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午生
天津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
得其氣骨 獨具風姿
——從《寫生冊》淺析沈周寫生花鳥的雙重性
文_周午生
天津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
明代文豪王稺登評曰:“宋人寫生有氣骨而無風姿,元人寫生饒風姿而乏氣骨。此皆所謂偏長,能兼之者唯沈啟南先生?!彼^“風姿”和“氣骨”正是從繪畫的兩個方面來概論宋元及沈周的花鳥畫寫生。繪畫美學上的“氣骨”多指作品的氣勢和骨力,具體來說多是造型、敷色、構圖、線條等基礎性較強的因素,宋畫在這方面確實無懈可擊。至于“風姿”,按字面解釋為“風度儀態(tài)”,具體到繪畫來講自然是指作品流露出來的氣質和感覺,元畫當之無愧。如此看來,王稺登說“宋人寫生有氣骨而無風姿,元人寫生饒風姿而乏氣骨”是不無道理的,那么“能兼之者唯沈啟南先生”當真如此嗎?本文將從沈周的《寫生冊》入手淺析之。
氣骨;風姿;造型;筆墨;恬靜
即使將沈周(字啟南)置于五代、北宋以來眾多花鳥畫大家中,依然璀璨奪目,其原因可從明代大文人王稺登的評論中得知:“宋人寫生有氣骨而無風姿,元人寫生饒風姿而乏氣骨。此皆所謂偏長,能兼之者唯沈啟南先生?!弊鳛椤懊魉募摇敝祝蛑荛_創(chuàng)了“吳門畫派”,以其精準的物象表現手法、獨特的造型手段以及率意的筆墨形態(tài),在繪畫中將謹嚴的物象刻畫轉化為輕松的意趣書寫。沈周的花鳥畫更是開創(chuàng)了文人水墨寫意花鳥畫的先河,同時非常注重寫生,將宋元文人畫的書寫傳統(tǒng)與精妙物象刻畫融為一體,開明代風氣之先,代表著明代寫生作品的至高水準和境界,更為陳淳、徐渭等后代畫家奠定了寫生、大寫意花卉畫的基礎。
王稺登所謂“風姿”和“氣骨”正是從繪畫的兩個方面來概論宋元及沈周的花鳥畫寫生。繪畫美學上的“氣骨”多指作品的氣勢和骨力,具體來說多是造型、敷色、構圖、線條等基礎性較強的因素。至于“風姿”,按字面解釋為“風度儀態(tài)”,具體到繪畫來講自然是指作品流露出來的氣質和感覺。如此看來,王稺登說“宋人寫生有氣骨而無風姿,元人寫生饒風姿而乏氣骨”是不無道理的,那么“能兼之者唯沈啟南先生”當真如此嗎?沈周作品詩畫一體,時刻流露出隱逸清雅的文人情趣,確實“饒風姿”,將沈周定義為文人畫家也是極為合適的,但他絕非通常意義上的文人畫家。從繪畫本體來說“文人畫”是業(yè)余的,從其出現到風行,乃至從某種角度甚至代表了中國畫,這整個進程其實是話語權的轉變過程。一則,不論在朝在野的文人都占據著文化思想傳播的主要陣地;二則,主導繪畫思想美學的畫論家更是學富五車,精于鑒賞;三則,收藏者群體亦是皇家文官、文人和叱咤明清的鹽商。文人畫家將更多精力施諸文化品德修養(yǎng),但在造型能力上則遠遠不及職業(yè)畫家。研究沈周不難發(fā)現他的雙重性,其生活既“隱”又“市”,有著典型的文人氣質,也擁有職業(yè)畫家般的經歷和畫技。臨古摹古是為他畫家生涯的常態(tài),一生臨遍古人,比如元代工整一路的墨筆花鳥畫是他尤為喜歡的,我們可以從他的《秋塘野鶩圖》里明顯找到元代王淵的影響,比如水墨花卉的勾、點等技法。王淵畫的雖然是墨花墨禽,但在工寫之間仍留有濃厚的宋代院體畫感覺。到了沈周這里,畫中的墨色層次更加分明豐富,作品的主題也更加突出,畫家以高超的造型能力和筆墨技巧恰到好處地傳達了畫家內心所想。
除了臨摹古人杰作,沈周的另一愛好便是游歷頻繁,處處寫生,其造型能力也在不斷的寫生中日漸堅實,也使得他能在山水畫和花鳥畫之間來去自如,游刃有余?;B題材豐富,造型多變,加上寫生的隨意施展性更強,所以在沈周筆下顯得比其山水畫更加生動鮮活。畫家并沒有像院體畫家那樣極度忠實再現自然物象真實性,在細致觀察寫生的同時也極力凸顯出個人內心所想所感。沈周似乎對大自然有著先天的敏銳感知能力,對他而言感悟自然的脈動其實也是在感悟生命的開始、綻放以及凋零,敏感的內心世界無時不在感覺著來自周遭的自然萬物,充分擷取自然中的花草魚蟲、殘荷鳧鴨、山林飛走、田間走畜等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在他幾乎忘我的寫生中,自然萬物的形貌被他詮釋得別具匠心,物象的姿態(tài)更是創(chuàng)意非凡,在精心選擇和適當剪裁后常常有著出人意料的視覺觀察點,別具一番味道,這應該就是王稺登所言的“饒風姿”。
《寫生冊》是我們所熟悉的沈周寫生杰作。有人說這套冊頁有南宋法常的影子,但實際上這種影響是很小的,僅從技法來說,法常顯然遠不如沈周扎實。如果非要說受到法常的影響,則無非是看到了法常的《水墨寫生圖》對各種物象的描繪而受到一些啟發(fā),當然我們也可以猜測是受到了宋徽宗長卷《寫生珍禽圖》的影響。從其中所描繪的玉蘭、荷蛙、雞、鴨、鴿子、毛驢等形象來看,則是非常強烈地彰顯出畫家個人的造型審美取向。
《寫生冊》共計16幅,除了第五幅是淺淡設色,其余均為墨畫。第一開描繪的是玉蘭花,整枝玉蘭以“y”形向左上方伸展開來。這種展開方式將玉蘭的蓬勃朝氣表現得尤其到位,七朵玉蘭朵朵不同,從花頭朝向、開放程度、翻轉扭姿皆無雷同之處。有一點是與現實的玉蘭花不同,即花瓣的厚度,也因墨線勾勒時產生的頓挫粗細變化而有所區(qū)別,花瓣似乎在春風中輕舞,昭示著繁花盛開的季節(jié)即將到來。第二、三開分別是蝴蝶花和萱草,這兩幅筆道奔放,快意抒寫。第四開描繪了荷花青蛙,尤其是對青蛙的描繪非常具有幾何形體感,蛙身蛙腿幾乎都是由橢圓形塑造,隱約有著西方繪畫的塊面感。肢體之間的留白顯示出畫家對青蛙身體結構的準確掌握,如此才能將動勢的自然感覺和青蛙的機敏活躍體現得淋漓盡致。第五、六、七開為葡萄和雁來紅、雞冠花,有淺淡設色的即是這幅葡萄,略施淡彩,明快透徹,使得色調單純而清雅別致。描繪雁來紅和雞冠花,筆法質樸,形簡意賅。對于第八開菊花的描繪筆法和筆勢則相對收斂一些,表現出菊花清寒傲雪的性格。緊接著畫家描繪了螃蟹、蝦和蠣房,無論是結構的準確性還是墨色的清潤明透都表現得十分精彩。而他對于家禽鴿子、雞鴨的描繪則統(tǒng)一采用正側面立式,原因或許是沈周長期寫生積累的經驗告訴他這種角度可以完整體現物象形態(tài)。家禽眼睛的結構與現實中并不完全貼合,顯得圓圓大大的,中間流露出濃厚質樸的“拙味”。鴿子的形象也是比實際中的要圓潤飽滿許多,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形象跳脫而出。雞的形象令人想到它吃食的瞬間動態(tài),表現出畫家捕捉物象瞬間動態(tài)的超強能力。鴨子的形象不禁令人想到元代陳琳的杰作《溪鳧圖》,只是沈周的筆致更為概括和具有書寫性。鴨脖下的淺淡墨痕是勾形留下的痕跡,不僅沒有影響到畫品質量,反而顯示出畫家對關鍵結構處的謹慎處理,加之微微張開的鴨喙和后翹的尾巴,使得畫面獲得了意外的松動活潑歡快之感。第十六開描繪的是一頭毛驢嘶鳴著正要邁開步伐,歡快感呼之而出。
在這套冊頁中給我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第十五開—貓。震撼之處在于畫家將其大形畫成幾近正圓的形狀,要知道這種圓形、方形等正規(guī)的幾何形狀向來都是畫家們一致排斥的,但沈周擁有絕對高超的物象造型技巧和畫面掌控能力,加上他對物象的仔細觀察,才有膽力將其描繪成冊頁里的形象。可以想象畢加索看到沈周這幅作品后的驚詫神情,這種大膽的表現力絕對是天人之作。這只烏黑圓潤的貓名為“烏圓”,原為沈周所養(yǎng),后來走丟了。畫家亦曾作詩來憶想這只名為“烏圓”的貓:“憶昔烏圓狀雖小,爪牙棱棱威比屋。堆床圖籍任縱橫,所貯淆核無不足。”從這首詩看得出畫家對此貓的感情,從畫中凸顯的貓爪亦表示出畫家與生俱來的敏銳觀察力。
沈周的《寫生冊》是他在68歲時所作,是為畫家寫生之代表作品,自謂“細筆此冊,隨物賦形聊自適閑居飽食之興”云云。故題為寫生,其實體物既真,又能出自權衡蓋不特以形似求者也。
沈周有著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和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天生的敏銳觀察力使得他在極為平常的生活中處處發(fā)現生機,更以高超扎實的繪畫技巧將生活中最為生動的瞬間定格在畫面中,造型準確而生動,筆墨質樸,拙味十足,盡顯自然物象之勃勃生機。無論是花竹蔬果千奇百怪枝柯鳧鴨,皆能以凝練的筆墨、準確的造型將其表現得格外具有典型特色,在筆法塑造和主題表現之間達到了完美契合。同時,作為文人畫家,盡管擁有高超的造型構圖能力,但他并沒有在畫面里有所“炫技”,始終在諸多畫家面前保持著謙抑平常之心,這也是他人格幾近完美的表現之一。在花鳥畫里也不再強調造型的絕對準確,更多的則是以物象為載體、以筆墨為媒介傳達出畫家本人對自然的感悟和人文關懷,平淡而不乏味,寧靜而不寂寥,故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始終是恬靜而天真的。行文至此,再看文章起始王稺登的論斷實為恰當,沈周花鳥寫生的雙重性正是其本人彰顯的文人特質與其隱藏的職業(yè)畫家特質兩者造成的,正所謂“得其氣骨,獨具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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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周積寅.吳派繪畫研究[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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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