,來了一個轉(zhuǎn)身,走上了西班牙的朝圣路,于茲已十年矣!對于21世紀即將結(jié)束的頭十年,我正在反思。在這十年之中,我都干了些什么?而我所干的事,于人于己產(chǎn)生了什么結(jié)果,有何得失?我的目標是“活得有益”,這個目標達到了嗎?若是把一生分成階段的話,這是我最后的一段生活了,也是完全可以自由支配的一段生活。當我坐在搖椅上搖晃著回顧退休后的經(jīng)歷時,我會反問,這最后一段生活給我?guī)淼氖沁z憾呢,還是幸福?或者問得更簡單直接一些:我今天的情況比十年前或十五年前是不是更好了呢?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次冒險——在絲綢之路上跋涉、寫書、創(chuàng)建“門檻”基金會——都讓我做了許多好事,當然也給我造成了不少困難,不過在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這些困難都被我克服了。
我愈來愈相信,只顧自己實在沒有多大意思,關(guān)心他人才能令人情緒飽滿,特別是要關(guān)心那些被命運絆倒在地而自己無力站起來的人。一個做過流浪漢的人不久前對我談到了他的經(jīng)歷,他得到了兩個慈善組織的救護,才脫離了苦境。他說:“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擺脫困境,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對于成年人來說尚且不可能,那么,對于青少年來說,會是怎樣的呢?
靠一己的力量擺脫……現(xiàn)在的西方社會正在微醺中輕飄飄地在個人主義的斜坡上滑落。在這么一個西方社會,靠一己的力量擺脫困境行得通嗎?許多人認為能夠,這簡直是幻想!我們許多殿堂的正門上方鑲嵌著“自由”“平等”“博愛”三個詞語。我們必須看到,對于今天的青年而言,“博愛”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晦澀難懂的詞兒了。今天,若是沒有朋友相助,“博愛”就只能花錢去買了。各種保險保護著我們在生活中不受傷害,但這些保險都是我們自己埋了單的。什么保險都能買到,但靈魂的保險是買不到的。
奧利維?!げ{德?
老年人不應(yīng)該成為自私自利洪流中的一分子,首先因為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已經(jīng)使他們感受到了“人人為己”的虛妄。他們知道“人人為己”是虛妄的,但是他們不大敢說,他們應(yīng)該大聲地說出來。他們現(xiàn)在之所以沒有大聲說出來,那是因為凡是“老”的,都很不吃香了?!袄弦惠叀钡淖饔靡呀?jīng)被市場和政治當成工具利用了。在《長征》一書中,我曾引述過法國教授米歇爾·塞爾對記者發(fā)表的一篇有先見之明的談話。他說:“大家最愛聽的還是老年人的話……他們該說的時候就說嘛……這個世界變得日益丑陋,老年人手里握著所有的牌,能使這個世界恢復(fù)一點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p>
是的,老年人手里掌握著一切牌,問題是他們要意識到這一點。這里所說的牌,不是老年俱樂部的成員們玩得甚為激烈的紙牌。沒有把握連選連任的議員們最喜歡到此類俱樂部來拉票,老人們不應(yīng)該甘當傻呵呵的消費者或者老老實實的選民。老人們不要受人誘惑而自我流放到西班牙南方的“養(yǎng)老地”,老人們不應(yīng)該甘受營銷精英們的擺布。這些精英們知道退休人員那么有錢、那么順從,都是那么好的選民,所以他們就盯準了退休人員這個“市場”。
如果我們這些老年人稀里糊涂地陷入上述的角色,那么,“青年一代和老年一代的戰(zhàn)爭”將會形成。這場戰(zhàn)爭,用布拉森斯的話說,就是老笨蛋和小笨蛋之間的戰(zhàn)爭。老笨蛋傾力爭取增加自己的福利待遇和退休金。小笨蛋所看到的,是自己不斷上繳保險費而領(lǐng)取回報的前景越來越渺茫,自然拒絕上繳更多的款額。我倒建議構(gòu)筑一些“小橋”,我們這些人有充裕的時間、有智慧,我們能夠在人與人之間、在代與代之間織造博愛的紐帶。老者,受了一生的教育,又積累了六十年的經(jīng)驗,是更具博愛精神的,盡管在他們之中也有那么幾個自私自利和惹是生非的“叔叔”和“阿姨”。
人,大概得經(jīng)歷一輩子才能懂得,向別人捐助實際上是給自己送禮。我們這些“退下來”的人,在捐贈的時候,我們得到了自尊,贏得了別人的尊重,獲得了助人的快樂。捐贈奉獻,此其時也。據(jù)牛津大學(xué)在21個國家的調(diào)研統(tǒng)計,退休人員做義工的時間每年達到9.08億小時。在捐贈奉獻這個領(lǐng)域里,平等體現(xiàn)得最為完美:一位上議院議員、一位挖土工、一位億萬富翁和一位稅務(wù)局官員所奉獻的時間有什么區(qū)別呢?斯坦尼斯拉夫說,要“奉獻出你的最深摯的情感”。若如此,我們的潛力是用之不盡的。這和“我給你這個,你給我什么”的唯利是圖的嘴臉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然而,有一項調(diào)查顯示,只有23%的退休人員參加了公益組織。不能不讓我們感到吃驚的是,在職人員竟是做義工的主力?,F(xiàn)在的生產(chǎn)制度繃得那么緊,相比之下,退休老人擁有更多的閑暇時間??墒?,在職的人員卻比退休的老年人更積極參加公益活動。
許多退休者在他們熟悉的領(lǐng)域里盡力。比如說,“鄉(xiāng)村長者”是全國最大的退休者協(xié)會,有74萬名會員。正如該協(xié)會名稱所示,這些人到農(nóng)村里來填補農(nóng)村的文化空白。許多協(xié)會是由很懂技術(shù)的人組成的,他們退休后,只想把自己的才智奉獻給某個地區(qū)或某些機構(gòu),而同時又注意不要成為相關(guān)業(yè)務(wù)領(lǐng)域的競爭對手。
捐贈并非一切,老人們還要起表率作用?,F(xiàn)代生活強加給大家可怕的壓力,他們知道,把各種活動放緩是針對這種壓力的最佳解毒劑。留給老年人向世界告別的時間不多了,雖然如此,他們懂得體驗放緩生活節(jié)奏的快樂。大家都知道,信教的老年人汲汲于準備來生。對此我并不反對,但是,我們應(yīng)該給當下社會和活著的人,留下一席之地。如果人們能夠聆聽老年人的話,那么,人類將不會碰壁。而現(xiàn)在,人類正以難以控制的速度沖向墻壁!為此,老人們需要發(fā)揮他們的作用,也要意識到自己有這個力量。他們要從樊籠里走出來,而這個樊籠恰恰是西方社會給他們打造的。為什么“老”是個貶義詞呢?要知道,“年輕”并不是“美”的同義詞,而“年老”也不是“丑”的同義詞。只有那些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美的人才會錯誤地認為年輕是美、年老是丑,真正的美是從靈魂里涌出來的。
如果把一生比作一場盛宴的話,那么,60歲,就是最后一道甜點了。這也是焰火晚會的最后一束煙花。只有漫長的經(jīng)歷才能使得傷口愈合,才能品味幸福的甜美,不管這幸福是爭取到的還是別人給予的。到了60歲,新的生活為我們開啟了,讓我們盡可能地把這新生活過得充實。我們擁有未來,我們要像美食家細品菜肴那樣品嘗未來的點點滴滴。至于“退休”嘛,等我們真正進入了時間洞穴里的時候(作者這里比喻最后的死亡——譯者注),那就真“休”了。布拉森斯是我青年時的偶像,他提出過一個美妙的問題:“給我做棺材的橡樹和松柏還沒有砍倒吧?”請不要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我的樹才剛剛種下,有橡樹,有山毛櫸,有甜櫻桃,也有幾棵松柏,得等兩三百年它們才能成材呢!
從現(xiàn)在到那時候,我有的是時間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