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晨
向后看,向存在看
張文晨
荷爾德林曾在《面包和葡萄酒》中問到:“在貧困的時代里,詩人何為?”接著,詩人回答說:“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經(jīng)歷了工業(yè)革命和全球化的時代,我們今天在物質(zhì)上空前繁榮,但在精神上卻極其貧困,甚至貧困到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貧困。精神無從信仰,靈魂無處安放,我們習慣了向前追逐,卻早已忘記了自己從何處出發(fā)。本期推薦的三首詩讓我們欣慰地看到,詩歌的確可以作為對抗世俗的力量,思考我們從何處來,直面我們應(yīng)該面對的傷痛、自我與存在。
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蓋婭的兒子,他只要雙腳站在地上,就能從大地母親那里得到無窮的力量。發(fā)現(xiàn)了安泰俄斯的秘密后,赫拉克勒斯將其舉到空中,失去與母親聯(lián)系的安泰俄斯最終被殺。這個故事是一個很好的隱喻,我們的生命來自于母親,我們與母親的聯(lián)系神秘而深遠,對這種聯(lián)系的體認也是我們對自身存在的確認。黍不語在《我的母親坐在那里》中用厚重的語言雕刻出母親的塑像并確認了自我的存在?!白谀抢铩焙汀敖?jīng)歷黑暗”,在我看來是理解這首詩的兩個重要節(jié)點。四節(jié)詩中都提到了“我的母親,坐在那里”,母親坐在那里呈現(xiàn)出的是母親靜默、堅韌、陽光的形象,更凸顯出抒情主體“我”對“母親”自身意義的審視。孕育、生長、消亡,在母親這一完整形象構(gòu)建的同時,還有我對母親的一種重新認識。我一點點與母親分離,而母親留在我心中的羈絆同樣經(jīng)歷某種短暫的“消失”,但這種消失是一種更加深遠亙古的維系,我和母親都處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之中,我和母親是如此相似?!奥湓诘乩锏耐炼埂?、“摘除果子的枝蔓”、“在秋風中的寺廟前打盹的石頭”,詩人談母親也是談自己,談作為母親的集體信念,最終落腳到一種理想的人生態(tài)度:歷經(jīng)黑暗卻從容鎮(zhèn)定,像一小塊寂靜,一小塊陽光——靜默、堅強、美好。
此外,這首詩打動人的還在于“一點點,與她分離”的疼痛感,這樣一種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huán)是無法掙脫的,更殘酷的是,“我”和“母親”最終和多數(shù)人一樣慣于接受現(xiàn)狀。試想想,“我”開始一點點膨脹,一點點,與她分離……最終母親卻被一點點耗盡,這無疑是悲觀至極的。面對這種阻隔,寂靜與陽光在我看來可能只是一種無謂的和解,看似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仍然將問題懸置。“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在黑暗處”,這種短暫的缺失又何嘗不是一種綿延周身(終生)的疼痛,得不到緩解或療救。情感被風化,久久坐在那里,成為緘默的石頭。換言之,捫心自問,我們自己和母親的關(guān)聯(lián),是不是也存在這樣一種“一點點分離”的疼痛呢?這是詩帶給我們的沉重的閱讀感受,但是,正視這樣的消極和沉重本身也是一種陽光的力量。
風荷的桔子也“夢到青翠的故鄉(xiāng)”、“夢到初戀”、“夢到身體里的江河決堤失水”,無論是母親還是故鄉(xiāng),回到原點似乎總是能更好地幫助我們審視自身。毛子《那些配得上不說的事物》道出了言說的困難,“可一旦說出,就減輕,就泄露”,最終不得不承認“說,是一件多么輕佻的事啊”,只能是“把說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詭吊之處在于,明明感覺到了言說的困難,可是就是這種困難卻也要用語言表達出來。海德格爾講:“語言是存在的家”,人都生活在語言之中,人也只有借助于語言的指引才能理解自身和世界,語言為存在命名,是人類須臾不可離的家園,語言的無力也是人自身的無力。
在人文精神日漸萎縮的今天,詩歌需要告別玩弄文字游戲的孤芳自賞,脫離生活的自命清高,沉溺于感官世界的自我沉淪。在這個日益平面、整齊的時代,人人都面向現(xiàn)實的時代,詩人、詩歌更加無法回避荷爾德林的追問。詩歌應(yīng)當植根于生活,而上升到靈魂,放慢腳步,重新發(fā)現(xiàn)我們與世界的聯(lián)系,不懈地探索自我,探索世界,探索存在,帶領(lǐng)我們跳出沉沉暗夜,用無畏的勇氣、豐富的靈魂和溫厚的慈悲,來拯救這個詩意消亡的貧困時代。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